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观鸟吧
2021-10-15恩桃
那时候,我们小镇中流行这么一句话:“去观鸟吧。”事情最早开始于那年冬季,天空阴沉,树上干的树叶已经掉光。我们早晨起来的时候,鞋底会沾染上昨夜的寒霜。当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刚刚抵达这个北国小镇,我们从衣柜里拿出羊毛大衣,带上围巾。初冬的风一如往常,吹到脸上的感觉犹如一拳正中鼻梁,让人眼泪直流。我们不得不裹紧围巾,躲避寒风和那从地面吹起来的迷乱气流。那时,麻雀还是我们小镇最常见的鸟。它们经过三个季节的杂食积累,到了冬日时已经臃肿成球。当树上的麻雀借着风力从树梢飞下的时候,容易让人误解那是秋季遗留的一片枯叶。这种鸟像是长着翅膀的鼠类,聚集在任何食物渣滓残留的地方。它们灰土的体色和毫无生气的初冬结合在一起,预兆着一个又一个冬季的轮回。
对于小镇居民来讲,冬天是下午四点就下肚的啤酒,和晚饭后缓慢袭来的滚滚困意。谁也没注意到它们的到来。我猜那是一个傍晚,和我们镇上大多数人的推想并不一样,北风夹卷着西伯利亚的冰冷湖水和苔原的气味吹来,它们也随着气流来到我们的城市上方。那个夜晚,我和所有昏昏欲睡的小城市民一样,盯着八点电视剧或者调到电视购物频道。电视正在播放战争故事,购物节目中正在销售保暖衣物。我们懒洋洋地待在室内,食物使我们的血糖缓缓上升,困意即将袭来。
根据天气预报,那晚的风力直达八级,大部分人都待在温暖的室内。大约晚上八点半,我听到外面树枝狂暴地抽打窗玻璃的声音,于是站起来查看窗外,天空和地面正被大风搅动得一团浑浊。于是,我落座于沙发,跷起双脚,心想再过两个小时,就可以钻进暖和的被窝。我并不知道外面正在发生的一切,又给自己满上一杯啤酒,并在冰箱搜寻可以佐酒的小吃。而我看不清的窗外,那传闻中的鸟群正在努力保持队形,气流在它们的双翅间陡转,小如杏子的心脏为它们的飞行提供最大的能量——也许在风中飞行并不是一件难事,但紧随群体,在疾飞中躲避建筑物、电线、广告牌,并忍受自然界中所没有的耀眼灯光、磁场干扰等,实属难事一件。
事实是,第二天一大早,它们就降落在了我们小镇中央的公园。最早发现它们的是中心公园中的清扫人员,和许多故事的开头一样,他一开始并不相信自己眼前的景观。一早寒风萧瑟,视野并不清晰,他迈着晃荡的步子——大抵是因为昨天的酒劲还没完全退去。但又不能称他那左右不齐的步伐为宿醉的脚步,因为他和我们小镇上许多四五十岁的人一样,从每天下午四点以后开始喝酒,以至许多人以为他生来就是那么走路的。他在晨风中揉搓了一下双眼,在熹微的晨光中,他看见湖中央漂浮着一团格外清晰的莹蓝色。我们镇中心公园的湖由一条自然河流引流而成,所以最初,他以为那团蓝色来自上游,是非法倾倒的某种化学原料。他想到了多年前在报纸一角看到过的新闻:鱼虾全死,发现者不久之后被诊断出癌症。他吓得打了个冷战,向后退了一步。多年前,我们镇上也确实有过蓄意破坏公共游憩景观的先例——有人曾把银色油漆整个倾倒在某位前镇长的雕像上,虽然经过重新粉刷,雕像表面在黄昏时分仍能反射星星点点的银光(这一事件也导致数位清洁人员遭到解雇)。他在惊恐中继续向前,步子仍然晃荡。走过草丛,靠近湖沿,他才呼出一口因为恐惧而聚集的冷气。那团莹蓝色在他面前骤然起飞,在起飞中的瞬间,他才在其中分辨出鸟头、颈和尾羽。那团色彩骤然散开,散为鸟群——无疑是一种水鸟。周围一片萧瑟的暗色,而那群鸟似乎通体发光。他当时离鸟群如此之近,一伸手似乎马上就能摸到鸟类蓝色的羽毛。然后,鸟类聚集成群,又落回不远的水面,在中心公园中央并不大的湖心游来游去,几乎覆盖了大半个湖面。
