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庶共通:《宣和遗事》中的刘子翚汴京诗*
2021-10-10王建生
王建生
70余年前,张政烺发表了《讲史与咏史诗》的鸿篇大作,穷源溯流,考探精微。张先生认为咏史诗乃讲史之祖:咏史诗始于胡曾,晚唐或稍后已用作儿童读物,米崇吉逐篇评解,实开平话之端;周昙进讲咏史诗,题下注大意,诗下引史,断以己意,已树立平话之规模;平话即由咏史诗演变而来①张政烺:《讲史与咏史诗》,原载《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十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48 年;后收入《张政烺文集·文史丛考》,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25—281页。。张先生对讲史的渊源流变和体质特点的一系列洞见,启人良多。笔者在阅读宋代汴京诗词和宋元讲史话本中,深受张先生的启示,注意到《宣和遗事》引用宋代刘子翚的汴京诗,在文学史上具有沟通士庶文化的作用,深具文体学、文化学之意义。故不揣粗疏,略陈浅见,以就教于博雅君子。
一、《汴京纪事二十首》:刘子翚的当代史书写
《汴京纪事二十首》名为纪事,实非即时性写作,这一点学界看法基本一致,但作于何时,则多属笼统之说②张鸣认为“这组诗是宋室南渡后作者感慨靖康之难、回思北宋覆亡前后历史、痛定思痛而作”(《宋诗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年,第371 页);左福生认为《汴京纪事》大概成诗于“庐墓三年”的“痛愤”时期(《刘子翚与〈汴京纪事〉考论》,《重庆社会科学》2006 年第7 期);王利民认为该组诗是“时过境迁后的感慨”(《刘子翚纪事诗考论》,《文学遗产》2014年第6期)。。弄清楚写作时间,有助于我们更准确地判定诗歌性质、明晰其文学价值。
刘子翚卒于绍兴十七年(1147),13年后其侄子刘玶编次成集,得古赋、古律诗、记、铭、章奏、议论20卷。乾道九年(1173)经朱熹校定,付刊时间或在此后不久③祝尚书:《宋人别集叙录》,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885页。。《直斋书录解题》卷18著录《屏山集》20卷④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1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534—535页。,足证它在南宋后期已刊刻流行。《屏山集》“宋元旧刻今俱无存,而所存最早版本惟明弘治十七年刻本”①王智勇:《屏山集》书前提要,《宋集珍本丛刊》第42册,北京:线装书局,2004年,第182页。。明刻本《屏山集》源出于宋本,诗歌部分基本上是按年代编排,每卷中不分诗体,古今律绝并陈。
时间印迹突出的诗歌篇目表:
刘子翚文集经过朱熹的校订,诗歌编排大体上以时间排列,《靖康改元四十韵》作为长篇五排,题目中明确的“靖康改元”信息,却偏偏置在《望京谣》《胡儿莫窥江》《防江行》等建炎三、四年(1129—1130)的诗作之后,于情于理皆不通。诗中对靖康改元前后宋朝军政形势有近乎全方位的透辟之见,远非靖康改元时身在真定府路刘韐幕府的刘子翚耳目之所及,这首诗过度的全知全能视角,恰恰显示出写作者不在现场、事后评判的印迹。“覆车宜自戒,曲突更深论”,金兵压境,宋徽宗内禅,钦宗即位后有励精图治之措施,刘子翚虽有深刻的隐忧,但“覆车”两句显然不符合改元更新之语境,必是北宋亡国后对靖康前后历史之回望、追记。向之论者多认为该诗写于靖康改元之时②詹继良《屏山先生年谱》将此诗系于靖康元年,《宋明理学家年谱续编》第2 册,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 年,第564页。,属于望题而生义。
刘子翚真正写于汴京的《游朱勔家园》则在第10卷,也就是诗歌的开头卷次。靖康元年(1126)八月三日,刘韐闻解潜败,奔回京师③赵效宣:《宋李天纪先生纲年谱》,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71页。。刘子翚跟从父亲刘韐一同入京,《游朱勔家园》应作于八月之后、十一月金人围攻汴京之前,在刘子翚作品中属于真正即时性题写汴京之作。宣和七年(1125)十二月,太学生陈东等人上书列举蔡京、童贯、王黼、梁师成、李彦、朱勔之罪,称之为“六贼”④脱脱等:《宋史》卷23《钦宗纪》,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422页。。靖康元年正月之后,王黼、李彦、朱勔、蔡京、童贯等人先后遭到贬斥。