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奇旅》中存在论的美学表达
2021-10-15朱格
朱 格
(中国传媒大学艺术研究院,北京 100024)
从讲述亲情的《飞屋环游记》到追求梦想、探讨生死的《寻梦环游记》,再到这次偏向写实的新作《心灵奇旅》,皮克斯工作室带给我们太多有关生命的思考和感动,我们跟随每一部影片的主人公踏上征程的同时,都将经历一场心灵的涤荡与洗礼。较之前皮克斯出品的其他动画,《心灵奇旅》这次融入了新的元素:爵士音乐与现代艺术——抽象线条的人物形象设计,给予观众良好的视听体验,使影片带来更加丰富的感受。电影一共设置了四个场景:现实世界、代表死亡的“生之彼岸”、代表新生的“生之来处”以及象征执念的“无我之境”。《心灵奇旅》以对现实之外的想象填充了有限的现实,用新的故事讨论生存的永恒难题:生活到底有何意义?我们为什么要活?应该怎样活?
一、反抗与逃避:荒诞作为起点
在我们讨论生的意义前,首先要解决生和死的问题,所以,对存在意义的思考不免从荒诞开始。荒诞是人对自身和外部世界关系的感知,它一直以来都被当作一种结论式的感受来看待。《心灵奇旅》则不是,影片一开始,主人公乔伊就陷入一种荒诞的境地:在最接近梦想的时候,他死了。在得到一次梦寐以求的演出后,他因为过于高兴没注意看路,掉到了正在维修的下水道里,徘徊在生死之间。这个如范进中举般戏剧的情节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发生了,并且赤裸裸的呈现在乔伊眼前。于是,他面临关乎存在的选择:接受死亡,或是奋力寻找重新获得生命的途径。加缪在《西西弗神话》的开篇就讨论荒诞与自杀的关系,正是因为只有在面对作为出发点的荒诞情境时,生存与否的问题才是我们思考的首要问题。乔伊选择生,选择反抗,这也使乔伊角色本身充满荒诞感。帕斯卡尔认为,荒诞的产生源于“意识到自己终究会消亡的肉体,与渴求的幸福和想要永恒的灵魂之间不能共存”。荒诞感就产生于这种“人类呼唤和世界无理性沉默之间的对峙。”面对荒诞,乔伊选择反抗命运,反抗死亡这种执着也加剧了他的荒诞。
第二种面对荒诞的结果是逃避生命。与乔伊相反,灵魂二十二认为生命就是一场虚无,面对荒诞,它直接选择“不获得生命”。影片设定在成为人之前,灵魂的性格需要在“心灵研修院”性格塑造室的塑造,只有拥有了完整的个性之后,才能有机会获得去地球的资格。但是拥有个性还远远不够,他们需要通过导师的帮助,在地球上的万事万物中找到他们灵感。二十二是“生之来处”的“钉子户”,它拒绝成为新生命来到与地球,“无聊”“没意义”是它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无数在自己领域功成名就的人作为导师试图帮助它找到可以点亮生命的“火花”,寻找那个可能让它找到生命意义的事物都没有成功,反被二十二气得抓狂。不愿意去“生之彼岸”的乔伊和永远留在“生之来处”的二十二就这样在心灵研修院相遇了,乔伊为了获得生的机会,阴差阳错的成了二十二的心灵导师,一段寻找生命意义的旅途也由此展开。
二、执着与消极:面对荒诞的两种态度
如果意识到生活的荒诞是一种必然,那么我们要面对的问题是如何消解荒诞。《心灵奇旅》让面对荒诞和生存持相反态度的两人处于共同的环境下,以态度差异导致的结果推进故事情节的发展,通过展现平凡生活的闪光瞬间,传递给我们生的勇气和力量。对比来看,两位主人公面对荒诞的态度可以概括为执着与消极。
对乔伊来说,荒诞感在他身上产生过两次。第一次是在心灵研修院里,乔伊的一生像大型有声艺术展被呈现在他自己眼前,与之前荣誉满满的心理医生不同,他的生活展示的全部都是被拒绝的,滑稽的,失败的,孤独的片段,“我的生活毫无意义”。乔伊荒诞感的产生属于加缪所归纳的“意义的断裂与缺失”。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执着地想通过二十二得到地球通行证,去完成他梦寐以求的爵士音乐表演,这是一种荒诞的反抗。第二次荒诞感产生在演出之后,乔伊以为自己的生活会因为这场演出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当他像往常一样乘地铁回家时,面对漆黑的、安静的房间的瞬间,他突然觉得什么都一样。“无意义”之感再次向乔伊发起冲击。
与乔伊的执着相反,二十二身上体现的是对待存在的消极。二十二的荒诞感也出现过两次。首先就是它本身,它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认为一切都毫无意义,在万物殿堂里,乔伊带它尝试了各种各样的工作企图帮他找到自己生命中的灵感,但都以失败告终。“地球很无聊”,它找不到可以让它兴奋,为之愿意付出整个生命的东西。在《美学原理》中,叶朗先生这样描述荒诞:“荒诞感是在这个世界中体验到的一种不安全感和不可信任感,从而产生生存的恐惧。”荒诞是一种生命意义的缺失。我认为,二十二并不是真正觉得生活无意义,它面对荒诞的消极态度其实是对未知的恐惧。二十二的导师们都在世界上取得过不少荣誉,或是世界的名人,他们无形中为二十二所认为的“火花”设置了极高的标准,一旦将过多的期待投射于个体身上,就会使个体产生无由来的恐惧。这一点在影片的尾声乔伊将生的机会还给了二十二,而它却站在通向地球的道路上不敢前进中有所体现。第二次荒诞感产生于二十二的过度消极。它把回到地球的机会让给了乔伊,好让他圆梦,自己却变成迷失的灵魂进入到“忘我之境”。“忘我之境”是由于过度投入在某件事情上,从而使身体达到的另一个断裂的空间。一旦这种投入变成了执念,就会和生命脱节,与现实产生无意义的断裂。
