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匠精神及其化育空间

2021-10-15李劲松

大众文艺 2021年18期

关键词：化育手艺品格

李劲松

（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北京 100191）

工匠精神是一种职业精神，集中体现在传统技艺实践活动中恪尽职守、精益求精、持之以恒、守正创新等方面的表现。工匠精神是如何形成，并如何随着传统技艺而传承的呢？

“工匠”一词源于手工业语境，工匠精神系对传统手工技艺或手工业的精神崇拜。工匠精神是在传统技艺的实践中积累而就的，并在此过程中传承和发展。工匠精神随着技艺的发展，经历了不同的阶段，在不同的化育空间演化出不同的形式。

一般而言，工匠精神所指的职业道德或工作伦理是具有普遍性的，工匠精神是工匠对自身技艺的自我审视，在技法上则突出表现在自己制作的产品上，普遍强调精追求完美；在内涵上，则与所处地域环境相融合，饱含当地人文特质。

一、工匠精神的发端

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庄子•马蹄》便明确阐释了工匠的职责，文中指出：“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这是早期人们对工匠含义最为精切的认识。

工匠是专门从事制造活动的职业群体，有关这一点，《周礼•考工记》解析道：“审曲面势，以饬五材，以辨民器，谓之百工。”从这里可以看出当时人们对于工匠群体的认识，这些特殊的人就是能够深刻理解并且判断出手工劳动涉及的材料的性能，进而能够合理地将材料用于制备民生器具——从事这些制造活动的人就是工匠。

对于手产品，除了精美的外观，消费者更看重的是产品的质量，从这一点看，人们对产品质量的要求，对完美的追求亘古未变。正如《考工记》所说：“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材美工巧，然而不良，则不时，不得地气也。”《考工记》指出影响产品质量的因素，也就是现在人们所说的工艺条件，包括环境（比如温度、湿度等等）、材料性能（比如硬度、弹性、比重等等）、工匠自身对于技法掌握的精炼程度等。当时，官办手工业有对工匠的技艺水平有着严格的要求，《礼记•月令篇》记载了对产品实施“物勒工名，以考其诚，功有不当，必行其罪”的管理手段。对那些产品能够达标各项指标要求的工匠，这样的高手都会得到相当程度的尊重，被人们称之为国家级工匠——“大国工匠”。

《墨子》中曾着重强调指出：“百工为方以矩，为圆以规，……百工从事，皆有法所度。”规矩准绳，成为约束工匠手工劳作的行为准则！为保证产品质量，在长期的手工劳作实践中，渐渐形成了约定俗成的各种技法要求，如营造的“法式”、匠作的“则例”——现代工业“标准”的前身。于是，工匠在制造过程中，都是分注重这些要求的遵守，而本行内相关的工艺规范，这是这种长期实践中锤炼出的在工匠头脑中的打下深刻烙印的规范意识，在工匠实操过程中便会自觉的反映出来，这就是我们所指的工匠精神。因此上说，工匠精神，发端于对产品质量的严格要求。

二、手艺的本质特征对工匠精神形成的影响

科学史家、传统工艺研究著名学者华觉明先生曾对手艺的本质有如是论断：“手艺具有实用的品格、理性的品格、审美的品格，它是人性的、个性的、能动的和永恒的。”这“三品四性”就是手艺的本质特征。

1.手艺的品格

（1）实用品格

谚云：“需要乃发明之母”。所有手工艺都是人类的发明创造，都源于人们生产、生活和社会经济、文化运作的需要。手艺体现人类文明和人类劳动的本质。实用品格是手艺最本原的也最为重要的本质特征。正如古人所说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人们要适应自然、变革自然，就得劳作，就得制作和使用各种工具、机械和仪器；工具器械制作出来后，其应用遍及社会生产、生活的各个方面——手艺的创发始于现实的需要，其实用品格彰显无遗！

（2）理性品格

手工劳动是人们得以获得对自然界和人工自然的理性认知的重要而直接的途径。黑格尔说，凡实在的便是理性的，凡理性的便是实在的。从手艺得来的理性认知，都是实实在在的学问。这种理性品格体现在具体实践活动中，工匠及其劳作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遵循事物的内在道理，即便当时并无法获得更深入的科学认知，但是来自经验和结果的合理性引导着手工实践活动“依理而行”。作为有目标的自觉行动，手艺总是理性的。否则，即便是一根最简陋的尖端木棒也做不出来，更遑论其他。