刘子翚诗中“向来堂上人,零落烟海隅”,指的便是靖康元年正月朱勔被放归田里,三月被籍没家产,四月安置循州,九月赐死。循州在广南东路,辖龙川、兴宁、长乐三县⑤脱脱等:《宋史》卷90《地理志》,第2236页。,确属烟海之地。此时,朱勔赐死。诗题为游园,实际上满目伤怀,与其说是游赏,不如说是评述当下历史。诗歌的基调,刘子翚自己说得很清楚——“繁华能几时,丧乱实感予”,那就是繁华和丧乱的二重奏。刘子翚在写《游朱勔家园》时,金兵尚未兵临城下,北宋更没有亡国,但从前线败归的刘子翚有山雨欲来、大厦将倾之预感,眼前的繁华还能持续多久,内心充满隐忧。在北宋汴京诗歌中,刘子翚的这首《游朱勔家园》纪述当下,预判形势,具有诗史功能;若论刘子翚纪事诗的诗史意义,此篇自不可遗漏。且它将繁华与丧乱交错的基调,也为后来的《汴京纪事二十首》组诗所承继。
纪事诗名作如《四不忍》《望京谣》《胡儿莫窥江》《防江行》等,均在卷11;而我们讨论的核心文本——《汴京纪事二十首》则在卷18,同在此卷的《吕尚书挽诗二首》《胡文定公挽诗三首》。吕尚书,即吕祉,绍兴七年(1137)八月淮西兵变时为叛将郦琼所杀①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113,绍兴七年八月壬寅条,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1830页。;胡文定公,即胡安国,卒于绍兴八年(1138)二月②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118,绍兴八年二月丙寅条,第1905页。。卷17 有《隆祐太后挽歌辞三首》,而隆祐太后崩于绍兴元年(1131)四月③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43,绍兴元年四月庚辰条,第789页。。在卷次、篇目的最终编排上,《汴京纪事》介于《隆祐太后挽歌辞三首》和《吕尚书挽诗二首》之间,时间上应在绍兴元年四月至绍兴七年八月。
《屏山集》卷17有《哭士特二首》《读士特诗集》。士特,即翁挺,亦是建州崇安人,建炎二年(1128)遭弹劾,除名编管④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18,建炎二年十二月丁巳条,第372页。。据李纲《祭翁士特郎中文》之系日——绍兴三年岁次癸丑三月丙辰朔二十二日丁丑,可推定刘子翚悼念翁挺的《哭士特二首》,当作于绍兴三年(1133)三月。《汴京纪事二十首》编排在《哭士特二首》和《吕尚书挽诗二首》之间,由此可进一步断定汴京组诗作于绍兴三年三月至绍兴七年八月之间。另据《屏山集》卷18《读韩子苍吕居仁近诗》,此诗系排在《汴京纪事》之后的第二首,中有“咫尺烟尘不相见”,绍兴四年冬,吕本中寓居福州,直至绍兴六年(1136)夏才离开。福州与建州从交游距离来讲,确实称得上咫尺之遥。据此,《汴京纪事》之写作时间,又可推至绍兴三年三月至绍兴六年之间。
结合以上分析,可断定《汴京纪事二十首》必作于绍兴四年左右。是时距北宋灭亡已近十年,靖康之变和北宋亡国都已成为历史事件,事后之追记、沉思,迥异于事件进行中或未了时的闻见和感想。前者能了然事件始末,事后之评判会不自觉渗透其中;后者则与事件进展同步调,身在局中不明结果,这是事后追记与即时写作的最大区别。
《靖康改元四十韵》亦属事后之追记,写作时间在建炎三年(1129),早于《汴京纪事二十首》。二者均属于时过境迁的纪述,这有助于我们更准确把握刘子翚纪事诗的内蕴和价值。刘子翚退居福建崇安之潭溪,正值壮年,他亲身经历了国家覆亡、父亲舍身成仁的历史,对当代史的题咏和书写不自觉地成为他生命的依托。《靖康改元四十韵》,五言排律,80 句计400 字;《汴京纪事二十首》,七绝组诗,共560 字,前者以第一人称全知全能地叙述靖康前后亲见亲历,叙述的视角随时间而变动,不妨视作靖康遗事;后者从时间上继续回溯,凝眸于宋徽宗宣和时期,间及靖康亡国,同样以第一人称叙事,叙述的视角不再是时间,而是北宋历史空间的中心点——汴京。将《靖康改元四十韵》《汴京纪事二十首》比对并观,可见刘子翚书写当代史的自觉意识。
以上对《汴京纪事二十首》写作时间之推断,宋代史实与刘子翚诗歌互相印证,便是刘子翚诗歌深具“诗史”的最好说明。重大事件发生或进行之时,不能即时记下见闻感想,以追记补叙的方式来呈现已然发生过的事件或历史,这在刘子翚诗中自是常例。这一情况并非消解刘子翚诗歌的“诗史”特质,反而丰富了诗史的内涵,提供了更具历史穿透力的当代史题写范式。跳出历史事件之后,再来书写业已发生的历史,写作者的视域更广、站位更高、思考更深。他对历史的书写,不再身陷事中,而是站在事外,对历史有一览无余式的整体把控。就呈现方式来讲,刘子翚的事后追记,并没有将“我”消弭,而将个人经历融入当代史的书写中。《汴京纪事二十首》第17首:“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⑤刘子翚:《屏山集》卷18,《宋集珍本丛刊》第42册,第320页。此首诗所写所忆者,正是刘子翚本人的汴京生活史。有个体参与的当代史书写,这正是刘子翚汴京诗的显著特点。
