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省乡村振兴与“三生”用水保障探究
2021-10-10沈茂英
◇ 沈茂英◇
一、研究缘起
建成于公元前256年的都江堰水利工程让成都平原长期享受着“水旱从人,不知饥馑”的农耕生活,外江流域的乡村农人过着井水饮用与生活、耕地渠系自流灌溉的丰水生活,从未有过缺水的体验。都江堰灌区踩着农事节律给农人提供“育秧”“泡田”“关秧门”之用水时序,形成了用水自由散漫的灌区水文化生态。但“水旱从人”已经在慢慢发生改变,入户自来水逐渐取代井水,手工钢管井被水泵抽水取代,水泵井深也从3米、5米逐渐增加到10米、15米乃至于20米,地下水位越来越低;平原自流灌溉之农渠毛渠也逐渐干涸乃至消失,金马河与羊马河所夹灌区内的老农人开始用水泵泵水、用水桶挑水给田埂菜苗浇水……水井越来越深、河道水量越来越少,水文危机似乎也在都江堰平原自流灌区呈现,水旱不再从人。
水,生活之源,生产之要,生态之基,在乡村发展和乡村振兴中,越来越成为木桶的短板,“三生”用水的平衡取舍也越来越难。水,不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自然馈赠,而是越发紧张的经济资源、环境要素和生态产品。2012年,国务院印发的《国务院关于实行最严格水资源管理制度的意见》确立了水资源开发利用控制红线、用水效率控制红线和水功能区限制纳污红线(简称“三条红线”)。2014年,四川省人民政府依据《意见》制定的《四川省人民政府关于实行最严格水资源管理制度的实施意见》确立了四川省的“三条红线”。2019年,四川省水利厅印发《四川省主要江河流域水量分配方案》,“方案”对每一条流域以及每一个地级市都明确了2020年和2030年的分配水量,这个分配水量实际上就是每一条河流和地级行政区不可触碰的用水红线,具体到流域可取用的水量和每个地级行政区从该流域中取用的水量,这个水量要在行业、城乡、“三生”(生产、生活、生态)之间配置,实现以水定需、量水而行、因水制宜,达到以水定城、以水定人、以水定产,实现人与水的和谐持续。
按照《四川省主要江河流域水量分配方案》,2020年全省可用分配水量为321.64亿m3,2030年为339.43亿m3,十年新增17.79亿m3水量,年均是1.779亿m3。以经济体量最大的成都市为例,全市用水指标从2020年的70亿m3增加到2030年的71.7亿m3,十年增加1.7亿m3,同期成都市的新增人口为370万人左右。诚然,成都市2019年用水总量53.58亿m3,为2020年水量的76.54%,还有16.42亿m3的用水空间,但成都用水量的69%来自岷江、31%来自沱江,岷沱江上游水量对成都市1658万常住人口以及占全省经济总量三分之一强(2019年成都市经济总量占全省的36.5%)的区域用水形成超强约束。成都市2019年用水量已占成都市当年水资源总量的53.7%,“三生”用水随着经济社会发展和人民群众生活水平提高而需求量持续增加。再从2020年全省分水量来看,成都、自贡、德阳、遂宁、内江等地级市,分水量占水资源总量的比例已经超过五成,最高的成都市和遂宁市超过了七成。也就是说,境内七成的水资源总量都被用于开发利用,生产生活用水挤占生态用水,“三生”用水平衡难度加大。成都、遂宁、德阳、内江、自贡等市,又都是岷沱江流域和涪江流域,也是四川省经济发展中心、人口聚集度较高的区域,还是四川境内最主要的农产品生产供给区,水已成为这个区域发展的重要战略资源和环境要素。