例如，陶瓷烧造技艺。众所周知，陶瓷是我国先民的一大创造，泥-水调和，水火相济，制造出非自然的人造材料陶瓷。其实从早期文明的的陶器制作，到原始青瓷的出现，以至于宋元的发展和明清的巅峰，即便是国手大工匠，也不可能了解其中的科学道理，诸如硅酸盐（瓷土）在高温下的结构变化、釉料在不同烧造环境中的氧化还原反应与呈色的关系，但是，在长期的烧造实践中，人们积累了大量的生产经验，总结了相应的工艺流程和生产规范，于是后世的人们遵循前人的经验，也就是在理性的基础上，去进行追求完美的生产活动。因此，这种理性品格，催生出一代又一代美轮美奂的陶瓷精品，创造出中国古代辉煌的陶瓷工艺。

（3）审美品格

手工劳动是感性与理性的结合，它融合了智慧与力量之美。手艺的审美品格是它的重要的本质特征，正因为如此，在其历史衍变中派生出了众多以艺术性为特征的工艺类别。手艺的审美品格是它的重要的本质特征，正因为如此，在其历史衍变中派生出了众多以艺术性为特征的工艺类别。

手工劳动是感性与理性的结合，它融合了智慧与力量之美。

2.手艺的四性

手艺是人性的：包含着厚重的人性。如家酿的米酒，生发了多少乡思与乡愁；手织的毛衣，多少年了，还留有慈母的手温。

手艺是个性的：所有手艺都有地区的和民族的特色，那是手艺的个性和乡土性的扩展。正如费孝通先生所言：“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所谓各美其美，就是强调手艺的个性，指出手工技艺的价值所在。

手艺是具有能动性的：手艺是历史性的存在。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手艺——创新的内在动力。从古人的钻木取火，到后来的火镰的发明，再到火柴的出现，人类获取火的技能不断地变化发展，那么，谁能担保百年之后的手艺还是如今使用火柴、打火机的手艺一成不变呢？笔者认为，正是手艺的这种内在的能动性，才推进了手艺的不断创新、不断进步，才能做到手艺与时俱进，不断适应时代的认同和需求。

手艺的永恒性：手艺与人类同在。手艺与人类同在。人类用手工改变了世界，也改变了自己。长期的劳作使手工劳动成为人们本能的生活需要。有人类就有手艺，就有参与手艺活动的爱好与冲动，就有对手艺制品的喜爱甚至癖好。手艺是永恒的。

3.手艺的本质对工匠精神的影响

手艺的品性，不仅决定了工匠精神的本质，同时也决定了工匠精神的存在和发展。

实用品格——强调了“利用、厚生”这两项的工匠精神的精髓，同时对手艺及其所依附的精神提供了存在的合理性。

理性品格、审美品格——所有手艺都是基于人们对自然和人工自然的理性认知，都合乎学科的客观规律；同时也在精神层面上凝聚成完美规范的境界。这就决定了工匠精神的理性内涵，尽管在实践中有些技艺对于具体的传统和规范，还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状态，当时甚至是现在依旧无法穷究其严明细致的科学解释，但是，却成就了追求理性的精神。

手艺的四性，无论是人性、个性、能动性还是永恒性，无时无刻不在诠释着工匠精神的品性。需要强调的是手工技艺能动性对于工匠精神的影响：手工技艺的能动性是驱动其创新和发展的内在动力，激励工匠不断再创造，不断推动手艺与时俱进的同时，也不断丰富和发展着工匠精神的内涵。而永恒性，则是从手艺与人类同在的角度来看工匠精神的永存。笔者个人认为即便是机器工业发展到今天，手工技艺也有它的不可替代性，在未来它还是应该存在的，其所依附的工匠精神也是会存在下去的。

三、化育空间的本体维度

工匠精神源于手工技艺语境，手工技艺，特别是传统手工技艺，或称手艺、传统技艺，当下较为主流的指向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因此，笔者引用联合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公约》中的有关概念进行有关的说明。对工匠精神而言，对包括传统手工技艺在内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当然会激励人类不断地再创造，同时也会激发工匠精神的赓续。这里面还牵扯到一个工匠精神的赓续问题。传统手工技艺的传承过程中，传授手艺的同时，不仅传授了技法——所谓“技”，而且也传递了世代积累的文化内涵——所谓“艺”，而文化内涵中的精髓就是我们所说的工匠精神，而只有“技”和“艺”完整地传承，才能将技艺、手艺被传承下来！因此上讲，工匠精神蕴含于或依附在手工技艺的劳作过程中，基于此种考虑，从依附性视角，讨论工匠精神创造（产生）和传承的化育空间诸要素的关联性。