三、大海和鱼:存在的无意识
电影的前半部分一直在讲述乔伊为了完成自己的梦想做出的努力,他太执着于生命,即使化身为猫也要教二十二如何在世界上生存,从而获得自己登台演出的机会。但是当他费尽力气,终于让自己的灵魂在最关键的一天回到了自己身体里,完成了自己梦寐以求的表演,乔伊站在酒馆的门口送走那个说为自己而骄傲的而母亲,周围好像都安静了,夜晚还是那个夜晚,精彩落幕后,真正的生活是沉默。于是他的脸上写满迷茫:然后呢?演出会散场,我们终将回归到日常生活中的平静。当女爵士手出来的时候,乔伊对它说,“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我还以为一切都会和之前不一样。”女爵士手向他讲述了小鱼和海洋的故事,小鱼一直向往游向它以为的神秘又不可接近的海洋,殊不知,它已经在海洋里了。生活如水,我们追求“海洋”,艳羡他人,将别人生活的精彩瞬间当作他们生命的全部,奋力追求那样的闪光时刻。当舞台上的灯光熄灭,我们搭乘地铁回家面对的依然是最普通的生活,就连功成名就的女爵士手也是一样。我们其实已经在“海洋”里了。苏轼云“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最美的风景就在日常生活中。
乔伊和二十二虽然对生活的态度完全不同,但是他们都在寻找存在的意义,也就是“火花”。乔伊以为完成了梦想就找到了生命的意义,二十二寻找的是意义本身,那个让它愿意成为地球生命的理由。李贽的童心说讲到“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二十二就是拥有童心者。它初次来到这个世界上,无法遏制自己对任何事物的好奇,它由最初的害怕到学会享受当下的那一刻,越来越自在。当我们在生活的场景中重复,其实很容易产生疲惫之感。所谓童心,是没有经历的最初之心,所以在接触新鲜事物时客体对童心者产生的冲击力远远大于反复经历过的我们,心灵上的感受也是如此。
四、绵延与生机:自在的存在者
《心灵奇旅》中展现地对生死观念的探讨是皮克斯动画经常涉及的题材。有这样两种看待生死层次的态度:孔子的“未知生,焉知死”和海德格尔的“未知死,焉知生”,可能这也是东西方生死观之间的根本差异。生命的动力到底来自哪里?是来自它的对立面,也就是死亡所带来的挑战和压力吗?还是说生命内在就有一种动力和压力,可以驱迫生命面对自身不断去创造不断去选择?我认为《心灵奇旅》具有非常浓厚的东方哲学韵味:在我们知道死之前,先好好去活着,感受生活着的每一刻,忘掉那些所谓的思想包袱,感受自己创造的自由。
在解决了对生死问题的选择,追寻存在的意义前,应该回到生命本身。生命是对存在的不断超越,因为意识的本质总是朝向他人和世界开放。开放,是永不停止的虚无化,并在意识到虚无后生生不息的创造。意识是流动的,它永远在生成,创新,当虚无进入意识告诉你:“你什么都不是,因为你一无所有”时,这个“不”恰恰是最高的肯定,因为只有意识才有能力,有资格,对一切本质说“不”然后创造自己的价值。伯格森在《创造进化论》中提道“生命仿佛是一种把下落的重量往上举起的努力。诚然,它只能延缓下落的过程。但是,它至少能够使我们明白,举起重量的过程究竟意味着什么。”在生命的过程里有自由,有反抗,有选择。
除了两位寻找生命意义的主角,乔伊的理发师和乔伊所在管乐团的学生也展示了他们对待梦想或生活的态度。长号手康娜最终看清了自己对长号的热爱,选择继续留在校乐队里。乔伊经常光顾的理发师,虽然没有完成自己之前当兽医的梦想,但是也从自己现在从事的行业找到了自己的价值。萨特说“决定我们存在的是我们自己。”在萨特那里,人的生命并不指向任何终极目标,也没有本质上的准则行为。上帝的缺席导致对世界的意义与人生意义成为空白,每个人都是未知,也正是未知使我们在人生中不断选择,探索,追寻。
最打动观众的是影片最后,乔伊在弹钢琴时脑海里浮现的几个他感受很深的生活片段蒙太奇。拥有人生志向就是“火花”吗?不是的,火花不是灵魂的目标,不是某种意义的生成,而是仅仅是为某种东西想要去生活的瞬间:或者是吃到从未品尝过的美食,在地铁站听到流浪歌手,或许是换了一个发型,工作得到家人的认可,或许是骑车的时候拂面而过的风,或许仅仅是一片从树上旋转而下的树叶,享受生命中的每一个不起眼但是你却想值得为他活着的就是这一刻,就点亮了生命的“火花”。
意识到荒诞的存在,去反抗,去感受,去创造,这也许就是存在论最想传达的力量。就像我们为西西弗斯永无止境的推动巨石感慨,叹息他的悲剧与痛苦,但我们并不应该悲观,也许前路是未知的,轨迹是相似的,但我们拥有独一无二的感受,我们是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