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定金彩壶

塔娜

老于两年前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人闲了。可老于不是闲得住的人。老于将心思花在了古物上。秦都这宝地儿先前是多少朝的古都了？老于心想着，这座古城，别说按年岁来算，就说是按有过的朝代来算吧，那也是老宝贝了。老于生于斯长于斯，祖上是富人家，到了老于这辈，家里有不少祖传的宝贝。退下来的两年，老于痛痛快快地研究起他家的这些宝贝。

老于最喜欢那只白定金彩壶。这壶不知是家里哪一辈祖宗收藏的，是好东西——胎质繁密紧致，细腻如胎儿肌理；壶身绵滑，有如白月光；壶颈高长，薄釉，隐约露出靛青色胎骨颜色；最是那别致的壶口，椭圆形的一圈金色釉彩，什么时候都熠熠生辉。壶的造型，在老于看来正有一种古朴稳重的自然情趣。先前老于把这只壶收在柜子里，终年见不了一丝阳光。退下来后，老于把壶取出来了。他把这只白定金彩壶摆放在卧室柜面上，没事呢，自个儿就躲起来好好赏玩一番。祖传的宝贝，老于轻易不肯示人。

好东西，得自个儿慢慢赏。老于认为。

世事难料，老于半年前摔了一跤，左腿骨折了。伤筋动骨一百天。这几个月行动不便，老于是不能再侍弄那些宝贝了。老于的妻子过世得早，唯一的儿子远在国外。儿子远程给老于请了一个保姆。这保姆没干完一个月，就收拾包裹拜拜了。儿子又请了一个，没过几日，老于一通电话打给儿子：“我要换保姆！”

“爸，到底是怎么回事？刚请来的保姆又不满意？”

“她不老实，老惦记我的宝贝呢——不辞，我疑心她早晚要偷！”？电话里头的老于气呼呼的。

儿子听完，哭笑不得心想他爹这一摔，是摔糊涂啰。

“人家肯定是觉得稀奇啊，没见过的宝贝，多瞧几眼也正常嘛！”

听得出来儿子这回不依他了，老于气得挂了电话。自从腿坏了后，老于的精神也一天天地萎了。医生交代要多活动，老于愣是不愿意，终日闷闷地黏在床上。

老于打电话的时候，保姆就在房间里，但她权当没听见，一边小声哼着歌，一边用一条干净的抹布认真地擦着白定金彩壶。老于心急如焚，不停地嚷嚷：“不要碰！你不要碰！”无奈自己下不来床，老于干着急，在床上一会儿挪往左边，一会儿挪往右边。

保姆说道：“这个白定金彩壶，模样看着是好，可我怎么觉得不像是真的哩？”保姆说完，偷偷地笑了。

老于更加不乐意了：“你懂个啥！”

“我先前也在古玩店待过，南来北往的古货，也略懂一二，只是您这壶，确实是不曾见过。莫不是后来人造的？”保姆又故意气他。

“那是你没见过真正的好货。”老于言语间带了十足的神气。

“那您倒是给我好好讲讲呗。”保姆笑盈盈地凑到老于跟前。

老于先前也给特别亲近的几个外行讲过这壶，把这壶的特色极其认真地向他们解说。可外行就是外行，老于说得多仔细啊，外行们最终只是带着疑虑的神色礼节性地点点头。老于无奈地叹了口气，再也不说了。他把壶锁进了柜子里。今日这个“略懂一二”的保姆竟然要求他讲，反正躺着也是无趣，老于索性讲了起来。从壶的年代、造型、落款，再到现代仿制品的鉴别，老于一口气全给保姆讲了。保姆连连点头，还给老于送上了一杯茶水。

“您真不愧是行家。我向您学习。”保姆给老于伸出了大拇指。

老于整日阴沉的脸，终于有了几分晴朗。

第二天，保姆突地给壶插上了一枝粉梅。老于睡醒看到这一幕，急得不得了：“哎呀呀，赶紧把梅花撤了。”保姆说：“您仔细瞧一瞧嘛，它们多搭呀！”保姆说完上街了，老于坐在床上，端详起壶和花，蓦地觉得，含苞待放的梅与白壶竟也相得益彰。老于这会儿安静下来了，看著满屋子的古董。它们仿佛都被这枝梅花催醒了，几百年的时光赋予它们的古旧气息，仿佛都被一枝花的光彩驱散了，它们开始有了生气。

老于尝试着挪坐在床沿儿上。

从这枝梅花开始，保姆隔三岔五就给白定金彩壶插上适宜的花枝。每次换上新的花，老于嘴上还是要嚷几句，但心里是欢喜的。每次他也都尝试着将自己挪得离壶近一些——从挪到床沿儿，再到脚下地，再在保姆的搀扶下，迈开脚步。

一段时间后，老于的腿好了，他能像之前那样走路了。保姆这次真的要拜拜了，可老于却开心不起来。他不嚷了，安安静静地坐在床沿儿上，好像自己还受着伤一样。

良久，老于终于开口：“小吴，谢谢你。”保姆一听，愣住了，不知老于今天是怎么了。老于接着讲：“小吴，没有你，我可能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你对我老头子的关心，全在这只壶里了。你故意气我，擦壶，给壶插上花，这些都是你特意为我做的。你盼着我好起来啊！我老头子糊涂呀！壶虽然是宝贝，但没有情，它终归是死物，情才是人的宝贝。你的一份情，让我和我的这一堆旧物，都有了暖意。”老于说着，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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