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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老头

2021-10-07马碧静

大理文化 2021年9期
关键词:老高小宝老头

微雨的午后,颐园别墅区异常静谧。

坐在阔大豪华沙发上的老高,够着头往防蚊帘外张望。透过绣有苍翠青竹的薄纱帘,小院子的绿植油绿得可爱。老高坐不住了,他放下手里的小册子,摘下老花镜,缓步踱到小院里。

雨过天晴,空气微凉,深吸一口,有直沁脑门的清新。小院的形状是个“,”号,只是那根小蝌蚪一样的尾巴,勾得特别长。老高在“小蝌蚪”的头部站定,伸伸胳膊蹬蹬腿,一扭头看见那座古铜色的铁艺秋千架,不知出于什么心态,突然推了一把。秋千架悠悠地晃荡了起来,关节咯吱作响,像久不活动的老胳膊老腿。老高呵呵笑了起来,额头的皱纹像被笑意描得更深了,只是声音和表情都有了顽童的味道。

老高反剪着双手,顺着那条青石板小路走去,那条蝌蚪尾巴一样的小道,一旁是密匝匝的草坪,应该是购买方块人工草坪回来长起来的,繁茂和旺盛得有些不太真实,只有草尖那几颗剔透的雨珠生发出灵动的生机。另一旁是条清洌的水沟,周围都镶嵌了干净的鹅卵石,水沟尽头处汪起一口圆润深幽的水潭,几条红鲤鱼不知烦忧地游来游去。栅栏处是两平米见方的空地,黄土被翻过,可没种什么,显得空空荡荡,老高有了主意。

隔天,老高趁高老睡午觉的功夫,乘专线车跑了趟八公里外的花鸟市场,买来山基土和白菜瓜豆籽,密匝匝地种满空地。刚收拾好,高老就醒了。高老午觉醒来,是一定要泡一壶碧螺春的,那盘价格不菲的黑檀木茶盘就端正地摆在红木长条茶几上,壶里的水已突突喷出白汽,老高眼睛盯着小巧的电磁炉,只待温度跳到一百摄氏度便关了开关。却不急着泡茶,夏天等个十来分钟,冬天仅需五分钟左右。用手背试试温度,手感降到八十摄氏度左右了,才将开水注入放了茶叶的紫砂壶里,略泡一泡,便滗出茶汤到茶盅里。这是高老教他的,高老有个口诀:黄绿茶八十、八十五度,新白普洱九十、九十五度,黑茶乌龙茶只认一百度,老白茶陈年普洱野生红茶也是一百度…… 第一道叫洗茶,洗出的茶汤是不喝的,老高用来养壶。老高小心地从包装盒里取出高老新淘到的紫砂壶,用养壶笔将茶汤均匀地刷到壶的外壁,老高刷得极为耐心,使紫砂壶的每一寸肌肤都“雨露均沾”,不多时,整把壶都变得油润光亮。这些“茶经”都是来颐园别墅区以后,高老一点一滴给老高熏陶出来的,老高在福禄村时也喝茶,只是大多喝那种自家采摘加工的大叶子茶,福禄村在郊外还保留有茶山,除了外来户,原住民每家都有几分地。那种茶色重味酽,很能解疲劳,村里出苦力的人都爱喝。而且地处城乡结合部的福禄村人也不喜欢说“喝茶”,而是说“吃茶”。仿佛茶水不是用来解渴的,而是用来充饥的。直到来到颐园别墅区,又一次刷新了老高的认识:原来在这里,茶水也并不是解渴的,而是消遣的。是的,这里喝茶得有茶盘茶具,还得有憨态可鞠寓意深刻的“茶宠”,得有焚香,按程序,每一步都要“做”出来的,怎么做,做几分,都得讲究分寸,到了这个层次,也不能草率地叫“喝茶”了,怎么着也得叫“品茶”,得品,得细品。老高每天都侍候高老品茶,晨起脾胃较虚弱,老班章熟饼最好,午觉后碧螺春提神醒脑,晚饭后滇红最适宜助眠,不过得冲淡点……才来小半年,老高已养成了有钱有闲的人品茶的“坏毛病”,以至于月底休两天月假,抬着大茶缸坐在大青树下和老少爷们谝闲牛,都会有莫名的失落感,像是一个人搽脂抹粉被抬上了大轿,忽一下又被掀翻到泥灰里,弄得一身灰头土脸,又被打回了原形。这种错位让老高觉得矫情,更有一种忘本的愧疚。高老喝茶不慌不忙、极有气度,先观色、再闻香,清新的碧螺春茶香里,清晰可辨一种多变的香气。纯铜的香炉沉静地置于茶桌一角,蓝色的云烟从铬花宝盖升腾,集结半空、袅袅不散,颇有禅意,一呼一吸间,先是浓郁的琥珀甜香深入肺腑,高贵与庄重同时降临,紧接着果香木香四溢,沁入脾胃,令人垂涎欲滴,当忘形之时,吸纳之间又像进入了一个百花园……这是极品龙涎香,每月初一品茶,老高必遵高老指示点此香。以前的老高,连寻常点的沉香、檀香都知之甚少,现在他却知道龙涎香是抹香鲸肠内分泌物的干燥品,历史上人们主要用它来做香水的定香剂。极品龙涎香价格昂贵,有“海上浮金”的美誉。关于龙涎香的知识,是他从高老董事长女儿带回来的一本叫《品茶焚香集锦》的彩绘书上看到的。记得第一次焚那粒与黄豆差不多大小的龙涎香,他的手都是抖的,因为他烧的不是普通燃料,而是黄金。

