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裂与融合的大时代
2021-10-15仇鹿鸣
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时代—秦汉瓦解之后,是长时间分裂和碎片化的魏晋南北朝时期。在这近四百年中,北方在艰难地融合胡汉之后,建立了完备高效的中央集权体制,最终击败了门阀政治统治下的南方,建立了第二个大一统时代—隋唐。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统一与分裂的交替是贯穿中国历史的重要线索,如果说汉和唐是大一统盛世的象征,那么连接汉唐的魏晋南北朝则是分裂时代的典型,在传统观念中往往被认为是一个“黑暗”时代。
如果将东汉中平六年(189年)董卓进京作为东汉瓦解的标志及魏晋南北朝实际上的开端,此后东汉名义上虽然仍维持了三十多年,但已天下大乱、群雄逐鹿。三国时的英雄人物曹操、刘备、孙坚等都在此期间登上历史舞台,互相厮杀。直至隋开皇九年(589年),隋文帝平陈,重建统一。整整四个世纪中,除了西晋曾有短暂的统一外,其他时候中国都处于四分五裂中。这一分裂期持续时间之长,在秦建立大一统帝国后,未曾有过。
此外,这一时期历史的另一个特点是碎片化,尤其是东晋十六国时期,北方在一个多世纪的时间内,走马灯般地出现了十六七个或短命或割据的政权。纵观历史,隋唐以降虽仍时有分裂,但之后的分裂与魏晋南北朝的分裂有本质不同。如五代十国(从907年到960年)不过半个多世纪,而且中原仍是统一的。至于之后辽、西夏与北宋的对峙,金与南宋的对峙等,至多只能被视为是南北朝的再现,再未陷入到碎片化的分裂局面之中。如果我们要说中国历史上统一是主流,分裂是支流,恐怕只有穿越了魏晋南北朝的历史峡口,才能作如是说。
北方融合胡汉的艰难历程
造成这一碎片化分裂局面的直接原因是西晋八王之乱后期,互相攻伐的诸王纷纷援引北方边境的胡族加入内战,如司马颖倚匈奴刘渊部为助,司马越与鲜卑合作。借此机会进入中原的胡人贵族们很快发觉了西晋统治的孱弱与腐败,不甘久居其下,而尝试建立自己的政权。在消灭了西晋残余力量后,新兴胡族政权之间也攻战不已。当时先后在北方建立过政权的少数民族有匈奴、鲜卑、羯、氐、羌等,一般被称为“五胡入华”。
如果说八王之乱只是西晋政权内部的权力争夺,各朝各代都不乏类似的情况,那么“五胡”的卷入不但扩大了内战的范围,加剧了战争的残酷性,并且由此引发的民族迁徙与人口流动,彻底改变了中国北方的民族构成。无可否认,连年战争造成的生产凋敝、物资匮乏,使得生存竞争更加激烈,在此过程中,胡汉、胡胡之间的民族冲突,乃至相互屠戮比比皆是,民族之间的矛盾趋于尖锐。为了驾驭对立的双方,十六国政权多采取胡汉双轨的统治方式,即根据胡人和汉人各自的特点,设置不同的管理机构,分而治之。以前赵为例,“置左右司隶,各领户二十余万,万户置一内史,凡内史四十三”,统治汉人;至于辖下的胡族部众,设置“单于左右辅,各主六夷十万落,万落置一都尉”。这种办法的优点在于适应胡汉不同的生产和社会组织方式,减少矛盾与冲突,但本质上仍是战乱时的权宜之计,分隔胡汉,而非融合胡汉。
尽管“五胡”政权建立在武力征服的基础上,但由于其早年多有长期依附中原王朝的经历,其上层对中原王朝的政治制度并不陌生,很快便能依样画瓢,建立起一套官僚体制。这一汉化过程并非一帆风顺,经常触发胡族政权内部的矛盾,如石勒之子石弘熟习汉文化,但继位不久就被其堂兄、战功赫赫的大将石虎废黜。十六国各政权皇位继承过程中,代表汉化一方、相对文弱的继承人被强悍的胡族部落将领推翻的事例比比皆是。每一次政变与对抗,又会激起新的胡汉冲突,乃至倾覆政权本身,这成为胡汉双轨政权中的结构性矛盾。
拓跋鲜卑建立的北魏在统一北方、局面稳定后,进行了融合胡汉的新尝试。孝文帝以迁都洛阳为标志推行汉化改革,命令鲜卑人改用汉姓,与汉族士人通婚,甚至放弃本民族的语言、服饰与风俗习惯。这些激进的改革措施虽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但也撕裂了鲜卑民族。留戍北边六镇的鲜卑兵士从早先的“国之肺腑”沦为“役同厮养”,失去了仕进空间,积蓄已久的不满最终引发了六镇起兵,北魏也随之灭亡。继之而起的东魏北齐、西魏北周,统治核心分别来自六镇中的怀朔与武川。北齐立国之初的举措多受反汉化浪潮的影响,使胡汉矛盾有所激化。原本实力稍弱的西魏,为与北齐、梁抗衡,“维系其关陇辖境以内之胡汉诸族之人心,使其融合成为一家”,推行关陇本位政策,消弭胡汉界限,由弱变强,至周武帝时一举灭齐,重新统一了北方。完成了胡汉融合的北朝,汲取南北文化之长,焕发出巨大的活力,建立了更加完备高效的中央集权体制,不但凭借军事上的优势完成了统一,也为开放包容、多元文化的盛唐奠定了基础。
