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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谈魏晋南北朝的骈文

2021-10-15杨明

中华瑰宝 2021年10期
关键词:对偶

在骈文走过的漫长历史中,魏晋南北朝三百多年是最为重要的时期。魏晋南北朝的骈文,可谓名家辈出,佳作如林。无论是写景状物、缘情抒怀,还是论事说理,都出之以骈文。

什么是骈文?骈是成双作对之意,一篇文章之中,有较多的对偶句子,即称之为骈文。

骈文之历史

骈文的形成,是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早在先秦时代,诗歌文章里便有对偶。经由两汉,对偶成分渐多。到了东汉末,尤其是建安时期,骈偶已常见于不少作者的笔底,也日趋工整。试看蔡邕《郭有道碑序》“若乃砥节砺行,直道正辞,贞固足以干事,隐括足以矫时。……于时缨緌之徒,绅佩之士,望形表而影附,聆嘉声而响和者,犹百川之归巨海,鳞介之宗龟龙也。……蹈鸿涯之遐迹,绍巢许之绝轨,翔区外以舒翼,超天衢以高峙”云云,已经是典型的骈文语感:对偶工整,句子较短,以四字、六字为多。多用四字、六字,形成一种既整齐又有变化的节奏,后世骈文往往如此。

到了西晋陆机,可以说典型的骈文已经成熟。这不仅因为他的作品骈偶成分多而工整,更由于他运用这种文体得心应手。钱锺书先生曾说:“汉魏文章,渐趋偶俪,然时有单行参乎其间。蔡邕体最纯粹,而庸暗无光气,平板不流动,又多引成语,鲜使典实。及陆机为之,搜对索偶,竟体完善,使典引经,莫不工妙,驰骋往来,色鲜词畅,调谐音协……俪之体,于机而大成矣!”(《上家大人论骈文流变书》)此后至于南朝,骈俪作风成为文坛主流。

齐梁时在声律理论的影响之下,在搜对索偶时更加注意音声的和谐,同时在用典、辞藻方面也越发讲究,南朝末期的徐陵、庾信乃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家。骈文至此已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余风一直及于唐代。整个唐代,骈文都还是占主导地位,虽有中唐韩愈、柳宗元等人有意识地反对骈体,以“古文”相号召,但彼众我寡,未能动俗。直到宋代欧阳修、王安石和三苏(苏洵、苏轼、苏辙)等,方才逐渐改变骈文占据主导地位的局面。但是骈文并未绝迹,而且在一些应用文体中,还是必须使用骈文的。此后骈文日渐陵夷,到了清代,有人不满于“古文”在一些作者笔下变得熟滥庸弱,于是又提倡和创作骈文。

在骈文走过的漫长历史中,魏晋南北朝三百多年当然是最为重要的时期。在当时人们的意识里,并不存在骈文与非骈文的对立,也不曾专门用一个名词去称呼所谓骈文。他们认为运用偶对乃天经地义,向来就有,至于对偶成分的由少到多、由粗率到工整,那只是一个自然而然的发展过程罢了,就像各种事物由简单到复杂,由质朴到华丽,“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一样。唐宋“古文”有意识地反对骈文,避免偶对,打破整齐的句式,然后人们才鲜明地感到二者的区别。不过当时也并未使用“骈文”一词。宋代称那些“骈四俪六”的应用文字为“四六文”。直到清代,方才使用“骈体”“骈文”这样的名词,沿用至今。

总之,所谓骈文,是从修辞角度着眼的一种文章分类名称,与散行相对。骈文与非骈文之间也没有截然划分的界限。大体说来,骈文给人最鲜明的印象是在对偶以及句式节奏方面。

魏晋南北朝的骈文,可谓名家辈出,佳作如林。无论是写景状物、缘情抒怀,还是论事说理,都出之以骈文。下面略举数例。

写景状物

南朝自谢灵运创作山水诗,蔚然成风,也影响到骈文。吴均的《与朱元思书》:“风烟俱净,天山共色。……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啭不穷,猿则百叫无绝。”真所谓洗净俗埃,而生气盎然。

鲍照则是另一幅笔墨。其《登大雷岸与妹书》描绘庐山“积云霞,雕锦缛。若华夕曜,岩泽气通。传明散彩,赫似绛天。左右青霭,表里紫霄。从岭而上,气尽金光;半山以下,纯为黛色”,将阳光下的烟云变幻写得尽态极妍,犹如一幅金绿山水,使人感受到作者的浪漫气质。南朝作者普遍具有强烈的山水自然意识,常常随手点染,即成隽语。萧纲送别友人,一开头就说:“零雨送秋,轻寒迎节。江枫晓落,林叶初黄。”(《与萧临川书》)丘迟劝降叛将,欲动其乡关之思:“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与陈伯之书》)都是寥寥数笔,而境界全出。

齐梁咏物诗发达,骈文刻画事物亦属屡见。刘孝标《送橘启》:“采之风味照座,劈之香雾噀人”,“脉不粘肤,食不留滓”,一字一句,精确不移。庾信《谢滕王赉马启》:“柳谷未开,翻逢紫燕;陵源犹远,忽见桃花。”虽迹近游戏,却也见其巧思,映带成趣。宫体诗兴,刻画女性美丽与男女情事,影响亦及于骈文。何逊《为衡山侯与妇书》:“虽帐前微笑,涉想犹存;而幄里余香,从风且歇。”伏知道《为王宽与妇义安主书》:“九重千日,讵想倡家;单枕一宵,便如荡子。”写夫妻离别,何等风怀缱绻。