喝完茶,高老必是要到小院里走走的,下楼梯也不用老高扶着,自己蜻蜓点水般摸一摸大理石扶手就下去了。老高虚抬着手,护着高老下台阶,却不敢真扶,这是礼貌,也怕万一。再过两天高老就过七十八岁大寿了,可他不服老,如果不是一个人实在闷得慌,无论董事长女儿怎么求,他都不会同意找个人来服侍他。

“您不老,但我飞来飞去的,没时间陪您,这不是找个人陪您品茶、陪您说话吗……”女儿对高老孝顺,劝说温婉。女儿是“高原一品”茶业有限公司董事长,经常茶厂、北京销售公司两地飞,一个月也难得有两天空闲时间陪高老。也不是没给老父亲找过保姆,开头找过几个老妈妈,都是家政服务公司专门培训过的,可每个都待不了一个月,都抱怨高老性情太古怪了。高老也挺生气:“哼!都是些愚钝的老妇人。”后来,高老要求请男保姆。女儿想想也好,男保姆服侍父親会更加方便。不久,女儿从家政服务公司请回一位年轻的大学生男保姆。父亲退休前是厅局级领导干部,原想这样有知识文化、手脚麻利的小伙子,应该是讨父亲喜欢的。哪晓得小伙子刚干了一个礼拜,就被父亲赶走了。理由是:没共同语言,有代沟。这可让董事长女儿犯难了:年轻的有代沟,同龄的又嫌人家愚钝,孝顺的女儿也不晓得该给老父亲找啥样的了。老父亲扬言自己找,女儿想也好,自己找的不好挑骨头。便给老父亲买来智能手机,下载了家政服务APP,教他怎样在软件上挑人。高老不用智能手机,也不用老年机,就用个老式的诺基亚,一开机一大一小(或一男一女)两只手很抒情的要拉拢那种。十来年了,简单地打个电话还行。女儿强拧不过他,只好暂时搁下这事,只说看上合适的人咱就请,不缺钱的。

高老对请人这事不着急。经过之前那几番折腾,他心里明镜似的:不是单单请个帮你做事、陪你吃饭的人,而是真正能陪你说说话的朋友。将简单利益关系复杂化为情谊关系,难怪请不到。在这谈钱的世道,谈感情伤人!半年前的一天,高老用完早餐,坐在小院里晒太阳,这时门铃响了,高老以为是送牛奶的,送奶工总会将牛奶放进悬挂的奶箱后摁下门铃,提醒主人及时收奶。但又不像,高老侧着耳朵听门铃持续响了三声,片刻后又响起第四声,便问:“谁呀?”“我,是我。”话音刚落,门外另一位老头的声音立马回应。高老怔了怔,恍惚是自己的回声。“你找谁?”高老侧高了耳朵,声音紧了起来。“我就找你。”门外老头回答得理直气壮,声音气鼓鼓的,像存了一肚子气。高老走到门前,从猫眼往外瞅,只见一个老头站在门外,手里抱着一个大纸箱子。开始高老没看明白,以为敲错门了,这老头,他根本不认识。可再虚着眼瞅纸箱里的东西,立马就反应过来了,箱里有女儿的几本旧杂志,顶头还有两双女儿的旧皮鞋,昨天下午他眼瞅着家政服务员抬出去的,本来他还想翻一翻,没准能翻出他的好东西,高老念旧的脾性一直改不了。可是女儿及时拦住了,向他保证里面只是陈年垃圾。可为什么,自家扔出门的垃圾竟被一个陌生老头捡回来了……

高老打开门,撞脸就是放在台阶上的那纸箱垃圾,再往上瞅,一个约摸六十来岁的老头叉着腰杆站在那,一副想吵架的模样。老头穿了双运动鞋,衣服却搭配了灰色夹克衫,高老实在猜不透来人的身份。

“你是谁?找我什么事?”高老也学着老头叉起腰杆,因为站台阶上居高临下,显得气势更胜一筹。

“你别管我是谁,只说这纸箱是不是你家扔的?”老头弯腰在纸箱倒腾一阵,翻出一叠泛黄的纸递给高老。高老狐疑地打开一看,原来是他家常年累月缴电费水费电话费的单子。昨天女儿回家,带了个家政服务员打扫别墅,翻找出一大箱不要的陈年旧物,里面就包含这些单子,单子上有高老的门牌号码。可这老头不是有病吧?翻人家旧单子干嘛?只见老头仍低头在纸箱倒腾,高老干脆交抱双臂等着,看他能耍什么花样。这回老头翻出了两听生锈的茶罐子,老头将两听茶罐子托在手里,问:“这是你的茶?”

高老乍一看没想起来,再一看心里跳了一下。高老记忆的褶皱一抖,抖出一个人名:腊哥。腊哥是怒族,老家在云南西南部澜沧江以西、怒江以东的高山峡谷之间,是蛮荒的大峡谷间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非常的不容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当时高老时任组织部部长,不过已是卸任的前一年。腊哥因与妻子祖上有些亲戚关系,算是个远房表侄。当时是干部公示的事情,高老明晰每一位即将拟提名的候选人。腊哥,先后担任过县长助理、人事局副局长、财政局局长、市委副书记、市委副秘书长、市委办公室主任,经层层严格考核把关,这位不到四十岁、可能是当地有史以来最年轻州管干部的年轻人,被拟提名为某市人民政府市长候选人的决定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或许是太害怕失败,这个老实的远房表侄,仍托了妻子的关系找上了他。他知道纪律上应该避嫌,可妻子安排的也实在巧妙,恰逢端午节,回不了县城家的腊哥被妻子请来吃粽子。中国人讲究个礼尚往来,晚辈拜访长辈空着双手也实在不像样子。于是就拎了两罐茶。整个晚上,吃粽子、喝茶、看电视,腊哥显得彬彬有礼,待人接物大方得体,除了日常闲聊,没一句涉及干部公示的事,使高老放下心的同时,也对这位年轻后生暗自加了几分。两罐茶叶自然就留下了,茶叶是妻子收起来的,心怀坦荡,自然也没多想什么。那时,女儿的茶厂已做得初见成效,经常给父亲带茶叶回来尝新鲜,腊哥的茶就渐渐地被忘却了。前几年老伴去世,高老偶记起这两罐茶,想找也找不着了,这毕竟是自己欣赏的一个年轻后生的心意,想想会有些许愧疚。

