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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鲤鱼

2021-10-15周加军

青春 2021年10期
关键词:老秦老朱鱼竿

父亲扔出手里最后一张红桃K就跑出去,手搭在额头上,眯着眼看了看天,嘴里哎了一声又跑回来。老朱、老秦和老冯已经吵得像一锅粥。

父亲说:“不来了!”

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问:“为什么不来了?”

父亲说:“去钓鱼。”

老秦请求再打一圈:“你走了我们就玩不起来了。”他说得可怜巴巴。

“坐下吧!再来一圈。”老冯也跟着央求,三个人中他跟父亲关系最好,父亲却不为所动。

老秦说:“我们一起求他。”父亲看他们三个人像可怜巴巴的孩子,说真的不能来了,声音很轻,但是态度很坚决。父亲说完,开始往外走。老秦和老冯很失望。

老朱突然拍着桌子唱起来:“早钓鱼,午钓虾,晚上钓个癞蛤蟆。”老秦和老冯仿佛受到了感染,也拍着桌子唱起来。他们三人的声音合在一处,好像在唱一曲挽歌,声震云霄,很是悲伤,屋里的空气凝固不动了。

父亲头也不回往外走,他的性格历来如此,下定决心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自从打老家回来,父亲的心情就大不一样了,即使面对晴空也会唉声叹气,好像有什么心事,一连几天都是如此。他的变化被老伴看出来了,于是很不满地说:“不就去上个坟,回来就丢魂了?”

父亲的魂没有丢,只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吃饭的时候,他操着手坐在桌子边,呆呆地看着桌上的饭菜提不起精神。在老伴的一再提醒下,他才知道这是在吃饭,勉强拿起筷子,又放下,突然说:“我想……”

“你想什么?”老伴疑惑地问,“你想什么呢?莫不是魂真丢了!”

“我想该做点什么,又一时想不起来。”他说着,只好又擎起筷子,心事重重地想怎么会生出这种想法。喝了一口酒,他突然叫起来:“天啦!我来城里这么长时间,都干了什么事,没来由我不心烦意乱。”说完,丢下筷子跑出去,老伴跟在后面喊:“老头子,你是不是疯了?”

父亲没有疯,只是跑出很远,听不到她喊什么。

饭后,父亲照例出去走走,不觉走到了湖心公园。他在公交车上看过公园,但是没有进去过,以为要收门票。两扇大门敞开着,旁边有一个岗亭,里面坐着一个穿制服的人。他走进去,竟然没有人拦住跟他要门票。走进里面,才发现公园是一个开放的地方,游人可以从四面八方进入,他不禁为自己的幼稚想法懊悔不已。

湖心人工岛上的八角厅,飞檐翘角,古色古香,重檐下面悬着一块红木牌子,上书垂钓亭三个粉绿大字。据说姜子牙曾在这里“垂钓”过,父亲想,姜子牙垂钓在渭水,这里距离渭水几千公里,再说姜子牙生活在三千多年前,三千多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汪洋大海。传说归传说,但是这里人爱吃鱼,却是不争的事实。为了吃鱼,他们疯狂到竭泽而渔的地步,导致所有乡间河流里的鱼无处藏身。父亲过去也捕鱼,他捕鱼的唯一方式就是钓鱼。父亲是垂钓高手,一年四季都能钓到鱼,但他恪守自然法则,绝不在鱼产卵的季节钓鱼。进城以后,父亲失去了田野上流淌的河流,就不再钓鱼,但是他很快有了新的兴趣,这种变化好像顺理成章,无缝对接,因此他并没有不适的感觉,好像他心里一直潜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纸牌屋。老朱、老秦、老冯和他,好像也不需要刻意安排,自然聚到了一起,四个人仿佛桌子的四条腿,缺一不可,形成一个稳固的组合,一个简单的提议,四个人就自然集合在桌子边,面对先祖创造的娱乐,没有赌资,自定游戏规则,洗牌、抓牌、把手里的牌打完,再洗牌、再抓牌、再把手里的牌打完,每天如此,周而復始,风雨无阻,好像生活就是一副扑克牌,哪天生活完了,手里的扑克牌也就扔完了。一直打到不再打才方休。不过,打牌也有厌烦的时候,如果不想打牌,他就去散步。饭后散步有利于消化,正是基于这个生活规则,他吃过饭就在小区的环形走道上走走,像一根时针,顺时针走一圈,再逆时针走一圈,符合阴阳八卦。但是这一次他不再满足小区的范围,好像一条鱼不再满足一条固定的小河,而是想方设法游进大海。于是以小区为坐标原点,像河里的涟漪一圈圈扩散,终于扩散到了湖心公园的凉亭里。