笔者认为，工匠精神化育空间的向度有三，一是人，这是本体，是传统技艺及其所附精神的载体；传承过程中，不仅仅会发生“技”的传授，而且必然伴随着精神的传递；二是自然，环境因素，既是手工技艺的物质基础，也是工匠精神的物质保障；三是社会（社区、族群），对本体与精神共同的“宿主”。

人，是传承的本体，传统技艺通过人来传承发展，工匠精神在技艺的传承中形成和赓续，这里的人个人以为包括三个维度，相互影响，即匠人、学人、和相关管理者和推广人。匠人，属于手工技艺的传承者，是肩负技能、技术传统传承重任的主体；学人为手工技艺的学术传承者，肩负着手工技艺认知及其价值探究的使命，与此同时（为匠人和自身）树立文化自信，在传承技艺的同时阐发和传播工匠精神，并使之通过匠人群体继承和传递；管理和推广人则在保护和促进社会认同方面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管理者代表政府，是社会向度上的权威代表，拥有制度形象和社会资源的主导权，推广者则是匠人和学人与社会及管理者之间的桥梁，不可或缺。三者构成本体，三足鼎立，是稳定工匠技艺传承的压仓石，编织并拱卫着工匠精神的化育空间。

工匠精神的产生、成熟、传承，仅仅依靠匠人本身是无法实现的，成败溯源，应求得本体作用的统一；而三者的统一绝对不是匠人一人所能成就，精神的确立须在其化育空各维度的协调之下，求得彼此间的相向而行，决不是逆向。

四、化育空间的向度

1.本体向度——手艺传承方式的影响

作为手艺及工匠精神的本体，手艺人的成长，或者说手工技艺的传承，起经历是各不相同的，不同的经历对于技艺的学成、精神的树立，都会产生不同的影响。本文从下面的几种主要的传承方式出发，详细阐释本体向度对化育工匠精神的影响。

历史上，手工技艺传承的形式主要有以下几种：

（1）正规型的教授传承

此处引用正规型说法是“公约”中的概念：“传承（特别是通过正规和非正规教育）”。个人理解，这种传承形态主要指的是正规的学校教育，专业院校、专业系等，按照相应的固定模式进行集体教学。

旧时的官办手工管理机构，如造办处等，当代的专业技术学校等，属于这一类。这一类手工技艺教育主要目的是提高人的素质，提高对手工技艺技能、文化的认知水平，这样才有可能首先使得自身对手工技艺的价值的产生认同感，这些都不是空谈灌输，需要在日常生活的点滴之中营造氛围，文以化人。这种类型的传承所传续的工匠精神具有较宽泛的普适性和原则性。

（2）社区型群体传承

社区型群体传承有时候指在一个文化区的范围内，有时候指在一个族群的范围内，众多的社区成员共同参与传承同一种手工技艺门类或形式。

以广西河池南丹里湖乡为例，当地的白裤瑶女子世代长于织染技艺，技法的传承属于相当典型的全体传承，在长期的织染实践中，技法上有了不同工艺环节的口诀、歌谣，产品上，有着社区内普适性的价值审视标准；当代历代相关的劳作，不少是群体行为，相互合作，互相配合来完成某道劳动强度颇高的工序，比如“跑纱”——数十人上百人集体整经（整理经线），因此，无论是技法还是发端于对织染物成品的质量要求的工匠精神，都是全民传承。采用这种方式传承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主要包括传统技艺、民间歌舞、民族节日、民间信仰等文化艺术表达形式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这里主流的手工技艺包括：织造印染、酿造等。

再如，云南鹤庆的金属加工技艺：其中，新华以制作、加工银铜饰品和工艺品称著，秀邑则以制作、加工铜料生活用具和藏式用具见长。因其与少数民族固守的习俗相契合，又已形成了研发、制作、销售的产业链和拥有相当大的体量，不少年青人及外地艺术学院的学生慕名入行学艺，为后继人才的储备奠定基础。