在发现蓝鸟的一天以内,全镇的人就都听说了奇异蓝鸟飞来我们中心公园的消息。没到下午,人们已经开始在社交媒体上张贴蓝鸟的照片和视频,某些公共媒体已经抛出关于蓝鸟或诗意或科学分析的热文。一时间,我们小镇的社交媒体出现了小规模的流量峰值,这是非节假日少有的情况。我喝着啤酒,翻动着发光的手机屏幕。镜头下的鸟们有如蓝色托帕石一样晶莹剔透,久违地勾起我内心的渴望。我又喝下一口啤酒,换了两腿的交叠姿势,打开电视,在各个频道间翻看关于蓝鸟的新闻报道。据报道,我们中一些好奇心强的人几乎第一时间就跑去公园湖中央观鸟,另一批忍耐力稍强的人则是等到晚饭后到公园去观鸟。后来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因为忽然涌去公园看鸟的人太多,管理部门临时关闭了公园。大家的观鸟之心更加强烈,不少人试图翻越栅栏,被挂在围栏上,久久不能下来,在寒风中摆动着四肢,犹如翻转的甲虫。新闻曝光了他们的窘状,成为亲朋好友间的笑柄。
沒过几天,公园管理部门终于想出新的对策:入园限流。所做的一切都是防止对鸟造成不必要的干扰,观鸟的人群一律保持与鸟五十米以上的距离,只能隐蔽在灌木和乔木交界处观察;投食以及大声喧哗,轰吓鸟群或者投掷杂物的行为都一律处以高额罚款。但是最难以阻止的是人们给鸟类投食的热情,大家心照不宣地去超市购买来自远洋的虾类,豪气地掏钱,然后把虾肉扔给蓝鸟们。在禁令开始之前,他们明目张胆地把剥好的虾肉投入鸟群。罚款禁令施行后,人们开始把小包的虾肉“不小心”掉落于湖旁。掉落的虾肉引来了成群的麻雀,麻雀吃上了一生都不可能吃到的虾肉。人们担心麻雀惊扰到蓝鸟,所以派遣了专人在湖边巡视。但是成群的麻雀还是引来了鹰隼,鹰隼在上空徘徊不去。这下可不得了,于是我们小镇以最快的速度购买了防鹰网,大小只够蓝鸟自由飞翔、麻雀从中穿梭。此外,蓝鸟的到来还带动了一系列的周边产业,由于只能用望远镜进行观察,且不能使用相机闪光灯,所以观鸟的公园外到处可见销售望远镜和暗色补光灯的商贩。他们贩卖的东西还有:切成小包的虾碎肉、蓝鸟PS合影、蓝鸟口哨等等。
我是我的朋友中唯一还没有亲眼见过蓝鸟的人。或许是因为限流,或许是排着等待入园的队伍太长。也或者因为是那时候我打开电视机,看到的尽是些和鸟有关的新闻,新闻的内容大多是什么生态良好引来候鸟啦,什么美丽的鸟类带来新运势一类的陈词滥调。我的双眼紧紧盯着电视台的高清镜头:镜头之下这群鸟通体碧蓝,羽毛闪闪发光。我和仅有的几个朋友吃着油腻的油炸土豆条配上啤酒,一起看着电视屏幕。那时候我的朋友都劝我不要待在家里,他们向我描述亲眼所见蓝鸟的情景,我插不进去一句话。他们都在讲述之际加一句:你也应该去公园看看鸟。没过几天的时间,我好像成了我们中唯一没有看过鸟的人。
经过几天的迟疑,我终于决定我也要去观鸟。我们的城市有过几次热潮:万花筒热、滑雪热,或者是三天内,全城的女人忽然开始疯狂购置某种鼬科动物毛皮的大衣,戴上家中的全部金饰上街,好像一群母鼬。热潮容易过,但是我们总是能很快找到新的。
我去观鸟是在一个傍晚。我先是找到许久之前用过的望远镜,穿上保暖的长筒靴和防风夹克。在蓝鸟来临前的初冬,防风衣和长筒靴的潮流才刚刚由临近的几个大都市传到我们小镇。最近我们镇上的居民都是这副打扮:红或者是绿的防风衣,搭配棕色或者土黄的羊毛翻边长筒靴。我身着同样打扮站在观鸟的游客丛中,在公园管理员的引导下到达指定地点。我已经多年没来过这个公园,依稀记得从前这个公园的湖中央有几个白鹅(也许是天鹅)形小船。如今它们已经废弃,长满了铁锈,从来没人想过要合理地处置它们,于是它们就倾斜在泥水交界处,同荒草为伍,铁锈日渐剥落。回想那几年,那时候刚刚流行白鹅小船,于是我们的小城也引进了五个。虽然坐一次要三十元,但是那时候的我们愿意排成长队,这种场景也被当时的新闻报道所记录:大人拉着孩子沾满汗液的黏糊小手,烈日好像融化了流下来。水面反射的光芒直刺眼球,我们站在夏日艳阳下,流出的汗水好似蜜糖……这场景和我们今日在嗖嗖冷风中的观鸟形成了鲜明对比。但那时对小船的热情,不久之后就被其他的新玩意儿所取代,可能是游乐场新引进的猴子车还是老虎机,很快抢夺了白鹅小船的风头。于是,白鹅船伴着公园中央水面的日益缩小,也被丢弃在污泥和蒲草丛中。