东晋南朝与士族政治的兴衰
较之于战乱不已的北方,南方形势相对稳定。晋元帝司马睿最初仅有安东将军、都督扬州诸军事的头衔,论血缘不过是帝室疏属,人望与正统上皆有欠缺,本来并不具备在江左运转皇权的条件,但北方沦陷使他因缘际会被推到历史舞台的中心。
由于司马睿威望和实力不足,无法独自撑起一个政权,必须仰赖世家大族的支持,出身琅琊王氏的王导扮演了这样的角色。晋元帝即位时,曾命王导共坐,一起接受百官朝贺,尽管王导一再推脱,但琅琊王氏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时人称“王与马,共天下”,其实质是士族与皇帝共同掌握权力,历史学家田余庆称其为“门阀政治”。东晋是中国历史上皇權相对衰落的朝代,军事上则依靠流民武装,于是形成了皇帝垂拱、士族当权、流民出力的独特局面。
出身北府的刘裕成为门阀政治的掘墓人,代晋建宋。总体而言,南朝政治出现了向皇权政治复归的趋势。由于士族多以“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为行为准则,逐渐丧失了行政能力,仅居于名义上的清望之位。南朝皇帝多用“寒人掌机要”,拔擢富有才干的寒微之士处理政务,或出任典签,监视地方,成为扩张皇权的工具。至梁、陈之际,又出现“郡邑岩穴之长,村屯坞壁之豪”乘时而起的局面,江南土豪也开始在权力结构中占据一席之地,这些都摇动了士族在政治上的优势。
一般把东晋南朝视为典型的士族社会,按照历史学家陈寅恪的定义,所谓士族“并不专用其先代之高官厚禄为其唯一之表征,而实以家学及礼法等标异于其他诸姓”。由于士族的身份源于社会公认,而非皇帝任命,某种意义上形成了与皇权相抗衡的力量,出现“士大夫故非天子所命”的现象。一方面士族倚仗门第,平流进取,坐至公卿,轻松获得高位;另一方面,依靠家学礼法,清谈坐啸,创造了精致的文化。但士族依靠相对封闭的通婚圈、交往圈来维系社会地位,出身寒微的人,不管本人到底才具如何,很难被士族社会接纳,因此士族主导的东晋南朝,尽管产生了绚烂的文化,在文学、艺术、宗教等方面都有很高的成就,但仍是一个缺乏社会流动的时代。在此背景下,这一精致文化也走向形式化,變得空洞,变成了没有现实关怀的清谈。士族本身也日渐失去活力,不但对具体政务缺乏兴趣,甚至“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连文化上的优势也日渐丧失。梁末侯景之乱时,大量士族子弟因“肤脆骨柔,不堪行步”,连逃难的能力都没有,死于沟壑。东晋南朝虽然名义上承袭了西晋的正统,具有文化上的优势,但也走到历史的死胡同中,产生不了重建统一的力量。
从“东西”到“南北”
尽管魏晋南北朝最终由北方统一了南方,但东晋南朝以来对江南地区的开发仍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如我们现在都习惯称自己为南方人或北方人,即便是居住在陕西、四川这些西部省份的人,也不会自称为“西方人”。但以南、北作为中国地理、文化的天然划分界线并非“自古以来”。汉代俗谚云“关西出将、关东出相”,实际上是以中原为本位,划分“东”和“西”。再向前追溯,楚汉相争、战国时期秦与东方六国的对峙,甚至周灭商,都是东西方向的对抗,甚至八王之乱亦如是。因此在当时人看来,中原才是决定天下走势的核心区域,江南虽然腹地广阔,不过是王朝的边鄙。西晋末年,王衍为司马越谋划“狡兔三窟”之计,选择的三窟都在长江以北,最初并未考虑退步江南,哪怕已有孙吴立国的先例,偏安江南都未成为选项之一。
直到东晋初,晋元帝说过“寄人国土,心常怀惭”,学者们对这句话的背景有很多解读,可以说司马睿在心理上仍以北方为本位,江南不过是暂时的侨寓之所。这与两百多年后,陈后主听闻隋军渡江,仍自诩“王气在此,齐兵三度来,周兵再度至,无不摧没。虏今来者必自败”,前后迥异,折射出巨大的历史变化。经过了东晋南朝对江南腹地的拓殖开发,至隋唐重建统一的时候,形势已完全不同,经济史研究专家全汉昇对此曾有总结:“我国第二次大一统帝国出现时的客观形势,和第一次大一统时有些不同。当第一次大一统的时候,全国军事政治和经济的重心全在北方,问题比较简单。可是到了第二次大一统帝国出现的时候,军事政治重心虽然仍在北方,经济重心却已迁移到南方去了。”这一从“东西”到“南北”的变化直到现在仍影响着中国,这无疑也是魏晋南北朝留给我们的重要遗产。
仇鹿鸣,复旦大学历史学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