围着亭子一圈都是钓鱼人,男女老少都有,几十根鱼竿抛出、提起,场面蔚为壮观,形成一道独特的城市风景线。

看到钓鱼的场面,父亲心中某种遥远的记忆复活了,这是一种涅槃式的复活,父亲对此不会不知道。霎时,心中的某种需要也复活了。犹记得那时他对鱼的需要多么迫切,为了得到更多鱼而绞尽脑汁,甚至不择手段。总之,他以心头一凛的方式幡然醒悟:“这难道不正是我一直苦苦寻找的结果吗?”

父亲回来拿上鱼竿疾走,想象不到他已经是一个七十岁的老人了。有行人看到他这样走路,立即停下来指指点点,好像在说:“看这个倒霉的老人,他一定碰到了什么麻烦事。”

“我能有什么麻烦事?”父亲由他们议论,突然想到老朱他们,他对他们的感情是一种同胞式的,既出于怜悯又抱有同情,在哀其不幸的时候,又怒其不争。“总之,他们乐不思蜀,不思进取了。”他这样想他们,感觉自己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困扰和折磨又疏离出来,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但是只一会儿,他心里说:“我为什么要想他们?”这是一种自我否定的方式。

但是,正是带着这种重新认识自我的方式,他在这条充满喧嚣和世俗的街道上疾走。他不想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还是不自觉地去想他们。“他们会说我丢下他们不管吗?”“不管,就不管,他们即使骂我,我也顾不上了。”“我反正要改变。”过去他们的看法对他来说多么重要,但是现在好像他再也不需要他们的看法了。既然已经从他们那里决绝地出走了,他决定永远不再回去,像蚕一样蜕变,像凤凰一样涅槃。

父亲对目前的转变满怀信心,因为自我感觉不再是当年那个刚进城的乡巴佬了。刚进城那会他对城市生活一无所知,因而对未知的城市充满了恐惧。就在那时他认识了老朱、老冯和老秦,他们比他先进城,父亲来投奔儿女,而他们失去土地不得不进城。虽然进城方式不同,但是殊途同归。由于生活习性相同,因此他们很快就融合在一起。

父亲看到男孩旁边空位以待,就毫不犹豫地插进去,好像不采取这种方式就抢不到那个位置。等他整理好鱼竿,在鱼钩上挂上面团,将鱼竿竭力甩出去,看魚漂浮在既定位置,这才去打量那个男孩。

男孩是中学生模样,一副与生俱来的城市优越感,只是这种优越感带有一种很强的叛逆味道,从里而外十分透明,这是内在因素。外界因素更是咄咄逼人,天然的卷发,天然一双红色的鱼泡眼,歪戴着一顶牛屎色的宽檐帽,穿着半截露出膝盖的牛仔裤,整个样子就像一个离经叛道的西部牛仔。他把喝空的红牛铝皮盒恶作剧地踢进水里,看铝皮盒在水面上打着水漂十分开心。然后拿起手机,对着开着的视频说话,声音又大又噪,嘴里蹦出来的话让父亲完全不懂,好像他也无须听懂,不过他一向不喜欢说话不文明的孩子,他教育孩子必须“五讲四美三热爱”,因此他的孩子总比别人的孩子要更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眼前这个男孩比自己最小的儿子不知道要小多少,从他唇上一圈淡黄色的绒毛判断,充其量跟自己的孙子差不多大,只是不知道这个年龄的孩子怎么不去上学。

男孩说晚上老地方见。对方的声音嗲声嗲气起来,父亲推断男孩在跟一个女孩说话。过了一会儿,男孩暴跳如雷地骂了一句。父亲的老脸一下子拉黑了,后悔听他们的通话了。

父亲看男孩的钓鱼装备,心想应该花费不少钱。以前,尽管自己在夏天钓鱼,最多戴一顶草帽,热了,跳到河里洗把澡;渴了,就喝河里的水。

男孩结束视频通话,看到父亲的鱼竿立即笑起来:“您这是哪来的古董?”