当太阳落山以后,冷气从公园的四面径直冲撞而来。观鸟人群瑟瑟发抖地躲在一丛灌木和乔木的间隙,头顶是和湖面水体大小相比悬殊的沿湖栈道。我们个个手拿高倍望远镜准备看鸟。观鸟的人群中不乏一家人,孩子兴奋蹦起如同弹球,兴奋的尖叫声不绝于耳。导游不时低声制止。经过数分钟的等待后,我们沿着导游手指尖的方向望过去,透过冰凉的望远镜镜头,看到了那群鸟。镜头中,蓝鸟缓慢地从半枯萎的蒲苇茎秆中成群游出,一时之间竟然难以判断它們的数量。我记得还没有任何新闻数据表明它们有多少,也暂时还没展开关于这群鸟数量的调查。观鸟的一些孩子已经开始在心中默默计数。尽管努力压制,但是人群中还是不时传来啧啧的赞叹声。人们都在同一时间把上眼皮贴在望远镜上,好像谁把镜筒用胶水粘在了眼皮上。所有人恨不得把脖子探出灌木丛,眼球直达蓝鸟脚下的水面。我把望远镜拿下来,看看其他看鸟的人,大家都随着鸟群的移动齐刷刷地改变着脖子的方向。我看见周围衰草四野,冷风由四面吹向公园中央的水面,人们热切地观望着,好像是看到了什么和我所见不同、比我所见的精彩许多倍的东西,于是我再次把望远镜放在眼前。而我看到的却是这样:在一片幽暗的湖面上,游动着一群鸭子般的鸟类,要说不同,颜色也确实是水鸟不常见的蓝色,不同于新闻和社交媒体图片中看到的那般晶莹碧蓝,我看到鸟类的颜色更像是调色盘上的蓝:沉积了许久的肮脏色调,混合着其他的颜料的残渣和久日的灰尘, 和日常麻雀相比并无惊奇之处。我接连几次把望远镜放在眼前,哈气擦拭镜片,用手指揉搓眼睛,拍动眼周肌肉使之放松。但当我再回到镜头前,看到的还是一样的景观:一群鸟游在水面,仅此而已。
当日观鸟的时间被严格限定在半小时(后来由于游客过多,更是缩短到十五分钟)。大家尽所能地高效利用这半小时,好像眼睛能把鸟毛抽出,带回家收藏。我无聊至极,用望远镜向四处观望,或是目测公园角落的一棵雪松树干倾斜的角度,或是被别人昂贵的夜视望远镜所吸引。半小时临近尾声,在导游低声而充满威严的呼唤中,周围的观鸟者才恋恋不舍地陆续离开观鸟的公园。甚至有几个孩童流下了眼泪,低声啜泣,父母一再保证明天再来看鸟,才能止住他们的哭声。年轻的情侣们则是十指紧扣,或者以手掌轻抚对方的面颊,仿佛见证了真不得了的东西。我整个人却蜷缩在冰凉的冲锋衣中,彻底对这次观鸟感到失望。
整个城市对于蓝鸟的热情依然,以至于我和朋友在聚餐的时候,席间的所有话都是关于鸟,关于蓝鸟。当他们对蓝鸟高谈阔论的时候,我只能用眼睛盯着电视机中的绿茵场或者油亮发绿的假热带植物盆栽。他们喝着啤酒交换着关于鸟类的意见,俨然都成了鸟类专家。要么有人说起以前在哪儿见过比蓝鸟好看许多的鸟,也有人说蓝鸟来自靠近北极圈的荒原冻土之上,也有些人说,蓝鸟毛的光泽并不是它们最奇异的地方,反而它们白色的脚蹼是珍贵的药材,用来泡酒能对男性极好,人群中发出一阵会意的笑声;也有人说鸟群本来的食物是一种会发光的磷虾,要不然羽毛上哪来莹莹的光芒,我紧闭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要说我们的小镇不大不小,而镇上的居民对于家乡一直是沾沾自喜的:我们位于一条在地图上颇为醒目的山脉南端,所以向着远处望去,都是被稠密葱郁的松木和桦木包围的群山。很多年前,街边的灰色水泥小楼被一排排彩色公寓楼所替代,几个大烟筒架设而起,开始了集中的清洁供暖。方圆二十公里都是没有楼房的村镇。距离我们小镇约四十公里处,有个比我们规模大,但是日益破败的大都市。我们心中有时候暗暗地把我们小镇和周围村镇或者大都市对比,知道我们位于不错的中间。