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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里山的环境伦理及其生态批评意义

2021-10-09杨晓辉

鄱阳湖学刊 2021年4期
关键词:生态批评

杨晓辉

[摘 要]日本里山作为生态系统受到人类影响的地理空间,具有自然、风土人情和本地乡土文化相统一的特色。里山的环境伦理,是把自然看作“人类介入的自然”“文化的自然”,可以视为人类价值观问题,而不必局限在生态系统和环境领域来审视。“里山”理念运用于生态批评中,既可以克服人类中心主义,也可以避免自然中心主义。

[关键词]里山;环境伦理;森林哲学;生态批评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日本的生态批评逐步从对欧美作品的译介转向本土化研究。日本学者曾提出“交感”“表象”“风景论”“他者”等生态批评关键词,但这些概念多源自欧美。具有日本本土特色的“里山”理念运用于生态批评中,或可為学界提供研究人与自然之关系的新视角。

一、“里山”概念的缘起及其含义

“里山”(satoyama)概念出自日文,意指生态系统受到人类影响的地理空间,其含义与“深山”相反,最早以“里山方”出现在1661年出版的《“山方”逸话》中。①1759年《木曾山杂话》出版,书中首次出现“里山”一词。②在日本近世,③“里山”意指传统意义上的农用薪炭,后被作为地方性用语在部分地域使用,主要指临近村落的山林。二战以后,“里山”一词的使用范围扩大到政策领域。例如,1947年12月成立的经济安定本部资源委员会在推进内地林业开发时使用了“里山”概念,1949年该委员会又提出有必要快速开发内地森林,以保护有限的国土资源,防止里山被荒废,保障经济重建所需的建筑材料和生活材料的供给。④1987年,“里山”一词正式出现在官方文件上,《广辞苑》等词典将其解释为“村落周边与人类生活相关联的山及森林”。⑤2001年日本环境省提出要“调查、分析日本的里地里山”,⑥2004年自然环境局推出的《里地里山手册》明确指出:“所谓里地里山,是指位于奥山与都市之间,由村落及环绕村落的二次林、混杂在其中的农地、蓄水池、草原等构成的地域概念。”①除了“里山”之外,还有“里海”概念的使用,它是1996年由九州大学教授柳哲雄(Yanagi Tetsuo,1948— )提出的。②2006年大手前大学的鸟越皓之(Torigoe Hiroyuki,1944— )等人又创造了“里川”一词。③

“里山”可作两种解释:一是“里的山”,在林业学上也被称为“农用林”,是指临近农地的森林,属于容易开发利用的二次林;二是“里和山”的组合。换言之,如果将“里的山”定义为“里山林”,“里山”则意指由里山林和农地组合的复合生态系农业景观。日本环境省将前者称之为“里山”,而将后者用复合语“里地里山”来定义。④日本环境省就“里山”作了如下说明:“里山、里地是界于原生自然与城市之间的区域,由村落、村落周边的二次林,以及与二次林混为一体的农地、储水池、草原等构成,是一片伴随着农林业等人类活动的影响而形成并被维系的地域。”⑤也就是说,所谓“里山里地”,就是受到人类影响而自然出现的地理空间,是人类获取薪柴、建材等能源、材料以及食品的来源地,同时也是保护其他生物以达到人与自然共生的地域。

20世纪70年代之后,“里山”逐渐受到大众的关注。森林生态学创始人四手井纲英(Shidei Tsunahide,1911—2009)出版了《森林生态学:森林如何生存》《森林不是森或林》《未来的日本森林种植》等一系列著述,⑥对推动“里山”概念的普及发挥了一定的作用。四手井纲英在全国范围内进行田野调查,在他的努力之下,屋久岛(位于鹿儿岛)、白神山地(位于青森县和秋田县)等被认定为自然保护区和天然纪念物。四手井纲英的“里山”理论研究及实践为日本的林业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他于1998年荣获南方熊楠奖。四手井纲英是唤起社会对里山再认识的学者之一,他在日本经济高速发展导致“里山”被荒弃甚至破坏的情况下,把“里山”这一概念重新推向公众视野。