鱼竿是父亲的心爱之物,细毛竹顶端系着一根呢绒线,呢绒线上穿着七粒鹅毛浮漂。搬家的时候,父亲把它跟烟灰缸一起搬到城里。

父亲看自己的鱼竿遭受嘲笑很是不舒服,心想你这又是什么洋玩意?于是没正眼看他,男孩就把目光转来转去,最后落在父亲的胡子上,鱼泡眼眯成了两条细线,像瞄准靶心,说:“应该像这样看鱼漂才不会飘摇。”父亲看到那双红色的鱼泡眼就想笑,但出于礼貌还是忍住了。

“现在谁还把钓鱼想象成一种吃鱼的手段?”

这话从男孩嘴里出来,父亲大惊失色,很快想起有一年的大雪天,他砸冰钓鱼,差点回不来。

“现在的孩子难道都把历史忘了?还是猫已经不吃鱼了?”父亲想应该教训他一顿,于是就以上帝启示的口吻说,过去生活艰苦,人没有营养,就吃鱼,冬天鱼儿肥,人更需要营养。

父亲还是问:“钓鱼不吃,干吗还要钓鱼?”

“打发时间呗!”男孩少年老成起来,嘴里吐出一串泡,像鱼吐泡。

“打发时间,打发时间……”父亲再次被孩子的话击中,感到他面对的是一个养尊处优、对生活常识一无所知的巨婴,更不要奢望他对历史有所了解了,简直是一个生活常识的白痴。

“你看我这鱼竿!高级,光这竿子就是这个数。”男孩竖起五个指头。父亲迎着他的目光看向他的指头,发现指头已经不再是指头,而是代表某种身份的象征。父亲嘴上表示不服,心里却很虚地看了看男孩的鱼竿,又看了看自己的鱼竿,确实很寒碜。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男孩教训父亲。

父亲像懂事的孩子直点头。

“不,你根本是在应付,”男孩不依不饶,好像一定让对方彻底明白一个道理,“大鱼都在深水区里。”

父亲彻底被折服了。

男孩走后,父亲走进了渔具店,琳琅满目的渔具用品看得他眼花缭乱。店主下巴上有一个黄豆大的痦子,在父亲眼里就像一只活动的鱼眼。父亲追随那只鱼眼下不了决心。店主总是先入为主。父亲说看最贵的一种。店主斜着眼上下打量他一番,懒洋洋地给他拿了一根便宜的鱼竿。这是一根红颜色、三接头的钓竿。父亲将鱼竿拿在手里试一试,想起了那双红色的鱼泡眼。付钱的时候,父亲捂着心口咳嗽不已。

天上排列着鱼钩似的云朵。父亲将新鱼竿甩入水中,水中漾起了一圈圈涟漪,一会儿就平复得像一面镜子,七粒红白相间的浮漂,宛若一根旗杆立在水里,纹丝不动。父亲燃起一根烟,烟从黑厚的唇齿间冒出来,吐出一串水泡似的烟雾,舒服地吸了一口气。再次想起了那双红色的鱼泡眼,又吐出一串水泡似的烟雾,眼睛眯起来,突然老伴的话在他耳边回响:“你把老朱和老秦得罪了,也把老冯得罪了,他可是你的表弟!”

“什么表弟不表弟?八竿子打不着的亲。”

“他女人过生日,你不是去随礼了吗?”

父亲想起那两百块钱,鼻子上沁了一层汗,抵挡一阵,急得老脸猪肝红,央求她不要再提了。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自己做下的事,要脸不?”老太婆得理不饶人,最后还是放了他一马。

男孩临走时将自己的位置留给了父亲,现在却被一个老干部模样的人占据着,父亲有点不高兴,几次狠狠地打量那个人:他大腹便便,脸富态得流红,双重下巴上飘着几根参差不齐的短须,宽厚的鼻子上架着一副墨镜,像影视剧里的特工。总之,他穿着打扮像一个老干部,说话举止更像一个老干部,一手握着鱼竿,腾出一只手,在空中挥舞着,画着虚幻的半圆,好像已经抓住了什么,才将手重重地按下来,态度坚决不容置疑,好像他宽大的手掌里确实抓住什么。

老干部模样的人一边往鱼钩上穿钓饵,一边跟父亲说话:“你是哪一年参加工作的?”

父亲说:“1972年。”

老干部模样的人说:“那你比我早,我是1976年11月23日参加工作的。”

父亲问:“记得这么清楚?”

