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正统”: 魏晋南北朝历史的秘钥
2021-10-15胡阿祥
半个多甲子以来,从本硕博课堂到“喜马拉雅FM”,从中学师资培训到社会国学讲座,我说魏晋南北朝之历史线索、时代特征多矣,却也有线索越说越乱、特征越说越繁的感叹,乃至说出了一部《“胡”说六朝》。至于最近的概略说法,则见诸《回望魏晋南北朝:五条线索与七大特征》一文,大意是这样的:分裂的三国、统一的西晋、北方系统的十六国北朝、南方系统的东晋南朝、南北交争与三方鼎峙,是为五条线索;深层的分裂局面、复杂的民族关系、频繁的人口迁移、特殊的社会结构、变动的典章制度、多元的文化面貌、怪异的社会风气,是为七大特征;乱世、异象,是为两大关键词;不读《世说新语》算不上合格的中国文人,不读《颜氏家训》算不上合格的中国家长,是为对国人的两句忠告……
然则究竟如何理解中国史上将近四百年的魏晋南北朝呢?英国历史学家科林伍德(Robin George Collingwood)曾言“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即思想过程决定了行动过程。中国思想史专家匡亚明也特别强调:“就认识论中思与行、理论(思想的高度概括)与实践的关系而言,确有相通之处。”以此,吾人唯有设身处地地进行“思想重演”,才能获得对历史“了解之同情”(陈寅恪语),乃至“温情与敬意”(钱穆语)。而具体到魏晋南北朝历史,自然也不例外。从某种意义上说,解读魏晋南北朝历史的秘钥包括“历史的书写”与“书写的历史”两方面,还是应归结于现代政治语境中的“合法性”,换言成中国传统语境,亦即“正统”的“思与行”“理论与实践”。
“正统”之争
欧阳修《正统论》言:“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统者,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夫居天下之正,合天下于一,斯正统矣。”梁启超《论正统》云:“言正统者,以为天下不可一日无君也,于是乎有统。又以为天无二日,民无二王也,于是乎有正统。统之云者,殆谓天所立而民所宗也。正之云者,殆谓一为真,而余为伪也。”而以这样的“正统”标准来衡量,“正统”在统一时代是不成问题的,但在分裂时代就很麻烦,于是魏晋南北朝时代各政权争夺“正统”遂成普遍现象。
先就华夏内部分裂的三国论,曹魏、蜀汉、孙吴争夺“正统”各有理由,彰显“正统”的方式也不一样。曹操据有中原之地,而且“挟天子以征四方,动以朝廷为辞”,曹氏代汉称帝以后,更是志在统一天下;蜀汉虽然偏处西南一隅,然而刘备、刘禅以“帝室之胄”为依托,以兴复汉室为旗帜,以屡次北伐为姿态,自居为汉家“正统”,与曹氏势不两立;相对于“蜀汉之义正,魏之势强”(王夫之语),“割据江东”的孙吴既审时度势,接受了曹丕给予的吴王封号,并与曹魏时通使节,又打出“为汉家除残去秽”的旗号,与蜀汉缔结同盟,共讨“偷取天位”的曹氏,以此弥补其在政治上的劣势。
再就胡汉民族对峙的东晋十六国南北朝论,争夺“正统”的理由、彰显“正统”的方式又不一样。如羯人石勒、氐人苻坚,都因拥有长安、洛阳两京,自居为“中国皇帝”,贬称东晋为“司马家儿”“吴人”。南朝政权和东晋一样,自认“正统”所在,斥骂北朝为“索虏”;北朝政权则以占据传统的中原地区,遂以“正统”自居,蔑视南朝为“岛夷”。而在这种种的“正统”之争中,地理与文化可谓各自最重要的依据:“五胡”尤其是北魏政权之自居“正统”,多以占有中原地区为由;离开了中原地区的东晋南朝政权,则拥有皇位继承或禅让以及华夏文化方面的多重“正统”资格。
那么这诸多政权争夺与彰显“正统”的目的又何在呢?对于立国者来说,是否拥有“正统”,不仅关系到政权的合法性问题,而且关系着民心向背与军事形势。如淝水战前,苻融劝谏苻坚:“国家本戎狄也,正朔会不归人。江东虽微弱仅存,然中华正统,天意必不绝之。”南宋李焘《六朝通鉴博议》也指出:
若夫东晋、宋、齐、梁、陈之君,虽居江南,中國也,五胡、元魏,虽处神州,夷狄也……王猛丁宁垂死之言,以江南正朔相承,劝苻坚不宜图晋;崔浩指南方为衣冠所在,历事两朝,常不愿南伐。苻坚违王猛之戒,故有淝水之奔;佛狸忽崔浩之谋,故有盱眙之辱。
由此可以看出,虽然当时南北分裂、各朝均自认为“正统”,但时人一般的观念是:尽管五胡入主中原,然而“自古以来未有戎狄作天子者”,反之,东晋南朝“虽僻陋吴越,乃正朔所承”。而这样的天心民意与观念认知,既使东晋南朝占有了文化“正统”优势,又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其地理“正统”的缺憾与军事实力的劣势,从而保证了东晋南朝在南方有足够时间的“偏安”,华夏文化在南方有足够时间的延续,这也给十六国北朝的胡族统治者逐渐接受华夏传统,进而获得文化“正统”提供了机会与条件。而其结果,便是南与北交融、胡与汉熔铸而成的辉煌灿烂的隋唐文明。