缘情抒怀

骈文之抒发情怀,这里举徐陵、庾信为例。徐陵出使,适值侯景之乱,家国沦丧,忧心如焚,却被北齐拘留,屡请归而不获,于是作书与齐尚书仆射杨愔,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其言云:“且天伦之爱,何得忘怀?妻子之情,谁能无累?……自东南丑虏(指侯景),抄贩饥民,台署郎官,俱馁墙壁。况吾生离死别,多历暄寒,孀室婴儿,何可言念!……岁月如流,平生有几?晨看旅雁,心赴江淮;昏望牵牛,情驰扬越。朝千悲而掩泣,夜万绪而回肠。不自知其为生,不自知其为死也。”可谓字字血泪。

庾信经历与徐陵有相似之处。他奉梁元帝萧绎之命出使西魏,而正值此时,西魏攻破江陵,元帝被害。从此庾信留滞敌国,虽位望通显,然而常有乡关之思,亦不能不心怀愧恧。其心情之沉痛与复杂,当有过于徐陵。乃作《哀江南赋》,也是文学史上有名的大篇。其序云:“傅夑之但悲身世,无处求生;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燕歌》远别,悲不自胜;楚老相逢,泣将何及!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泣血椎心,苍凉无际。用典虽繁而得当,古典、今典融汇无間,大大加强了表现力。

論事说理

骈文束缚较多,似乎不适宜说理,其实不然。六朝作者擅长于此者甚多,陆机便是其中佼佼者,他的《辩亡论》《五等论》《演连珠》《豪士赋序》等都是论政的名作。它们未必具有多么深刻、独创的政治见解,但从写作艺术而言,在骈文史上具有颇高的地位。与陆机的诗赋一样,这些论文力求说得尽,说得透,曲折达意。《豪士赋序》几乎全篇偶句,但绝无堆砌之病,读来但觉充实紧凑,音情顿挫,开合回旋而又气势贯通。《演连珠》意象丰富而新鲜,多以四字、六字相间隔,已是后世骈文的典型句式。

陆机之外,说理的名篇众伙。仅《文选》所录“史论”“论”便有七卷二十余篇之多,其中不乏脍炙人口者。还有不以“论”名而实际是论事说理的。如上面说到的徐陵《与齐尚书仆射杨遵彦书》,不但对于对方所持借口予以驳斥,更设想其不肯放归的种种可能的缘故,一一解释,非常周全详密,不留一点罅隙,使对方无从辩驳。洋洋数千言,意绪纷繁,而出言必当。“吾无从以蹑屩,彼何路而齐镳?……岂卢龙之径,于彼新开;铜驼之街,于我长闭?何彼途甚易,非劳于五丁;我路为难,如登于九折?”一连串的反问,犀利愤慨,全以对偶出之。其对偶以相反的两面构成,即刘勰所谓“理殊趣合”,“反对为优”。“且夫宫闱秘事,并若云霄;英俊訏谟,宁非帷幄。……朝廷之士,犹难参预;羁旅之人,何阶耳目?”这是说自己根本不可能知晓齐之机密,也运用了反对。总之骈俪之体,在高手那里不会成为说理论事的束缚,而是可以曲折尽意,如心之使手。

当然还必须提到刘勰的《文心雕龙》。全书五十篇,凡有关诗文写作的种种,几乎无所不谈,用思精深而葩藻纷披,不但是文论史上的杰作,也是骈文史上的奇观。嗣后初唐刘知几的《史通》可与并肩,但既是论议史学,故藻丽不比《文心雕龙》,也是言各有当吧。

当然,骈文并非万能。描写、抒情、议论皆可胜任愉快,唯有述事纪实一项,骈文只能做概括性的、粗枝大叶的叙述,若要详尽记录各项细节,实非其所能。其他且不论,即人名、地名、官职、制度、人物对话等,就难以如实纳入简短而整齐的句式之中。因此即使骈文鼎盛时期,史书仍不能不是散行文字。只有其中的序、论,可供作者在表现史识的同时,运用骈体,逞其翰藻。《文选》不录史书中的纪传篇章,却选入班固、干宝、范晔、沈约的史论,其缘由就在于此。

今人觉得骈文难懂,原因之一是骈文作者,尤其是六朝作者,往往大量用典,即征引古书中的事实和语句。用典可以做到言简意赅,含蕴丰富,使文章耐人寻味,还可以让文章显得典雅内敛。但若过于繁密生僻,便会造成阅读困难。骈文文句齐整短促,不可能照引原书,而须加以剪截改造,若处理失当,就又添一重障碍。但是,骈文流行的时代漫长,从文学欣赏的角度说,其中精品甚多;从历史研究的角度说,其中有重要的资料。因此,今天的读者,若对于古代文史有兴趣,是很应该下一点功夫,扩大眼界,读一些骈文作品的,这也并不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杨明,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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