主动权

王菲菲想着无论如何也要见医生一面，不是以看病的形式，而是能在医院之外见。她最初问我该如何约医生出来的时候，我还以为她的意思是要约他，但又不让他误会是有别的意思。我给建议时，措辞尽力避免表露出这事还可以有别的意思，以免显得我对人家的事有过分八卦的关心，再有她之前找我倾诉，多是人家追她她避之不及这类的事。

她两个月前体检查出自己生病，紧急做了个手术。她一开始只对我说过她出院那天加了医生的微信，经常线上询问一些有关术后恢复的问题。对方几乎每次都给了详尽的回复，可她还不听。不听还要问，问了还不听。说到这儿我就应该看出问题了，但当时我没有。我想我没有看出问题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王菲菲她自己也没有。如果你问了人家的意见又不听，你为什么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问呢？

她在医生他们科室就是“那个不吃药的患者”，就像她是学校里那个不写作业的学生，是家里那个总挑食的孩子。这里面有无奈有抱怨更有宠爱，一个人能这样，是因为她被允许这样。王菲菲自己也不否认她总是那个被偏爱的人，相反，她还能自然而然地说出这一点来。每当她说到这里，就像在说“地球是围绕着太阳转的”或者“植物是通过光合作用获取能量的”，平静、客观且自信。而在一旁看着的我总在心里暗自惊叹，我惊讶于，一个人什么都没做就会被喜爱，这合理吗？

王菲菲第一次约医生吃饭的时候，医生说不用这么麻烦的，有事微信上说就行。这种客气的回复合情合理，你提出请客答谢，对方自然会推辞，人家立即答应了才奇怪。但王菲菲很受伤，也很犯难，来问我该怎么办。这时我才知道她约医生吃饭，并非为了答谢那么简单。

她甚至就没想着要谢他。她以为约医生出来，对方一定是会答应的。她甚至都懒得搞礼仪礼貌那一套，就直接说：出来吃个饭吧。我不知道是不是你跟一个人越熟，说话就会越简短。所有的潜台词你们都已知，只需要丢出那个最关键的信息。可最关键的话总是最难说的，一切都需要一个过程。何况他们还没有那么熟，他们还是医生和患者。我问王菲菲为什么你问得好像你们已经很熟了一样。她说她也不知道他们算不算熟，于是给我讲了他们认识的过程，让我帮她判断判断。

当时体检结果一出来，王菲菲就被告知需要挂某位专家的号来安排手术相关事宜。当天的号都挂满了，她苦守一天等到了临时加号，终于在下午四点进了专家诊室。专家建议她马上入院准备手术。这时专家的一个学生，也就是王菲菲现在天天挂在嘴边的“医生”出场了。他帮她填了入院手续，一遍遍解答王菲菲这个之前几乎从不进医院的人的“弱智”问题，为了能赶上当天入院，他还几经辗转联系找到了一个已经下班的工作人员，最终帮王菲菲完成了全套手续。王菲菲当即就觉得眼前的小伙是一个真正关心患者的聪明实干型医生，一个有耐心、有爱心的人。

王菲菲说手术前后她全是懵的，一来平时生活中完全没有感觉到身体有任何异样，怎么突然就要上手术台了，二来主治医生把手术的风险、可能的后遗症说得非常可怕……还好时间不容她胡思乱想，第二天就进行了手术，并且十分顺利。而在术后住院的十多天里，王菲菲才有时间琢磨为什么命中遭此一劫。但这种事情哪有答案，她就在虚弱和低烧中默默承受着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打击，加上病房的陌生环境，她整晚整晚都睡不踏实。直到一天年轻医生来查房，她闭着眼睛假装睡觉，但能感觉到医生在她身边停留了好一会儿，她睁开眼，果然是他。他轻声问她有哪里不舒服吗，她摇头，医生对她说继续睡吧，她居然就像被施了魔法一般沉沉睡去。从此，他们仿佛形成了一种默契，医生就像是知道她在等着他的一句安慰一样，每次值班都来看看，医生走了她就能立刻入睡。她还补充说，她观察了，医生对别的患者不这样。

