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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权兴则国权立”:梁启超称颂《民约论》本意考*

2021-10-10庄泽晞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年5期
关键词:民权卢梭梁启超

庄泽晞

《民约论》是卢梭所著《社会契约论》在近代东亚流传最广的译名,该译著自清末传入中国,即广受时人关注。梁启超在1899年所作《饮冰室自由书》中,曾以“破坏主义”为题,对《民约论》有过一段议论,文曰:“欧洲近世医国之国手不下数十家,吾视其方最适于今日之中国者,其惟卢梭先生之民约论乎。是方也,当前世纪及今世纪之上半施之于欧洲全洲而效,当明治六七年至十五六年之间施之于日本而效。今先生于欧洲与日本,既已功成而身退矣。精灵未沫,吾道其东,大旗觥觥,大鼓冬冬,大潮汹汹,大风蓬蓬,卷土挟浪,飞沙走石,杂以闪电,趋以万马,尚其来东。呜呼,民约论尚其来东。东方大陆,文明之母,神灵之宫,惟今世纪,地球万国,国国自主,人人独立,尚余此一土,以殿诸邦,此土一通,时乃大同。呜呼,民约论兮,尚其来东,大同大同兮,时汝之功。”①《饮冰室自由书·破坏主义》,《清议报》第30册,1899年10月15日,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影印,总第1932页。这段呼唤“民约来东”的文字,也屡被后世学者引述,成为梁氏一度称颂卢梭、醉心其说的“铁证”。

在惯常认识中,《民约论》恒被视为革命学说,这种附带的标签,往往左右着研究者对史料的解读。学者在论及梁氏《破坏主义》这篇短文时,便多表现出此倾向,或谓其“表明梁启超企盼着、预测着民主革命的思想浪潮,将以雷霆万钧之势席卷中国大地”②李侃:《康梁思想同异述论》,《近代史研究》1989年第2期,第100页。;或提到:“所谓破坏主义,实际上就是革命主义。”③亓冰峰:《清末革命与君宪的论争》,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6年,第69页。或称:“这是第一次〈梁〉启超可能完全改弦易辙,弃其故我,而投身于革命之时。”④王德昭:《黄遵宪与梁启超》,《从改革到革命》,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36页。或认为:“梁氏既受到了《民约论》的影响,他的保皇主义的政治立场有时便不免有所动摇而偏向激进。”⑤林启彦:《卢梭〈民约论〉的传来及其对清末政治思想的影响》,《近代中国启蒙思想研究》,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8年,第81页。更有论者评述道:“梁启超《饮冰室自由书》中的《破坏主义》,在呼吁‘破坏主义’的同时,狂热地接受了《民约论》。这个‘破坏主义’,顾名思义,是梁启超的‘激进’化,也就是代表他迅速靠近‘革命派’的象征性文章。”①〔日〕川尻文彦:《清末中国接受〈社会契约论〉之诸相》,崔博光主编:《东北亚近代文化交流关系研究》,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88,82页。这种普遍的误解,无不启示我们警觉先入为主的观念束缚,而由时人的实际关怀中,另探求更契合于其本意的言说。考察、检讨《民约论》与革命之间的关联建构,则是这项反思工作的第一步。

一、《民约论》与革命:相关认识的考察

对卢梭学说在华传播史研究而言,革命是最主要的视角,学者曾评述道:“在1900 年初,作为实现‘革命’的理论,卢梭经常被中国知识分子所引用,我们可以很容易地发现在各种杂志和文献中对卢梭的提及。因此,后来的研究者们多把1900年初中国对卢梭思想的接受和‘革命’思想的展开以及‘革命’派势力的扩大重合起来进行认识。”②〔日〕川尻文彦:《清末中国接受〈社会契约论〉之诸相》,崔博光主编:《东北亚近代文化交流关系研究》,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88,82页。正因如此,《民约论》在当时的思想意义,也在革命的基础上备受重视,研究者们大体重复着相似的论调——认为中国共和革命的倡导者“把《社会契约论》当做福音书”③〔法〕玛丽安·巴斯蒂:《辛亥革命前卢梭对中国政治思想的影响》,刘宗绪主编:《法国大革命二百周年纪念论文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0年,第55页。,“意识到《社会契约论》乃是赋予他们的革命实践以坚实的理论基础的、普遍的真理与学说”④〔日〕狭间直树:《卢梭〈民约论〉与中国》,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主办:《“近代中国与世界”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1990年,第581页。,强调:“时人之所以看重卢梭的这部作品,恰是该书蕴涵的所谓‘革命主张’。”⑤袁贺、谈火生:《卢梭的中国面孔——中国卢梭研究百年述评》,袁贺、谈火生编:《百年卢梭:卢梭在中国》,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9年,第3页。