要是就鸟而言,周围乡村的人们只见过山中小雀鸟或者鹰隼。离我们稍微远点的那个大都市煤烟萦绕,连鸟类的影子都没有。我们注重环境,镇中心的公园是我们最大的骄傲。“生态”这样的字样被写在我们小镇的各个角落,虽然我们并不特别能理解这两个字字面以外的含义。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觉得无比幸运,小镇的人们总能找到新乐趣和风潮,对于那些来自外面的人,他们的家乡不是宜居的,他们是满腹牢骚的。这也就不难理解,蓝鸟选择在我们这里过冬的原因。
我们当地的新闻中也是这么解读的:蓝鸟即将成为我们小镇的永久居民。新闻中来自首都的专家现身,他们西装革履,头上戴着能遮挡秃顶的墨黑色假发。他们用坚定的语气告诉我们,这群鸟并不是候鸟,所以这群鸟似乎已经选定了这里作为永久栖息地。明年春天一到,鸟类便会开始交配、产蛋,当幼鸟孵化以后,它们的种群数量将要不断上升。再过不了几年,种群数量就要上升到可以考虑养殖产业,而近期,主要应该着眼于旅游产业的开发等等。蓝鸟乐园、蓝鸟广场、蓝鸟庄园都可以考虑建起来,要实现产业一条龙。发展小镇的文娱活动,要深度挖掘蓝鸟的相关产业。
听到这里我们都脸红了。要说我们小镇的美中不足,大家恐怕都不愿意承认,我们的小镇基本没有什么文娱活动。往年冬日,日落以后大家都早早回家,但自蓝鸟来后的一个月,在专家的指导下,小镇上出现了各种和蓝鸟有关的社交活动,光是城中的一条商业街道上就开了蓝鸟酒吧、蓝鸟饭店和蓝鸟超市。蓝鸟来临之前,到了夜晚街道就空无一人。而在这个冬日,由于对蓝鸟的热情蔓延了整个城区,酒吧的开门时间甚至前所未有地延长到了凌晨两点三十分,以抵抗新开的五家酒吧的攻势。这些都不足以容纳观鸟结束后难以抚平热情的人群和他们想要喝杯啤酒或者纯粮烧酒的想法。夜晚观鸟的人群甚至超过了白天,而白天则成了蓝鸟的保育休养时段。最为神奇的是,随着时间的变化,蓝鸟开始改变它们的作息习惯,白天睡觉,晚上在水面游动。水体中有专门的工作人员投喂新鲜的鱼虾,所以它们很少远飞,也不需外出觅食。传言都说,夜间蓝鸟羽毛的荧光更加炫目,公园改变了开门时间:晚上六点三十分开园,午夜十二点闭园。原本清闲的公园管理工作成为两班倒的夜班,也成了小镇上的要差。你若想要一天晚上看两次鸟,没有个在公园管理处工作的亲戚是不成的。很快,一些周边地区的游客也被吸引而来。夜晚街道上的人好像多了一倍。夜晚贩卖啤酒和小吃的收入也霎时变成往年的几倍。那几个月,人人脸上都带着微笑,在渐进式的喜悦中,让所有人期待的新浪潮就要来临,而且正逼近峰值。
不久之后,大家都听说了我们小镇要举办蓝鸟嘉年华的消息。首先引人注目的,是街边立起的梯子,每天有工人戴着手套在冬日的干枯树干上缠绕挂灯。整个过程持续了将近一个星期,一些不必要的树枝被修剪掉了,空气中洋溢着难以言说的气氛。到了最后亮灯的时候,街道两旁一时间蓝光突现:不是我们熟悉的代表喜庆或者欢愉的红或者黄灯,而是我们从来都没有见过的蓝色串灯,这个变换似乎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也有其他几个传闻在小镇的一条长街头尾来回传递,有人说小镇将要建设蓝鸟保育基地,对蓝鸟进行人工繁殖。到时候,它们将不仅仅是我们的自然景观,它们的各个部分可以加工成产品:蓝鸟蛋、蓝鸟毛手工艺品甚至蓝鸟标本,当然活体售卖也是在考虑范围内的。也有人说,公园的中央将要建设一个高达十米的蓝鸟雕塑。这些传言当然都能找到证据,不是空穴来风。比如在小镇东面的宽阔平地上忽然开始建设的宽阔地基,或者是忽然开始被清理的一块公园荒地。