二、刘子翚汴京诗乃《宣和遗事》之关纽
北宋末年的汴京诗,可谓蔚为大观。吕本中在汴京围城前后写过一系列诗史性质的作品,《京城围闭之初天气晴和军士乘城不以为难也》《守城士》《闻军士求战甚力作诗勉之》《兵乱寓小巷中作》《城中纪事》《丁未二月上旬四首》《围城中故人多避寇在邻巷者雪晴往访问之坐语既久意亦暂适也》《兵乱后自嬉杂诗》,等等,即时记录了“靖康之难”给社会民众带来的灾难,向来被称为“诗史”。邓肃亦有《花石诗十一章》《靖康迎驾行》《后迎驾行》《贺梁溪李先生除右府》《刘忠显挽词》等纪实诸诗,意在记录时代、记录历史。邓肃有关汴京的诗歌中,最为人称引的便是《靖康迎驾行》。宋人所修靖康史籍如《避戎夜话》《三朝北盟会编》等都全文引用该诗,就编修者石茂良、徐梦莘等人看来,这首诗内容之丰富、切实,堪称靖康诗史。除诗歌之外,词有谢克家《忆君王》、邓肃《瑞鹧鸪》、无名氏《鹧鸪天》上元词15 首,皆属哀悼北宋亡国之词。
刘子翚《汴京纪事二十首》本属个人题咏当代史的诗歌,在士林中似乎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响;真正在社会上引起轰动,已是南宋理宗时“江湖诗祸”。详载此事的有《鹤林玉露》①罗大经:《鹤林玉露》乙编卷4“诗祸”条,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88页。《齐东野语》②周密:《齐东野语》卷16“诗道否泰”条,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93页。以及《瀛奎律髓》③李庆甲:《瀛奎律髓汇评》卷20,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843—844页。。罗大经、周密、方回的记述为刘子翚《汴京纪事二十首》传播提供了非常重要的证据。改刘子翚诗者,一说是敖陶孙(福建人),一说是曾极(临川人),一说是陈起(杭州书商)。人各异说,却都注意到刘子翚《汴京纪事二十首》第7 首“夜月池台王傅宅,春风杨柳太师桥”,乃江湖诗人改诗之本;而改定后的诗句“秋雨梧桐皇子府,春风杨柳相公桥”,讽刺史弥远废黜皇子赵竑。无论改诗者是谁,改得相当成功,起到针砭现实之效。故统治集团以谤讪朝政炮制了诗祸,却使得刘子翚诗歌名气大增。南宋诗话中有关刘子翚汴京诗的记载,目见者如刘克庄《后村诗话》有两则:
先朝上元,驾御端门,示与民同乐之意而已。宣和间,灯尤盛,至于骑年连月,警跸夜岀。尹少稷《靖康元夕》诗云:“景龙只是当时路,不见金钱打着人。”刘屏山亦云:“凄凉但有云头月,曾照当时步辇归。”皆记向来期门之事。
汴都角妓郜六、李师师,多见前辈杂记……师师著名宣和,间入掖廷。顷见郑左司子敬云,汪端明家有《李师师传》,欲借抄不果。刘屏山诗云:“辇毂繁华事可伤,师师垂老过湖湘。缕衣檀板无颜色,一曲当年动帝王。”④刘克庄:《后村诗话》前集卷2,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9页。
刘克庄诗话所评述的刘子翚《汴京纪事二十首》,分别是第12、20首。环视南宋晚期士林社会,刘子翚《汴京纪事二十首》中至少有3首被称引评述,分别是第7、12、20首。这也是刘子翚汴京诗歌进入通俗文艺的文化基础。当其进入《宣和遗事》后,诗歌的传播效应和价值功能都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跳脱出精英士大夫接受之畋域,走向普通民众;个体的记忆史变为集体的历史想象。
《汴京纪事二十首》组诗乃南渡后对北宋宣和、靖康历史的回眸、省思,所题咏者是一个个的历史片段,这些片段由一桩桩的史事构成。正如诗题中所显示的,“事”是聚焦点。具体诗作中都不乏人物出场,比如宋徽宗、王黼、蔡京、张补、郓王、萧衙内、李师师等,但人物并非刘子翚汴京诗歌聚焦的中心,至少作者的原始动机不在于描绘人物,人之事才是焦点。比如最后一首:“辇毂繁华事可伤,师师垂老过湖湘。缕衣檀板无颜色,一曲当时动帝王。”⑤刘子翚:《屏山集》卷18,《宋集珍本丛刊》第42册,第321页。诗中的人物李师师,在宣和承平时代一曲动帝王,而眼下却容颜憔悴辗转湖湘;通过李师师的命运陡转,来表达繁华消歇的伤心“事”。首句“辇毂繁华事可伤”,正可谓该诗的主题,亦是作者创作的动机。
“事”乃《汴京纪事》组诗之骨。多个历史事件构成了一首诗,又由20首诗串成了王朝兴亡治乱的流动图景。《宣和遗事》在征引刘子翚《汴京纪事》时,曾有这么一句话:“刘屏山曾有诗记汴京遗事。”①《新编宣和遗事》前集,《士礼居黄氏丛书》,扬州:广陵书社,2010年,第830页。说话人不经意的一句话,指出了刘子翚这组诗歌的本质——汴京遗事。汴京作为王朝的政治文化中心,自然是宋朝繁华的空间依托,更是赵宋文化鼎盛的象征。