这种倾向的形成有其渊源所自,一方面,是卢梭学说所固有的激进、反叛之精神特质,如论者所言,“在痛恨旧制度的程度上无人能出其右”⑥〔英〕罗伊·波特著,殷宏译:《启蒙运动》,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5页。。正是卢梭对于政府正当性的思考,以及对于强权的质疑与否定,“制造了革命意识和革命实践的文化材料”⑦〔法〕弗朗索瓦·傅勒著,孟明译:《思考法国大革命》,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48页。。另一方面,在后世的历史叙述中,《民约论》与法国大革命之间的关联,也强化着相应的认知。认为“哲学家的宣传是大革命的原因”的观点曾一度流行,作为“无可动摇的信仰”,一直延续到20 世纪初⑧〔美〕卡罗尔·布拉姆著,启蒙编译所译:《卢梭与美德共和国:法国大革命中的政治语言》,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前言”,第4页。。清末民初传入中国的诸多西史论著,恰体现了“理论驱使说”的风靡。戊戌年间,《译书公会报》登载《读法国革命史》,便极言《民约论》对革命的促成,谓:

中世封建时,君王威尊如神,贵贱阶级,俨不可冒,而国民心服,不敢为异。当此时有某者著《民约论》一篇,盛倡人民为主,君王为客之论,耸动一国耳目,壮年客气士争和之,谓国家以人民为重,民本也,君末也,民之所欲,何事不可为……从此民约论一时勃兴,巴黎市中,所到莫不闻此声,自农夫工匠商贾乃至马丁舆佁,日夜鸠首谈国政,人心如狂。⑨枳本君平撰,日本安藤虎雄译:《读法国革命史》,《译书公会报》第16 册,1898 年3 月28 日,北京:中华书局,2007 年影印,第1093—1094页。

在当时新学界,此类论述日益多见,如《清议报》便载文称:“在昔学者以旧理愚民,教派以教愚民,君主以权压民,三者同挥其力,各肆其威,日以仇民为事……千古大贤卢骚出于其间,专发千古所未发明之公理,言千古所不敢之公言。法国大革命之波澜,卢公盖其引火线耳。”⑩《两世纪之大观(译东报)》,《清议报》第59册,1900年10月4日,总第3760页。《译书汇编》亦有文章提到:“法兰西中古之世,犹为封建时代,法国之人民,犹浸淫于君主神权之说,人类之尊卑,制度之阶级,如金城石壁,牢不可破。忽有先知先觉之大儒卢骚氏,以人民主权之理想普及天下,俾天下之昏昏沉沉于君主神权之理想中者,至是而始发其矇。”①赤门生:《法兰西革新机关》,《译书汇编》第2年第10期,1902年12月27日,第20页。

日本学者所撰述的西洋史,也经由留日学界译介国中,成为时人相关认知的来源,卢梭学说助成法国大革命的说法,从中即多有体现。中江兆民所著《法兰西革命前二世纪事》,由出洋学生编辑所译为中文,书中表彰孟德斯鸠、伏尔泰、卢梭诸人的历史功绩,将之比作“革命之大院剧”的“作剧者”,而谓罗伯斯庇尔、丹东等革命党人为其“俳优”,强调在法国革命中“卢骚之旨趣大行,余焰所薰灼,遂至戮王路易,屠斩群朝绅,流血都城,及于州郡,更泛滥于全欧洲,屹然而开出第十九世纪之新世界”②〔日〕中江笃介著,出洋学生编辑所译:《法兰西革命前二世纪事》,出洋学生编辑所发行,出版年不详,第105—106、130页。;涩江保所著《法国革命战史》,也有人演社的译本,书中提到:“一千七百六十一年《民约论》出,实为佛国(法国)革命之原动力。”谓“其议论感切痛激,鼓舞自由之志,激发爱国之心,感化之广大,究非他书所能及”③日本涩江保著,人演译社社员译:《佛国革命战史》,上海:人演译社,1903年,第40、42页。。