听王菲菲叙述到这儿，暧昧的气息立刻涌上来，我眼前是曾经拔智齿的时候贴在脸上的白大褂的质地。如果是这样，那医生应该是对王菲菲有意思吧。患者喜欢上医生很常见，原来医生也能喜欢上患者。她给我讲完又加了一句，这是她的个人感受，也不知道客观事实是不是如此。我对她说，相信你的直觉。

“那为什么约他他不出来呢？”

“可能他就是先客气客气？”

“我也没跟他客气啊。”

“或许这就是问题所在，你没按套路来。你应该先和他客气：先说明来意，这次吃饭是为了感谢他一直以来的照顾；再表明诚意，说之前你太担心自己的身体了，所以没有考虑太多，在微信上问了他很多问题，占用了他太多私人时间，现在意识到了，希望能有一个机会来表达歉意和谢意，不然心里过意不去。”

我想，话说到这份上，医生只要是不讨厌她，都会答应的吧。王菲菲觉得这不是她，她说不出口。我也知道这是一堆废话，可是谁每天不是说一堆废话呢。长大成人，学的不就是这个。往好了说这叫同理心、叫负责任、叫在一个安全距离上释放好意。如果医生真的有意，也就是说王菲菲在病房里深更半夜半梦半醒状态下感受到的都是真的，那么她大可以随便问，想怎么约就怎么约。但那不是还有一半可能性，那不是真的吗？这话我没有直接对王菲菲说，就告诉她，这样约准没错。

几天过后，王菲菲告诉我她还是说不出口。她就不可能说出那样的话。她自认为是一个直来直去的人，事实也确实如此。她又直着问了一遍医生什么时候有时间一起吃饭。医生說最近不行，有点忙，她就回说等你不忙了找我。这里先插一句，经她分析医生说的应该不是托词，他的确很忙，又要看门诊又要守病房，还要做手术、值夜班急诊，还要搞学术。有一次医生没有回她的消息，她为此很生气，后来了解到年轻医生普遍忙到没有个人时间，她又觉得自己对人家不好，给人增添负担、让人受委屈了。但这些也就罢了，重点是，她居然回了“等你不忙了找我”？！

“你真的是这么回的吗？‘等你不忙了找我？”

“是啊。”

“你真的觉得他会找你吗？”

“？”

“你为什么会觉得他真的会找你呢？”

“因为我说了啊。”

我快要被她气死了。我告诉她，在我们成年人的世界里，你这样等于说，那就这样吧。大家都默认被邀请的一方通常不会主动提起邀约，所以你这就是委婉表示这事到此为止了。王菲菲接受起这个逻辑来可能还需要点时间，谁教她以前都是被邀约的角色。被约的人从不主动，但却是实际掌握主动权的人。这个世界真不公平。

她的话都已经发出去了，那就先这样吧，我让王菲菲过段时间再主动问一遍医生，当然，前提是她仍然想见他，需要吃这个饭。她又说也不一定吃饭，那样面对面会很尴尬，最好能一起散个步什么的。我说我们成年人好像不太有这个选项。别看我总是这样说，王菲菲和我同龄，只是她不接受（没机会学习）我们日常生活中的这套规则。我偶尔也会羡慕她，在羡慕中甚至产生了自怜的情绪，我怎么就学会了这些明的暗的规则，谁不想一直被宠着？