现在这两罐失而复得的茶就托在眼前这个陌生老人手里,高老嘴里应着是我的茶,是我的茶,伸手就要去接,哪晓得那老头手一缩,乜着眼睛问高老:“这茶是别人送的吧?”

“是呀,是人家送的,那又怎么了?”高老这回不乐意了,本来想着碰上个多管闲事的,帮自己找回了茶,还对人家存着满满的谢意,哪晓得这人还管天管地了。

“从前当官的吧?”

“是又咋了?”高老重叉起手,他不想再客气了。

“哼,这就对了,原来真是个贪官。”那老头越发蹬鼻子上脸起来,他“蹾”一声将茶墩在台阶上,转身就要走。

“你你,你给我站住……”高老见这怪老头要走,不干了。这凭哪门子啊?白白被人骂了句贪官。要知道,他高老从政为官三十余载,一直刚正不阿、正直清廉,此生最鄙视的就是贪官,一生人品岂能任人污蔑,何况还是个陌生老头。

“你真不知道?”哈,也对,知道也不会连钱也扔出去了。怪老头思忖道。

高老听怪老头话里有话,一下反应过来。他急急一把抓过茶罐子打开来,茶罐盖子艰涩,高老用了点儿力“呯”一下打开了,这看一眼就傻了。只见褐红色的普洱陈茶下面,露出一叠黄红色的百元大鈔,高老小心翼翼地抽出来掂了掂,又看看泛黄的腰封,这是一万。纸币虽已泛黄,幸而处于干燥的储存环境,保存得很完好。高老又打开另一罐茶,同样的,茶叶下也藏有一万元钱。高老直起身,他觉得有点儿头晕气喘,他杵着后腰,眼光远远地望出去,追上半空那两只飞鸟,让它们带他回到二十年前……他明白了,当年腊哥为了任职的事,给他这个组织部长行了个贿,而他在毫不知情之下受了这个贿……天呐,原来,一直以为清正克己的自己,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是个贪官了……高老不能自持,缓缓蹲到地上,眼泪从捂紧的老眼里溢出来。

这下那多管闲事的怪老头被吓住了,他搞不懂自己好心为人家送回重金,咋还把人弄哭了呢……

高老走下台阶,背着手,先走到“小蝌蚪”形状的“胖头”上伸展伸展,又朝蝌蚪尾巴走去。很快,他便看到尽头处那块已被老高翻侍平整,细心插种下各种蔬菜种子的空地了。

哎呀呀呀,老高你究竟是搞球名堂嘛?这地儿是我留着移栽竹子的。你想想,一排翠竹,看着神清气爽,寓意又好。啊,宋代文学家苏轼曰: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令人俗。你这瞎种了啥子嘛?高老叉着腰,高老一生气就喜欢叉腰,他不满地瞪着尾随而来的老高质问道。

哈,我种了青菜萝卜、辣椒葱蒜,还有您老人家最爱吃的洋芋。老高豁着嘴,显得嘻皮笑脸。

你,你同我商量了没有?无组织无纪律,无上传下达,你这是瞎搞。高老脸涨得黑红,他年轻时当领导的威风又回来了。高老背着手,在撒满种籽、插满葱头蒜头的花台前踱来踱过,端详下这个,又端详下那个,拾起一根小木棍作势要将这些不合适宜的菜蔬“斩草除根”,终究是下不了手。高老虽然脾性刚烈易激动,却是个心慈手软的老头。他一跺脚,泄气地将小木棍一扔,苦笑说:“唉,原来我找回个爹。”

老高也不高兴,埋着脸嘀咕:“种花花草草的有什么好,还是种果蔬实在,自己种的不打农药不施化肥,吃着放心……”

高老听不清,说:“老高有啥子意见直接说,嘀咕个啥?”

“没啥意见,我,我是说我也服侍了个爹……”老高咧开嘴,狡黠地一笑。

客厅里,两个老人对坐,中间却是一壶历经二十多年岁月,早已走失了弥久香味的陈年普洱。这是腊哥送的茶,都说普洱熟茶是越陈越香,然而总归还是有个期限的,十来年的普洱熟茶是历久弥香的上品,二十年的普洱熟茶很柴,所有的水份与油性、质地与品质都交税给了时间。高老将公道杯里的茶水分注到两只陶杯里,邀请客人喝茶。怪老头端起来不管不顾,咕噜咕噜一口吃尽,完了咂巴咂巴嘴回味。在村子里,大家都吃浓酽的大叶子茶,所谓大叶子茶,就是用长老了的茶叶揉制的茶,那茶长力气,适合干重体力活的人吃。原以为行贿给领导的好茶一定很好吃,再加上又被百元大钞濡染了这么多年,怎么着也得吃出点儿黄金的味道吧?但没有,这老陈茶吃在他嘴巴里,没有更特别的味道,与吃枯树叶泡出来的也差不多吧。怪老头挺失望。