对于此类说法,后世学者亦有相应的检讨与反思,认为:“在法国,卢梭的政治思想在大革命前传播既不广泛,也不深入;在革命初期也没有凌驾于其他思想家的思想之上而构成革命的主要原则。”并意识到“不加区分地夸大卢梭民主政治思想在法国大革命中的作用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④张庆海:《卢梭政治思想是法国大革命的主旋律吗?》,《世界历史》1998年第1期,第71页。。研究者们也作出不同程度的辨析,巴克(Ernest Barker)即称:“事实上,卢梭的学说对法国大革命的影响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大;同样,与其个人主义的解读者设想的恰好相反,卢梭的哲学实际上更适用于二十年和三十年以后的德国,而远不适用于1789年的法国。”⑤〔英〕巴克:《社会契约论·导论》,莱斯诺夫等著,刘训练等译:《社会契约论》,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 年,第240页。莫尔内(Daniel Mornet)则谓:“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该书(指《社会契约论》)不为人所了解,但可以肯定的是,人们很少谈论它,而且没有人想把它看成某种专制民主制度或‘雅各宾主义’的教科书;同样可以肯定的是,在1789年前的读者中,我们找不出10个对该书有强烈印象的人。”⑥〔法〕达尼埃尔·莫尔内著,黄艳红译:《法国革命的思想起源(1715—1787)》,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1 年,第83—84页。傅勒(François Furet)也提到:“1789年的那些人大部分都没有读过卢梭,譬如西哀士就不见得比米拉波或罗德勒多几分卢梭主义色彩。”进而指出:“《社会契约论》毕竟是一本过于抽象的书,难以为大部分同时代人所真正读懂;似乎这本书在当时也未引起巨大反响,是大革命后来给它增添了知识上的光辉。”⑦〔法〕弗朗索瓦·傅勒著,孟明译:《思考法国大革命》,第280、283页。

就其具体内容而言,《民约论》的主旨亦难以与革命划上等号。该书思想甚为庞杂,观点亦较辩证,对革命“并无专题讨论”⑧浦薛凤:《西洋近代政治思潮》,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89页。,且在涉及相关问题时,卢梭态度也颇慎重,曾告诫道:“除非是政府已经变得与公共福利不能相容,否则就千万不要触动已经确立的政府。”希望读者注意到政权更迭的危险与代价⑨〔法〕卢梭著,何兆武译:《社会契约论》,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128页。。故有论者评述称:“尽管卢梭《社会契约论》,尤其是其中‘公意’和‘人民主权’的观念,对所有现存政权的合法性构成挑战,卢梭原文并不支持诉诸暴力解决社会政治问题。换言之,没有证据表明《社会契约论》是一本鼓吹革命的著作。”⑩范广欣:《卢梭“革命观”之东传:中江兆民汉译〈民约论〉及其上海重印本解读》,思想史编委会编著:《思想史·专号:卢梭与早期中国共和》,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4年,第69页。即便如此,卢梭学说对革命的驱动,仍在清末民初的知识界广泛流传,甚至成为时人的一种普遍认知,由下表所举可见一斑。

