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疙瘩的故事
2021-10-15宋以柱
宋以柱
在弘文高中的主席台上,面对两千多学生,我没有讲自己勇擒歹徒的事迹,却讲了另一个人的故事。为什么要讲他的故事呢?1928年秋天,在这个镇上产生了全县第一个党支部,他是其中的一名组织者。
这个人叫宋秀才。
宋秀才喜读书,写得一手好字。字可大可小,大字舒展豪放,小字端庄秀丽,像俊模俊样的小姑娘。放下书笔,宋秀才穿上短衣,束紧裤脚,挑起一担粪土,晃晃悠悠,也能去田里。乡人迎面见宋秀才一头大汗,忙立在一侧,请他先过去。
宋秀才在种田上差一点儿,却是乡人的主心骨。宋秀才读书多,见识多,人们有个大事小情,都找宋秀才请教,请他拿个主意、写个契约、读信复信,宋秀才都笑着一一做去。不仅如此,宋秀才还打一手好算盘,且是两手同时打,左手算左手的账,右手算右手的账。若是同一笔账,算珠一停,两手算得定是毫厘不差。
1927年春天,宋秀才去镇上教书。这个学校原有三个老师,是从县里来的,个个相貌堂堂,谈吐不凡,懂文言,却不用文言教书。他们穿短衣、长裤、皮鞋,劝宋秀才脱了长衫,穿了中山装。他们读白话文,办报纸,给宋秀才看《向导》《先驱》《新青年》,组织学生家长成立农民协会。宋秀才狭窄的三间草房里,常常彻夜不熄灯火。
宋秀才读书耕田教书,还会看病,一手绝活儿是化疙瘩。
镇上有个大户人家姓米。米家有三个儿子,这三个儿子是乡里的顽劣之徒,人见人躲,没有谁敢管敢问。这家当家的米振东求到宋秀才的三间草屋,请他调教,宋秀才一口答应。待进了米家大院,宋秀才对面前站立的三个小子,不理不问,只顾自己喝茶读书。半晌,宋秀才对三小子说:“你来。”三小子不明就里,愣怔着想跑,给宋秀才拉到太阳底下站好。正值三伏,太阳毒辣辣直晒。这小子可没遭过这罪。
宋秀才抬起三小子的脸,把他的脸正对太阳。这三小子是仨兄弟中模样最周正的一个,浓眉大眼,身材挺拔。只是,在眉心正中,有一个大疙瘩,十几年了,像一只黑胖虫子,随着三小子长高长胖,也在不断生长。此时,宋秀才让三小子对着太阳不动,疙瘩对着太阳。他站在对面,双掌摩擦几遍,然后对着三小子脸上的疙瘩慢慢转动。三小子要倒。宋秀才说:“别动,动一动疙瘩就钻到你头里了。”当然,是吓唬他。
一个时辰之后。宋秀才说:“睁眼,去屋里看看吧。”屋里传来三小子一声大叫:“疙瘩不见了!”双眉之间平展展,看不出一点儿痕迹。米家这仨小子,自此之后,一心读书,对宋秀才又怕又敬。
乡人知道宋秀才有这本事,大凡身上有疙瘩的,不管在脸上、胳膊上、腿上,还是在屁股上,都来找宋秀才。神奇的是,他都能化掉。也不是每次都对着太阳。你想,要是光着屁股,对着太阳,那不得把活人笑死。每次,宋秀才只是使劲儿摩擦双掌,再用双掌对着那疙瘩。时间有长有短,次数有多有少。最后,都能化掉疙瘩。有人说,在宋秀才手掌摩擦幾分钟后双掌分离的瞬间,看见他的双掌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红通通的,似乎还有火苗一闪一闪的。
不管乡人怎么说,宋秀才是沂河岸边的一个传奇。这不假。
国共第一次合作失败。宋秀才隐瞒了身份,安心种地。他的学生们,有在村里种地的,有的离开村子去了省城,进了大学堂。米家的三小子跑去了日本,学了洋文。
日本人攻下了北平。枪声一路南下,到了沂河岸边。
这一日,宋秀才的院门被踢开,进来一个洋人,长发,穿着呢子大氅、黑皮鞋,开口叫“宋先生”。原来是米家三小子,后面跟着一个矮个子。矮个子穿着有两排大黑扣子的上衣,脖子里系着一根红带子。矮个子解掉红带子,脖子里显露出一个红疙瘩,如鸡蛋大小。
米家三小子说:“先生,这是我在日本的先生,木滕一司令官阁下。”宋秀才不发一言,笔直地站着,没有点头也没摇头。随着米家三小子的嘴一张一合,宋秀才眼前是万里江山如血,夕阳下铁骑万里,将士马革裹尸,老百姓尸横遍野……宋秀才的脸色凝重如草屋后的卧牛石。
“今天不行!”宋秀才的语气不容辩驳,“今天的太阳不毒,晒不死病毒,不能化疙瘩。请回吧。”宋秀才拂袖进屋。
当夜,宋秀才的书屋,一豆油灯,昏黄了一夜。宋秀才写了一封信,装入陶罐,埋入草屋床下。
第二日,午时饭后,破天荒地,宋秀才抽了一袋水烟,穿青色长衫、方口布鞋,气定神闲地端坐在大门之外。米家三小子引日本人至宋秀才身前,鞠了一躬。宋秀才说:“你已没了心,却还没忘祖宗的礼数。”言罢起身,伸手一指,让木滕一到太阳下,抬头眼望太阳,不得眯眼,露出脖颈上的疙瘩。
宋秀才微叉双腿,蹲个马步,双掌摩擦十余秒,掌心暗红,升起一缕青烟。随着双掌向前推送,那缕青烟,竟如小蛇,弯弯曲曲钻入木滕一的颈项。须臾,烟尽。宋秀才站稳身子,长胳膊一挥,停在半空中,那意思是送客。
第二日清晨,木滕一司令员中毒身亡。宋秀才听得此消息,脸上现出微笑,手中书猝然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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