20世纪80年代,京都大学的学者田端英雄(Tabata Hideo,1936— )和东京农业大学客座教授守山弘(Moriyama Hiroshi,1938— )将里山研究推向规范化。龙谷大学教授丸山徳次(Maruyama Tokuji,1948— )认为,四手井纲英从林学、林业生态学角度将身边的农用林定义为“里山”,授守山弘则扩大了里山概念的范畴,其最重要的观点就是:正因为人类介入自然,才使得落叶阔叶林时代的遗存种得以留存下来,其结果是维系了生物种类的多样性。1992年,田端英雄发起创立“里山研究会”,明确了“里山林”与“里山”的区别,从林业学、森林生态学角度将杂木林、二次林等定义为“里山林”,并从景观生态学角度将“里山”定义为由里山林、水田、蓄水池、渠道、茅场等构成的农业环境和农业景观。①这也是“里山”狭义与广义的区别。

20世纪90年代,摄影师今森光彦(Imamori Mitsuhiko,1954— )的《里山物语》(1995)、随笔集《里山少年》(1996)、写真集《萌木之国》(1999)等一系列作品问世,令世人对里山有了重新认识。1992年夏,新潮社出版的《大自然母亲》(Mother Natures)刊载了今森光彦创作的、长达20页篇幅的照片随笔《里山物语》。该作一经问世,旋即获得超乎寻常的社会反响,其概念及内涵激发了读者强烈的探知欲和好奇心,由此“里山”也正式走进大众视野。

二、里山的环境伦理

日本近代文学研究的重要开拓者芳贺矢一(Haga Yaichi,1867—1927)曾在其著述《国民性十论》(1907)中提到近代日本的特质之一就是“爱草木,喜自然”。②与欧美人相比,日本国民与草木的关系更为亲密。诚然,日本的大部分国土为森林所覆盖,森林文化深深地影响着日本人的自然观。日本传统的森林文化观强调众生平等,特别是佛教传入日本后迅速本土化,本土宗教神道重视“共存共荣”,其以自然崇拜为主,崇拜对象包括树木、石头、山川、土地、动植物等自然万物。大多数日本人认为,“草木国土悉皆成佛”,除了人类之外,动植物、山川、国土等也拥有灵魂与佛性,皆可成佛。我们暂且将这种思想称为“森林哲学”。

然而,随着近代自我的确立和觉醒,自然被逐步置于劣位。日本明治时期最著名的思想家之一福泽谕吉(Fukuzawa Yukichi,1835—1901)曾在《文明论概略》中谈道:“人类的智慧已经战胜自然,逐渐冲进了自然领域,揭开了造化的奥秘,控制它的活动,而使其就范,为人类服务”;“又何必恐惧而崇拜它呢?有谁再去朝拜山河呢?山泽、河海、风雨、日月之类,不过是文明人的努力而已”。③民俗学家柳田国男(Yanagita Kunio,1875—1962)认为,明治时期“将钢铁文化所创造的宏大业绩,无差别地批评为煞风景之物,这是无视多数民众的感觉的”。他以日本在本州中部的河流木曾川建造水力发电站为例,指出该项目在促进原地区经济发展的同时也破坏了山区文化,令山神哭泣是不争的事实。④从上述言论可以看出,福泽谕吉和柳田国男的观点透射着人類中心主义论调,他们都是将自然置于次要、从属的他者地位。

人类从狩猎采集文明进入农耕畜牧文明,就意味着走上了征服和破坏自然的历程。希腊文明、埃及文明、印度文明、黄河文明,均立足于农耕畜牧文明之上,都是肯定人类支配自然的合理性的。⑤福泽谕吉认为,所谓文明指的是人之身体安乐、道德高尚,或指衣食富足、品格高贵。换言之,文明就是人的安乐与精神进步。⑥但毋庸置疑的是,文明也是建立在人类对森林的鲸吞蚕食之上。人类每一次创造文明,就要破坏一处森林。日本人砍伐森林并将其开垦为农田,就开始了对自然的干预。⑦

江户时代以来,日本农村的绿色植被大幅减少,水田周边甚至出现了遍植矮草的假山。到了明治时期,政府全力推进工业化和军事化,自然环境恶化的程度有所加重,被称为“日本公害原点”的足尾铜矿矿毒事件就发生在这个阶段。二战期间大量树木又被砍伐以供战需。20世纪50年代之后,日本政府逐步意识到绿色植被的减少对自然环境的负面影响,于是出资造林,按植树的数量给老百姓付钱,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绿色,但同时也导致很多阔叶林被改造成树种单一的人工林。20世纪60年代以后,随着自由贸易的活跃,价格低廉的进口木材开始充斥日本市场,传统的木炭也被工业用品取代,在燃料革命和化学肥料普及的冲击下,再加上人口向城市集中、农村人口过少、高龄化等问题,森林、稻田被遗弃和荒废的现象愈发严重,里山的利用价值逐渐被削弱。在这一背景下,自20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日本全国范围内兴起了里山保护运动,这一运动也是日本的生物多样性国家战略之一。20世纪90年代以后,日本出现了里山研究热潮。里山现象的出现,与泡沫经济后日本重新反思生态问题不无关系。