高老看着这明显走色、已然咖啡色的茶汤感慨不已,他将茶汤含在唇舌间来回滑动,这哪儿是茶啊!可他仍将这陈腐味浓郁的茶汤咽了下去。

高老要去还钱。这个钱一定要还,不管腊哥去了哪里。二十年前,腊哥如愿以偿当上了某市市长,这之后一路官运亨通,一路任到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的高位上。这些年,高老经常看到他在电视、报纸上露脸,人成长成熟了很多,是个名副其实的实干家,为老百姓干了很多实实在在的好事,是位众口皆碑的好官!其实二十年前,高老没给任何人走后门,腊哥完全是凭借个人实力坐上市长这把交椅的,别说钱的事他根本就不知道,即便知道,也絕不会为任何人开这个不光彩的口子。算来,腊哥也到了即将卸任的年龄,已经二十年没见了,高老也想见见这位自己一直欣赏的后生。

高老就着陈茶,将这些陈年往事细细地说与怪老头听。巧得很,老头也姓高,高老喊他高先生。老头一听不干了,说别别别,我从小到老,就从来没有人喊过我什么先生晚生的,您就喊我老高吧。高老说,好好,老高,这么说不至于不妥吧?我两老头儿也算有缘,我特别感谢您为我送回这钱。因为这不是我的钱,我得退回人家。可不知您怎么会去翻垃圾桶?您……也住这儿?高老打量着老高,这个小区是小城数一数二的别墅区,如果不是他有钱的女儿,一生清白两袖清风的高老也不可能住上上千万的别墅。看老高的模样,莫非和他一样?翻垃圾桶不过是个人爱好?相当于自己品茶的嗜好。

可老高却咧嘴乐了:“哈,这种有钱人才住得起的别墅,我可没这福分。我就是个捡垃圾的,我的废纸板、旧报纸还寄在门卫那儿呢,若不是有个门卫老乡,我也没机会进这高档别墅区捡垃圾啊,也就没缘分捡到你的钱了……哎哟!”老高说到这儿,突然掏出老年机扫了一眼,“我还得赶到劳务市场看看有没合适的工作呢。就此告辞,就此告辞……”老高急急起身,就往大门走。

高老急了,撵上前说:“你,你不能走。”

“嚯!这怪了,咋还不能走了呢?”

“你不是找工作吗?我聘你。”高老亲热地拍了拍老高的肩膀。

都说无巧不成书,老高和高老不但都姓高,还都属羊,高老今年七十八岁,老高正好小一轮。高老聘回老高的头一件事,便是和他合计还钱的事。高老是老领导,打听个事也不难,每年春节前后,腊哥都会回到这个小城的妹妹家看望老母亲,他工作忙,老人家多年来一直由妹妹照顾。老熟人二十年后重逢,已身居要职的腊哥显得非常高兴,近六十的人了,神采奕奕、谈笑风生。高老给腊哥带了两饼珍藏了八年的冰岛茶。腊哥说:“老领导,应该是我给您老人家带礼物,怎么倒成了您给我……这不是折杀我吗?”

“你就别和我客气了,你喝我的,我喝你的,都一样……这是我姑娘茶厂自己生产的家乡茶——你在这儿干过四年,这里,也算你的第二故乡了吧!品这茶,可以缓解思乡之情。”高老将茶按在茶几上,手停顿了一会儿:“小腊啊,这些年你凭自己的实力走了这么远,为人民群众做了那么多众口交赞的大事好事,不容易啊。这,才是一位为人民服务的好官,才是真正的共产党员……”说到这里,两人的眼睛都湿润了。

高老是第二天早上接到腊哥电话的,他发现了那两万块钱,这让他万万没有想到。

小腊啊,我想说的是:“这钱确实就是二十年前那钱,这个老高可以作证,而且他就是发现钱的当事人。你要相信,你绝对是凭自己实力一步步扎实地走出来的……顾虑?哈哈哈,这能有什么顾虑,我一个早退十几年的黄土埋半截的老头,不愁吃不愁穿的,哪用得着给谁走后门……”

……腊哥哽咽了,沉默半晌。

放下电话,二十年来的愧疚、悔恨、自责以及对一直敬重的老部长的那一点点“想法”通通烟消云散,泪水再次难以自控地涌出腊哥的眼眶。其实二十年前,腊哥根本就不想送这个“礼”,说白了,这不就是变相贿赂吗?他腊哥自小从读书到走上工作岗位,凭的都是勤奋刻苦、脚踏实地的真本事,从未行过类似旁门左道的勾当,只是,他不为自己着想,却要为全村人着想。他是他们村唯一的大学生,当初为了供他上大学,父老乡亲们你家十元、他家二十元的给腊哥凑路费和学费,好不容易毕业了,不负众望考取了公务员,一步步艰难地走到了今天,乡亲们期望他能当一个“说话管用”的官,替他们修一条能够通向乡政府、通向镇子以及县城的公路。身上担负的是全村人的希望与恳切,他不敢辜负。事实证明,他的确没有辜负那份殷殷期望,身为一市之长的他,在岗位做实事,兢兢业业为父老乡亲做了无数有益的贡献,不愧“父母官”的称谓。那条几百年来,唯一从蛮荒深山老林修筑成功的怒村公路,也平坦也铺展开来,通向更加宽广的花花世界……放下电话,腊哥心头翻滚着那句热辣刚正的声音:我们都是共产党员,都是能坚守党性原则的真正的党员……泪水再一次涌出腊哥的眼眶……