要说上述事件还带着某种不确定性,但随着街道的加宽,路旁的冬日灌木被带着冻土拔起,在冬日的午后,原本的泥土被浇灌了火热的沥青,滚滚地冒着苦涩的浓烟。路过的行人用手掌捂着口鼻——种种迹象都预示传闻中的蓝鸟嘉年华的发生。没有几天,关于蓝鸟的传单铺天盖地地袭来。传单用的是我们所见过的最好的纸张和印刷工艺,海报被张贴在我们所能见到的任何角落。和传单和海报相配的是蓝鸟网站,网站首页张贴着巨大的高清蓝鸟照片,清楚到每一根鸟毛、鸟的眼圈周围的细微皮肤褶皱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网站对公众开放的第一天,因为访问的人数太多导致了网站一时瘫痪。随处都能听见点击鼠标的咔嚓声。网页首图中,展示着即将举办的蓝鸟狂欢节的盛景:无比华丽的蓝鸟花车,满城亮起来的灯光以及身着华服的人群,颜色绚烂,抢夺眼球。到了狂欢节来临的那几天,所有和蓝鸟无关的单位都放假了。相反的,和嘉年华有关的小吃店、旅游产品部门正在加大力度备货。这时已经快要到冬季末尾,能明显感觉到很多来自临近都市的人涌进我们的小镇。认出他们来并不难,他们身上或是戴着染成蓝色的鸟毛做成的项链,或是一两根带着弹簧的塑料蓝鸟发卡在头顶可笑地震颤着。他们的身上有某种不同,一眼就能区分出来,也许是他们热衷佩戴本地人不屑的蓝鸟纪念品,或者是他们那东张西望的茫然神情。
很多我的外地亲朋纷纷同我联络,委婉地表达了他们想要在我家中暂住的请求(镇上的酒店早已被订购一空),但都被我一一回绝。在那段时间,我经常在夜晚独自穿过街道,和我逆行的是观看蓝鸟后回家的人群。看着被蓝色灯光映照的街头,我感觉非常陌生,街边巨大的广场上竖立着巨幕电视,滚动播放蓝鸟狂欢节的预告片。
五天之后的一个午夜,人们早早地吃完晚饭,开始上街去。这就意味着大家期待许久的“蓝鸟狂欢节”正式开幕了。街道两旁挤满了人,有脸熟的我们镇上的居民,但似乎陌生的游客更多。在被人群围绕的宽阔大路间,街道干净得连一片落下的叶子也没有,连沿街建筑上的窗户都提前被擦得铮亮。伴随着一声刮破夜空的号角,所有人在那一刻都屏住了呼吸,在天空的远端,一个巨大的蓝色烟火腾空而起,照亮了冬日的夜空和所有人的脸庞。那巨大的蓝色烟火是我们不曾见过的,稍微暗色的巨型花朵中央,十二个长条形拖着尾巴的火线从中央奔腾而出,还没等我们的眼睛适应,十二条火线各自向着不同的方向移动,在天空中构成一个巨大的蓝色图像。一只硕大的蓝鸟占据了我们所能见到的天空边界。还没等我们因惊愕而开张的嘴巴闭合,在鸟翅膀的下方,烟火的蓝色光点又衍射出数不清的金色光线。烟火消失,整个明亮图案在我们的视网膜上长时间地停驻,以至于在我们睁闭眼之间,蓝黄交杂的蓝鸟图案还残留在视野中。随后音乐缓缓响起,远处传来一阵人群的骚动。街道两侧新安置的灯光从远处花车来的方向依次亮开,好像舞台灯光。远远可见一抹蓝色出现了,那是蓝鸟花车的鸟头,接着是巨大的蓝鸟,由华丽的亮面蓝纸拼扎而成。在花车的四周站立着数名身体缀满蓝色亮片和流苏的女性舞者。在靠近看的时候,可以发现她们都无比艳丽:在眉间都贴着蓝色亮片。她们手一抬起,胳膊下面的一串流苏铃铛就脆声渐起。她们一边在空中抬手舞蹈,一边配合腰肢的扭动做出摆动动作。
在蓝鸟花车的后方,一只由白色的巨大鸟蛋为主体的花车出现了,一开始,人群并不确定这是什么,但随后,半透明鸟蛋缓缓分成九瓣展开,分开的蛋壳变成白色发光的薄膜花瓣,又竖向展开成多层,在花瓣中央,由万条金色丝线构成的花蕊颤动着升起,然后砰的一声花蕊喷展开来,发射出的金色粉屑在沿街顶楼安置的探照灯照射之下从天而降,降落到周围的人群身上,好像有人把天上的星星揉碎了扔下来,人们高举双手去抓取金粉,然后人群中发出一阵阵惊奇的尖叫,沾满金粉的双手拍出来的掌声响彻夜空。紧接着在鸟蛋花车后的,是一个罗马式的高柱,有个身着白色斗篷的人在柱顶高处站立着,头顶戴着长长的白色羽毛帽子。我们实在猜不到他是做什么的。因为他的斗篷闭合,双手也躲藏在巨大的白色斗篷中,我们不禁好奇在华丽蓝鸟花车之后这肃穆的白衣人做什么表演。