作为用水大户的农业以及农村,水资源同样是农业农村发展的基础资源。2021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全面推进乡村振兴加快农业农村现代化的意见》明确提出,全面推进乡村产业、人才、文化、生态、组织振兴,充分发挥农业产品供给、生态屏障、文化传承等功能,加快农业农村现代化,促进农业高质高效、乡村宜居宜业、农民富裕富足……构建现代化乡村产业体系,实施农村供水保障工程,统筹农村改厕和治污、黑臭水体治理。水,无疑是推进乡村振兴加快农业农村现代化建设的自然资源、经济资源和生态资源。水的时空分布不均、水资源的流动性和多功能性、水质与水量都对乡村振兴构成了多维度的支撑与约束。水,既是重要的有益资源,也是风险载体,水媒疾病危及人类健康,水污染危害农业安全与生物多样性,黑臭水体影响水体美观。太多的水成涝而太少的水则成旱,水太多和水太少对农业农村都会产生致命影响,农业是靠水而生的产业,水是农业的命脉。
二、四川乡村振兴需乡村用水作支撑
水是生命之源、生产之要、生态之基和可持续发展的核心。在乡村振兴中,水同样是乡村振兴之核心、乡村发展之基石和乡村生物多样性之保障。乡村地区是资源富集地、水源涵养区、生态屏障带,是水资源保护、水生态修复、水环境改善、水文化保护的重点区域,更是产水之地和用水之区。水,浸润和支撑着农村美、农业强、农民富的乡村振兴愿景。习近平总书记强调,“山水林田湖草是生命共同体,人的命脉在田,田的命脉在水,水的命脉在山,山的命脉在土,土的命脉在林和草。”①习近平:《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三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20年,第363页。山水田林湖草在乡村,生态“四梁八柱”在乡村,食物生产系统在乡村。水是乡村振兴之命脉,是美丽四川、宜居乡村之保障要素,乡村“三生”用水则是乡村振兴的核心。乡村“三生”用水是包含农业用水、河道外生态用水、乡村生活用水、乡村非农产业用水、乡村河湖用水等多行业多用途在内的用水总称。
(一)“三生”用水的区域与行业平衡
四川是千水之省,也是水资源富集之地,人均水资源占有量3020m3(2019),富集的人均水资源占有量为乡村振兴提供了充足的水源保障。但四川水资源的时空分布不均,空间错配,人均水资源占有量在各市州之间存在明显差异。按照户籍人口测算,全省21个市州,人均水资源占有量最高的是甘孜州(58781m3/人),最低的是遂宁市(445m3/人),最高与最低相差132倍,成都市为665m3/人(为全省平均水平的22%)。按照国际上相关缺水定义②一般情况下,如果一个国家所拥有的可更新的淡水供应量每人每年1700m3以下,那么这个国家就会定期或经常感到处于少水状态;如果每人每年水供应量在1000m3以下,那么就会感到水紧张;如果人均水资源低于500m3,就会表现为极度缺水。,全省有8个地级行政区处于用水紧张状态,包括乡村水资源紧张。有限的水资源,要同时满足农业生产、农村非农产业、农村人口生活以及生态环境用水,需要借助相应的工程措施(水利设施),将流动的水资源变成“三生”用水,实现乡村美、农民富、农业强。有限水资源在乡村行业之间、生产生活生态之间的配置,就是乡村“三生”用水的水权平衡问题。水的多种用途使水量分配在乡村行业之间、城乡之间、生产生活生态之间平衡时,确保粮食安全用水和乡村居民生活用水是重点。表1是四川省2030年水量在各行业之间的配置比例,农业用水在“三生”用水中的占比是44.33%,乡村水在城乡之间的占比是47%。不同区域,“三生”用水的配置比呈现出差异性特点,越是乡村人口占比高的区域,农业用水占比也就越高,未来水资源利用空间也越大,农业节水所带来的水权交易,可为农业水权充足地区带来交易套利机会,可成为农民富的重要资源。