老高种的蔬菜很快就发芽抽枝,欢欢喜喜地长起来了。没两个月,高老和老高就都吃上了自家花台上的青白小菜,五六月份开始,五叶瓜、豆角、西红柿也陆续登上了高老的餐桌。高老吃饭时是不焚香的,他只在喝茶时焚香。高老吃饭就是名副其实的“吃饭”,他特喜吃辣能吃辣,云南人大都喜吃辣能吃辣,吃饭是台欢喜事,无辣就不欢了。所以高老每回吃饭都能吃得满头大汗嘘声不止,像从桑拿房里桑了个拿,完全不像近八十的老人。高老还特喜吃糖,无糖也欢喜不起来,但他吃糖已到了限制级别,每餐饭前在肚子上打针便是条警戒线,碍于老高的情面,也为了维护高老自己的脸面,高老收敛起了针尖对麦芒的抵抗,从正面战争转入敌后战争。只要有老高在跟前,高老就能做到不提糖不吃糖,至于想不想糖,这是高老自己的自由了。这以后,高老似乎戒断了对糖的依赖。可是不几天,老高居然从高老枕头下抓出了一大把糖纸,花花绿绿的。

那晚老高连菜带饭就做了两个:一个黄金饭,一个翡翠汤。其实黄金饭就是苦荞疙瘩,翡翠汤就是青菜汤。饭桌上还放了那本关于高老一日三餐饮食搭配、每天血压血糖监测时段,以及什么食物可以多吃、什么绝不能吃、什么能够适当尝一点,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不能做等等全方位无死角内容的“安全健康手册”。这本“安全健康手册”,是高老的董事长女儿专门为高老印制的,目的是方便老高学习,详尽掌握高老的身体状况,以便更好地照顾高老。

老高只将那本厚实的手册往饭桌上一放,高老眼皮就耷拉下去了,他小心地搬开椅子,轻轻坐上去,似乎生怕发出一丁点儿的声响。高老像小孩子一样,乖乖地端起饭碗吃饭,他的头埋到饭碗里,咀嚼和吞咽的声音都像被消声器消了音。很快,高老就被荞疙瘩噎到了,抻长了脖子“咯,咯,咯……”地打嗝,边捂着嘴,还边拿眼角余光看老高。老高原本穿上一层铠甲的心哗啦啦一下子就土崩瓦解了一半,老高用筷头敲着碗边,又敲敲汤盆,揄揶地说:“黄金饭翡翠汤好吃吧老哥?这个好啊,原生态全营养,降糖降脂又降压,常吃长命百岁啊!”

打趣归打趣,说话间已将一杯茶喂到高老嘴边,高老不及接过,就着老高的手便一饮而尽,这才打出一声响亮的嗝,长舒出一口气。

“再不敢了,我爹。”高老朝老高拱拱手,老脸上老老实实地写着个大写的“服”。

老高狡黠地一笑,终于冰冻三尺的臭脸解冻开来,咧着黑洞洞的破牙,开心地笑了。

老高在福禄村有一个病老伴儿,还有一个只吃不吐貔貅一样的儿子高小宝。这个高小宝是老高四十几岁才好不容易得着的儿子,世间的事都是这样,过界便会导致失衡,所以老高宠儿子高小宝过了界导致彼此关系颠倒也是正常。现在老高是儿子,高小宝是爹。

高小宝二十四岁了,既没上学也没上班,每天的事情就是打游戏玩抖音,要不就是闲游烂逛。月底等着朝老高手上拿钱,再开始新一轮的打游戏玩抖音和闲游烂逛。每个月,老高都有两天假回家,看看老伴,给她开点药,顺便放下生活费。 高老每个月给老高八千,老高留下四千,剩余的四千一分不少都给老伴送回去,转个手至少三千块就进了高小宝的裤兜。老伴惯儿子,老高心知肚明,其实他何尝不是。

老高坐7路公交回村。进了村口,看到几个八九十岁的老人在大青树下纳凉唠嗑。他们每一个都比老高长个十几二十岁,是明正言顺的老人。在老高心里,這些老人才有资格休息,他老高,在城里人的眼里已经是老人了,实际上还老得不够格。村里像他这个年纪的,全都不敢休息,都努力在众多年轻人的战场挤进一只脚,在众多伸长的臂膀间,怯怯地举起一只碗。老高还未进门,就听见老伴气力不足的咳嗽声,老伴有哮喘病多年,这些年来,不但求医问药没多大疗效,反而一样样的并发症都开始蹬鼻子上脸,像不知害臊的逃票者搭上了顺风车一样。冠心病、高血压、糖尿病都死死黏上了老伴,使她单薄的身体不堪重负。老高进得院门,透过防蚊帘看到老伴,她瘦小的身子偎依着沙发扶手,花白的头失去支撑般向下佝偻着, 她显得精疲力竭。老高掀开帘子走了进去,将买给老伴的药放桌上。老伴见老高回来了,眼神一慌,急着要起来给老高做饭。以往老高总是六点左右进家门,老伴有准备,早将晚饭做好了。老高只消换个拖鞋擦把脸,就能上桌吃饭了。可今晚老伴这个点儿了都没做晚饭,这就有些蹊跷了。

“咋了?哪里不舒服?”别看老高老糙汉子一个,关心起老婆来仍是轻言细语的,像是热恋中的小青年。

“没啥子没啥子,我这就去做饭。”老伴想从沙发上起身,但刚站稳便一个趔趄,老高忙上前扶住她。老伴像孕妇一样地扶着后腰,紧咬着牙关,冷汗仍一层层沁出了额角。

老高越看越不对劲,不顾老伴紧扯的衣角,硬是掀开她的后腰,才看一眼,心就疼了,只见老伴后腰皮肤青一块紫一块。

“唉哟哟哟,这是咋整的呀?”老高从冰箱冷冻层取了两个冰袋,给老伴敷上,这些冰袋是儿子网购海鲜商家为保鲜随寄的。海鲜被儿子吃了,冰袋老高舍不得扔,就放到了冰箱冷冻层,想着没准什么时候就用上了。呸呸呸,这想的啥,晦气呢!