就是那个瞬间,他忽然双臂张开——伴随着他砰然张开的巨大白色披風,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无数的蝴蝶就从他斗篷内侧飞腾而出。蝴蝶的翅膀亮蓝,错落的翅膀忽闪中折射着光芒,和金色的粉屑融合在一起,盘旋在空中。然后向黑暗的穹顶消失而去。在白衣人之后,接下来的队伍是身着蓝色制服、齐声敲鼓的军鼓队,再后面是巨大的花车,蓝白的花朵相互交叠,上面从大都市来的女歌手正紧闭双目,我们注意到,她的睫毛是蓝色的。音乐响起,她正准备一展歌喉。
我站在人群中,此刻街上参加狂欢的人群热闹无比,从相反方向,正缓缓走来另一个全部由女性舞者组成的舞蹈队伍,在小镇的街道中心同花车相遇,在花车队列尾端的由男性舞者组成的队伍随即而出,两个队伍融合成旋涡形,所有街边的人群都加入了舞蹈。我被夹在狂热的人群中,大家都在我周围跳舞,我抬起头看见头顶巨大的蓝鸟被编扎得格外细腻,每一片羽毛的斑纹都丝丝毕现。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蓝鸟巨大的眼圈,空洞无比。
我慢慢地从拥挤的人群中脱身。我同涌向蓝鸟花车的人群逆行,然后绕过主街,走入一片等待搬迁的商店的街道,道路两旁满布的涂鸦,碎石块和玻璃在我脚下吱嘎作响,寒风凛冽,逆行并不容易。所有的人都去观鸟了,旁街空无一人。我走过一个玻璃橱窗,玻璃恰好被打破了一块,正对着我脸庞的位置,于是我在玻璃上只能看到我的身躯:臃肿的穿着防风衣的身形,隐去脸,可能是小镇中任意一个人,是“我们”中的一员。玻璃上映照着我身躯的,是身后一片粲然的狂欢灯光。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在地面被照亮的区域摸起一块大小合适的石头,猛地掷向窗户。黑暗之中只留下一小声闷响,和远处嘉年华的吵闹声几乎无法比拟。我的周围一片萧瑟。
这里以前是我们引以为豪的商业街,刚刚开展建设的时候,号称占地面积十八万平方米,超过了临近大都市的最大规模商厦。那时,我们的小镇雄心勃勃,张拉的横幅到处都是,希望把临近大都市的客流都吸引来。开业的时候,我们举行了声势浩大的剪彩活动,高价请来了临近大都市都请不来的二十年前最红的女歌手,就是那边花车上一展歌喉的那位。那段时间,我们小镇居民的自信心直达天穹。但是后来,有着庞大的占地面积的商铺却门可罗雀,不久之后,商铺纷纷因为无人购买而撤离。现在这些商业街几乎空置,玻璃被打碎,墙皮慢慢剥落,成为老鼠、野犬和黄鼬的栖身之所。我继续向前,穿过两个楼房的间隙,接着就是把野草左右推开,侧身钻过少了一栏的铁栅栏。那边的狂欢似乎开始了更新的一轮,楼顶的探照灯的光束汇成一条,向着同一个方向移动。人群的尖叫一浪高过一浪。我拍拍衣物,右臂袖子被断裂的铁栅栏划出一个口子,冷风环绕胳膊。我一会用手捂着我的右胳膊阻断冷风,一会又用手拨拉着路旁的树枝。我弯腰上坡,走过一丛生长得异常低矮的接骨木,再接着是一片被寒风拨动、在风中发出嗡嗡声响的圆柏树林。冬日夜晚显得更加萧瑟,但远处的湖心耸立的木栈道灯火璀璨。当我拨拉开棣棠繁密的绿色枝条,我隐约地看到了它们,它们栖息在湖边一处避风处。