本文讨论的另一关键文本《宣和遗事》,则以时间为轴,同样是以“事”为核心。这样看来,本质意义上的“汴京遗事”和“宣和遗事”就有了相通相似之处。不仅如此,《宣和遗事》引刘子翚《汴京纪事》多达7首。其中前集引4首,分别是第12、9、16、7首;后集引了3首,分别是第17、18、20首。
为了更好地说明《宣和遗事》所引刘子翚诗歌的比重和意义,笔者统计了《宣和遗事》征引诗词的情况:五律2首,七律9首,七绝28首,五绝4首,词16首;歌行3处,四言韵语1处,五言对句1处,七言对句22 处。由此统计可见诗在讲史中占据重要地位,多达43 首,诗中以七言绝句为多,七律次之。所引诗,全篇征引者居多,节引者亦有。凡开端、结尾及文字紧要处,必资诗为评断之根据,或引起下文,或收束前篇。
《宣和遗事》属于添加拼凑型讲史。前集所讲宋江三十六人故事乃后来所添加。后集“靖康元年正月初六日”以下,乃拼凑《南烬纪闻》。今通行本《新刊大宋宣和遗事》之书名,必非宋本。宋人称本朝,或皇朝,或我朝,或吾宋。《新编宣和遗事》乃元人所为,即云“新编”“新刊”,社会上必有旧编、原编之《宣和遗事》。旧编或原编,只有宣和事迹,自开篇入话诗至刘子翚“辇毂繁华事可伤,师师垂老过湖湘”诗(《汴京纪事二十首》之二十)。符合以诗入话、以诗煞话的宋元说话之通例。最初文本仅是徽宗朝遗事,故取名“宣和遗事”。
《宣和遗事》版本系统中,分前后集的二卷本有宋末建刊本、清黄丕烈手跋本也即《士礼居黄氏丛书》本的底本;四卷本中,有吴郡修绠山房本和按元亨利贞分卷的金陵王氏洛川校刊本。因《士礼居黄氏丛书》本最近宋本,故以此本为据,来说明《宣和遗事》引用刘子翚汴京诗的情况。
据《士礼居黄氏丛书》本《新编宣和遗事目录》,前集共149目,后集共144目,去除所添加的水浒故事6目和所拼凑的《南烬纪闻》128目,属“宣和遗事”最初文本部分,计159目。而其所对应的诗词韵语,却达73 处。讲史的内容虽为“宣和遗事”,却从历代荒淫君王道来,除入话诗和历叙前代史事时引诗为证外,宋徽宗朝的事迹部分,至崇宁四年刘逵乞碎元祐党碑事目,方引刘克庄《观元祐党籍碑》诗。以下为引诗和对应事目的简况:
朱勔因花石纲得幸 引无名氏七绝:“神霄新殿耸云端,像塑青华带道冠。竭力劳民运花石,不堪炮石碍游观。”
置道阶品秩 引刘子翚《汴京纪事二十首》之十二
徽宗梦游神霄宫 引刘子翚《汴京纪事二十首》之九
道士刘混康奏增万岁艮岳 引刘子翚《汴京纪事二十首》之十六
宴蔡京父子于保和殿、蔡京请见安妃 引蔡京七绝三首
“宴蔡京父子于保和殿”和“上幸蔡京第观金芝”之间 引刘子翚《汴京纪事二十首》之七
邓肃进十诗讥切朝政 引邓肃《花石诗》第十一首
“高俅杨戬劝上休听臣谏”至“册李师师为明妃” 引刘子翚《汴京纪事二十首》之二十
童贯蔡攸交割燕城、吴乞买立为金国皇帝、童贯伐燕败走平州 引左企弓七绝:“并力攻辽盟共寻,功成力有浅和深。君王莫听捐燕议,一寸山河一寸金。”
徽宗与灵素游月宫见二人弈 引无名氏七绝:“道君好道宠林灵,天下伽蓝尽灭形。极乐上元欢事罢,看看身死五云城。”
十二月预赏元宵 引刘子翚《汴京纪事二十首》之十七
作为讲史话本的“宣和遗事”,由花石纲(无名氏七绝、邓肃诗)、崇道(刘子翚诗、无名氏七绝)、大兴土木如建艮岳(刘子翚诗)、宠信蔡京王黼等佞臣(刘子翚诗)、迷恋李师师(刘子翚诗)、联金灭辽(左企弓诗)、预赏元宵(刘子翚诗)等7 个核心事目构成。除花石纲和联金灭辽外,刘子翚诗是宣和绝大部分事目的主脑。张政烺对宋代讲史话本的体裁有这样评判,“介于评注咏史诗与平话之间”①张政烺:《讲史与咏史诗》,《张政烺文集·文史丛考》,第266页。。这一结论深得讲史之精义,笔者极度赞同。回归到《宣和遗事》最初的文本形态,以诗开篇,以诗终篇。而结束诗正是刘子翚《汴京纪事二十首》的最后一首。可以说,《宣和遗事》最初文本,简直就是在评注刘子翚《汴京纪事》诗。从讲史的体裁特质来说,刘子翚的汴京诗构成宣和讲史话本的骨架。
宋末元初的方回在《读刘屏山诗跋》中也列举了《汴京纪事二十首》中的第7、12、17、20首,称这些诗“皆极诗人之趣”②李修生:《全元文》第7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61页。。值得注意的是,这4 首都被引入《宣和遗事》中,从某种程度上也说明诗家与话本编著者相似的欣赏眼光。
三、娱乐消遣文艺为何选择刘子翚的汴京诗
刘子翚开启了南宋文人题咏当代史之先河。他的汴京诗,映现万象,书写人心,既是南宋文人之心史,亦是关乎一代盛衰之诗史。刘子翚汴京诗提供了细微、独特的记忆,构成了宣和、靖康时代坚实生动的历史细节,这些具体生动、细致入微的文字深深地刻写在民族灾难史册上。
我们不禁要问,刘子翚的汴京诗何以入选面向市民听众的讲史话本?
