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布苏
2021-10-15蒋冬梅
蒋冬梅
踏遍八百里大布苏,就学会了一本《千字文》。知字村、端字村、改字村……从《千字文》中承字命名的村子撒在大平原上,像一个个写满了字的田方格。
风里吹着碱,土里埋着碱,绵延无尽的人生在这儿、埋在这儿。某天,在大布苏挖出一座座墓,什么朝代、什么葬制,全都不知,一具具白骨竖在墓坑里,像活人一样站在碱土里。看那马革腐烂的残迹,人们猜想,应该是从前战死的军士。这里自古就踏过契丹人的马蹄,从来就是“宁可站着死,不想跪着活”的民风。
裹着雪的白毛风一吹,就好打冰碱了。打碱这天天不亮,几十双手就挤在师二爷屋前的大石槽里搅动。这些手,不管沾过血的、沾过泥的、沾过铜臭的,全都在大布苏湖的碱水中洗净。榆树皮一样的手沾上碱水,风一吹,泛起喜盈盈的碱花花。
人要信了什么,什么就是神,来的人都信师二爷。师二爷住在碱湖边上,可师二爷不靠打碱活着。老伴儿嫌他守着金山要饭吃,怪他不打碱发财。师二爷说了句“手上沾了碱,心就存了私”,从墙上摘下锡酒壶对着嘴灌了几口,又说:“有这,就够。”壶里装的是大伙儿孝敬的酒,碱土地的高粱酿的,他主持打冰碱的酬劳。
大布苏湖像口大锅,锅边围了一圈等饭吃的人。师二爷不打碱,他只给打碱的人划地盘——按上冰的早晚划地段。他的心正,量得也准,不差半点儿。人人都心服,只有谭五不服。谭五上冰最晚,没排上当天的号,一轮就轮到三天后。
谭五凡事都要抢先,他带着几个伙计抢到头里,把用冰钎刚画好的印子砸个稀烂。这是一湖金子,抢地盘就是抢钱,为此脑浆子都能打出来。几伙人马上骨碌到了一块儿,棒打钎戳的,溅出的血一眨眼就冻上了。
大布苏湖多少年没见过人血了。师二爷气得吹胡子瞪眼:“熬碱就是熬人,打一年碱,熬一回人!”他带着人围成一圈,举着冰钎开始凿冰,直到把谭五一伙人脚下的冰层凿了下来。谭五一伙人歪歪斜斜地浮动着,像踩了一艘船。
师二爷跳上浮冰对谭五说:“湖里这锅碱是老天爷赏的,没个规矩,都伸手进锅里抓,就乱套了。”谭五看着湖底三层棉被厚的冰碱,嘴里吐着血唾沫和脏话:“尿尿都能冻冰立棍的地方,活命就是规矩。”师二爷把冰钎往冰上一戳,震得浮冰一阵抖动:“破了规矩,坏了礼义,大布苏湖就容不下你!”各帮的人也一齐举着冰钎子吼了起来,白霜把这群打碱人染得银闪闪的,像大布苏湖长出的骨頭。
谭五的怀里别着把枪,那枪是他拿十块磨盘大的碱砣换的,可师二爷带着众人手里握着理儿。谭五猛地咬咬牙,咽下一口血唾沫,头也不回地走了,溅起的冰水把他脚上的乌拉冻成了冰壳壳,像一把锤子咣当咣当地敲打着冰面,可他的血气全冲到了脑瓜顶,没察觉他的脚已经冻麻了。
谭五领着一伙人钻进一家大车店。趁着老板娘过来倒酒,谭五照她腰上捏了一把,淫笑着说:“等我发了财,先把你办了!”
这几个人灌足了烧酒,头抵着头在一块儿叽咕,一会儿狞笑,一会儿浪叫。老板娘翻着白眼心里骂着:“一样的地,咋又长高粱又长秕子呢?”
谭五再也不上冰了,他站在碱土坝上,远远地望着大布苏湖上人们热火朝天地打碱。打出的白花花的冰碱堆在家家的地窨子外面,上面用芦苇盖个严实,各家都喜盈盈地等着卖碱那一天。
等着盼着,终于等来了几伙收碱的人。收碱和卖碱的人,狗皮帽子遮住半拉脸,眼睛像深井,谁也打量不透有多深。双方只把手缩在两只袖筒子里,见了面各伸出一只手,伸到对方袖筒里,两只手捏巴一阵,你出三我出四的,商量好了价钱买卖就成了。只是这碱价像是年根底下小酒馆的酒价,一天一个高价。
往年收碱的客商来了,却收不到一块碱了。碱价高得离了谱,碱商不能干赔本的买卖,都打了退堂鼓,先前抬高了碱价的那几伙人反而没了踪影。
好容易熬到过了年,早过了收碱的时节,突然来了一伙收碱人。他们一上来就把碱价打了对折,打碱的人叫苦连天,但有人实在扛不住就卖了,含着眼泪打了包袱离开了大布苏。
这伙收碱人收了几日的碱,眼瞅着赚得盆满钵满,像捡钱似的。这当口儿,谭五突然回来了。他故意把收来的碱堆在小酒馆的门前,雇几个人日夜看守着,自己领一帮人天天喝酒耍钱。人们这才明白,他们叫谭五算计了。
有天晚上,师二爷从墙上摘下锡酒壶,一言不发地坐到半夜,把最后一点儿酒喝净了。
第二天谭五跑到镇上警署报案——他的碱一夜之间让人给“坏”了,半夜有人泼了水。人都说那是报应,好容易从水里捞出的碱,又被水收回去了。谭五掏了不少大洋,几个警察才跟了来,装模作样地在村子里咋呼一番,最后也不了了之。
这之后,人们再也没有见过师二爷。
很多年以后,有人在大布苏挖到了一个奇怪的“竖葬墓”——井一样的竖坑里,立着一具干净的白骨。在坑底的白碱土里,还半埋着一把锡酒壶。
注:大布苏,蒙古语,盐碱。
[责任编辑 吴万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