丸山徳次的研究成果对生态批评理论建构有重要启示意义,他对里山的哲学及理论层面的内涵进行了阐释。他指出,环境正义论与环境实用主义(pragmatism)均以其提出的“里山环境伦理”为基础,且相互作用。以美国为主导的环境伦理学,从一开始就将人与自然置于二元对立之中,将自然为人所用的一面单纯地视为“人类中心主义”而批判。换言之,环境伦理学肯定了自然的内在价值,否定了人类中心主义,认为人类中心主义是将环境看作消费的对象,而非人类中心主义强调自然的内在价值,甚至过于强调自然的原初状态,对“荒野”概念重视的结果就是导致人们陷入“自然中心主义”的陷阱。但里山的环境伦理,是把自然看作“人类介入的自然”和“文化的自然”,因而“里山”概念的出现对自然界的生物具有重要的价值。①

“里山”是一个批判美国式环境伦理学及自然保护思想的概念。美国推崇保护原生态自然即“荒野”,近代西欧的思想传统也是人与自然、社会与自然等二元对立。然而,人类介入的自然未必就是劣等的自然,它反而在一定程度上能够维系生物多样性的机能。谈及环境正义问题的时候,有必要重新思考我们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批判,比如关于“公害”问题的界定。“公害”是能够比较清晰地确定因果关系、责任关系的环境污染和环境破坏,它直接影响到人类生活的安全性和安宁性。如果只要与生活环境或者人类健康有关联,那么简单地把“公害”当作环境问题来对待,就是人类中心主义。不过,如果说以环境的受害为媒介而出现的人类的受害才是“公害”的话,就保全环境就是保护人类的健康和生活。“不危害他者”的规范是伦理的基本思想,完全没有必要认为人类中心主义就意味着环境破坏。里山环境伦理可以克服自然与人工、自然与文化、自然与人类(社会)之间的二元对立。里山作为有人类介入的自然,与没有任何人类介入的荒野即美国范式的环境伦理相比有着本质的不同。里山的理念是“保全”自然,而“荒野”则仅仅是“保存”。保存与保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恰恰是有了人类的介入,而且经过人类的长期介入,才出现了适应该环境的多样性物种所能生存的二次自然环境,即里山。②里山所倡议的是在推进人类文明进步的同时,兼顾生物的多样性和环境资源的长效利用。保护里山,不是不干涉、不利用,而是通过有效利用资源来保护自然,换言之,就是反对过度利用导致环境破坏的行为。但过少利用也会造成环境恶化。

三、生态批评视野中的里山

里山是人类管理下的二次自然,可将其看作物理性的环境,也可把它当作人类价值观和欲望催生下的产物。日本文学·环境学会前任会长、青山学院大学教授结城正美(Yuki Masami)将里山分为三类,即作为风景的里山、作为处所(place)的里山和作为区域的里山。国际联合大学高等研究所编写的《里山·里海:自然的恩惠与人类的生活》(2012)一书将里山定义为:人类居住地及其周遭的二次林、农业用地、储水池、草地等具有差异性的由复数生态系统共同构成的、镶嵌式结构的风景。①“风景”的英文为“landscape”,指的是离观察者有一定距离的景观,在日语中以往多用日文汉字“風景”或“景観”标记,但近年来多用片假名表记。结城正美认为,用片假名标记的词汇“风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其源语“landscape”。但从landscape的原初定义来看,该词是将眺望风景的人和被眺望的自然、环境之间的距离作为前提的,暗示了人与自然之间的隔阂和距离,这与把里山看作有人为参与且具有维系生物多样性和循环型生产特点的环境论说是相违背的。把里山当作一道风景,是没有从维护里山生态平衡的共同体内部去思考里山的含义,很容易掉进怀旧的模式中,从而把里山看作“日本家园”或者“原风景”。这种把里山风景化的范式,虽然能够起到一定的环境教育作用,但却没有触及一些实质性的社会问题,例如:是什么原因导致里山的衰退,进而引发农田、森林的荒废?当地居民为何遗弃里山?②里山作为人类日常生活的“处所”,与其作为从远处眺望的“风景”有着显著差别。“处所”指涉人类生活空间的概念,尤其在生态批评话语下,“处所”多被强调要有别于物理空间。结城正美以大牟罗良的《沉默的农夫》为例,指出该书描述了根植于里山内部的家长制结构。从欣赏风景的视角来看,辛夷花的开放意味着美好季节的到来,但对当地农妇而言,却是辛苦劳作开始的象征。他们要从春天一直忙碌到大雪纷飞的冬季。作为生活处所的里山与作为风景的牧歌式的里山,有着截然的差距。简言之,风景视角的里山强调里山的镶嵌式结构特点,而处所视角的里山,凸显了里山背景下的人际关系问题。此外,结城正美基于部分小说文本分析,认为里山除了可以指代“作为理想家园的风景”和“家长制控制下的自给自足的村落”之外,还可以指代“核污染下的核电站风景”。③不过结城正美并未就作为“区域的里山”作进一步解释。