故事是《汴京纪事》最吸引讲史者的因素。拣取历史事象,是咏史类诗歌的第一要义。评判是非,或褒或贬,只是写作者基于史实陈述后的态度。最关键的是,作者从纷繁复杂的历史中抽绎出什么样的史事。左思《咏史》,对史事不限于一人一事,或错综历史人物和事件,或取其一点,融通今古,资史以述怀。在七绝独擅胜场的唐宋咏史诗中,28 字内不可能嵌进过多的史事,只能拣择代表性的历史片段。杜牧怀古诗中很多名篇,比如《过华清宫绝句三首》《题乌江亭》等,都是对现地历史的吟咏;在萃取经典的历史片段之后,进行历史的想象,前者想象历史的重演,后者想象真实的画面,这些对后世咏史诗都产生直接的影响。胡曾咏史诗,虽以地名为题,并不表明胡曾到过每一个地方;周昙咏史诗则以朝代为纲,二者均属案头之作。
咏史诗发展到刘子翚时代,已经非常成熟。他本人是否详参过胡曾、周昙等人咏史诗,无从考实。胡、周等人咏史诗作为当时童蒙读物,读书人得见并习诵,实为惯常。刘子翚《汴京纪事二十首》的韵脚,有10 首与胡曾咏史诗全同,却是不争的事实。与前举杜牧、胡曾、周昙等人的咏史诗稍有不同的是,刘子翚的当代史书写,是对其亲身经历甚至是个体参与的前朝史的题咏。刘子翚当然不会使用北宋这样的概念,他写作这组诗时,对当朝与前朝、眼下与过去有清晰的时间区分。这反映出刘子翚清醒而又清晰的时间意识——“空嗟覆鼎误前朝”,毫无疑问,“前朝”指的就是北宋徽钦时代;“尽卷清风入圣朝”,指的就是宋高宗赵构的南渡政权。从刘子翚对历史时间的认识来看,将其《汴京纪事二十首》视作为咏史——题咏当代史的诗作,符合他本人的意愿和历史观。
前文已论及,刘子翚《汴京纪事二十首》的核心在“事”,以至于诗歌正文中“事”竟出现4次:“唐虞盛事今寥落”(其二)、“政事纷更属纪年”(其四)、“忆得少年多乐事”(其十七)、“辇毂繁华事可伤”(其二十),这些都属于作者写作意旨的直接表露——本组诗之动机就是说事纪事。所说所纪者,皆为前朝之事。
刘子翚的20首汴京诗,每首都以事为中心,诗歌的构成不再是物象,而是由多个事象构成。所谓事象,指人的行动和事迹,多为动宾、动补等结构。事象之多寡、组构、虚实,却各有不同。分述如下:
前两句各咏一事,后两句合咏一事。如第1首:“帝城王气杂妖氛,胡虏何知屡易君。犹有太平遗老在,时时洒泪向南云。”首句写奸邪充斥京城,第二句记金人先后拥立张邦昌伪楚、刘豫伪齐等傀儡政权,三四句咏京城遗民心系赵宋;前两事是并列关系,第三事反转,通过京城遗民南向垂泪之虚写,想象民心所系。第7首、16首同样如此。
前两句合写一事,后两句各咏一事。第9 首:“神霄宫殿五云间,羽服黄冠缀晓班。诏许群臣亲受箓,步虚声里认龙颜。”前两句写神霄宫殿气势宏伟,黄冠盛行,林灵素、徐知常、刘混康、张虚白等道官皆见宠信,位列朝臣;后两句写群臣受道箓,宋徽宗自号教主道君皇帝,笃信道教。
每句各述一事者,如第14首:“桥上游人度镜光,五花殿里奏笙簧。日曛未放龙舟泊,中使传宣趣郓王。”此首专咏金明池龙舟争标及赐宴游乐诸事①刘德岑:《刘子翚〈汴京纪事〉诗笺注》(下),《西南师范学院学报》1984年第1期。,每句分写一事:桥上游人看客熙熙攘攘、五花殿里歌吹管弦声响彻、争标竞渡天晚正酣、宦官传宣郓王赵楷赴宴,四个片段构成一个完整的图卷。“中使传宣趣郓王”同属于想象的史实,凭藉这一传神之句,故事的趣味性、生动性得以体现。
亦有错位纪事者,如第6 首:“内苑珍林蔚绛霄,围城不复禁刍荛。舳舻岁岁衔清汴,才足都人几炬烧。”一、三句为一事,言宣和盛时运送花石至汴京,奇花异卉,萃集艮岳;二四句为一事,金兵围城,朝廷毁拆万岁山屋宇为薪、纵民樵采艮岳竹木。调换次序,打破前后对比之常规,可见刘子翚汴京诗写作之用心。第20首亦是如此结构。
