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动词构式高能产性的扩展机制探析
——以“打+NP”为例
2021-10-12刘云海宗姝洁
刘云海,宗姝洁
(1.北京语言大学 外国语学部,北京 100083;2.中国音乐学院 音乐学系,北京 100010)
现代汉语动词“打”与宾语“NP”搭配构成动宾结构,其组合方式灵活多样,曾被称为“万能动词”。“打+NP”动宾结构的最大特点是高能产性,具体表现在两点:一是动词“打”的语义泛化(参见刘瑞明[1]、张慧晶[2]、曹先擢[3]、祝建军[4]、徐时仪[5]等);一是宾语NP的类型多样(参见卢艳艳,史华影[6]、任凤梅[7]、庄会彬[8]),可见“打+NP”的先前研究多围绕结构体的内部构件展开讨论。受Huang将轻动词理论引入汉语短语结构研究的启发[9],冯胜利[10]和庄会彬[8]先后从轻动词角度探讨了动词“打”与宾语“NP”的灵活搭配。据庄会彬的解释,“打+NP”高能产性的根本原因主要在于宾语NP的灵活搭配,直接导致了“打”的语义泛化[8]。换句话说,庄文认为NP的内部扩展是“打+NP”高能产性的主要原因,这种认识仍然没有摆脱内部构件研究的视角。其实“打+NP”的高能产性不只包括宾语“NP”的内部扩展,还存在进一步固化扩展的倾向,比如“打感情牌”“打文化牌”和“打生态牌”等“打+X+NP固”离合式新兴扩展结构也是由“打+NP”演化而来,学界对于此类的观察仍然不多。因此,本文拟遵循“构式整体观”思想,结合概念整合理论探讨汉语高能产动宾结构“打+NP”,将其视为轻动词构式的下位构式,从形式和语义两方面重点考察构式作为一个整体结构的外部扩展,使我们对“打+NP”、 以及“打+X+NP固”等轻动词构式高能产性的认识引向深入。
一、轻动词构式“打+NP”及其扩展构式
现代汉语动词“打”属于带有语音形式且具有句法地位的轻动词[10],由实义动词虚化而来,学界对此已经形成统一的认识,并就它的生成机制和演化路径等进行了深入的研究。从构式语法理论的角度研究“打+NP”动宾结构虽起步较晚,但已产出不少研究成果。比如:花萌指出“打+宾语”是一个独立的构式,从构式的角度考察了“打+宾语”结构及其语义引申[11];刘琦、张建理从构式层面分析了动本构式“打”,指出其题元组配为“主语/施事+谓语/打+宾语/受事”[12];王寅着重从语法构造角度分析了“打-SVO语法构式”的隐喻性引申变化[13]。从轻动词“打”到“打+宾语”构式,前人的研究不断推陈出新,但把轻动词理论和构式语法理论结合起来,对动词“打”的动宾搭配进行研究的还不多,而这正是本文要切入的角度。本文分析“打+NP”语料来源于国家语委语料库、北京语言大学BCC语料库和《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
1.轻动词构式“打+NP”的构式义
形式上,“打+NP”结构相对独立,句法上可作为一个整体独立充当句法成分,如:主语、宾语和定语等,“打”和“NP”中间一般不可插入体标记、状态补语等成分。“打+NP”结构有显著而可辨识的结构框架,在语义上表达一个完整的意思,是一个形义配对,这些都是其结构整体性的最好证明,更是其独立构式地位的体现。比如:
(1)a.打防守球正是苏吉亚托的特长。
b.我们连长亲手教他打背包。
c.因此,要坚持毛主席制定的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的方针。
语义上,“打+NP”构式的意义并不等于其构成成分的相加之和,常常是整体大于部分之和,呈现出明显的语义规约化倾向。比如,例(2b)的“打板子”是在例(2a)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引申义—“处罚义”,但基本义也同时存在,这时语境决定了语义的选择。
(2)a.那一位,你不是坐过牢,打过板子吗,为的什么?
