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

邹传航

第73时7分37秒，这里依旧是一片漆黑。

“嗒——嗒——”不知是什么液体，顺着嶙峋的岩壁一滴，一滴地砸下，撞在布满细石和泥沙的砂岩上，摔得粉碎。单调而乏味的音节就这样不怀好意地在狭窄又潮湿的甬道间蜿蜒滑行，仿佛一条“嘶嘶”吐信的蝮蛇，一直在阴暗中潜伏，伺机向那些可怜的美食张开血盆大口。

黑暗持续着。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因为这里的时间好似被恶意地拉长了，度秒如年，恐怕任何人都要为自己脆弱的神经捏一把汗。 “喀嗒”一声轻响，即使再细微不过的声音，也足以打破这永无止境的寂静，几乎同一刹那，一条若隐若现的光束划破了黑暗。

“妈的……”一声含糊不清的咒骂低低地响起，是一个粗犷的男人的嗓音。这一声就像一粒石子投入原本平静的湖中，引出一圈一圈的涟漪，周围也隐隐传来了衣物摩擦的窸窣声。

“……老八……啥事儿啊？”又是另一道声音，沧桑的嗓音中透露出难以掩饰的疲惫和虚弱。几近于无的光束顺着岩壁斜斜地投在说话人的面颊上，半耷拉的眼皮下，是年过半百的人特有的阅尽世事的平淡，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他整个身子都搭在低矮的岩壁上，一动也不动，刚刚的一出声，就好像耗尽了他所剩不多的气力。

“老八”没有回话，依旧只有衣物摩擦岩壁的声音窸窣作响，似乎有人正探身去摸索什么东西，好一会儿，那条微弱的光束颤了颤，应是被人拿起，随后飘忽不定地游移了一周，照亮了甬道间四散的一张张僵住的人脸，大都双眼半睁着，各异的脸上是如出一辙的虚弱。一声叹气不知从何处传来，随后“喀嗒”一声轻响，甬道间重新陷入黑暗。

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沉默良久，“老八”试探地开口：“李叔？”……就继续默不作声。听到对方从鼻腔里发出的隐隐不耐的轻哼后，他仿佛长舒了一口气，用和他那粗犷的嗓音不相符的语调，迟疑地嘟囔着，“李叔，你觉得……咱还能回村儿不？”李叔没回话，可他能回答吗？即便能回答，他又该怎么回答？岩壁上滴答的声音再一次取代了他们哼唧的话语。身上一阵阵的困倦和饥饿感席卷着他，不断地提醒着他已经快三天没有进食了。是啊，他们已经被困在这里三天了吗？矿井上面连着三天都没有动静吗？

饥饿一阵又一阵地袭来，可李叔仿佛渐渐感受不到了，是忘掉了吗？许久矿洞里没有人出声，滴答滴答间，他靠在岩壁上出了神。他的思绪越飘越远，一直飘到了他们还在地上的时候——他們……是怎么下来的呢……？

三天前，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星期六，算是他退休前最后一次下矿，他按着惯例，在向上面报备完之后，就带着他那一大伙儿人进矿井上工。那天——好像大伙儿都挺高兴的，难道是到年根儿了吗？他还跟他未来的女婿——哦，就是老八，打了包票说干完这最后一工一定要请他吃顿好酒。老八那天也是喜气洋洋的，这次下矿也全然没有先前的疲惫。想到这些，李叔的嘴角略微动了几下，不禁露出了这四天来头一个微笑。再…….后来呢……？他们刚下井没多久就听见石块摩擦时那刺耳的异响。然后就有人扯着嗓子声音发颤地喊“注意瓦斯……3区瓦斯浓度超限了！”“7区瓦斯浓度超限！……”“水！矿井涌水了！7区已经渗水了！”“南矿井主扇风机发生短路！跳闸停风……”随之而来的就是“轰隆——”一声巨响，李叔赶紧向井上最后一眼望去，滚滚浓烟马上充塞了他的瞳孔，颗颗巨石在甬道口滑落，也掩埋了7矿区里的他们。

李叔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轻，越飘越远，似是全然忘了自己依旧被困在矿洞里。冥冥之中，好像有人在不停地呼喊——是老八吗？不对，不是他的声音，可他却一动不动，仿佛根本不知道要答复似的。他已经老喽，生命在这地下画上句号，干脆就认了吧。其实，在矿上干这一辈子够养家糊口，也挺幸福，毕竟人生不可能事事顺心，能好好过日子到现在，也该知足了……就是可惜快过年了，已经跟老八说好，结果也没能跟老八好好喝一顿——老八也会这样想吗？李叔僵硬的肢体不住地颤了几下——不，千万不要这么想，他咋会跟我这把老骨头一样呢……他还说要回村儿去……他这个年轻后生，还要再扛些时候，要等被救上去啊……

李叔猛然睁大了双眼，清醒得好像从来没有被困住过似的。那几声呼喊越来越近，一阵轻缓但密集的脚步声响起，打破了一片死寂。随后就是石头被砸碎的爆裂声，黑暗中来了几盏头灯亮得像太阳，一齐在他们的脸上照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