清末人士对《民约论》与革命关联的论说

续表

此类言说,反复强调了《民约论》的革命性,卢梭学说也因之染上激进色彩,某种意义上已成为革命的象征。这种认知影响深远,直到民国年间,时人在译介该书时,仍称其为“构成法国大革命之利器”,谓“自卢骚之《民约论》出,而民气大伸,遂覆王政而建共和”⑦兰士译述:《卢梭民约论》,《大同周报》第1 期,1913 年5 月4 日,《辛亥革命时期期刊汇编》编纂委员会编:《辛亥革命时期期刊汇编》第47册,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影印,第31—32页。;强调:“主权在民之原理,推阐尽致者惟卢骚,故其书为法兰西革命之最大原动力。”⑧《〈民约论〉译序》,莫世祥编:《马君武集》,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300页。1924年,孙中山在演讲《三民主义》时亦颇渲染此层涵义,说道:“卢梭是欧洲主张极端民权的人,因有他的民权思想,便发生法国革命。”⑨黄彦编注:《三民主义》,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96页。在相关忆述中,这种论调更一再出现,张继回忆早年入读早稻田专门学校,即称“除照例上课外,专在图书馆翻阅该国维新时中江笃介等所译之《法兰西大革命》《民约论》等书。革命思想,沛然日滋”①张继:《张溥泉先生回忆录·日记》,台北:文海出版社,1982年,第5页。。黄兴在两湖书院就学时期,则于课程余闲“悉购西洋革命史及卢梭《民约论》诸书,朝夕盥诵。久之,革命思想遂萌芽脑蒂中矣”②《黄克强先生荣哀录》,引自毛注青:《黄兴年谱》,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5页。。种种说法,足使卢梭著作之“革命性”成为某种主观印象。在此思想氛围中,梁启超对《民约论》曾经所作的颂扬,也被理解为其立场转向革命的标志。惟就实际情形而言,梁氏对于卢梭思想的认识,未必可与上述情形直接等同,而其与革命的纠葛,也历来是争议的重点所在。

二、保皇还是革命:《清议报》时期的梁启超

梁启超倡言破坏、称颂民约的《破坏主义》一文,乃发表于1899年的《清议报》。对《清议报》的立场,时论已有相关言及,称:“戊戌政变以来,海内外维新家之生涯已不堪回首矣。而康有为竟得一异想天开之法,作衣带诏以示南洋富商,立保皇会,而自称钦差大臣,设清议报馆以标其宗旨。”③《近四十年世风之变态》,《国民日日报汇编》第3集,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史料编纂委员会,1983年影印,第591—593页。研究者也注意到:“‘尊皇’、保皇、勤王是《清议报》‘主持清议’、拥护光绪皇帝、反对慈禧统治的一贯主张,它又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调整,但它的‘尊皇’、保皇本旨并不改变。”④汤志钧:《梁启超和〈清议报〉》,《梁启超其人其书》,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13页。指出:“在《清议报》初发刊的数月,主要内容除了攻击慈禧太后,荣禄、刚毅及袁世凯诸人之外,大部分是保皇立宪的文字。当时梁启超以‘哀时客’的笔名,在《清议报》上大唱他的‘尊皇论’。”⑤亓冰峰:《清末革命与君宪的论争》,第67页。入民国后,梁启超回顾早年经历,好夸谈其革命立场,谓曾“日倡革命排满共和之论”,言及戊戌庚子年间,则称:“启超既亡居日本,其弟子李、林、蔡等弃家从之者十有一人,才常亦数数往来,共图革命。”⑥《清代学术概论》,《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三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影印,第62、63页。然如论者所言,事过境迁后的追述“很难要求完全合乎历史的原貌”,况且在此期间,“社会心理及语言使用都发生急速的变化”⑦陈建华:《“革命”的现代性:中国革命话语考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38页。。事实上,直到1901 年底《清议报》终刊之时,梁的态度立场实难称为“革命”。

梁启超主笔《清议报》时,革命派的事业正处低谷。当时同样流寓日本的孙中山后即坦言:“由乙未初败以至于庚子,此五年之间,实为革命进行最艰难困苦之时代。”提到:“日本有华侨万余人,然其风气之锢塞,闻革命而生畏者,则与他处华侨无异也。吾党同人有往返于横滨、神户之间鼓吹革命主义者,数年之中而慕义来归者,不过百数十人而已。以日本华侨之数较之,不及百分之一也。向海外华侨之传播革命主义也,其难固已如此,而欲向内地以传布,其难更可知矣。”认为彼时革命前途“黑暗无似,希望几绝”⑧孙中山:《建国方略》(1917—1919 年),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室、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华民国史研究室、中山大学历史系孙中山研究室合编:《孙中山全集》第6卷,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33页。。与之相比,康梁派的活动则颇形顺利,冯自由曾提到:“戊戌政变后,康有为、梁启超、徐勤等先后逃亡日本,有大同学校及《清议报》为其宣传机关,实为旅日保皇党徒之全盛时代。是时横滨兴中会员多受康、梁煽惑,存者无几。”⑨冯自由:《横滨华侨学校》,《革命逸史》上册,北京:新星出版社,2011年,第96页。