老干部模样的人说:“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造纸厂还是一个七八人的小作坊。当我从厂长位置上退下来的时候,造纸厂已经是一个七八百人的大工厂了。”

“您是大工厂的厂长?!难怪您有官样。”父亲恭维地说。

老干部满脸放光,说哪年哪月当上一把手厂长,哪年哪月厂子扭亏为盈,哪年哪月造纸厂成为全县纳税大户。父亲一句没有听进去,他想到那时他坐在贫穷、孤单和荒芜的田野里,望着远处人家屋顶升起的袅袅炊烟,焦心思拿什么养活自己的孩子。父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不能自拔,他好喜欢这种白日做梦的感觉,好像这个时候所有的时间和空间才是他自己的。他不喜欢拿自己跟别人比,好像这样比很吃亏。但是如果拿子女比,他会很乐意,而且即刻就会生出许多自豪感,这种自豪发自内心,由里而外挂满了荣耀的勋章。他的两男一女三个孩子,很是出息,先后通过考学,进入县城工作,在城里结婚生子,安了家。然而跟其他两个孩子比,他特别喜欢小兒子,大概是他在他身上寄托得太多的缘故。小儿子也没有让他失望,现在是某个县直单位的一把手,这让他在别人面前腰杆子更直,谈吐更自然。他现在就住在小儿子的一处房子里,一厨一卫两个卧室,空间虽然小了点,但是住在里面很安逸。

老干部再次发问,父亲才从回忆里走出来,如梦方醒地说:“你问我?”

老干部说:“当然!”

父亲说:“我刚参加工作时也是在社办厂。”

老干部问:“后来呢?”

父亲说:“后来我就回家了。”

老干部问:“为什么回家?”

父亲想了想说自己养的孩子多。

“可惜了!”老干部咂着嘴,去看浮漂,浮漂全部沉下去,又全部回上来,鱼咬钩了,鱼上来了,一条红嘴、红尾巴、全身通红的红鲤鱼。父亲羡慕不已。老干部不以为然地说:“我只有一个孩子,定居在国外,已经三年没有回来了,家里就我们两口,她跳广场舞,我钓鱼,井水不犯河水。”

“不,我本来有四个孩子!”父亲心里十分抗拒,每当想起那个饿得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孩子,他就有一种负罪感。老伴替他开脱:“我们放了他一条生路,他投奔好人家享福去了。”

“多么漂亮的红鲤鱼!”父亲情不自禁地蹲了下去,用粗糙的手掌触摸鱼鳞,感受那种温嫩的滑腻,他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感受了。老干部再次接受他的羡慕,感受到当年在台子上戴大红花那种感觉。但是他看着看着就感觉不对劲了,鱼身上那双手应该是他自己的,那是专属自己的战利品。

老干部突然醒悟过来,大喊道:“不要动它!”

父亲一怔,迎着太阳光看去,发现老干部的脸因激动而扭曲得变形。

老干部说:“你会把它弄死的。”分明是告诉他,那不是他的鱼。

父亲突然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悻悻地说:“哪会?它只是一条鱼。”

老干部说:“正因为它是一条鱼……”

父亲感觉老干部无理取闹,就不再说话,站起来从口袋里默默地摸出一根烟递过去。老干部用擤鼻子的动作表示不接受贿赂,眼神却明确告诉他这里是公共场所。父亲赶紧将手缩回口袋,攥起来,紧紧抓住那根烟。

过了一会,父亲说:“假如我不去买鱼竿,这个位置就是我的。”

“那当然了,”老干部有点不屑地说,“先下手为强嘛。”

父亲怔怔地看着老干部,感觉他像一个强盗,于是命令他说:“应该放生。”

“你说什么?”老干部好像没有听见。

“应该将鱼放生!”父亲生气了。

“为什么放生?”老干部也生气了,吼起来,“是你钓的鱼吗?”

