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动与约束机制:未预后果的社会学研究进路
2021-10-14杜胜臣
摘 要:有意图的社会行动之未预后果是社会学研究者长期关注的重要议题,目前该领域的研究主要进路有两种:一是针对“行动”的过程分析进路,二是针对“约束机制”的结构分析进路。两者的核心关切在于从不同角度回答未预结果产生的原因、过程及影响。分析可知,该领域内的整体研究趋势呈现一种由一元到多元、由单线到多线、由静态到动态的演变过程,同时也是一个不断变动与分化、尚未形成认识论与方法论共识的研究领域。梳理与审视该领域内的学术积累有助于人们更好地理解当下中国社会的经验现实,具有学术与现实的双重意义。
关键词:未预后果;行动过程;约束机制;多元分化
中图分类号:C9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7164(2021)33-0089-03
社会学语境下的“未预后果”是指“不在一项行动的计划之中的后果,不论此后果是否与行动者的最初目标相违背”[1]。从20世纪30年代起,这一问题一直是社会学理论关切的重要议题之一,对这一问题的探索与回应也一直具有学理与现实的双重价值。纵观社会学研究者们在该领域的积累可以发现,针对这一议题,社会学者们整体上的研究进路可以分为两类:一是针对即针对具体有目的、有意图的行动之过程的分析进路,二是针对行动之约束机制的结构分析进路。这两种视角,也构成了人们目前对该议题的基本理解思路与分析工具。
一、针对 “行动” 的过程分析进路
学界对于未预结果研究的核心关注实际上是未预结果究竟是如何产生的,以及在此基础上人们应如何应对。在此基础上,针对“行动”的过程分析进路要回答的就是:怎样的行动如何产生了未预结果?首先由默顿说起。默顿由行动角度认为有五种因素会导致未预后果:一是忽视,即行动者由于知道行动知识的缺乏而忽略了可能导致其他结果的因素;二是失误,即行为上的误差,特别是基于过去经验所导致的误差;三是对直接利益的迫切需求所导致的“主动忽视”,指当人们迫切地想要得到某种结果时,会主动忽视(而非由于知识的不足)情境中的某些可能导致其他结果的因素;四是基本价值,在特定价值引导下的行动者往往不会关注到行动的非价值性结果,当人们考虑到韦伯关于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的论述时,就能很好地理解这一因素了;五是寓言作用,分为“自证寓言”与“自否寓言”两类,其根本含义是对于现实的论断(不论真假)本身就会成为现实的一部分,并反过来对现实产生影响[2]。
默顿的分析基本确立了对于行动者分析的主体要素,比如知识、有限理性等,但其功能性立场遭到了吉登斯的批判,后者认为功能主义者忽视了认知能力与意图性的作用。他认为人们在该领域的分析核心应该是社会行动者的认知能力,以及在此基础上的目的性行动的多种行为方式。而就具体的分析角度而言,他认为应由三方面入手:确定整个事件中行动者的角色、明确一系列复杂的人类活动中的各种行为模式、探究未预后果是如何进一步构成了系统的再生产的[3]。
不论是吉登斯还是默顿的分析,行动者仍主要是单一主体,整个行动过程大体上也是以单一目标为导向,这种研究思路在20世纪末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首先是在经验研究领域开始的。利纳雷斯在分析某西班牙村庄的环境抗争活动时,将行动者分为了村民、工厂普通工人、工厂管理人员以及政府官员几个群体。他通过对各个不同群体的行动策略及实际作用的分析指出,不同的行动者与其他群体互动时有不同的目标及不同的策略[4]。但是,这些策略有往往相互抵触与冲突,最终使得任何一方对于后果都无法给出单一的预测。而且在行动中,行动者往往只关心当下的行动,没有(也无法)注意行动在其他层次的影响。除了利纳雷斯外,还有类似的一系列研究,诸如对现代教育机构、边境管理机构、禁毒机构等实质作用的研究等。这些经验研究的兴起代表了一种多线、多元、动态的分析视角的发展。