作为康门高徒,梁启超早年的政见与行动,并未偏离其师之轨辙。康派的保皇志业,则自戊戌政变发生之时即告开启。梁启超于逋逃之际,向日本公使林权助求援时即提到:“请解皇帝之幽闭,使玉体安全,并救康有为氏。所说奉托之事,只此二端。”①〔日〕林权助:《救快男儿梁启超》,夏晓虹编:《追忆梁启超》,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第160页。梁在流亡途中所作《去国行》一诗,亦有“君恩友仇两未报”之语②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02页。,其当时的期许,是日本方面加以协助,解除光绪之禁,并推翻西后政权,抵达东京后,便极力为此向日本政界展开活动③具体论述,可参考彭泽周:《论志贺重昂与梁启超》,大陆杂志社编辑委员会:《近代史外国史研究论集》,台北:大陆杂志社,1975年,第73页;〔日〕狭间直树:《初到日本的梁启超》,广东康梁研究会编:《戊戌后康梁维新派研究论集》,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18—220页。。与之同时,康有为则努力寻求英国方面的援手,以达“斥后保皇”之目的④戊戌后康、梁的相关活动,可参考王树槐:《外人与戊戌变法》,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 年,第179—191、225—236页;许介鳞:《戊戌变法与梁启超在日的“启蒙”活动》,“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编:《近代中国历史人物论文集》,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3年,第681—686页。。有论者认为:“壬寅(1902 年)以前的梁任公,与其说他是维新派,不如说他是革命派,更为接近事实,更为合理。”⑤张朋园:《梁启超与清季革命》,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7年,第79页。其说有待商榷,因对当时梁氏主张革命的指称,大抵出自革命派的单方陈述。

冯自由在《中华民国开国前革命史》中提到:“康有为离日赴美后,己亥夏秋间,梁启超因与总理往还日密,渐赞成革命,其同学韩文举、欧榘甲、张智若、梁子刚等主张尤形激烈,于是有孙康两派合并之计划,拟推总理为会长,而梁副之……独徐勤、麦孟华暗中反对甚力,移书康有为告变,谓卓如渐入行者(按:指孙中山)圈套,非速设法解救不可。时康在新嘉坡,得书大怒,立派叶觉迈携款赴日,勒令梁即赴檀岛办理保皇会事务,不许稽延。梁不得已遵命赴檀,濒行约总理共商国事,矢言合作到底,至死不渝。”⑥冯自由:《中华民国开国前革命史》,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9页。在《革命逸史》中,更援引了梁启超的“劝退书”,谓:“梁草拟一《上南海先生书》,文长数千言,略谓‘国事败坏至此,非庶政公开,改造共和政体,不能挽救危局。今上贤明,举国共悉,将来革命成功之日,倘民心爱戴,亦可举为总统。吾师春秋已高,大可息影林泉,自娱晚景。启超等自当继往开来,以报师恩’等语。”⑦冯自由:《康门十三太保与革命党》,《革命逸史》上册,第213—214页。惟冯氏所言,未有更多史料可为印证,对其相关说法,仍需更谨慎的甄别与采信。