对大型组诗而言,结构、语言最易陷入套路化、同质化的拘限。以宋代南渡文学的实际情况来看,这一时期的作品普遍采用今昔对比的手法。朝代更替之际文学的写作,经常会使用此法。这一点,学界已有共识,不必赘论。刘子翚《汴京纪事二十首》,今昔对比虽然也使用,比如第5、7、10、12首;但像上举的第6首和第20首,虽然也用今昔对比,但通过语句次序的变化,先是前后两句分别对比,最后构成一三句与二四句的整体对比,在诗歌的结构和叙述效果上,避免陷入千篇一律式的写作套路,给人以新鲜的阅读感受。
刘子翚汴京组诗的写作中,今昔对比并不占绝对比重。验之上文的分析,前两句和后两句并不一定形成两极对立的结构②王利民指出:“汴京纪事诗前两句和后两句之间在意义上往往有俯仰盛衰的巨大逆折,由此形成一个两极对立的张力结构。”(《刘子翚纪事诗考论》,《文学遗产》2014年第6期);是否构成对比或对立,取决于“事”的比重,或每句一事,或两句一事。组合结构则有前后对比、反转、顺承等。前后反转者,有第1、2、4、11、16、19 首。前后顺承者有第3、8、9、13、14、15、17、18 首。这些分析足以说明《汴京纪事二十首》的结构和写法灵活多变;通过灵活多变的书写,汴京遗事才得以生动呈现。
南宋罗烨在《醉翁谈录》中指出,说话艺人在讲说时“得其兴废,谨按史书;夸此功名,总依故事”③罗烨:《醉翁谈录》甲集卷1,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2—3页。,强调了“故事”在讲说环节的重要意义。可以说,没有故事,就没有所谓的说话四家,也就没有所谓的通俗文艺之勃兴。刘子翚《汴京纪事》之所以能进入讲史话本编纂者的视野,正是连环画册般的汴京故事集的吸引力所致。刘子翚所凝炼的汴京故事,介于史实和想象之间,分寸火候拿捏精准。既不是史事的实录再现,也不是信马由缰地肆口空说。它的想象,是基于史事之上的历史想象,这也是唐宋咏史诗的一贯技法。历史想象为刘子翚汴京诗平添了无限风神,可以说每一首都有一两句传神之笔,如“时时洒泪向南云”(第1首)、“壶春堂上独逍遥”“尽卷清风入圣朝”(第2首)、“舳舻岁岁衔清汴”(第6首)、“夜月池台王傅宅,春风杨柳太师桥”(第7首)、“步虚声里认龙颜”(第9首)、“曾照当时步辇归”(第12首)、“夜深灯火上樊楼”(第17 首)、“仓黄禁陌夜飞戈,南去人稀北去多”(第18 首)、“一曲当时动帝王”(第20 首),皆可谓诗才、史笔兼具,生动传神地呈现了北宋汴京的历史想象,凝定为经典的汴京缩影。
遗事本身带有过往性,前人、前朝、前辈等留下来的事迹,是过去时。刘子翚诗歌对“事”的关注,某种程度上顺应了近世文学发展之潮流。市民文艺对故事的偏好,反映出不同的欣赏趣味和受众需求,通俗文艺竭力满足民众的诉求;在写故事、讲故事方面,刘子翚和通俗文艺不谋而合。
刘子翚20首汴京诗,呈现出丰富生动的北宋宣靖时代的历史画卷。这固然得益于刘子翚青少年时代太学就读、靖康之变前后随父居住京城的经历,许多事情目见耳闻。靖康之难后,感愤国破君掳父死,在父亲刘韐的墓地,“瞻望裴回,涕泗呜咽,或累日而后返”①朱熹:《屏山先生刘公墓表》,《朱文公文集》卷90,《朱子全书》第24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4168页。;元代方回在《瀛奎律髓》中也称刘子翚诗“忠愤至矣”②李庆甲:《瀛奎律髓汇评》,第1370页。,其节慨亦屡见于诗文、行实。汴京阅历及闻见录汇集成一桩桩历史事件或一幕幕历史画面,最终结晶为以故事为要义的汴京组诗。
刘子翚才情横溢,除五七言诗体外,四言、六言亦有妙语。那么,《宣和遗事》为何独钟意于其绝句呢?