表1 2030年四川省各经济区水量分配比例
(二)生态水:美乡村、惠民生
联合国《2006年人类发展报告》关于水危机就明确提出,环境也是重要的用水主体。当人类用水超过保持河流流域生态完整性的水平时,就会出现生态压力。河流渠系干涸、水质退化,都是水资源短缺和生态压力的表现。乡村振兴,生态振兴是本底,生态兴文明兴①谭美容,罗胤晨,文传浩:《重庆市推进生态产业发展:优势、短板及因应策略》,《重庆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1期。。作为生态之基的水,是生态振兴的基础。曾经的乡村水环境被视为天然的排污场,乡村水资源被过度利用开发,乡村水体生态退化、水质劣化,对乡村产业发展和乡村人口健康带来影响。乡村水体是指分布在乡村的沟渠、池塘、水库、河流、湖泊以及地下水的总称。尽管我国水生态治理力度逐渐加大,城市水体生态环境明显改善,但乡村水体治理由于面广量大且分散一直是水生态治理的难点和顽疾所在。
乡村水环境是乡村生态水的重要呈现,由乡村水体和周边景观元素共同组成,能直接展现农村区域的生态、文化、风俗等内容,具有较高的公共性、开发性和参与性,是乡村美的表现形态。千水之省的四川,乡村水体是核心。水环境水景观,是生态宜居的构成要素,是美丽乡村的重要支撑,是乡村生态屏障的核心,关系到乡村居民的幸福感、获得感。湿地、河流、湖泊、塘库堰以及灌溉水系,共同构成乡村重要水生态环境。生态振兴是乡村振兴的重要组件,生态振兴不仅仅是青山更包括绿水,包括乡村优美的人居环境。
(三)生活水:人之权 增品质
水是最基本的生存资料。联合国在《2006年人类发展报告》中就提出人类的“水之权”概念,将水权视为人权的组成部分。人类的水之权,是使所有人都有权享受充足、安全、可接受、可实际获得和有能力支付的水的权力,作为己用和家用。毫无疑问,在乡村振兴中,乡村人口的水之权是乡村供水的保障。2019年底,四川农村集中供水率达到86.4%,自来水入户率达到80.4%②《截至去年底四川农村自来水入户率达80.4%》,四川新网网,http://scnews.newssc.org/system/20200327/ 001052150.html. 2020-3-7.,乡村人口的水之权保障程度大幅提升,但距离100%的集中供水依然有提升空间。乡村人口集中供水,不仅有助于提高乡村人口健康水平,更有助于提升乡村人口的生活品质。乡村振兴,乡村人口饮用水安全不仅是基本福祉,也是村美业兴民富的重要内容。饮用水安全,有助于消除水媒介疾病③已有的研究表明,如果饮用水质量得到改善,水资源综合管理提高,预计全球疾病量可减少10%。,提高村民幸福感、获得感和安全感。