在此基础上,波茨对影响行动过程的因素进行了分析。以关于直线型行动模式的划分为基础,他以埃文斯关于国家经济发展中政府的角色及其折线型、多线型行动模式为例指出[5],实际上在大多数的行动过程中,行动者的行动是非直线型的,且往往是曲折进行的[1]。一个行动链条中的每一个行动步骤都会导致在行动者计划之外的结果,这样的结果又促使行动者不得不采用新的应对手段,新的手段又进一步导致新的结果……直至最终行动过程的结束。在这种非线型思路下,波茨提出了影响行动导致未预后果的五种因素:1.某些成员的实际目标与宣称目标不一致;2.习惯与情感会改变行动计划、改变行动者的得失估算;3.行动者反抗权威的动机与设计,使其即兴做出实现原计划的其他方式;4.根植于参与者的历史与环境的外部因素,会导致对于相同激励机制的不同,超出预期的反应;5.适用于一个阶层的动机性解决方式不会同样适用于其他阶层[1]。
整体而言,在针对“行动”的过程分析进路中,研究者们正逐步由单因素、单维度、直线式的分析模式向多因素、多维度、非直线式的分析思路转变。同样的状况也出现在针对“约束机制”的结构分析进路之中。
二、针对 “约束机制” 的结构分析进路
正如同针对“行动”的过程分析进路要回答的就是“怎样的行动如何产生了未预结果”,针对“約束机制”的结构分析进路要回答的就是怎样的约束机制如何导致了未预结果?
抛开早期的一般意义上的论述不谈,格兰诺维特首先在这一领域做出了突破性的贡献。他以“嵌入性”为核心,分析了市场行动者的行动目标究竟是如何转变的。他指出,“商人文化”的发展、“双重义务”的力量以及有区分的社会关系的发展,不仅抑制了追求利益的动机,还直接改变了他们的行动[6]。与此类似但有所不同,茨贝利斯提出了“嵌套性游戏”的概念,要回答的问题是“为何会有此种情境:即行动者在此情境中选择了看起来与自己利益相违背的行动方案?”,其给出的回答是行动者参与的实际上是一个“嵌入在更高水平的游戏之中的游戏”,所以,实际上是有更高的利益可以代替直接的、当下的利益的[7]。这也是为什么行动者最后做出的决定在外人看来是“不理智”的。茨贝利斯实际上坚持的是“理性的行动者”的理念。
同样坚持这一理念并走得更远的是科尔曼。从行动之间的关系入手,科尔曼认为“行动系统”就是一系列相互关联的行动者[8],因此他强调“制度性制约”对于行动管理的重要性。在各种对于行动的制度性制约之中,他最为看重的是三个方面的重要作用:社会关系、文化期待以及结构性的规范[9]。他认为,如果想要真正确保行动的结果能够达到预期,就必须要在这三者基础上进行设计,这样才能真正达到效果。类似地,佩德里亚纳同样非常看重行动的外部约束对于行动的影响,指出了行动环境中的“外部力量”是如何导致了未预后果的产生[10]。
如果说以上的研究都是从单一的水平维度进行的分析,那么真正由行动者所处的环境机制角度入手,采用多水平维度的分析视角的研究者,非利纳雷斯莫属。他由导致后果的行动系统的特征入手,以标准理性选择理论和游戏理论为基础,对未预结果的产生机制进行了分析。他将行动所处的约束性机制分为两个水平等级:一是简单的,基于参与成员的共有知识建立的,他人行动被一般化的,意外可预测的约束机制。这样的机制中产生的“未预结果”被他称为“弱后果”。另一种是复杂的,每个参与成员都只有部分关于情境的知识,他人行动无法一般化的约束机制。这样的机制中产生的未预后果被他称为“强后果”[4]。
这样的分析框架,可以将不同水平的制约机制进行区分,并按其有余自身特点所导致的对行动者约束条件的不同而采取不同的分析策略。只有这样,才可以摆脱关于制约机制的一般性空论,进而对这一研究进路有所贡献。综上,在这样针对约束机制的研究进路中,研究视角与分析思路也是经历了由单水平、单维度的约束机制分析向多维度、多元分析的转变,进而向机制与行动的相互作用分析靠拢。
三、多元分化:未预后果的未定研究
针对未预后果的过程与约束机制的分析构成了该领域的基本进路区分,但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上述两种研究进路也有相互靠拢的趋势。从整体上而言,领域内的整体研究趋势呈现一种由一元到多元,由单线到多线,由静态到动态的演变过程。这也是一个不断变动、不断分化、尚未形成共识的一个研究领域。因此,可以将这个针对未预后果域研究领域之发展现状称为“未定研究”,其根本特征就是研究的不断分化。
这样的变化使得该领域的研究甚至出现某种程度的“不可测化”。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当初被默顿视为“中层理论”典范的未预结果研究,随着几十年来在各个领域的不断挖掘,甚至已经被有的学者认为不可被视为“中层”了。这也是为什么有些学者(如波茨)认为人为的设计、控制行动近乎不可能,人们能做的也许只有适应行动过程的变化。当然,有这样想法的学者毕竟仍在少数,更多的学者对于未预后果研究进路的复杂化、多样化仍抱着相对乐观的态度,这也正体现了社会学界对于未预后果认识的不断加深。在这样的趋势下,也许关于未预后果的这种“未定”的研究趋势会一直持续下去,但也正是这种未定的研究状况正在不断加深人们对该问题的认识,并反对任何断论式的定论。正是由于这种研究现状的存在,才需要更多的学者在该领域进行更为深入与细致的经验、理论研究。