“没啥子,就是不小心撞了一下。”老伴若无其事地说,眼神却闪烁了一下。

“怎么那么不小心啊?哪天的事啊?”老高拿冰袋的手已经冻僵了,他去卫生间找了块毛巾包着冰袋继续给老伴敷。

“有两天了,我去衣柜找件外衣,突然头晕没站稳,就撞在衣柜上了……”

“那你好好歇会儿,我去做饭,小宝呢?”老高问完儿子就觉得多余,这个家对于儿子就是旅店,通常老高回来十次最多能遇上他两次。

老高给老伴续上开水,拿了药,看着老伴吃了药又扶她进卧房休息。老高进厨房披挂上阵,叮叮咚咚三两下,菜香就从厨房里飘出来了。老高自小做饭就有天赋,人又勤快又体贴,当初老伴就是这样爱上他的,这风风雨雨几十年了,他愣是没变,这在当今瞬息万变的时代是多么难得。

“磨磨蹭蹭的,这都几点了,饭还没做好?”老高关了火,才看到儿子趿着拖鞋进了厨房,他的神态懒洋洋,染成枯草色的头发下是一张厌世脸。看到老高,小高愣了一下,可能他没想到是父亲在做饭。不过那种愣神只是一瞬间,平时他跟老高正面交流的时候很少。高小宝瞥了一眼老高做的菜,毫不掩饰地皱着眉,转身出去时老高还是听见了他的嘀咕:“就吃这个,我家这伙食都快赶上猪食了……”

“你嘀咕啥子?”老高脑袋嗡的一下,这小死丫子也太不像话了吧,能说出这种话来。小宝没接他的话,而是故意将鞋趿拉得更响。做丝瓜汤时,老高就听到老伴和儿子的争执声,好像是为钱的问题,老伴声音压得很低 ,儿子大一句小一句。老高无心做饭了,他解了围裙,赶到外面看,刚才儿子抱怨的话老伴早听见了,她根本就睡不着,生怕两父子吵起来,就起来看。才走到客厅就和儿子遇上了,儿子和她要两百块钱,说要上街吃个饭。老伴压低声音说,每月四千的生活费被你拿走三千,前两天又说交电话费要去两百,这个月就只剩下八百块钱……我周旋着计划着,尽量让伙食办好点……你还不满意……都这样了,我还从哪里给你钱……

老高没关火,电磁炉和抽油烟机的声音持续不断地响着,老伴和儿子都不知道老高站在了两人身后。

“没钱,没钱干嘛还要生下我?你妈的……让我在这世上吃苦受累,让人看不起……”儿子越说越气愤,上前一掌就推向老伴的心窝,老伴本来就虚弱,被儿子一推,站不稳,“噗嗒”一下就跌坐在地上。老高目睹眼前这一幕,再也忍无可忍,以往对儿子的隐忍甚至于卑躬屈膝的态度一扫而空,他像头蛮牛一样不管不顾地撞向儿子,儿子没防备被撞了个狗吃屎。客厅本来就没多大,这一折腾,家什用品都被撒了一地,高小宝抚着摔疼的屁股,叫嚷着:“你这死老倌儿,发疯了吧?”老高说:“你老子我就是发疯了,还后悔疯迟了呢。你老实说,你妈后背上的伤是不是你弄的?”

“我又不是故意的,只轻轻推了她一下,哪晓得她那么不经推……”儿子虽是抱怨,毕竟理亏,语气里难掩怯意。

“你这逆子,看我今天不灭了你……”灭了你这话也是跟儿子学的,儿子说这是网络语,流行得很。老高骂着就骑到了儿子身上,劈头劈脸就给了这不孝子几巴掌。老伴急喊着别打了,颤颤巍巍要过来拉。

老高怒吼着:“你别管,今天我就是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忤逆子,这样下去该骑到他老子头上拉屎了。”

“打啊,哈哈哈……你最好把我打死了,反正你打不死我,我也要被追债的给打死……”儿子心一横、脸一腆,一副没脸没皮的样子。

老高看着儿子肿起来的脸,握紧的那一拳终于没力气揍下去了。“你究竟欠别人多少钱?”

“不……不多……”

“究竟多少?”

“十……十万。”高小宝豁出去了,横竖是个死。

“你……唉,咋欠下这许多啊?”

“我赌,赌钱,欠了人家高利贷,月底还不出,只能用命还……”老高愁苦着老脸,从儿子身上下来,失神地瘫坐在地上。

老高没多住一晚,第二天就急急赶回颐园别墅区,晚上两老头一起看网络电视,看的是《陀枪师姐》。两人都喜欢看老港片,多次交流过,一致认为老港片里塑造的人物形象率真、真实,还有那些软绵绵加缀在语句后面的“嘛”“呀”“嚯”“啦”语气词嗲嗲的,很好听。那晚看的是程峰父母邀请儿子和女朋友上家里来吃饭那桥段,两老白白忙活了一整天,又是一大桌菜、又是雪蛤膏,哪想未来儿媳减肥,既不吃肉,又说有约会赶不上吃雪蛤膏,两老表示理解,客客气气送走了儿子两人。关上门,两老看着满桌的美食禁不住地失落,这时,调皮的导演让满头雪发的程峰老父亲大爆金句:想不到我老程交友广阔,旧识满天下,就是和儿子不熟……高老一听这特别逗的台词,一下子乐了,老高开始也跟着笑,笑着笑着笑容就僵在了脸上。高老见老高不笑了,就关了电视,高老说:“老高啊,我见你从回来以后就心事重重,是不是遇到什么难题了?”