开始我想得很簡单,只是近距离地观看它们。今天晚上所有人都去参加嘉年华,我可以好好地观察它们,在地上捡一两根羽毛,去明亮的灯光处仔细看看。我先是在湖周围的松木栈道上转转,但当独自一人逐渐走近鸟群,我的心脏开始狂跳,久违的兴奋感才在冬日的深处从心脏直达我的指尖。我全然不顾冷风,继续靠近鸟群。它们离我如此之近。我每靠近一步就好像有一只手在我的心脏上面加力。风强劲而寒冷,我的每块骨头都在颤抖,我走到距离湖面不远的栈道上,从木板的缝隙中我看到湖面反射湖心的灯光,寒光灼灼地中从木板的缝隙中闪射而出。我想起来当年看过的新闻,湖边栈道分为三层,总距离长达两千米,虽然湖面每年干枯、萎缩,这是我们不愿意承认的事情,但庞然大物般的栈道确实是我们小镇沾沾自喜的一个存在,节日的时候所有的灯光将要亮起,现在更是亮得不得了。如果引用新闻中的说法:“整条栈道好像悬浮在空中的金色通天阶梯。”大家闭口不宣的秘密是——栈道花费的钱数也惊人,也偶尔有人偷偷谈论说:每在栈道上走一步,就是踏过一叠百元钱币。风从破洞的袖口灌满我的防风衣,随时能把我掀翻。寒风吹送来远处狂欢的人声,遥远而热闹。
鸟群今夜并不在湖水中,今夜它们显得格外警觉、躁动,躲在水边的草丛背风处。也许是因为远处狂欢带来的惊扰吧,它们紧紧地挤成一团,并不是平日悠闲游水的样子。但鸟群并没有注意到顶风栈道上我的存在,我走向下坡,走近它们栖居的桥下蒲丛间。在鸟群蓝色的羽毛之下,覆盖着它们相互挨连取暖的身体,几乎无法分出头尾在哪,而另一只的躯体边界又在哪,成了一片模糊的蓝。只有一团蓝色中的微微悸动,才能隐约看出来,那是鸟类在换动鸟喙插入羽毛的方向。我先是小步从坡上走下,然后加快脚步,我闻到冷气和我的喉咙里混合着淡淡的血丝的味道,鼻孔中清晰地冲入上游留下来的燃放烟火的气味。
我加快了双腿的移动,好像每一个肺泡都要爆炸了一样,我被寒冷以及奇异的愤怒驱策着,逐渐变成张开双臂从小坡上飞奔而下。我没有发出喊叫,但是那没发出的声音让我牙根生疼。就在冲入鸟群瞬间,远处的烟花再度沸腾而起,响彻天空。我的腿冲撞到了几个软绵的躯体,也许几只鸟的翅羽划过我的眼睛,我甚至隐约地感觉到几只惊厥起飞的鸟类冰凉光滑的脚蹼。那团蓝色一溅而起,紧接着是鸟类错乱地飞腾,空气里残留着食鱼鸟类特有的腥臭气和羽毛的油脂味。直到这个时候,那狂热的大笑才从我的胸中迸发而出,笑声淹没在蓝鸟群的惊叫中,像是海鸥。那个瞬间,在小镇的四周,蓝色的烟火继续腾飞,整个天空的边界都似乎被烟火点燃了。巨大的烟花继续惊扰着乱飞的鸟群。它们飞得更加纷乱了,似乎被烟火和我吓得不轻。它们在空中乱飞,队形无比纷乱。在蓬乱的飞翔中,它们的羽毛伴随着粪便残渣,纷纷落下。蓝色的鸟,散发臭气的、吃下臭鱼拉下粪便、会掉毛的普通鸟类,近看也是如此。我嫌弃地踩踏着脚下的黏稠鸟粪,挥动着手臂,驱赶着头顶的鸟群。它们发出纷乱的叫声,在头顶盘旋了一阵以后,才整理队形,成群向湖北面的天空飞去。我在原地站了十分钟,风从各个方向向我涌来,我站在原地半小时,鸟群没再回来。我已经能想到我出现在电视屏幕上——“驱逐蓝鸟的恶人”,我必须快点离开。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看见了灰白的草丛间留下来的一团蓝色——一只没有起飞的鸟。我靠近它,它在地上如同鸭子一般地往前跑了几步,躲到一丛已经枯萎的草后面,笨拙地把一双洁白的小脚显现在枯草根茎边,竟然显现出一丝可爱。也许是飞奔而下的疯狂推策着我,也许是夜晚的气氛正合适,我猛地用手拨开干枯的草丛。首先感觉到的是鸟类略微冰凉但光滑的羽毛,然后是洁白小脚上,那奇异的光滑与褶皱相互交叠的皮肤,以及力量难以同我匹敌的挣扎——要是至今回忆起来,让我感觉到奇怪的是:它竟然没有发出来一点声音。接下来的动作就更为简单:拉开上衣拉链,那鸟类冰凉的羽毛以它奇异的质感,带着冰冷的来自西伯利亚的空气划过我的胸前。我打了一个冷战,利落地拉上拉链,整个过程如此顺利,一气呵成。天空中的烟火再度沸腾而起,就算在这也能听到远处传来的人群沸腾的声音。我踏着“金色阶梯”顺风而下,飞快离开,无人目击。