那些喜欢王菲菲的男孩子，她一个都不喜欢。她选人有自己的标准，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能陪她玩，并且是按照她要的方式玩。比如和她一起踩雪一起淋雨，比如不论时间地点陪她吃到她想吃的美食。这是很简单的标准，也是很难的标准。我要是男的，也未必做得了她男朋友，因为我觉得雨雪天气就应该待在室内，我觉得没有什么东西是一定要吃到的。总之她的标准在我看来既不必要也不充分。那些追她的男孩子，也能为她做这些，起码声称能为她做这些，她为什么还是不喜欢呢？她顿了一秒，说反正就是不喜欢。她反问我我的标准是什么，我说这很难说，大概就是知道了我是什么德性还愿意和我待在一起？这当然也是陈词滥调，不比什么一起踩雪一起淋雨强，但我觉得了解还是挺重要的，如果你不了解我，怎么知道和你在一起的是“我”呢？说到这里，简直不知道我俩谁更自我一些，一个要无条件的陪伴，一个要无障碍的了解，总之都够贪心的。王菲菲说这怎么就是贪心了，人应该有标准。

王菲菲秉持着她的标准，已经平静而快乐地单身了好几年。这个医生，对于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毫无疑问，他是一个特殊的，或者说被她特殊化了的存在。那么多向王菲菲表示过关心的人她都不放在心上，唯独对这个医生感兴趣。在那么多患者中，也唯独王菲菲获得了医生的特别关心。那么这个特殊性又是哪来的？难道就像一场大病降临一样随机？

前阵子我在地铁上加了一个小哥的微信。事情是这样的：我经常在上班的地铁上遇见他，他在我上车后的第三站上车，然后我们一路一起坐到底，在接近终点站的地方下车。在我们那一站有许多大大小小的互联网企业，虽然至今我也不知道他是哪家公司的，但这不重要。一开始我发现他会瞟我，我知道我们每天都上班，每天都坐这个时间的地铁上班，每天又都在固定的车厢，所以几乎每天都能见到……So what？ 要不是去上班，大家何至于被困在这拥挤的车厢里。我猜当他看我的时候我的脸一定很臭，有谁是一大早高高兴兴去上班的呢。但后来我瞟到他的时候发现他还是会看我，我看书的时候、我刷手机的时候、我接电话的时候……到底是他在看我，还是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察觉了所以看我？事情到后面就很难说清楚了……总之我们见到彼此开始打招呼了，成了点头之交。再后来，下了车去往不同的出站口之前我们会道个别，比点头之交更进一点，但也只是那么一点。而这中间的大段时间里，从上车见面到挥手道别之间，我们还是挤在人群中各干各的事情（各刷各的手机），没人说过一句话。

在感情经历上，我和王菲菲差不多正相反。人近中年好像突然开始被人喜欢，我一时也闹不懂是怎么回事。小哥是帅的，差不多是整节车厢里最帅的一个。一开始我无动于衷，是因为这种长相的人通常和我无关，所以我也就或主动或无意识地把他排除在自己的视线之外。这么好看的一张脸，一见到你就会条件反射一样地笑起来，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吗？我从没感觉到自己如此有价值过。年轻人的好处是，他心里的想法都写在脸上写在眼睛里，如此简单直接，即使他一句话不说。如果上这个班还有一点好，那就是每天能见到他，即便见到他对我来说也是小小的负担，我不知道，可能就是这种比陌生人近一点点的距离，你总是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才合适。

我离职的那一天，那天早上我决定，如果能见到小哥就去加他的微信。想着自己再也不会在这个时间坐这条地铁线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小哥了，起码要和他说一声。但到底要不要加微信呢，他怎么从来没来要过我的微信呢，他就不怕有一天，我不再出现在这趟地铁上吗？但总归是我这边先有变化的，我感到自己起码有点责任要告知对方一声。那要不要加微信呢……最終让我下决定的是这样一个想法，我想到我微信里有各种客户、工作伙伴、合作方、销售、快递、物业，认识的不认识的、喜欢的讨厌的一大堆，这么好的小哥，我为什么不能加他呢？