老高低头沉默不语,半晌,终于抬起头对高老说:“高老,我想要回放在你那里的存折。”老高说的存折,是他每月从高老开的八千工资里省下来的四千块,来了半年多,加上重礼节的高老逢年过节给的红包,拢共有三万多。

“是出什么事了吗?怎么会突然……”高老想起来,老高存下的这笔钱,是他和老伴的养老钱。老高家里的情况高老知道,老婆只剩半条命,儿子又不成器,只能自己留后路。老高过来没两天,就下定决心断烟,他要让自己身体好好的,多在高老这儿干几年。在他眼里,高老就是尊活菩萨,不但对他好,给他开高工资,还和他脾性相投,是难得寻着的东家。怕自己约束能力差,老高就将存折放在高老那里,除了月底支几百给老婆买药,其他的坚决不动。果真,这个办法很有效,老高的烟真的戒断了。

“唉……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我真无脸说啊。”老高枯瘦的手一把捂住脸,那双苍老的手皮包骨、青筋如草根虬结。高老“呼啦”一下跳了起来,把老高吓了一跳:“不行,你这是拿自己的棺材本打水漂啊,以后你和老伴可怎么办呀?”

“高老,您就别管了……我那死丫子儿子借的可是高利贷,要是这两天还不上,他可能真会被人打死……怪只怪我儿不争气啊……”高老凝视着老高那张凄苦的脸,悠悠叹了口气,只说出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高老没把存折还给老高,而是要陪老高回一趟福禄村,高老让老高放心,他会给老高处理好这件事情。高老和老高乘坐公交车,顺着二号公路去往福禄村,公交车走走停停,一路向东,大约走出七八站的样子,一片突兀出现的“城中村”呈现在眼前。两人下了车,高老跟着老高往村头一条小路走,村里的建筑都是乡下常见的砖瓦房,大多破旧,房前屋后随意堆放着垃圾,角落积水的地方长满杂草,院里拉着的长绳挂满五颜六色的衣服。高老当过领导,他知道,“城市里的村庄”的特殊所在,使這里的土地开发支离破碎,原有的道路和水系被打乱,违章搭建严重,环境卫生恶化,社会治安形势严峻……在景观或社区精神文明建设方面,都与市区形成强烈的对比和反差,成为城市创卫的“老大难”问题。原来自己老哥就是住在这样一个生态环境恶劣的村子里面,从自己有限的认知里,他知道这样的环境,多出人才与蠢货。所以高小宝那个样子,也不足为怪,但为了老高,高老还是决定试一试。

“我可以帮你,但你必须照我说的去做。”高老一看见高小宝,开门见山就给高小宝扔出这句话。高小宝是什么人,察颜观色见风使舵第一人,他一见“高原一品”茶叶有限公司董事长的父亲,比见了自己老祖宗还要亲热十倍,听见高老能救自己,别说听他的了,就是让他下跪磕头也愿意。

高小宝又是让座又是端茶倒水,脸上差不多能挤出一朵花来。高老掏出一张银行卡,说:“卡里有十万块钱,你先拿去还债……”高小宝一见那张卡,眼睛都直了,伸出手就要接。高老躲过,望着高小宝的眼神儿很严厉:“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再决定要不要这卡。”

高小宝瞪着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捣蒜泥似地点头。高老说:“这十万块钱是我借你的,这事了结以后,你得去我女儿茶厂干活。”

“当然好当然好,我正愁找不到工作呢。”高小宝嬉皮笑脸,他说的是实情,论学历,才是个高中,论本事,又身无长处,这工作就弄得高不成低不就。所以他宁愿闲着成人人鄙视的“啃老族”,也不愿去端盘子、拌沙灰。能去高原一品这么高端的茶厂上班,对于他这样一个过街老鼠般的小混混来说,简直就是飞来的福份。

“嘿,你还先别忙着表态,先听我说完。我已经跟我女儿打好招呼了,你先从最初制的工作做起,主要有茶叶的采摘啊、摊晾啊、杀青晒干啊之类的工作。另外,如果工厂的工人季节性短缺(农忙时有的附近农民会回家帮忙春种秋收),那你还得参与卫生和整理工作,比如打扫晒棚啊,清洗锅炉啊……”

高小宝露出些许失望的表情,但口里仍一迭连声地说:“去去去,苦累我都不怕。”

高老“喔喔”着点头:“那好那好。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的月工资和其他工人是一樣的,每月五千包吃住。唯一不一样的是,你领到手的只有最低保障一千。财务扣下的那四千会定时打到我的账户上,也就是说,从你开始上班的那天开始,你就在还债给我了,这样算下来,只要两年多时间,你就可以还清我的钱,这也是我敢将钱借你的原因。当然,之后,你仍可以留在茶厂干活,赚的就都是你自己的钱了。”

高小宝愣怔了半晌,仍咬着牙说:“好,我没意见。”

两个老人从老高家里出来,抬头看蔚蓝的天空,都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能为老高解决一件老大难问题,高老是真的欣慰。老高的气却舒不到底,他有隐忧,他知道自己儿子是什么样的,他害怕一不留神就辜负了高老。

往回走时,高老看到一个破旧的院落里,堆了一座规模不小的“垃圾山”,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男孩正在旁边忙活。只见他熟练地将“垃圾”分类:纸板理成一堆、易拉罐理成一堆、铁皮水管头铁钉铜锁又理成一堆。此时他正将易拉罐一个个踩扁,扔到另一边。高老停下来看,他也抬起黑豆一样的眼睛看高老,他孩童的好奇只是一瞬间,眨眼他又显出成人的老练来。他抬手擦擦汗,收回目光继续将注意力放回工作上。高老注意到他戴了一双成人的棉纺手套,至少有半截指头都是空的。

“孩子,你几岁了?怎么不去上学?”高老蹲下身,亲切地笑问小男孩。

小男孩没说话,只是继续低头干活。

老高将高老拉到一边,轻声对他说:“像蛮豆这种情况的,在福禄村太多了。主要是城中村孩子上学太难,城东和城西小学,不但距离太远,正规学校也不收这些辖区外的孩子啊……”

“那这村里就没有自己的小学?”