目前,国内学界对于该领域有一定关注,不同学者在研究不同问题时偶有提及此概念。但抛开顺带提及,仅就聚焦该领域的理论与经验研究而言,仍较为缺乏,仅有的若干尝试主要在于应用该视角(概念)指导经验研究的层面。例如,景军将这一视角运用于媒体对一老年人自杀影响的个案分析研究异常精彩[11],但其重点侧重于对经验问题的研究,在方法论角度对于该领域的影响不大,这也是目前国内学界的整体关注现状。
四、结语
未预后果这一分析进路既有重大的学术意义,又有着不可忽视的现实重要性。就学术角度而言,该进路紧密关联于社会科学领域中诸多核心理论议题。系统而全面地审视这一领域的现有成果及其发展趋势有着重要的理论意义。就现实维度而言,未预后果进路对于一些典型目标导向的实际行动,如国家及地方治理政策的制定和实施等有着不可忽视的参考意义。这也是数十年来西方学界对于这一进路关注热情始终不减的重要原因之一。希望能以拙文引起国内研究者们对于该领域的重视,在借鉴西方学界的成果之基础上,结合本土实际情况,将之发展、运用,从而有助于当下中国的社会建设及某些社会问题的解决。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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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Linares,F.. Weak and Strong Unintended Consequences: Agent’s Rationality and Predictability of Outcomes in Systems of Action[J]. The Open Sociology Journal,2009,2(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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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Granovetter,M.. Economic Action and Social Structure:The Problem of Embeddedness[J].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1985,91(03):481-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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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Pedriana,N.,Stryker,R.. Political Culture Wars 1960s Style:Equal Employment Opportunity–Affirmative Action Law and the Philadelphia Plan[J].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1997(03):633-691.
[11] 景軍. 移民、媒体与一位农村老年妇女的自杀[J]. 中国乡村研究,2003(02):173-196.
(荐稿人:刘兴凯,天津理工大学社会发展学院副院长,教授)
(责任编辑:邹宇铭)
基金项目:本文系2019年度天津市社会科学规划项目“社会学流动性研究范式的理论与方法论研究”(项目编号:TJSRQN19- 002)的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杜胜臣(1990—),博士,天津理工大学社会发展学院讲师,研究方向:社会资本、社会网络、社会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