水是安全卫生设施,增品质。在消除了绝对贫困特别是贫困地区整体脱贫之后,乡村转入乡村振兴阶段,乡村卫生设施改善是乡村生活品质的重要体现,由此带来增品质的用水需求。传统乡村卫生设施是与农耕生产方式相适应的,人畜粪便构成了农耕生产的重要投入物——肥料,“挑粪”和“施肥”足以说明农村传统厕所在农业生产中的重要地位。随着传统农业的转型升级,农村人口就业结构的转变,农村卫生设施(厕所)改善成为农村人居环境质量的重要标志。卫生厕所是用水冲刷的蹲坑或马桶,卫生设施用水量自然新增为家庭生活用水的主要部分。乡村生活用水形态从传统的饮用、洗漱、洗衣、煮饭等等,扩展到卫生设施用水、院落清洁用水。乡村户用卫生厕所(设施)普及④据统计,到2019年底,四川省农村卫生厕所普及率已达85%,还有15个百分点的增长;加之既有卫生厕所卫生标准相对偏低,还有比较大的改善和提升空间。以及升级改造,乡村公共卫生设施增加以及城乡公共服务一体化等,乡村生活用水量与城镇生活用水量趋同,乡村品质生活需要稳定可靠的供水量作保障。
(四)生产水:兴产业、富农民
乡村产业是以生产粮食为主的产业,粮食生产关系到粮食安全。习近平总书记多次指出,要把中国人的饭碗牢牢端在自己手里。粮食生产由一块块的具体耕地承载,耕地用水保障是粮食安全的基础。四川是西部农业大省,也是西部粮食产量第一的大省,水稻是四川最为传统的粮食作物,在三大粮食作物中位居第一。水稻也是耗水作物,在农作物的用水定额中位居第一。水稻稻田景观,是乡村最为传统也是农耕文化记忆的载体。水果蔬菜及其他乡村非农产业同样是乡村产业的重要组成部分。乡村产业振兴,生产用水是最基本的保障条件。
灌溉水,乡村生产用水的重点。水田既是乡村景观又关系粮食安全。水稻田是大型灌区的特色景观,夏秋稻花飘香和一片蛙鸣,构建乡村最美好的耕作文化记忆。水稻,有水才有稻。稻田集生产场景与季节性湿地景观于一体,水稻需水的大部分时间与降雨重合使稻田承担着重要的泄洪调蓄功能。水稻田在雨季可将天上降雨储存起来①水稻田有保水田埂,除栽秧前的泡田以及栽秧期间需水与降雨不同步外,水稻的生长期与降雨期同步,可吸收天上降雨而满足秧苗生长需求。经济作物则相反,降雨期间并不具备蓄水能力,雨多成涝对经济作物是致命的。近几年河道防洪压力增加,与农业结构调整,大量水稻田调整为树苗、大棚蔬菜等有关,蔬菜大棚、树苗园林都不具备储水功能,降雨多导致大棚被淹,雨水全部汇集到渠系河道,造成河道水量大增、防洪压力增大。,以减轻河渠排洪压力。稻田中的冬水田②按照蓄水状况的不同,可分为冬水田与囤水田,前者以蓄水量供自身次年整地和栽秧使用,后者除满足自身需要外还可解决2至3倍相邻稻田的泡田整地用水。,有助于拦截降雨并蓄水越冬。冬水田可最大限度地调蓄雨水,提高降水有效利用率,分散蓄水和分散用水;冬水田的水体效应,在一定程度上可调节农田小气候和区域水文稳定性。由于冬水田有200多天的蓄水时间,土地利用率较低,在20世纪60、70年代被大量改造,冬水田放干排水以提高复种指数。随着人们生活水平提高,随着耕地轮休保护制度的实施,冬水田的生态效应再次获得认可,恢复冬水田在部分地方成为解决水资源刚性约束的重要举措,也利于恢复湿地面积和增加湿地生物多样性。
三、四川乡村振兴“三生”用水保障之困
四川是西部农业大省,也是长江上游水源富集之地,四川水资源总量占全国的9.5%(2019),用水量占全国的4.2%,其中农业用水量占全国农业用水量的4.2%。与此同时,四川第一产业增加值占全国的比重为6.8%,较农业用水量的全国占比高2.6个百分比,以较低的农业用水占比支撑了较高的第一产业增加值,间接说明四川农业用水效率高于全国平均水平。尽管四川是用水大省,对长江上游水生态安全意义重大,又有都江堰等特大型自流灌区,但四川水资源分布的时空不均衡、复杂多样的地形地貌、区域发展阶段的差异性等,四川乡村依然面临着水资源的区域性紧张、行业性竞争以及工程型缺水等问题,乡村振兴面临着“三生”用水保障之困。