b.几十万、几百万,甚至上亿的经济损失,在我们国家,从上到下可以找不到一个该打板子的。
本文认为“打+NP”结构是一个独立构式,属于汉语轻动词单宾构式的下位构式。形式上,轻动词“打”可以搭配的论元类型丰富,除了常规论元之外还包括大量的非常规论元。语义上,“打+NP”构式中“打”的语义由最初的“击打义”扩展为广义的“执行义DO”,表示从事某种动作的意思,这些动作多与“手”有关。语用上,在特殊语境中,“打+NP”通过描述事件发生时的具体动作来转指某种中性偏负面意义,比如:打板子、打酱油、打退堂鼓、打问号、打预防针、打脸、打水漂儿等,多是在动作执行义基础上,经隐喻或转喻类推引申出来的习语意义。综合该构式的形式、语义和语用特点,本文将“打+NP”的构式义概括为:受轻动词结构支配,可携带常规论元与非常规论元,同时受上下文语境的影响,主要通过选取事件中最具代表性的动作来概括和凸显场景的全貌。该构式可以称为:动作凸显轻动词构式。
2.“打+NP”构式的扩展构式
构式语法理论认为,构式是一个有组织的、有理据的网络系统,构式与构式之间是通过继承关系实现连接的[14]。Goldberg从中心义与延伸义、整体与部分、图式与实例、隐喻的角度探讨了构式与构式之间的继承关系[15],这一研究为我们明确了构式与构式之间的微妙联系。存在联系的构式之间必定存在某种理据或动因,这正是我们关注的重点。本文认为,基于某种特殊的需求,一个构式可通过一定的运作机制发展出多个不同的构式,从而建立构式之间的继承连接。本文把前者称为“基础构式”,后者称为“扩展构式”,基础构式与扩展构式之间是继承关系,基础构式和扩展构式共同构成了构式家族网络。
“打+NP”构式也不例外,在基础构式的基础上也可发展出多个扩展构式,从而形成一个以基础构式为中心不断向外辐射扩展的构式家族网络。扩展构式可分为两类:一类通过形式扩展形成的构式,如:“打+X+NP固”和“打打+NP”等;一类通过语义扩展即语义引申形成的构式,如:打鸡血、打水漂儿、打井、打旁杈等。前者不仅形式上发生了变化,语义上也发生了变化,是基础构式的构式化,后者仅语义上发生了变化,形式保持不变,是基础构式的构式变化。如下表:
上表中,“打+X+NP固”构式是轻动词构式“打+NP”比较典型的扩展构式,X和NP是定中结构,X修饰NP,NP一般表示实体名词的抽象义,整个结构的语义重心是X,通过对NP限定来凸显语义的重心,构式义可理解“为达到某种目的采取的方式、方法、手段或措施”。常见的“打+X+NP固”构式有“打+X+牌”“打+X+擦边球”“打+X+幌子”“打+X+旗号”等等。“打打+NP”构式是通过对动词“打”进行语音形式的重叠操作描摹动态动作的进行,此类动作的特点是“量小时短程度轻”(邢福义[16]、潘国英[17]、刘晔[18]、蒋湘平[19]),通常用于情急、轻微、随便、悄悄、怯怯、不肯定的语境[20]。
二、概念整合理论框架下的构式扩展机制
概念整合是人类所拥有的一种普遍的认知能力,是人类认知世界的基本方式,是人类创造力的源头,概念整合能力表现为人通过对两个或更多的概念进行整合,从而建构一个新概念[21]。沈家煊指出从“概念整合”的角度看,“糅合”是汉语构词和造句的重要方式,从隐喻和转喻的维度将整合分为“糅合”和“截搭”两种类型[22]。张辉、范瑞萍将物性结构和概念整合理论结合起来讨论汉语形名组合的意义建构,为名词在心理空间的跨空间映射提供抽象的概念结构信息[23]。王寅、王天翼将现代汉语“吃他三个苹果”这类特殊构式视为是由“单宾构式”“双宾构式”“语气构式”和“双音构式”整合而成的构式[24];刘琦、张建理认为汉语工具宾语超动词构式是由动词本原构式与工具宾语超动词构式整合而成[12];李金平认为新兴差比构式是差比构式的同类整合,与差比构式形成一个梯级差比连续统[25]。上述关于“整合”的研究为我们的研究提供了新思路,概念整合理论不仅适用于概念、词汇和句式的整合,同样适用于构式的扩展机制。先前研究虽注意到“整合”在扩展构式与基础构式关系中的重要性,但对构式扩展的系统性关注不够,也无法对构式家族的多种细分类型进行统一解释。在新兴扩展构式层出不穷的语言现实生活中,探索统一解释各类扩展类型的构式扩展机制十分有必要,而概念整合理论的核心思想和研究实践可以为我们提供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
1.概念整合理论与构式扩展