林庚论绝句的体式特点时,说:“绝句虽然最为短小,却是最富有生命力的,它是最接近于歌的,最有别于散文的,最‘天然去雕饰’的。它的登上诗坛,意味着诗歌语言的完全成熟而归真返朴,是唐诗高潮中最鲜明的一颗明珠,最突出的一个标志。”③林庚:《略谈唐诗高潮中国的一些标志》,《唐诗综论》,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63页。这一意见是对绝句的深刻认识和高度的概括,不仅适用于唐代绝句,亦适用于唐代以后。形式短小、内容丰赡的绝句体式,是《汴京纪事》进入讲史话本的另一重要原因。“七绝易作易写,可以播之乐府,吟咏于艺妓走卒之口,腾扬于达官贵人之间,故题壁之作尤以此为夥。”④张政烺:《讲史与咏史诗》,《张政烺文集·文史丛考》,第248页。翁方纲在《石洲诗话》中说:“刘屏山《汴京纪事》诸作,精妙非常……皆有关一代事迹,非仅嘲评花月之作也。宋人七绝,自以此种为精诣。”⑤翁方纲:《石洲诗话》卷4,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31页。咏史绝句以高度凝炼的语言和生动传神的事象,呈现了历史的动态图景,乐律感、画面感、鲜活性都十分突出,这是咏史绝句自身的价值所在。可以确定的是,刘子翚的汴京诗进入讲史话本后,其受众和影响力呈几何级的速度增长。
四、士庶文化沟通的津梁
绍兴四年左右,刘子翚写下《汴京纪事二十首》,内中有对汴京历史的诸多想象。就当时形势而言,宋朝能不能收复汴京、光复神州尚不明朗;放弃中原,也未提到议事日程。因此,刘子翚汴京诗中的追忆和想象,基于往昔的旧阅历和闻见录,绝非凭空臆想。绍兴十七年(1147),孟元老完成《东京梦华录》,同样是追叙东京太平生活。所不同者,孟元老时代,宋金和议已得到贯彻执行,回不去的汴京已成为既定事实。因此,他通过记录汴京节物风俗、市井生活,来保存东京社会生活之事实,“开卷得睹当时之盛”⑥孟元老:《梦华录序》,《东京梦华录注》,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4页。。刘子翚《汴京纪事二十首》的写作动机,同样是要存史,只不过他要保存的是东京的政治生活史。结合前文所论《靖康改元四十韵》,可看出刘子翚的存史意识之强烈。刘子翚、孟元老并非个例,存史、写史乃南宋文人自觉的意识。姑举数例,以证其实。李纲《靖康行纪序》:“姑以自今以往所经历,所闻见,所施为,所会遇,日著于篇,为《靖康行纪》,使将来有所考云。”⑦李纲:《李纲全集》卷136,长沙:岳麓书社,2004年,第1305—1306页。李纲自序中透露出自觉的存史意识,自己的亲身经历及所作所为,记录下来,有可能成为历史记载。历史的经历者、参与者与记录者的合一,是南宋初期有关北宋宣和、靖康写作的一大特点。经历家国之难的宋朝士民,记录下靖康年间围城始末、抗金史实、逸闻轶事等。这些见闻类的杂史或稗史,成为靖康国难史的非官方的实录,也是我们了解北宋亡国的可靠的第一手资料。据徐梦莘记载,“缙绅草茅,伤时感事,忠愤所激,据所闻见,笔而为记录者无虑数百家”①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序》,《三朝北盟会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页。,这类靖康杂史记录多达百余种。之所以称得上第一手的可靠资料,因为靖康史的记录者也是事件的亲历者,他们记录的对象、内容可能详略不一,却极大程度上保留了各场域的实况、场境。若将刘子翚《汴京纪事二十首》和其他北宋末汴京诗词放置在私史杂记勃兴的语境中,更能理解南宋士庶在东京兴衰问题上的热情和耐力!
由繁华到丧乱的故事,属于印象式的纪述,南渡亲历者读来感同身受,感伤怆痛。而代际之间的记忆传承,汴京故事是极好的纽带,后来者虽无汴京生活之经验,但对旧京繁华的兴趣丝毫未减,汴京梦华、中原卧游,皆为南宋士庶精神生活的常调。
不论是士大夫,还是庶民,都对汴京繁华痴心念想,怀想的对象可能不完全关合,庶民关心的或许是衣食住行,士大夫关怀的也许是治乱兴替,或者是两者的混合。二者在汴京繁华这一点上形成交集,繁华消歇,往昔难继,通过讲述和听闻汴京故事,梦回汴京。这种寻梦般的叙事方式,在宋代的诗、词、文、杂记中到处可见。孟元老在说明《东京梦华录》书名由来时说道:“古人有梦游华胥之国,其乐无涯者。仆今追念,回首怅然,岂非华胥之梦觉哉?目之曰《梦华录》。”②孟元老:《梦华录序》,邓之诚注:《东京梦华录注》,第4,4页。陈振孙曾援引南朝画家宗炳“卧游”一词,表达不能游目天下胜境的遗憾和无奈,南北分裂,无论是兖州景灵宫太极观、嵩山崇福宫,还是华山云台观,皆属敌境,不能前往瞻拜,只得卧游其胜境。陈振孙还手写《洛阳名园记》,“与《东京记》,《长安》、《河南志》,《梦华录》诸书并藏,而时自览”③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8“《续成都古今集记》”条目,第256页。,亦表卧游之意。陈振孙卧游对象,已超脱了山水画作,都城记、地理志、杂录和风土记等文字资料都可以游目远想,实现卧游之目的。陈振孙卧游的胜境,偏向于非南宋之境的胜迹。这些对历史地理和人文地理的想象,徜徉于尺幅或文字之中,回眸刚刚过去的前朝史,仿佛身临其境,得见北宋承平时代汴京的风流遗韵。