(一)流域/政区分水之后的水量之困
水权代表了社会的承认和对水的可执行的要求③联合国开发计划署(UNDP):《2016人类发展报告——透视贫水:权力、贫穷与全球水危机》,http://hdr.undp.org/sites/default/files/hdr_2006_cn_complete.pdf.。人们提出条款,这些条款规定了人们从自然环境中调水,对自然水的使用以及对水流的管理。目前,省、市、县三级用水总量控制指标已经确立,已完成“三生”用水的水量分配。在目前的水量分配制度之下,四川境内各市(州)用水量、分水量以及产水量(水资源总量)之间的非均衡性,境内流域可取水量的不平衡性,也带来了水量分配的困扰以及乡村振兴“三生”用水的水资源约束。
表2 四川省主要江河流域分水量及占比
四川省总分水量的99.85%来自长江水系,岷江和沱江是最主要的两条流域,占全省可分配水量的44.85%,是全省经济、人口和文化中心,其次是金沙江(长江),再次是涪江,黄河水分量占全省的0.13%(见表2)。具体到各个市州,成都市主要依靠岷江供水,岷江水量占成都市的70%,剩余的30%为沱江供水(青衣江在邛崃有少量供水,对成都市而言几乎可以略去)。目前,岷江上游及供水区每年径流量约147亿m3,通过宝瓶口及六大干渠的引水量达到每年110亿m3,已占岷江常年总来水量的70%。另据紫坪铺水库水文站的长期观察资料①刘兴亮,苏春江,徐云,张金盈:《岷江上游水资源问题及可持续利用》,《水土保持研究》2006年第3期。,岷江上游年平均径流量逐渐减少,已由20世纪30年代的174亿m3,减少至20世纪90年代的132.6亿m3,减少了23.8%。成都市城市化水平提升以及非农业发展、市民生活用水、生态环境补水等需求量大,容易挤占农业用水。
从各市州的分水量占水资源总量比重来看,成都市、遂宁市等分水量占水资源总量的比重超过七成(见图1),意味着这两个市存在着比较大的水资源供给压力。德阳市、自贡市、内江市分水量超过了五成,资阳市超过四成。分水量占水资源总量的比重越高,说明这些地区总水量相对有限,也间接说明这些区域生态环境用水紧张,河道内外均存在用水紧张问题。在水资源总量不足的情况下,存在着乡村用水被挤占的可能,对乡村振兴形成水资源约束。
(二)水资源市场化后农业用水之困
让市场在水资源配置中更好地发挥作用,市场主导下呈现水资源从低效行业流向高效行业。水价在水资源市场化中发挥着多重影响,全球都表现出明显的农业用水向工业用水、服务业用水转变的特点,以浙江义乌东阳水权转让为标志的水权转让是典型的农业用水向城镇用水和工业用水的转变。由于农业产业的弱质性,农业用水更容易被挤占并呈现不同的特点。一是传统灌溉水被转化为渔业用水。平原地区和丘陵地区,在农耕地上挖鱼塘是比较典型的用水转变,将传统的农业灌溉水转变为鱼塘用水。以都江堰金马河流域的QL村为例,该村在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就曾经出现过耕地转变为鱼塘的现象,近百亩耕地被挖成鱼塘养鱼,有些鱼塘至今还保留着;在黑龙潭水库管理局调查时,灌区管理局在座谈中同样谈到灌区内鱼塘用水增加挤占传统灌溉用水的现象。二是农业用水转移到非农业用水。水作为一种越来越稀缺的资源,流向产生高收益的领域是水资源市场化的必然趋势。