概念整合理论起源于概念隐喻理论,是由Fauconnier、Turner(1998)[26]和Coulson(1997)[27]等人概括提出的,是美国语言学界认知语言学研究语言实际意义构建方式的重要理论之一,具有较强说服力和解释力,推进了认知语言学的发展。概念整合理论以心智空间为基本单位,建立四个抽象空间:输入空间1、输入空间2、类属空间、合成空间,这四个空间通过投射、映射和动态的模拟彼此连接起来,构成一个概念整合网络[28],各空间之间通过跨空间映射进行对应连接。Fauconnier & Turner(2002)提出, 从输入空间到合成空间的整合过程是通过关键关系的压缩实现的[29]。概念整合理论,是人类一种普遍的认知活动,其“整合”思想具有普遍性,不仅在意义的构建,在语法研究、认知文体学、比喻语言研究、神经语言学与习得研究、批评话语分析等领域都具有广阔的应用空间。
新兴扩展构式来源于旧有基础构式的扩展,构式的扩展机制中蕴含着“概念整合”的思想。可以把产出的扩展构式看做是合成空间,基础构式看做是输入空间,基础构式通过整合其他语言资源发展出新的扩展构式,可以用概念整合理论构建构式的扩展机制。
2.构式的形式扩展和语义扩展
构式是形式和意义的配对。按照历时构式语法关于构式变化和构式化的观点,参考新兴扩展构式的分类,从形式和语义两个方面考察构式的扩展。形式扩展同时伴随语义的扩展,构式的形式和意义两个维度同时发生变化,是符号的形式新-意义新(组合)的创造,属于构式化;语义扩展可以脱离形式的扩展单独展开,只对现有构式内部一个维度(意义)产生影响,不涉及产生新的构式,属于构式变化。
(1)构式的形式扩展:构式与构式的整合
Langacker曾把构式划分为图式构式和实例构式[30]。实例构式和图式构式之间为图式-实例关系,即图式构式表征实例构式的共同特征,实例构式是图式构式的具体例子。本文按照概念整合理论的思想,构建构式形式扩展的整合机制。设定输入空间1为基础构式,合成空间为扩展构式,那么输入空间2为实例构式或图式构式。按照构式整合的对象,把构式整合分为实例构式整合和图式构式整合两类。实例构式整合指基础构式与实例构式之间的整合;图式构式整合指基础构式与图式构式之间的整合。参考概念整合理论,构拟了构式形式扩展的流程图,如下图:
图1 构式形式扩展的整合
(2)构式的语义扩展:构式语义的整合
基础构式的原型意义可通过隐喻或转喻的方式发展出多个扩展构式,最终形成多义的构式家族[15],这样发展出来的扩展构式在形式上与基础构式相同,但意义存在不同。按照构式整合的方式不同,把构式整合分为隐喻整合和转喻整合。隐喻整合指扩展构式与基础构式之间通过隐喻关系的压缩实现的整合,转喻整合指扩展构式与基础构式之间通过转喻关系的压缩实现的整合。参考概念整合理论,构拟了构式隐喻整合和转喻整合的流程图,如下图:
图2 构式语义扩展的整合
三、“打+NP”构式扩展的概念整合分析
按照不同构式整合类型,本文对汉语轻动词构式“打+NP”基础构式的扩展类型分别进行概念整合分析,验证构式扩展机制的解释力。
1.“打+NP”构式形式扩展的概念整合分析
(1)实例构式整合
扩展构式“打+X+NP固”,是在汉语轻动词构式“打+NP”的基础上,经与实例构式(X)整合发展出来的新兴构式。张辉,范瑞萍(2008)和李强(2014)创新性地把生成词库论的物性结构描写体系融合到概念整合理论中[31],参照他们的研究,“X”一般为“NP”的物性角色,下位构式如:“打+X+擦边球”“打+X+牌”“打+X+的”等。通过对BCC语料库中的相语料分析,本文整理出“打+X+擦边球”“打+X+牌”“打+X+的”中构件X的类型、X与NP的关系以及X与NP的物性结构,如下表:
表2 “打+X+NP固”下位构式的构件关系
由此,可以总结出汉语轻动词构式“打+NP”发展出“打+X+NP固”扩展构式的整合机制:输入空间1为“打+NP”基础构式,输入空间2为变量X,类属空间为X和NP之间是领有关系或修饰关系,如果表达领有关系,或者说X与NP是同位语关系,即X是NP的内容,则要从输入空间2选取NP1的构成角色NP2来领有NP1;如果表达修饰关系,即X修饰NP,则要从输入空间2选取NP1的构成角色Adj来修饰NP1或者选取NP1的功用角色VP来修饰NP1,最终输出合成空间“打+X+NP固”扩展构式。此类属于简单型整合①,汉语轻动词构式“打+NP”的实例构式整合网络如下图:
图3 “打+NP”构式的实例构式整合网络
(2)图式构式整合