父亲不再说话,过了好久自知无法劝说,只好再次看向鱼,鱼也看向他,他们的眼神好像是一对父子隔着某种东西对望,双方惋惜,双方无奈。

鱼已经被老干部投进了网兜里,一个有着两米长的网兜。鱼无论如何也逃不了。父亲幻想鱼能从网兜里跃出来的希望也彻底破灭了。

父亲失望到了极点,收起鱼竿往回走。

路上,父亲遇到了老朱。父亲想躲避,但是来不及了。老朱跑上来就查看鱼篓,笑着说:“肯定钓到了大鱼,咱们兄弟整两杯。”父亲立即将鱼篓往身后藏,老朱还是把鱼篓捞到手里,父亲很尴尬。老朱看到鱼篓里什么都没有,安慰父亲说:“没事的,我不会告诉他们。”

父亲跟老朱一块走,看到一个饭店,老朱拉着父亲往里走。父亲问这要干什么?老朱说你进去就知道了。刚进门,老冯和老秦就迎上来。父亲惊讶地问今天什么日子?老冯说,今天难道不是兄弟在一起的纪念日?父亲说记不得了。老秦说,你记不得,有人记得就行了。父亲坐下来,冷菜摆上,酒也摆上了。老朱抓起酒瓶倒酒说,今天我请客,从今年开始每年大家轮流请客,他指着父亲说明年你请,后年老冯,再后年老秦,四年一个轮流。

老秦先跟父亲喝酒,祝他每天都钓到大鱼。父亲很感激他这么说,就把杯子里的酒喝光。

老朱也跟父亲喝酒,祝他每天都钓到大鱼。父亲很感激他这么说,就把杯子里的酒喝光。

老秦最后跑过来跟父亲喝酒,他要求父亲把杯子里的酒倒满。看着父亲把杯子里的酒倒满,他举起酒杯祝父亲天天钓到大鱼,然后干杯。父亲看他干杯,只好干杯。

又一轮敬酒,还是从老秦开始到老朱结束。父亲喝多了,迷迷糊糊地想,今天是怎么了?他们都跟我一个人喝酒。

由不得父亲乱想,老冯微醺地拉着父亲的胳膊不放,问,你我是不是表兄弟?父亲早就微醺了,大声地说:“表兄弟能有假?”

“是表兄弟就满杯干掉!”老冯命令道。父亲不得不满起一杯酒,端到嘴边洒得不到一半了。老冯看到父亲把酒喝了,把他的脖子勾过来,贴着他的脸说:“女人如外衣,兄弟如手足。”父亲说这是哪里话,再要说,老冯已经用手指堵住他的嘴说:“我已经原谅你了!”父亲醉了,脑子却很清楚,他清楚老冯说的什么事。有时一个误会让人用一生去解释都解释不清楚。老冯的妻子牛美丽确实美丽,有天他不过深情地望了她一眼,就是这样一个美丽的一瞥,他从此惹下了麻烦。

父亲彻底醉了,趴在桌子上听他们的喝酒声,粗鲁的大笑声像刀子刺向他的心窝,他躲不过,心上直流血。他从桌子上滑到地上的一瞬间看到依在墙角的鱼竿,鱼竿也倒下去了,倒得那么凌乱和彻底。霎时,他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挣扎起来把鱼竿拿在手里从这里出走,但是没有成功。身体接触地面的瞬间,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我一定从这里出走, 钓到一条红鲤鱼,你们瞧好了。”

晚上,父亲朝湖边走,发现后面不远跟着一个穿制服的人。父亲站住,佯装抽烟,朝那人看,那人手里掂着一个黄色的、喇叭形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揣着一个喇叭走路。那人也站住,也佯装抽烟。父亲抽着烟往回走,那人也掉头往回走,一转眼就不见了。父亲感到很奇怪,想到了打劫。“但是,我有什么值得被打劫?”父亲想,大概那人认错人了吧。

父亲加快了脚步。湖心公园在望。

湖边一个钓鱼的人都没有,父亲很纳闷。

父亲将鱼竿丢进湖里,发现水涨了不少。七粒浮漂只有三粒浮在水面上。“早钓鱼,午钓虾,晚上钓个癞蛤蟆。”父亲想到老朱他们,就想一定钓一条鱼让你们看看。

父亲看向四周,突然发现广场上人多了起来,一群老头老奶奶不知从哪里跑出来,在一个红衣人的指导下排队。父亲猜想老干部也在里面,立即羡慕不已。音乐响起,起舞了。父亲看呆了。

父亲双腿失去了知觉,想再坚持一会儿,鱼就上钩了。“鱼快上钩啊!”父亲想,但是并没有坚持住。

父亲倒在草坪上了,脑袋歪向一边,嘴巴张着,酒从两条裤腿里洇出来,潮湿了一大片枯草。酒是他从饭店里带出来的喝剩下的酒。酒全部流出来了,父亲浑然不觉,最后只剩瓶口挂着一滴,涓滴凝聚,无声且沉着地坠落,反照出夕阳的色彩。天色开始完全退隐了,夕阳被云朵消磨殆尽,直至每一道阴影都被遮蔽。他突然惊醒,身子往前一跌,眼睛失焦又聚焦,眼前似乎隔着一层膜。

迷糊中,父亲听到“鱼咬钩了!”父亲睁开眼睛,看到那个穿制服的人,他确信他手里掂着的就是一个敞口的喇叭。

穿制服的用喇叭口指着父亲责问:“乡巴佬!为什么在这里钓鱼?”