那天小哥果然上车了。我在下车前告诉他，明天我就不坐这趟车了，加个微信吧。我感觉他没有想到，但等他反应过来，立刻打开微信，表现得好像我们早就说好了，只是我提醒了他一下一样。我们像往常一样道别，我还没走出地铁站，他就发来了消息，告诉我他的名字，告诉我他曾在地铁上见过我看过的书、刷过的剧……多好的小哥，这既是在意料之中，又意料之中得让我开始后悔。我这是在干吗？我之前想着只是加个微信，可以像朋友一样认识一下，聊聊天什么的，毕竟微信里连不是朋友的都不知道有多少。但我就是在骗自己啊，早晚我要对他说，我不是单身哦，不好意思，我知道，是我主动加你微信的，我有病。

一个月过去了，王菲菲和医生那边仍然没什么动静。突然有一天，她在微信上找我，把医生大骂了一顿。事情其实很简单。那天，王菲菲看到医生微信运动步数一整天只有两位数，她知道他没有出门，进而断定他这天休息。于是她发去了质问的消息：你不是有空了吗，为什么不找我。医生隔了很久才回，回的是，你身体恢复了吗？

在我看来，也没什么不对，一个医生在尽医生的本分，只是没有回答王菲菲的问题罢了。但王菲菲完全不能接受，他答非所问，他故意岔开话题，他没有心！我不了解他们交往的细节和全貌，单凭他们对话的只言片语，我的感觉是王菲菲全身心扑在这里面，而医生总是借着医生的身份一会儿表达心意一会儿又回避心意。王菲菲的表达特别冲，医生却喜欢绕来绕去，两人总是说不到一块儿，又没人敢把问题挑明了把话说开。

王菲菲来问我从我的角度看来他们两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医生的这些反应到底是什么心态。我其实一开始没敢说医生可能有女朋友，是王菲菲自己提出来的，她说即使是这样她也能接受，她也没想怎么样，只是两个人的关系就卡在这儿了，让人很难受。我对王菲菲说我想他最初应该确实是对你有意思的，只是后来经过一些考量感觉还是不合适，退缩了。我本来想说的是，后来经过一些交往，感觉不合适，但我是个怂人，我连这也不敢说。这是我的问题，我是一个会自然想到字面之外意思的人，我怕我说“后来经过一些交往感觉不合适”，会让王菲菲想到是自己表现的问题，令她伤心。但我知道多半她也不会这么想，她是一个按照字面意思去理解的人，不会拐太多弯，更不会轻易怀疑自己否定自己，这是我喜欢和她做朋友的原因。扯远了，总之王菲菲听到我说医生对他是有意思的，她心里多少感到了一些安慰，情绪渐渐平复。虽然他们之间的交谈总是不顺畅，但她的意思应该已经明确传递给医生了，如果医生有意，他会主动找她的，我让她先不要找医生了，要沉住气。

好长时间没有地铁小哥的消息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感知到了我冷淡的态度。有时候我对他也蛮好奇的，而且他消失得越久，我就越好奇。我也想知道他的近况，他是不是还在那家公司，是不是还坐那班地铁，在地铁上有没有又遇见什么人。我也想知道他对我到底是什么想法，我们这么不一样，他最开始是怎么看到我的。有时候晚上睡不着我也想看看他在不在，但好像网聊的社交礼仪这些年也在改变，现在，如果你因为寂寞无聊就去找一个人聊天，这是一个极不礼貌的行为。我不知道。我好像在等着人家主动，似乎这样一切都会解决，但我心里知道并不会，我还是给搞砸了。

王菲菲当然也没有听我的，她连医生的话都不听。她没有等着医生去联系她，因为她知道她不主动他们是不会有联系的。听说后来他们聊得蛮多的，已经不再围绕着病情打转了。他们会聊到彼此的生活，比如下了班都干些什么，比如医院附近有哪些好吃又隐秘的小馆子。王菲菲说有几次她能感受到医生的情绪，但有的时候她又感觉其实并没有什么进展。但最起码，她说，她找他的时候他都会回应，这就足够了。我想，她应该真的很喜欢他吧。

作者简介

宿颖，曾任图书编辑，现为自由撰稿人。

责任编辑 菡 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