进入《宣和遗事》的刘子翚汴京诗,不经意间成为士庶文化沟通的津梁。汴京作为集体记忆的空间坐标,是士庶共筑的东京梦想。这一点,孟元老有明确的认识,“此录语言鄙俚,不以文饰者,盖欲上下通晓尔”④孟元老:《梦华录序》,邓之诚注:《东京梦华录注》,第4,4页。。上者,文人士大夫精英群体;下者,庶民也。由骈散结合、气韵流畅的自序来看,孟元老绝对能写出雅致的适合士大夫趣味的文字,但他选择了迁就普通民众的阅读水平和欣赏趣味,希望能同时满足士庶共同的汴京梦想,因为怀旧、反思是南宋社会的普遍心理。
士大夫、说话者、听众共同推动了精英文学与通俗文艺的合流。通常的理解,说话者有意向士大夫文学靠拢,主动汲取其价值。实际上,士大夫也在顺应市民喜欢听故事的文化倾向,有意采用市民喜闻乐见的文学形式来纪述旧闻轶事。据周煇记载:“绍兴初,故老闲坐,必谈京师风物,且喜歌曹元宠‘甚时得归京里去’一小阕。听之感慨,有流涕者。”⑤周煇:《清波别志》卷中,《丛书集成初编》第2774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35页。通过听闻汴京故事,来重温旧京繁华,排遣怅惘的情绪。
张政烺在《讲史与咏史诗》中有这样的论断:“咏史就教育儿童论亦有其优点,易解易习,词句简短而不迫促,可以学史事诗笔议论,故数百年间沿袭不替。”⑥张政烺:《张政烺文集·文史丛考》,第277页。张先生之论点,给人以极大的启发。思忆故国往事,不堪回首,每每读之听之,几近泪目。从纪事到遗事,士大夫诗歌进入到作为娱乐消遣的讲史话本中,成为讲史的线索和素材,其庄严性可能被消解。遗事,作为消遣笑谈之资,天生带有非庄严性。但讲史不自觉地起到了劝善惩恶、扬清激浊、化民成俗的作用。对于听者而言,他的兴趣点或许在汴京繁华本身,或是寻求盛衰兴亡的个体体验,可能不去思考北宋亡国深层次原因这样庄严的政治问题。进入讲史话本后,刘子翚汴京诗的流传更广,影响更大。个体化的记忆,逐渐成为集体记忆。
靖康围城诗词构成的东京记忆,是南宋人的不断重复的华丽的梦。这个梦,不仅是文化纽带,也是心理、情感乃至价值观的补济。《东京梦华录》的书名是最好的诠释。陈与义《邓州西轩书事十首》其五:“皇家卜年过周历,变故未必非天仁。东南鬼火成何事,终待胡锋作争臣。”①陈与义:《陈与义集》卷15,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28页。刘克庄《后村诗话》引后两句,诗题作“记宣靖事”,且注云:“谓方腊不能为患,直待粘斡耳。”②刘克庄:《后村诗话》前集卷2,第26页。刘克庄所题的“记宣靖事”,指的也正是宣和、靖康之事;从其对前贤诗题的命名和注解,可看出南宋晚期士大夫对宣靖史事的兴趣,这也正是《宣和遗事》能在士庶不同文化圈子流行的文化土壤。《宣和遗事》还引用同一时期诗人邓肃的《花石诗》,内容如下:
有太学士邓肃上十诗,讥讽徽宗。其末诗云,诗曰:“灵台灵囿庶民攻,乐意充周百姓同。但愿君王安百姓,圃中何日不春风。”③《新编宣和遗事》前集,《士礼居黄氏丛书》,第830—831页。
诗歌的后两句出自《花石诗》第11首,诗云:“安得守令体宸衷,不复区区踵前踪。但为君王安百姓,圃中无日不春风。”④邓肃:《栟榈先生文集》卷3,《宋集珍本丛刊》第40册,第33页。《宣和遗事》所引前两句不见于邓肃诗,完全是讲史底本的编者信手拈来,或讲史者的肆口而出;与其说是征引,不如说是重组。相较于邓肃之诗,《宣和遗事》所引刘子翚诗,绝无任何重组,都是原诗征引,从某一侧面说明讲史底本的编者或讲史者本身对刘子翚《汴京纪事》的熟悉程度。值得注意的是,《宣和遗事》引崇安刘子翚诗7首,莆田刘克庄诗3首,南剑州邓肃诗1首,三位都来自福建。《宣和遗事》所引诗人,具有明显的地域选择性,或许讲史话本编纂者对福建本地诗人格外熟悉。刘子翚家乡福建崇安,毗邻宋代雕版印书中心——建宁府,其中建阳、建瓯两地所刻的书被称为建本。《宣和遗事》较早的版本便是建本⑤黄永年:《记修绠山房本〈宣和遗事〉》,《古籍研究》1997年第3期。,它大量引用福建籍文人的诗歌,体现了福建书坊和福建文人的合作共赢、共生共存。宋元讲史话本离不开诗,诗、词、对句等皆为韵语,在讲史系统中属诗语,而史事讲述部分则为讲语。刘子翚生前断不会为书坊或讲史者写诗语。那么,谁、何时将刘子翚诗歌引入《宣和遗事》,则有待进一步考索。
刘子翚《汴京纪事二十首》并非纪实之作,而是题咏当代史。他写这组诗歌时,距离靖康之变已近十年,用诗歌的形式来评论北宋亡国史。20首诗只有一个总标题,每首并无小题,详观诗意,所咏之核心,既非人名,亦非地名,而是史事。无论是咏史、存史,还是讲史,刘子翚的汴京诗都与“史”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从这个角度来讲,称刘子翚汴京诗为“诗史”之说并不为过;咏史、存史、讲史,无一不丰富了“诗史”的内涵。在诗史之外,我们看到了士大夫文学和通俗文艺共同的故事化倾向,这是近世文学发展的新动向。如果说这是刘子翚汴京诗能进入《宣和遗事》的素材基础的话,那么,士庶共通的汴京记忆和想象,则是精神基础。北宋宣和、靖康间汴京人物群像、事件回览,焦点便是人之事,更容易与故事性、消遣性的讲史相结合。刘子翚的汴京诗歌,在文学史上具有沟通雅俗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