农业用水与农业一样,在任何竞争中都处于弱势或不利地位。农业用水被挤占或转移到其他收益更高行业的显现普遍存在,水资源的高附加值开发利用创造更多财富的同时,也同时夺去了一些最无助的人们赖以为生的生计。随着城镇化水平和民众生活水平的提升,城镇用水量持续增加,农业用水存在显形与隐形转移两种趋势。以都江堰灌区为例,成都西控的都江堰外江灌区,尽管分水比例并未下降但分水基数持续下降,直接导致外江灌区用水总量的减少,乡村用水保障水平下降,乡村渠系断水时间增加,出现了金马河外江灌区农村用水紧张现象。
(三)资本下乡隐形水权转让带来小农户用水之困
下乡资本不仅是规模化经营土地,更是种植结构的调整,耕地种树和耕地园林化在成都一二圈层大面积出现,优质耕地种树问题未能得到根本扭转。以都江堰灌区羊马河两岸为例,传统的水稻作物早已被立体的树木园林所取代,近两年新立了不少园林新招牌,引人注目的是温江区XXX园艺场、XXX农家乐、XXX种苗基地。来自花卉产业基地的老板们凭借资本优势在羊马河两岸圈地栽树,符合规格的大树连同数百公斤的泥土被运输到城市公园或交通干道两侧的绿化区域。种树的耕地不仅让传统田埂消失,也使田间地头的农毛渠被毁。在羊马河两岸,从羊马街道到金马河的洪堰口(连二里),除两条斗渠还保持原貌外,农渠毛渠或者干涸,或者被种树人家填平,彻底失去了灌溉功能。羊马街道的原CJ村,仅有的十余亩水稻田也在2018年彻底退出而种树,原因是无法灌溉。部分老人在残存的田埂上种蔬菜,也只能从机井中抽水浇地。在大邑县的丘陵地区,原本修建的各种集雨微水池随着坡地从玉米蔬菜转向樱花观赏植物而逐渐毁损废弃,残留的渠系也越来越窄甚至荒芜。到2019年底,成都市农业适度规模经营占比已经达到70.6%,意味着规模化经营成为农业发展的一种态势,传统小农占比已降至不足三分之一(29.4%),但恰恰是这29.4%的小农是依靠农业为主要的生计来源。当农业生产面临着用水困境,其基本生计也将遭遇危机,影响到这一部分小农的民富和业强。
(四)农业用水计量设施与供水保障设施之困
在乡村用水中,农业用水是乡村用水的核心,占四川省乡村用水的94%。越是乡村人口占比高的地区、第一产业增加值占比越高的地区以及农产品供给区和重点生态功能区,农业用水在生产用水中的比重也越高,乡村用水在城乡总用水中的比重也越高。实际调研发现,农业用水存在着名义用水率高而实际被隐形挤占现象,渠系和田间用水计量设施不足让农业用水量普遍被高估,特别是在耕地种树的结构调整之下,灌溉用水有用水之名而无用水之实。仍以成都平原金马河与羊马河之间的平原地带为例,从羊马街道到都江堰的柳街镇,九成以上的耕地是种树,种树的田地基本不需要灌溉用水,但这部分耕地在统计上依然作为灌溉农田而承担农业水费。
四川境内大部分农业用水缺乏可计量的用水设施。目前,除节水农业和高效农业灌溉示范区将计量设施安装到田间地头外,大部分灌区可计量的水表主要安装在斗渠口(测量从支渠的取水量),农毛渠从斗渠的取水和田间地头用水无法计量,不仅灌溉用水要从斗农毛渠取水,乡村小作坊、鱼塘、微水池以及畜禽养殖场等,也都从农毛渠直接取水,灌溉用水不可计量造成耕地灌溉用水系数低,也加大了乡村各行业的用水竞争。以玉溪河灌区的蒲江县为例,全县仅在节水灌溉地块实施了供水计量设施到田间的示范项目,大量农耕地还是无法准确测量用水量,使得农业用水的估计测算和按方收费的农业水价综合改革无法落地。