梁启超当时的信件,则提供了不同参照,自述了其对革命派的态度。在1900年致康有为的信函中,梁氏称:“今日时势似与去年冬腊间又一变。盖自伪诏既下,更无容我辈布置等待之时也;而趁人心之愤激,则但有五六成力量,便可当十成使用,故弟子焦急,而几不能择也。且行者日日布置,我今不速图,广东一落其手,我辈更向何处发轫乎?此实不可不计及,不能徒以行者毫无势力之一空言可以自欺也。凡此诸事,当如何之处,乞即速示遵。”⑧《梁启超致康有为》(1900年3月13日),张荣华编校:《康有为往来书信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578页。其中所论,壁垒森严,全然不见与孙中山的联合之意,更无“劝退”康有为之心。对于同人的事业与初衷,梁多番申明:“我辈所以如此千辛万苦者,为救皇上也。”⑨《梁启超致康有为》(1900年4月12日),张荣华编校:《康有为往来书信集》,第584页。孙中山的相关主张,则并不被其接纳,后来在与《民报》论战时,梁启超曾旧事重提地指摘道:“夫彼所戴之首领,吾固尝识之矣。彼所持三大主义,固尝与吾言之矣。吾叩其何以以社会革命同时并行,彼曰:‘缓则无及也。大革命后,四万万人必残其半,少亦残其三之一,积尸满地,榛莽成林,十余年后,大难削平,田土之无主者十而七八,夫是以能一举而收之。余所以必主张大流血者,诚以非此不足以达此目的也。’吾当时闻其言,恶其不仁,且悯其不智。”①饮冰:《开明专制论(续)》,《新民丛报》第75号,1906年2月23日,总第10179页。《本馆第一百册祝辞并论报馆之责任及本馆之经历》,《清议报》第100册,1901年12月21日,总第6198页。在同时期的政论中,梁启超也多流露着对革命的否思,表示:“革命者,最险之着,而亦最下之策也。”②任公:《论变法必自平满汉之界始》,《清议报》第2册,1899年1月2日,总第68页。认为:“今日倡民政于中国,徒取乱耳。”③哀时客:《尊皇论一·论保全中国非赖皇上不可》,《清议报》第9册,1899年3月22日,总第514页。

在《破坏主义》中,梁启超对《民约论》的称颂固为事实,但如论者所言:“在这里,他没有触及‘民约论’的内容,为此亦没有谈及人民主权。”④〔日〕土屋英雄:《梁启超的“西洋”摄取与权利—自由论》,狭间直树编:《梁启超·明治日本·西方——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共同研究报告》,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第145页。梁氏在《清议报》发表《饮冰室自由书》,亦非如学者所认为的“毫无顾忌地,大倡革命之言”⑤张朋园:《梁启超与清季革命》,第85页。。梁曾回顾道:“戊戌八月出亡,十月复在横滨开一《清议报》,明目张胆以攻击政府,彼时最烈矣。”⑥梁启超:《鄙人对于言论界之过去及将来》,《庸言报》第1 卷第1 号,1912 年12 月,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2006年影印,总第73页。惟其所针对者,实乃“数十年握政府之权”的“西后与其党人”,其对“好政府”的憧憬,则寄托于既已失势的光绪皇帝,希望早日复执政权,继续推行变法维新,尝言:“我皇上深知地球大势,久慕泰西政教,忧国如家,爱民如子,时时以维新变法为心,乃至欲弃其君位,以兴民权……使我皇上若有全权,必能造成一好政府无疑。”自谓“我辈同志日日所奔走图谋,皆为此事”,呼吁各国“协力扶助皇帝登位”⑦任公:《论今日各国待中国之善法》,《清议报》第53册,1900年8月5日,总第3395页。。相关言论在《清议报》上俯拾皆是,对此情形,严复甚至批评道:“每次见《清议报》,令人意恶。梁卓如于已破之甑,尚复哓哓,真成无益。”⑧《与张元济书》,《严复集》第3册,第533页。《清议报》刊行的三年间,梁氏的“尊皇”主张始终一贯,即便是对卢梭学说多有称引,此态度也未曾动摇。《民约论》多被指认为“革命学说”“共和原理”,但此印象未可随意投射于梁,因其对于卢梭的称许,自始有着不同的初衷。