在不同历史时期,“里山”被赋予不同的内涵。在日本大力发展核电站之后,里山地域因偏僻、经济发展落后等特质,被作为理想的核电站选址地。在福岛、若狭等地,里山意象甚至与核电站几近重合。2011年3月之后,作为“区域”的里山被重新关注。“区域”意指被放射性物质污染的警戒区域。福岛核泄漏事故之后,政府圈定了核辐射警戒区域,这些区域多是传统的里山。核电站和里山意象的重叠,使得我们可以从区域的角度审视里山这一独特的日本文化现象。日本的部分核电文学作品从“里山”维度阐释了核时代背景下人与自然的关系。以日本著名作家水上勉(Mizukami Tsutomu,1919—2004)为例,其小说《故乡》和《鸟儿们的夜晚》等分别创作于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均以家乡“若狭”为创作舞台,而“若狭”恰是核电站密集建设地。高密度的核电站群被称为“核电银座”,若狭湾沿岸环建了14座核电站。在小说中,故乡若狭、核电站建设用地以及里山重合在一起,整部作品交织着离乡惆怅、思乡情怀和对地处里山的家乡变成“核电银座”的忧思。从事核电文学创作的另一位作家风见梢太郎(Kazami Syotaro)的短篇小说《森林污染》创作于2011年3月11日发生的福岛核泄漏事故之后,作品以里山为背景舞台,讲述了主人公“我”投奔山林主人喜三郎从事林间作业的故事。作品中的“森林”即里山。“3.11事故”之后,“森林”受到核辐射污染,“我”和喜三郎的健康受到威胁。《森林污染》中的里山蒙上了核污染的陰霾后,从一处“风景”变为特殊的“区域”,这一特殊“区域”引发作者和读者对人类生命和消费主义关系的反思,以及对生命价值的思考。

当前,生态批评进入多元和深化的发展期,出现了对导致生态危机出现的各种思维方式的反省。里山是人与自然共生的产物,是人类社会发展过程的产物,其中蕴含了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自然观。这一概念的出现,解构了人类中心主义和自然中心主义的对立和争端。里山并非原生态的自然,更不同于美国的荒野。在美国的生态批评中,荒野是与文明是相对的一个概念,是自然的一种客观存在,而里山是二次自然,离不开人类的影响。所以里山的问题也可以看作是人类价值观的问题,而不仅仅局限于生态系统和环境领域。里山话语的导入,也是日本生态批评审视人类精神生态的一种体现。

四、结语

日本是世界上第一个探讨里山问题的国家。对里山的研究引领我们思考文明与自然的关系。半自然景观的里山,具有自然、风土人情和本地乡土文化相统一的特色,①有其文化建构上的现实意义,反映了日本国民的心理需求。里山需要借助人为力量来维护,与荒野的自然主张有着显著不同。在此语境下,里山是否是外在于自我的“他者”,大自然是否是被认识、被把握或者被征服的对象呢?在现代日本人看来,里山是在人类干预下人与自然共生的处所。里山倡议的主旨就是希望人类在推进社会文明进步的同时兼顾环境资源的永续利用和生物的多样性。“里山”理念运用于生态批评中,既可以克服人类中心主义,也可以避免自然中心主义。

责任编辑:胡颖峰 王俊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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