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母亲耿耿于怀的事
2021-10-11曾颖
曾颖
在我母亲的记忆中,有一件事情一直耿耿于怀。
那一年,母亲打零工的雪茄烟厂来了一位新同事青姨,因为和我家住在同一条街上,自然与母亲同路上下班,故事就发生在她们同行的第三天。
烟厂在小城的东边,家在小城的西边,上下班穿城而过。那时虽然没有小贩或个体户,但县城仅有的几家国营商店,都在这条路上:米粉店里冒着酸香味的臊子米粉,小食店里汤宽辣子旺的烩面,综合食堂高耸的蒸笼里的牛肉和肥肠,工农茶馆门口香糯澄黄的油茶上面的馓子和花生勾起路人们的味蕾。
青姨忍不住了,提议吃点东西。母亲虽然也想,但想着一上午只挣了四五毛钱,就有些舍不得。而且,背着自己的家人一个人在外面吃独食,是她近30年人生中从未干过的事。
青姨是个擅长做思想工作的人,她给母亲讲了一个故事,说是困难时期,她老家有两家人,一家父母把所有食物都给了孩子,而另一家父母则把自己照顾好,然后再照看孩子。最后的结果是,前一家父母死掉了,孩子自然也没落个好;而后一家则全家保全了。由此得出结论:大人自己吃,也不完全是为了自己。这个不知是否真实的故事让母亲放松了警惕,而这时,她们恰好走到县食品厂的热卤摊前。
热卤的汤锅里煮着排骨、猪蹄和尾巴。这些可爱的小家伙在冰糖、酱油和香料炒制的卤汁里被煮得金黄锃亮、香气四溢。这色香味十足的场景,再加上青姨的故事,彻底摧毁了母亲最后一道防线。她终于忍不住了,拿出8毛钱和半斤肉票,和青姨合伙买下一只油光闪闪的猪蹄。
荷叶中包着的半只猪蹄,如同一件绝美的艺术品,青绿的背景下,白净的骨头、透明的蹄筋、油亮的白肉被一层金黄的肉皮包裹着,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恨不能让它直接闯过口舌和牙齿的关口,直接纳入腹中,连骨头都不吐。
青姨拿起豬蹄,到摊后一处无人的电线杆下,背着大街,狼吞虎咽起来。显然,她是老手,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不一会就把那半个猪蹄给干掉了,还意犹未尽地舔着荷叶上面的卤汁和油水。
我的母亲,却远没有那么潇洒和自在,她捧着猪蹄,却犹如尿急在集市上找厕所的感觉,东找觉得不合适,西找也觉得不自在,仿佛大街上所有的人,甚至卤肉摊上的猪头,都在嘲笑她,让她觉得自己的额头上写着大大的两个字——偷嘴。其实,集市还是那个集市,人们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根本无暇搭理这个捧着猪蹄被内心的价值观折磨得一脸惶惑的女人。这让母亲的心情稍稍放松下来,怯生生、小心翼翼地对着猪蹄,啃了一口。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比家人先下口吃好东西。瞬间,惭愧和自责涌上心头,仿佛猪蹄上的牙印也在嘲笑她。无法再咬下第二口,她丢下青姨,飞快地跑回家。那天中午,我们全家人的饭碗里,都多了一块香气扑鼻的猪蹄,只是谁也没有如母亲担心的那样,发现牙印。
自那以后,母亲再没有和青姨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