“症结”之解
进而言之,手握“正统”这把秘钥,魏晋南北朝历史的不少细节既能放大其象征意义,诸多症结也能得到合理的解释。不妨例说四点如下。
其一,与文化“正统”有关的起源攀附,意在使其政权涂上一层“正统”色彩。如刘备,自称“汉景帝子中山靖王胜之后”,又刘备先有养子刘封,后有亲子刘禅,“封”与“禅”组合为“封禅”,而“封禅”是“天子”才能主持的拜祭天地的仪式,这表达了刘备继承前汉刘邦、后汉刘秀,开创季汉王朝的宏图大志。又如胡族刘渊,自认汉家外甥,并定国号为“汉”,这显然是把他创建的“汉”定位为“绍修三祖(刘邦、刘秀、刘备)之业”的第四个汉朝;胡族刘勃勃(赫连勃勃)则自称“朕大禹之后”,并定国号为“夏”。凡此一类,诚如吕思勉所指出的:“晋时五胡,率好依附中国,非徒慕容、拓跋称黄帝之后,宇文托于炎帝,苻秦自称出于有扈,羌姚谓出于有虞也;即其部落旧名,亦喜附会音义,别生新解。”
其二,与“正统”传承有关的五德历运,意在明确其为历运所在的“正统”王朝。如后汉火德、曹魏土德、晋朝金德、宋朝水德、齐朝木德、梁朝火德、陈朝土德,这是清清楚楚的五德相生,这些王朝也就各具“正统”。然而本来不在华夏系统内的十六国北朝诸政权,选择五德历运,却往往牵连甚广。如汉之刘渊承汉为火德,前赵刘曜、后赵石勒皆承晋为水德,前燕慕容儁先承晋为水德、慕容暐再承后赵为木德,前秦承后赵为木德,后秦承前秦为火德,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先承后汉为土德、孝文帝拓跋宏再承晋为水德,北齐、北周都承魏为木德,其实都有复杂的政治考量。举例而言,后赵的水德否定了前赵的“正统”,北魏的水德否定了十六国乃至东晋南朝的“正统”,水德的东魏与西魏之间、木德的北齐与北周之间又相互否定对方的“正统”。
其三,与地理“正统”有关的政区建置,意在弥补未能统一的缺憾。如蜀汉、孙吴的遥领、虚封,目的在于“夺其土地,使士民之心,各知所归”,即否定曹魏的“正统”;东晋南朝的侨州郡县,由《魏书·韩显宗传》所记韩显宗之言,“自南伪相承,窃有淮北,欲擅中华之称,且以招诱边民,故侨置中州郡县。自皇风南被,仍而不改。凡有重名,其数甚众。疑惑书记,错乱区宇,非所以疆域物土,必也正名之谓也”,则东晋南朝借助侨州郡县表达“正统”地位的政治意图、表明不弃失土的政治决心,以及北方政权对东晋南朝自恃“正统”、侨置州郡县的做法之极为反感,都可谓一目了然。甚至南北朝后期政区的滥置现象也受“正统”的影响,州郡多,则显得土地广、国力强、户口众,所以南北朝双方都滥置州郡,借以虚张声势。
其四,与“正统”史观有关的历史书写,关系到吾人对史实的准确把握。“正统”史观是中国传统帝制时代的主要史观,历史书写基本都会受其影响,而分裂割据、胡汉杂糅的魏晋南北朝历史的书写,则表现得尤为充分。以汉族政权为例,如西晋陈寿的《三国志》分立《魏书》《蜀书》《吴书》,并以曹魏为“正统”,于是刘备、刘禅的“汉”变成了“蜀”,乃至造成了今天绝大多数的文史研究著作中,三国都写成了“魏蜀吴”这样的表达。又如《宋书》以《索虏传》、《南齐书》以《魏虏传》记载北魏,唐朝官修的《晋书》在篇末设立低于本纪、高于列传的“载记”记载汉族前凉、西凉以外的十六国的历史,北宋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以魏、晋、宋、齐、梁、陈系年。
再言胡族政权,如北齐魏收的《魏书》开篇就是“昔黄帝有子二十五人”,这说明了鲜卑拓跋以文化“正统”自居;《魏书》又以《僭晋传》记载东晋,以《岛夷传》记载宋、齐、梁,以《私署传》记载汉族前凉、西凉,这是通过否定其他“正统”来彰显自身“正统”;《魏书·地形志》还以东魏武定年间为准记载东部政区,以北魏永熙年间为准记载西部政区,这样有违常规的做法显示了《魏书》以北魏、东魏、北齐的传承为“正统”,而视西魏、北周为篡逆的立场。至于魏晋南北朝历史文献中普遍存在的曲笔回护、弥缝忌讳、虚美增饰、略而不详等情形,也或显或隐地有着“正统”立场在其中发挥作用。然则把握如此这般的“书写的历史”,實在关乎我们理解“历史的书写”,因为前者是书写者思想的表达,后者才是历史事实的本真。
魏晋南北朝时代的“正统”,广泛作用于当时的历史进程,深刻影响着当时以及后世的历史书写,据上所述,已经略见一斑。而唯有切实把握这样的“正统”秘钥,包括其思想与行动、理论与实践,吾人才能找出纷繁复杂、乱世异象、胡汉侨旧的魏晋南北朝历史的演变方向,也才能达致“知其然,知其所以然”的愉快境界……
胡阿祥,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六朝博物馆馆长,天水师范学院甘肃省“飞天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