三、国民国家的追求:梁启超称颂《民约论》本意探析

《民约论》的内容涉及诸多层面,近代国人对其解读也各有侧重,或谓“此书宗旨尤为民政之先导”⑨沈兆祎:《新学书目提要》,熊月之主编:《晚清新学书目提要》,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第436页。,或借之以鼓动反清意识。而于革命之外,《民约论》在其他方面的思想价值也多受时人注意,其在清末思想界的复杂投影,也指示着相应的研究取径——惟有充分考察具体人物的实际关怀,重视其自身的主体性,才能更好理解其思考与言说。戊戌政变后,梁启超在流亡途中所作的《自励》诗,即有“誓起民权移旧俗”之句⑩《新民丛报》第1号,1902年2月8日,总第98页。,其后创办《清议报》,也首举“民权”之义,自言“始终抱定此义,为独一无二之宗旨,虽说种种方法,开种种门径,百变而不离其宗,海可枯,石可烂,此义不普及于我国,吾党弗措也”⑪饮冰:《开明专制论(续)》,《新民丛报》第75号,1906年2月23日,总第10179页。《本馆第一百册祝辞并论报馆之责任及本馆之经历》,《清议报》第100册,1901年12月21日,总第6198页。。在此意义上,《民约论》受其关注便也顺理成章,《民约论》的早期译介者即多番指陈:卢梭之宗旨“在于令民自修治,而勿为官所抑制也”,并谓“民约一书,掊击时政,不遗余力,以明民之有权”⑫《民约译解绪言》,《中江兆民全集》第1册,东京:岩波书店,1983年,第68—69页。。梁启超视卢梭为“医国之国手”,称《民约论》“其方最适于今日之中国”,此为重要的思想基础。

当时倡导民权,常被视作对君权的挑战,因而备受当局拒斥。梁启超则注重标识“民权”“民主”之别,意在与革命派划清界限,曾提到:“吾侪之昌言民权,十年于兹矣,当道者忧之嫉之畏之,如洪水猛兽然。此无怪其然也,盖由不知民权与民主之别,而谓言民权者必与彼所戴之君主为仇,则其忧之嫉之也固宜。”①爱国者草议:《立宪法议》,《清议报》第81册,1901年6月7日,总第5093页。面对“今以民权号召天下,将置皇上于何地”的责难,梁氏亦以英国、日本为例,强调其“惟以民权之故,而国基之巩固,君位之尊荣,视前此加数倍焉”②哀时客:《爱国论三·论民权》,《清议报》第22册,1899年7月28日,总第1393—1394页。,申明其民权主张非但与尊皇宗旨并无矛盾,且可相得益彰,称:“有特识而真爱国者,惟以民权之能伸与否为重,而不以君位之属于谁氏为重。”③新会梁启超任公:《积弱溯源论》,《清议报》第82册,1901年6月16日,总第5185—5186页。可知其民权论并不以倾覆君主为指归,与革命派的主张有着本质区别。

强调国家观念,呼吁国民觉醒,则为梁氏该时期的思想主旨。早在《时务报》时期,梁氏便阐述过民权与国运之关联,谓:“地者积人而成,国者积权而立,故全权之国强,缺权之国殃,无权之国亡。”并解释称:“何谓全权,国人各行其固有之权;何谓缺权,国人有有权者,有不能自有其权者;何谓无权,不知权之所在也。”④梁启超:《论中国积弱由于防弊》,《时务报》第9 册,1896 年10 月27 日,北京:中华书局,2010 年影印,总第555—556页。认为国民权责意识的觉醒,与国家的自主、强盛有着密切相关。此种认识有着诸多方面的成因,其中不无时局之下的现实感触,《清议报》曾译载日本学者的文章,表露出对当时中国的尖锐批评,称:“民之国家思想,保国最要之原质也,故民若无国家思想,虽兵力强大,其国必亡。而支那人未知国家为何物,安得有国家思想乎?”译者对此深以为然,在按语中强调:“欲救中国,当首令全国人民知国家之为何物也。”⑤日本尾崎行雄著:《论支那之运命》,《清议报》第24册,1899年8月16日,总第1545—1546页。后当论及中国积弱之原因,梁启超也批评国人“不知国家与国民之关系”,不知自主其国,认为此乃中国落后之一重要思想根源⑥新会梁启超任公:《积弱溯源论(续)》,《清议报》第78册,1901年5月9日,总第4939页。。