“乡巴佬!”从他嘴里蹦出来绝不是简单的嘲讽污蔑之意,在父亲看来,就是一把带血的刀子扔在他面前,让他立即自裁。父亲再次打量眼前这个人,他穿着笔挺的制服,里外透露着执法者的威严,是一个真正高高在上的人。反观自己,即使着再多的城市服装,也是一种伪饰,祖先烙上了乡巴佬的印痕,他这辈人,他儿女这辈人,即使以后所有下代人,都脱离不了乡巴佬的基因。

“讨厌!”父亲的舌头肿胀,声音很僵硬,“别碰鱼竿,鱼要咬钩了。”

穿制服的悻悻地将手拿开,轻描淡写地说:“鱼不会咬钩,我敢保证没有一条鱼来咬你的鱼钩。”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那神情就像一切尽在他掌控之中,因此好像在说:“老家伙你尽管钓吧。”

父亲反复回味他的话,问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乡巴佬!实话告诉你,我们休渔啦!”

父亲感到很惊讶,难道公园里也有休渔期,“你说休渔期就休渔期啊。”

“反正禁止钓鱼,过几天正式公示就出来了,你就会知道违者会罚款的。再说我们在湖里洒过了鱼食,专门对付你们这类不按规矩出牌的人,你想鱼吃饱了美食,会去吃你的鱼食?”

父亲感觉他的话寒气逼人,就像潮湿得像冰激凌的风从裤脚直戳进来,钻心的冰冷。父亲突然想到了凿冰垂钓的情景,那真是一个很冷的天。

“等我把竿子提上来,你会安稳的。”父亲口齿含糊地说,“走开!别来烦我。”

夜渐深了。城市的“疏散”仍在进行。广场上的灯熄了,城市里的灯好像全跟着熄了。高耸的灯杆宛若古老的旗杆,想象殷红的血飞上旗杆的白练。城市很高的建筑装了玻璃,里面的光线射出来,外面的光线射进去,狭路相逢,使得即便再多的光线,也湮没在茫茫的黑夜里。父亲突然担心高楼上的玻璃塌落下来,哗啦啦的一大片,那场面一定很壮观,就像那年饿死了许多人,哗啦啦地倒下一大片。

这次鱼真咬钩了,父亲既紧张又兴奋,绷紧了神经,又镇定自若地全力一提,感觉鱼竿很沉,一定是一条大鱼。

啪的一声,鱼竿折断了,父亲赶忙冲进水里捞鱼竿。双腿沾满了泥水,两只皮鞋变成了两只小船,吸在淤泥里,拔不出来,再一使劲,皮鞋里全部被淤泥灌满,最后一屁股跌坐在水里,跌落的瞬间,鱼跃出了水面,红色的嘴,红色的尾巴,全身通红。

突如其来的一声汽笛,水面一窜老高,巨大如柱,像碎瓷隆起的巨塔,哗啦全部倒塌,一片碎瓷声。鱼又跃起来,又掉进水里。父亲想起了鲤鱼跃龙门,想到了很多,过了好久才去提鱼竿。鱼钩上面空荡荡的。

日后,父亲谈起那次钓鱼经历,仿佛在谈论自己的一次立功经历,满眼放光。问是否成功钓起那条大鱼,父亲仿佛被电击一般。良久,他不无遗憾地说:“那是一条很大的鱼,红色的嘴,红色的尾巴,全身通红,沒错,就是一条红鲤鱼。”

没人知道,那是一条他故意放生的鱼。

作者简介

周加军,江苏滨海人,法学硕士,南京大学创意写作硕士在读,江苏省作协第十二批签约作家。在《长江文艺》《四川文学》《解放军文艺》《雨花》《青春》《广州文艺》《草原》等刊物发表小说作品30余万字。获第七届野草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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