小农水等供水保障设施退化比较严重。小农水(小型农田水利工程)是指包括大量公益性、准公益性不具备经营条件的灌排渠道、泵站、水闸、渡槽等设施。设施老化、退化问题等逐渐凸显,田间地头的末级渠和丼工程处于治理真空地带,长期面临运行低效率问题,骨干水利工程向斗渠农渠毛渠输水的“最后一公里”问题普遍存在。在都江堰外江灌区,输水最后一公里同样危机重重,羊马河与金马河的夹角地带,农毛渠系在耕地种树和耕地园林化作用下,原有渠系普遍毁损甚至灭失。
(五)乡村用水节律与治水之困
乡村产业形态多样,传统大田农作物的耕种形态被多样的作物所取代。与产业结构调整与农业结构调整相关的,是乡村传统用水节律的变化。农业农村产业结构调整,水稻种植面积出现大幅度下降,四川省水稻种植面积占全省灌溉耕地面积的比重已从1997年的93.2%下降到2019年的63.5%,作为最耗水的农作物——水稻面积减少,旱育秧则推迟了水稻用水时间,水稻生长季节与降雨时节重合度增加,水稻田用水需求紧迫性降低。另一方面,农业产业结构调整以及农业农村一三产业融合,经济作物、水果等播种面积增加,用水时节的常态化甚至是枯水期用水强度增加,枯期水资源约束力度加大,生产用水需求的常态化带来供水压力增加。
农村居民水治理中的作用越来越弱,传统的岁修用水的权责也在逐步消失,叠加成都市农业水费的财政转移支付代缴,乡村居民的用水意识和治理意识下降,参与渠系治理的积极性下降。末级渠系最后一公里输水问题中的治理普遍处于真空地带①王亚华,陶椰,康静宁:《中国农村灌溉治理影响因素》,《资源科学》2019年第10期。。伴随着乡村常住人口老龄化,乡村小农经营户的持续萎缩,传统岁修制度被新的岁修所取代,原有的乡村治水形态难以在乡村振兴背景下发挥作用。在乡村非农产业快速发展,灌溉用水的集中供水被经济作物、水果、园林、乡村景观用水的均衡供水所取代,依靠支斗渠形成的用水协会,在协调不同用水主体的需求竞争中面临困境。
乡村产业结构调整带来用水序变化,乡村内部用水竞争加剧。以2019年为例,成都市农林牧渔总产值达到1003.3亿元,其中种植业665.08亿元,畜牧业250亿元,渔业30亿元,服务57.5亿元,乡村旅游总收入达489.2亿元,超过畜牧业产值,占种植业总产值的73.6%。实践表明,乡村越来越非农化与非乡村化,城乡生产要素形成交流互动。在这个过程中,传统乡村水稻产业发展受限,农业用水被乡村非农产业用水所取代。在成都市的西控区域,从成都出发沿成温邛高速往西30公里范围内的视野所及已很难看到传统的粮田景观;成灌高速两侧直到都江堰也同样难觅稻田景观;成雅高速两侧距成都40公里范围内,视野所及也无多少粮田景观。可反映乡村产业结构的调整和变化,背后所隐藏的是传统农业用水时序和用水量的变迁。
四、结论与建议
四川既是长江上游的生态屏障地区,也是黄河上游极重要的水源涵养区。无论是生态屏障建设还是水源涵养,都离不开面积广袤的乡村。乡村具有农产品供给、生态屏障以及文化传承等多种功能。(水是生命,也是为一切生物准备的食物。可是,水并不是维持大自然完整形态的全部内容,因而水不能成为真正的食物。)水量分配,是基于水资源社会经济属性而建构的制度,让水资源在行业之间、城乡之间、“三生”之间得到平衡,是乡村振兴战略中实现人水和谐的重要举措。