这种类型的技艺传承形式，由于传承群体规模较大，工匠精神延伸到了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这里的工匠精神，不仅仅是手工技艺实践活动的规范，同样演化为日常生活的行为准则，成为当地的社会风尚。

（3）家族式传承

家族传承型非遗教育是手工技艺重要的传承方式，其特征是上辈传下辈，一代传一代，绵延不绝。

在这种传承方式中，一方面晚辈在日常生活中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中完成精神的继承和技艺学习与技法的掌握，经长辈培养和点拨，在传承手工技艺方面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另一方面他们又利用习俗惯例等将下一代传承人限制于血缘群体之内，以确保在该项手工技艺的纯正血统。

这种类型的技艺传承形式，由于家族的局限，工匠精神内敛并具有较强烈的家族文化特质，在其传续过程也具有相当强的自我排他的惯性。

（4）师徒型

此种类型的传承方式对于化育工匠精神的影响，是十分典型的。旧时，想学习一门手艺是相当不容易的事，不少行当学艺，讲究师徒同住；即便是当代，在日常的生产活动中师徒也几乎是形影相随。因此，在师傅传授徒弟技法的同时，行规矩，讲道行便成了精神传承的主要形式。

比如，就是的木匠学艺，时长规定是“三年另一节”，即三年的学艺、一节的帮工。节指的是春节、端午、中秋这些个节日。比如徒弟今年过完年来师傅这儿学艺，三整年满后，还要等大后年的端午节过了才能算“功德圆满”。三年学艺期间，包吃包住没有工钱，帮工期间师傅会给些工钱。徒弟在学艺的同时，与师父朝夕相处，耳濡目染，对本门技艺的文化内涵（包括习俗、规矩、各种讲究等等）逐渐了解，“沉浸式体会”，将前辈们树立的精神融入自己的生命中，实现“艺”的，亦即精神的传承。

从上述几种传承形式上看，家族式传承和师徒式传承对于其所包含的精神传递由于代际间的密切关系，表现得最为彻底和坚决，因此精神力量也使得技艺传统的惯性也最为强大。

2.自然环境向度

自然环境，为手工技艺的施展以及手工艺者的生存发展，提供了不可或缺的物候条件。显而易见，没有适宜的物质基础，手工技艺无从应用施展，手工艺者无法生存更遑论发展，“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精神更是无从依附。因此，没有适宜的自然环境，工匠精神的化育空间是根本无法构建的。

比如，历史上一些著名的陶瓷窑口，不仅在工艺技术上风骚一时，在陶瓷烧造技艺的传承过程中，技术思想、技术传统、工艺规范、专业精神逐步确立，形成了适合自身的工匠精神。但是，随着自然环境的变化，如瓷土资源枯竭，致使陶瓷烧造难以为继，由是，生产活动日渐枯萎、窑口的工匠渐渐离散，技艺渐渐消亡，工匠精神离不开所依附的手工技艺环境，技亡艺失，辉煌不再，渐渐湮没在历史长河之中。

3.社会环境向度

工匠生存与社区和族群，则必须遵守社区的规定和族群的习俗。推而广之，须受到（社会的）法律法规的约束。这也是上述提道的《公约》中阐明的对于传统技艺在内的非遗存在的前提条件——特定约束下的认同。

简言之，依附于手工技艺、手艺人的工匠精神，符合所处地区法律法规的各项要求才能够存在和发展；反之，则必然消亡。

例如，曾经在北京地区辉煌一时的琉璃烧造技艺。

琉璃是一种用来修建宫殿、陵寝、寺院、庙宇、宝塔等建筑的重要装饰材料。北京是辽、金、元、明、清五朝故都，大量的宫殿、园林、陵墓、佛塔、寺庙等建筑中都可见到琉璃。北京琉璃烧制始于辽代，门头沟区龙泉镇龙泉务村现有辽代窑场遗址。如今，北京地区严格地环保制度要求，使得琉璃煤窑烧制生产过程中存在环保问题凸显出来，在要求消除环境污染的大局之下，北京地区琉璃烧造的产业萎缩、人员流失，生产厂关闭或迁出，依附于北京门头沟琉璃烧造技艺匠人的工匠精神随之消亡，只能见于文献的记录之中。——与社会环境不相适应，不符合社会向度的条件要求，造成手工技艺地区性淘汰，工匠精神只有存留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