汉语轻动词构式“打+NP”经常与双宾构式、动词重叠构式、“体”构式等图式性构式整合在一起发展出扩展构式,这样的整合方式本文称之为图式构式整合,整合后的扩展构式继承基础构式的特征,同时拥有来自两个输入构式的结构,属于双域型整合网络或高级概念整合。图式构式整合遵循一般的组合性原则,即“1+1=2”,图式构式整合得出的扩展构式融合了输入构式的特点,与两个输入构式之间是蕴含与被蕴含关系。“体”构式不可单独存在,属于依赖性图式构式,必须与其他构式整合才能成句,所以与“打+NP”构式整合后的构式仍以“打+NP”构式的结构为主。而双宾构式和动词重叠构式可以单独出现,属于独立性图式构式,与“打+NP”构式整合后的构式以双宾构式或动词重叠构式的结构为主。“打打+NP”构式是“打+NP”构式与动词重叠构式(VV)整合后得出的扩展构式。汉语轻动词构式“打+NP”的图式构式整合网络如下图:
图4 “打+NP”构式的图式构式整合网络
2.“打+NP”构式语义扩展的概念整合分析
(1) 隐喻整合
Lakoff的概念隐喻理论认为,“人们用一个具体的概念域,即源域(如‘建筑物’)中的词汇来描述另一个抽象的概念域,即‘目标域’(如‘理论’)”[32]。汉语轻动词构式“打+NP”中有部分习语构式,如:打招呼、打板子、打水漂儿、打退堂鼓、打预防针、打问号、打气等等各自都有两种意义,它们不仅表示字面意义,还表示隐喻意义。查阅《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发现它们的具体释义和隐喻类型如下表:
表3 “打+NP”习语构式的意义
此类习语构式在“打+NP”构式中比较普遍,隐喻是对“打+NP”构式中的事件结构进行投射性操作,隐喻的结果主要是语义发生了变化,形式上没有任何变化。基础构式经隐喻整合后得到的扩展构式,本文称之为“习语构式”。隐喻整合是习语构式的主要产生方式,这类隐喻基本都属于结构隐喻,“通常是用源域中具体的或比较熟悉的概念去类比目标域中抽象的或比较陌生的概念”[33]。因此,隐喻整合属于镜像型整合,通过事件结构从源域到目标域的镜像型整合,实现构式义从源域到目标域的跨域整合。汉语轻动词构式“打+NP”的隐喻整合网络如下图:
图5 “打+NP”构式的隐喻整合网络
(2)转喻整合
汉语轻动词构式“打+NP”中也可见到属于转喻类的例子,比如:打井、打墙、打刀、打旁杈、打胎、打折扣、打蔓儿、打call等。依据沈家煊提出的转喻认知模型[34]对它们进行分析,如下表:
表4 “打+NP”构式语义的转喻
以“打井”为例,用“打井”这一挖井的动作(概念A)转喻“挖完井”(目标概念B)的结果产出义,“打井”和“挖完井”同在“挖井事件”这个认知框架内,两者密切相关,概念“打井”动作的激活会附带激活概念“挖井”的完成。“挖井”是一个完成事件,有起点也有终点,“打井”的动作伴随始终,在认知上比“井”更显著,更容易看到一群人忙着“打井”,而很难看到“井”的完成。“打+NP”构式的击打动作义不仅可以转喻产出结果义,还可以转喻去除结果义,如:打旁杈、打胎等。
“打+NP”基础构式经语义转喻整合后得出的扩展构式在形式上仍然与基础构式相同,只不过在语义方面发生了引申,属于简单型整合。汉语轻动词构式“打+NP”的转喻整合网络如下图:
图6 “打+NP”构式的转喻整合网络
四、结语
新兴流行语由于短时间内的高频使用瞬间吸引了大众的目光,但由于能产力有限,过一段时间就逐渐淡出大众视野,而有些结构在语言演变中却能够历久弥新,既能与时俱进发展出新兴流行语,又能保持持久的语言产出能力。可见,语言结构自身的能产力高低对于它在语言生态系统中的长期存在与不断发展关系重大。
正是基于上述理念,本文聚焦于高能产动宾结构“打+NP”,从共时和历时结合的角度重点考察了“打+NP”构式的整合类型,借鉴概念整合理论构建了轻动词构式的扩展机制。根据对轻动词构式“打+NP”扩展构式的概念整合分析,归纳出“实例构式整合、图式构式整合、隐喻整合和转喻整合”四种扩展方式,分别从形式和语义两个方面对构式扩展进行了全方位的阐释。新兴扩展构式的产出标志着旧有基础构式的能产性的兑现,构式整体的外部扩展是导致构式高能产的重要原因。此外,从历时的角度来看,构式的形式扩展容易引起构式化,构式的语义扩展常常会引起构式变化。然而,本文仅仅讨论了现代汉语“打+NP”的个案,对轻动词构式扩展机制的研究还需要更多证据,这可以作为我们下一步研究的课题。
注释:
①Fauconnier & Turner(2002)从心理空间组织框架的角度将基本概念整合网络模型划分成四种:简单型、 镜象型、单域型、双域型。
②彭建武(2009:100)指出概念隐喻通常分为三大类:结构隐喻、方式隐喻和实体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