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人参”说芡实
2021-10-15申功晶
申功晶
汪曾祺说:鸡头米老了,新核桃下来了,夏天就快过去了。这鸡头米,何许物也?有诗云:“最是江南秋八月,鸡头米赛蚌珠圆。”鸡头米与鸡其实不相干,它是一种水生植物,学名芡实,生长在荷塘里,与莲藕比邻。只因果实外表有毛剌,很像鸡头,故而得名。记得儿时,一立秋,鸡头米上市,芡农们提篮在大街小巷叫卖:“谁要买鸡头米?”母亲总会买上几斤给家人尝尝鲜。彼时又恰值蟹黄膏肥之际,一大家子人围着八仙桌吃罢蟹宴,末了,上一碗清甜软糯的鸡头米甜羹,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白嫩如玉寄乡愁|
转眼秋至,“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我看到家乡亲友在“朋友圈”晒煮好的糖水桂花鸡头米,心头不由得泛起一缕乡愁。其实,鸡头米分布广泛,南北皆有,俗称南芡实和北芡实。不过,它们的口感却有很大区别。北芡实常作药引用,价格低廉,在超市多能买到,缺点是久煮不烂。南芡实则颗粒饱满,白嫩如珠玉,清糯可口,俗称“鸡头米”。我的家乡姑苏位于江南腹地,那里水网纵横交错,给水生植物的生长提供了良好的环境。尤其是在葑门一带,芡田连片,有诗赞道:“苏州好,葑水种鸡头,莹润每凝珠十斛,柔香偏爱乳盈瓯。”
|美味粒粒皆辛苦|
我在葑门横街城管科工作过一段日子。每逢金秋,横街一带的人家门口会摆出一个个圆匾,妇人们便围坐在匾旁手剥鸡头米。鸡头米好吃难剥,果肉嵌在滚圆的壳里。壳相当硬,得用巧劲——轻一分剥不开,重一分会剥碎。妇女们拇指上都套着专业的铜指甲。
剥鸡头米是一桩极苦极累的差事,我曾尝试剥过一次,站起来两眼一黑,差点没摔倒。鸡头米剥一斤才剔出一两多肉,可谓粒粒皆辛苦。经过一番体验,我便觉得其上百元一斤的价格着实不算贵。
昔年,我常光顾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太太的摊位。她每天最早起摊,吃过晚饭还继续剥,自己却从来舍不得吃一粒。老太太说,孙女在外地读大学,她趁着鸡头米上市,辛苦点赚些钱,孙女第二年的学费就不用愁了。
|时令小食沁心脾|
鸡头米在家乡是一道时令风味小食,古时候只有富贵人家才消受得起。曹雪芹幼时曾随祖父在苏州享受过一段锦衣玉食的日子。他也很爱吃鸡头米,还将此物写入小说《红楼梦》。贾宝玉让人给史湘云送吃食,其中一样时鲜货便是鸡头米:“袭人听说,便端过两个小掐丝盒子来。先揭开一个,里面装的是红菱和鸡头两样鲜果。”
古时讲究的人家将银耳、桂圆、红枣、莲子、冰糖和鸡头米一起炖,汤汁黏稠润滑,养颜美肤,是太太小姐们的心头爱。后来,美食家将鸡头米与河虾仁、莲藕、荸荠、茭白、茨菇等一起炒,吃起来嫩甜又不失鲜脆,有着江南水乡独特的清爽口感,美其名曰“水八仙”。当然,最经典的吃法是清汆,即在冰糖水里焯一下,洒上一把干桂花,嚼起来既滑爽又香糯,還自带一股沁人心脾的味道。
|滋补上品难忘怀|
鸡头米素有“水中人参”之雅誉,《神农本草经》说它“补中,益精气,强志,令耳目聪明”,将之推崇为滋补上品。北宋文豪苏东坡年逾花甲,仍才思敏捷、健步如飞,他自称养生之道乃是每日吃鸡头米,且吃法相当奇特。取刚煮的芡实放入口中,缓缓含嚼直至津液满口,再鼓漱几遍,徐徐咽下,每日食数十粒,坚持不懈。
近年来,我久住北方,秋风一起,便不觉滋生出张季鹰之“莼鲈之思”,心心念念起家乡的鸡头米。老母亲颇谙我的心思,不远千里给我捎来一袋家乡“土特产”。我起锅将水烧开,倒入鸡头米沸煮三分钟,兑入少许白糖和干桂花,一碗极素极简的糖水桂花鸡头米便做好了。
一勺入口,汤水里带着沁人心脾的桂花香,鸡头米软糯弹牙又有嚼劲,美味从舌尖渐向喉咙扩散,芳香溢齿,甘泽润喉。在这渐凉之秋,对我这样一个游子来说,此物既暖胃又贴心。我想起同乡文人范烟桥盛赞此物:“银瓯浮玉,碧浪沉珠,微度清香,雅有甜味,固天堂间绝妙食品也。”
沉浸在芡实的美味里,我仿佛看到了故乡的秋天。如果说,画家吴冠中笔下“灰墙黛瓦、秋叶似火、野渡舟横”的寥寥几笔代表了纸上的江南秋色,那么,我碗里一颗颗圆润如珠、香糯Q弹的芡实便是舌尖上的江南秋味。一碗鸡头米,好个江南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