加强水资源综合管理,提高水资源综合利用率。城镇化水平不断提升、农业集约化、生活用水量等不断增加,水资源刚性约束越来越明显,乡村用水量呈现出占比持续下降、农业用水时段相对平缓、生态水和环境水增加等特征,“三生”用水对乡村振兴的保障作用愈发突出。习近平总书记在第三次长江工作座谈会上强调,要统筹考虑水环境、水生态、水资源、水安全、水文化和岸线等多方面的有机联系,推进长江上中下游、江河湖库、左右岸、干支流协同治理,改善长江生态环境和水域生态功能,提升生态系统质量和稳定性。作为长江上游农业大省、乡村人口大省和千水之省的四川,在乡村振兴中要坚持“节水优先,空间均衡,系统治理,两手发力”为理念,细化优化乡村水资源利用与节约保护,强化水资源刚性约束,建立与水环境承载能力相适应的乡村“三生”用水制度。
以完善小农水治理为载体,提高农业用水保障,完善乡村渠系水生态功能。加强小农水的社区治理,避免“渠里水汪汪,田里闹饥荒”的用水矛盾。部分地区可借助用水户协会和乡村社区组织,以斗渠农渠毛渠等为载体,协调用水秩序、维护用水设施,解决用水户特别是小农户原子化问题①沈茂英:《都江堰灌区农民用水协会发展调查及其功能调适启示》,《四川林勘设施》2021年第1期。。实践证明,通过农户参与实现小农水的集体治理,既可以减轻政府水利财政负担,又能够解决治理主体缺位难题,促进设施有人用、有人管的良性运行②秦国庆,杜宝瑞,刘天军等:《农民分化、规则变迁与小型农田水利集体治理参与度》,《中国农村经济》2019年第3期。。规范资本下乡引发的隐形水权转让,保障存量小农户的用水生计。水是自然资本的一部分,对维持小农户的生计起着决定性的作用。预留乡村河道外生态水量,改善乡村水生态环境。从水资源公报关于人工生态补水的定义来看,预留生态水量和生态补水,并未将乡村水生态水环境改善纳入其中,而乡村水生态、水环境组成的乡村水域生态功能改善是人水和谐的关键,是流域水生态安全的有力保障。乡村大多数渠系并非天然河道,季节性断流造成了乡村景观的破碎,渠系水域生态功能减弱甚至丧失。可针对乡村生态振兴,预留一部分乡村生态用水,满足乡村生态用水需求。
增加储水能力,收集降雨。用水紧张更多体现在枯期和旱期,增加收集雨水的设施。传统微水池、坡地沟壑、河滩、冬水田、屋顶水池等,都是重要的储水设施,可汇集雨水,储备旱季用水,增加用水量。四川省高县农村地区,农户通过屋顶普遍蓄积降雨而成屋顶微水池,既可集雨防旱又可降温防暑。盐源盆地农户修建的水窖微水池,同样是集雨储存,满足旱季苹果树需水。传统冬水田是冬季蓄水保肥的重要模式,五月栽秧九月收稻并蓄水过冬养田,是重要的储水设施。2017年,南江县启动了十万亩冬水田建设项目,以恢复冬水田原貌,减少化肥施用量、增加径流量。冬水田是典型的集雨项目,是人类在长期适应环境过程中形成的雨水利用经验,冬水田也因常年有水而形成了独特的稻鱼共生,具有较强的水土保持效用,在农业生态屏障建设中作用显著,具有较强的观赏性并伴有生物多样性。
完善农水计量设施,推广节水旱作农业。水是一种越来越稀缺的资源,稀缺资源的市场化改革为水权的拥有者提供了另类收入来源,我国水权交易市场也为灌区水管转让提供了交易平台。水权转让的前提是水可计量,需要相对完善的计量设施,节余水量通过计量设施得以测量,方能完成节余水量的市场转让。正如前述,四川农业灌溉计量设施普遍不足,农业用水更多是用斗渠口取水量计量,斗渠口以下农田的用水量无法准确计量,造成灌溉农田及田块承包经营者因无法准确计量用水量而缺乏节水动力。结合高标准农田建设以及相关项目,逐步推广安装用水计量设施,为节水量的水权转让提供设施保障。同时,要结合耕地条件和水源状况,以水定产,以水定地,杜绝盲目引水上山和扩大灌溉面积,推广耗水少的旱作农业,抑制水资源的不合理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