我到家之后先是拉上窗帘,外面人声鼎沸。我把浴缸装满水,后来觉得不妥,又放去半缸。我把蓝鸟拿出来。我和鸟的体温相连,它半是闭上的眼睛缓慢睁开,乌黑带着一圈棕色的虹膜。它羽毛油滑,格外温顺。我把它放进浴缸,又用小碗接了水,企图把它的鸟喙放进小碗让它饮水,它惊恐地企图挣脱我的手掌,那细弱的脖子在我的手中好像随时能断裂,它的两只小脚在浴缸中一直扑腾水花,我匆忙放手。我望着空洞的浴缸,想起来,以前的鱼缸中的鱼类已经死光,只剩下墨绿的水草悬浮在四壁长满绿藻的水体中,于是我不顾水草滴水,一路捞送到卫生间,均匀铺展在蓝鸟的周围。这时,手表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两点,外面的狂欢仍然在继续。声浪敲击着我的后颈。
我拉上浴帘,关上卫生间的门,再把房门锁好,然后回到了狂欢的人群中。 我一路走过街道,能看出其中大部分人是外来的游客,他们好像统一地在脖子上悬挂昂贵数码相机,头戴印有蓝鸟的保暖头巾。街边的巨大电视正在同时直播狂欢的情景,有的是在重播关于蓝鸟的新闻。我在晚上已经看过一次:小镇政府抢先为蓝鸟命名(为了避免其他城市抢先,别的城市也有蓝鸟目击事件,但是数量无法同我们的小镇匹敌),并且中心公园也将更名为与蓝鸟相关的名字,新闻再继续,镜头转换到电视记者采访一些头戴蓝色帽子的游客……我随着狂欢的人群进入一家酒吧,酒吧晃动的灯光下,几个已经明显喝醉的小镇居民正手扶着一位游客的肩膀,嘴里冒出来一串串关于蓝鸟的傻话。他们勾肩搭背,好像相识已久,然后又走到舞池里面乱舞。长长的吧台这头只剩下坐着的我,大部分的人都在舞池里醉了一样地跳舞。遥远的另一头坐着穿着黑色衣服的女孩子,眼线画得老长: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整条眼线正好像是软塌塌的蚯蚓一样从她的脸上滑落下去。她转头向我的方向看过来,我发现她的胸前戴着一条蓝色的项链。这种纪念品几天内在附近商店火速涌现。她用手托了一下胸前的项链向我示意。我知道那都是鸭毛染上了湛蓝的染料,伴着呼吸的一起一伏,必定在她的胸前染出一块蓝色污印。我抬起手向着酒保示意,给我和她各加满一杯酒,她带着那根假的蓝色羽毛向我缓慢靠近,音乐渐入高潮,身后的人开始更加狂热地舞蹈。我望了一眼电视:只能看见电视字幕,电视台正在播送举行蓝鸟嘉年华的实时报道,在午夜的酒吧里,不知是谁指了一下电视屏幕,引起来一阵热烈的惊呼。那个女孩也张开双臂,向着我靠近,抱住了我。我在她满身的酒气、软绵绵的胳膊里面感觉到久违的人类的温度,我是人群中的一员,我和她一起举起胳膊入舞池跳舞,酒气、香烟的味道和冬日的汗液混合成为一团,搅动着空气。
我脑袋里开始想象:家里浴缸里的唯一的蓝鸟,它正在一圈圈地绕着浴缸环游,而它的同类们正在夜风中向着远方逃离。眼前同时惊人地浮现出尚未发生的蓝鸟嘉年华的场景:那是巨大的纸张糊成、竹架支撑的蓝鸟模型在大火中燃烧的影像。我再看看身边的女孩,她的眼线在她的眼角堆叠成恶心的渣滓,她撩起左侧的头发给我看左耳后的鸟形文身。所有人举起胳膊大喊“蓝鸟”“蓝鸟”,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用指尖触碰了那文身图案的光泽,好像烧炭般灼热,我迅速地缩回了手。然后我闭上眼,看到的是我房间的景象:莹蓝先是满溢着流出鱼缸,浸透浴簾,布满卫生间的地面,然后从卫生间门缝中流出,那莹蓝色很快在我的房间中上升。我高举着手臂,更加忘情地舞蹈。仿佛和人群融为一体。而公园的水面依旧空空如也,只留下满池子的烟火的残渣。外面的狂欢还在继续。我在舞蹈中看着窗外,夜空中划过一个明亮的火星,如同流星一般一闪而过,正击中巨大的蓝鸟花车,真正的狂欢开始了。于是,我凑到她耳边,说:我们去外面看看鸟吧。
作者简介
恩桃,景观设计专业毕业,从事和英文翻译有关的工作。以写短篇小说为主,同时也在尝试用英文写作。为“宿”写作中心的成员。
责任编辑 菡 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