因此背景,梁在旅日期间对“国家学”多有留心,所办《清议报》即注重“述近世政学大原,养吾人国家思想”⑦任公:《本馆第一百册祝辞并论报馆之责任及本馆之经历》,《清议报》第100册,1901年12月21日,总第6199页。,重点译载有德国学者伯伦知理的《国家论》。《国家论》旗帜鲜明指出:“今之文明诸邦,皆民人国家也。民人国家者,凡国中之民,合成一体,自断其理,自宣其意,自行其政之谓也。”认为“国家之要旨,可一言以蔽之,曰无人民则无真国家”⑧德国伯伦知理著:《国家论卷一》,《清议报》第15册,1899年5月20日,总第947—948页。。梁启超将国家意识视为最重要的启蒙议题,反复提到:“彼东西之国,何以浡然日兴,我支那何以然日危?彼其国民,以国为己之国,以国事为己事,以国权为己权,以国耻为己耻,以国荣为己荣;我之国民,以国为君相之国,其事其权,其荣其耻,皆视为度外之事。呜呼!不有民,何有国,不有国,何有民,民与国,一而二,二而一者也。”⑨哀时客:《爱国论一》,《清议报》第6册,1899年2月20日,总第324页。以“国家”为出发点,其民权论有了更高的立意,如谓:“国者何,积民而成也。国政者何,民自治其事也。爱国者何,民自爱其身也。故民权兴则国权立,民权灭则国权亡。为君相者而务压民之权,是之谓自弃其国;为民者而不务各伸其权,是之谓自弃其身。故言爱国,必自兴民权始。”⑩哀时客:《爱国论三·论民权》,《清议报》第22册,1899年7月28日,总第1389页。强调国民应当自知其权,自伸其权,以为振兴国权之基础,是为其当时的最高关切。

梁氏对国人缺乏民权意识充满忧思,曾感慨道:“未有民不求自伸其权而能成就民权之政者。我国蚩蚩四亿之众,数千年受治于民贼政体之下,如盲鱼生长黑壑,出诸海而尤不能视;妇人缠足十载,解其缚而犹不能行,故见自封,少见多怪,曾不知天地间有所谓民权二字……呜呼,以如此之民而与欧西人种并立于生存竞争、优胜劣败之世界,宁有幸耶,宁有幸耶!”①哀时客:《爱国论三·论民权》,《清议报》第22册,1899年7月28日,总第1393页。其对“自由”的推崇,及对“奴隶性”之批判,亦基于此背景,在致康有为的书信中,梁即提到:“中国数千年之腐败,其祸极于今日,推其大原,皆必自奴隶性来,不除此性,中国万不能立于世界万国之间。而自由云者,正使人自知其本性,而不受钳制于他人。今日非施此药,万不能愈此病。”②《梁启超复康有为》(1900年4月29日),张荣华编校:《康有为往来书信集》,第588页。在这方面,《民约论》则正是对症之方,时人便意识到:“分子对于国家之责任心,系发达于‘契约说’大昌明之后也。”谓卢梭之论“诱起责任心之功,则终不可没”③佛苏:《论责任心与名誉心之利害》,《新民丛报》第78号,1906年4月8日,总第10608—10609页。。

注意到卢梭学说对国民意识的激发,也不止梁氏一人。麦孟华即曾提到:“国者民之所积,实必待民立之,而他人不能代谋者也。卢骚之言曰,一国之众民,必当出而自当其主权……呜呼,今日中国之最大福祉,孰有过于立国自主者哉?我国民主要之职务,亦孰有重于立国自主者哉?”④伤心人:《论救亡当立新国》,《清议报》第56册,1900年9月4日,总第3576—3577页。杨度亦借卢梭之论,敦促国人勿失对于国家之“天职”,称:“法国大儒路索之言曰:政府者,不啻其国民之群求自治,相约以成之,而共遵守之者。是则我国民之于国政,其关系之亲切,无以异乎一身衣食之经营,一家庭户之管理。”⑤杨度:《游学译编叙》,《游学译编》第1册,1902年12月14日,第11页。这些思考,均与梁启超当时的认识颇为投契。直到1903 年,梁仍强调:“医今日之中国,必先使人人知有权,人人知有自由,然后可。《民约论》正今日中国独一无二之良药也。”⑥“问答”,《新民丛报》第25号,1903年2月11日,总第3620页。认为卢梭之民权论,可以作为敦促国人摆脱奴性、自伸其权的启迪与依托,有助促成国民素养之完善与现代国家之铸成,故其称颂《民约论》,并非意在强调革命之权,而是指向“国国自主,人人独立”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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