“有倒是有一所,民办的,校长是本村的一位退休老教师。先前请过两位老师,都嫌工资太低先后辞职了。现在只有校长还坚守着,亲自教学,全校一个班总共五六个孩子……半死不活地维持着……”

高老脸色凝重,沉默半响后,对老高说:“走,我们去学校看看,会会这位老校长。”

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已到春节前夕,算起来儿子高小宝已在高老女儿的茶厂上班七个月了,老高悄悄打听过,儿子表现还不错,学东西上手挺快、人也勤快了很多。想到每个月转入高老户头的钱,老高的心理负担也一点点地减轻。别看高老长自己一轮,已经是快八十的老人,这个气度、这个运筹帷幄,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高老是位有智慧的高人,也是自己生命中的贵人。

看起来事情都朝着好的方向走,就像一点点亮堂起来的天色。老高现在觉得自己没有六十几,而是正值中年得志的壮年,精神愉悦、浑身充满了力气。一切都刚刚开始,一切都拥有希望。每个早晨醒来,他都会侧着耳朵听一听院落里麻雀飞过时扇翅的声音和啾啾啾地鸣叫。然后起床洒扫庭除,到小院活动腿脚,给他和高老的“小菜园”捉虫浇水,看着那些勃勃生机的油绿植物,老高总会感概万千。然而,人是算不过天的,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你会平步青云还是堕入深渊……老伴突然就走了,没和他打一声招呼。接到隔壁婶子的电话时,老高正在商贸区置办年货。置办高老的,也置办自己的。大年三十,高老女儿会赶回家陪高老吃年夜饭,老高和儿子都得了假,一家子可以过个团圆夜。然而老伴就这样走了,没在一家人开始过得顺心后一起过个年,她似乎看到儿子终于懂事了,也就能放心地撒手人寰了……

处理完老伴丧事没一个月,更让老高惊愕的事情发生了,儿子高小宝失踪了。头一天,高小宝刚刚领到那一千元“最低生活保障金”,第二天人就不见了。茶厂人事部的查看了他的个人物品,发现和他的人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老高回去了一趟,家里没有高小宝,他只带走了最喜欢的那个足球。这让他记起来,儿子上中学时球就踢得非常好,高中时还是校队的前锋。这么多年了,每当儿子遭受挫折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看到他跑出去踢一场球赛。可是,儿子是什么时候变成后来这个样子的呢?他怎么会去赌钱?走上借高利贷的不归路呢?他的斗智和拼博精神是到哪里去了呢?在这个过程中,他老高是否尽到了自己应尽的责任……老高想得老泪纵横。

老高将两层半小别墅里里外外都擦洗了一遍,他跪在地上,显得异常虔诚,他拿抹布擦地,每个角落都不放过;他用掸尘小心拭去高高低低柜台上的浮尘,又用茶具专用软布轻轻擦净茶盘,用茶汤洗茶宠。今天是初一,他净手,从香盒抠出一片指甲大小的龙涎香,放进纯铜的香炉,点火,不一会儿,蓝色的云烟从铬花宝盖升腾,集结半空、袅袅不散,颇有禅意,一呼一吸间,先是浓郁的琥珀甜香深入肺腑,高贵与庄重同时降临,紧接着果香木香四溢,沁入脾胃,令人垂涎欲滴,当忘形之时,吸纳之间又像进入了一个百花园中……

这种感受与之前的每一次都一样,老高要最后再感受一次。以后再去别处打工,或是回到福禄村,他是再也不可能再有这种奢侈的享受了。在这里的一切都是庙堂之高,他注定只能仰望。

刚泡好碧螺春,高老就睡午觉起来了。高老将四周环顾了一圈,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坐下来喝茶。茶过三旬,高老倚在沙发上打起了盹。老高等了一会儿,见高老似乎又有睡“回笼觉”的架势,便轻轻咳嗽了一声。高老睁开眼睛,明镜似地看着老高:“说吧,你有什么话?”

“高老,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和您说……”老高嗫喏着。

“是你儿子的事吧?”

“是的,我……我那逆子,他是狗改不了吃屎,您好心帮他他却跑了,唉……这才还您三万不到呢……这这,这可怎么办……”

“你什么打算?”

“我……我是没脸再留在您这儿了。我去打工,打几份工,去干苦力,争取早日还清您的钱。”老高凄苦的脸上升腾起一线希望。

“打几份工?干苦力?接近七十的老头了,谁要你啊……”

“这……”老高彻底没话了,刚升腾起的那线希冀,像龙涎香烟雾一样转眼消失不见了。老高的心坠到了冰点。

“我说,这些和你有什么关系?”

“啊?”老高没明白。

“我是说,你儿子是你儿子,你是你。”

“古往今来,不都是父债子还,反过来不也一样?”

“唉,你这老倌儿,别和我玩这些文字游戏了。你就踏踏实实留在这里陪我。不对,我们两个老头啊,就是相互做个伴。”

……

“对了,都三点半了,我俩早点儿吃晚饭,完了去一趟子河茶街。”

“又看上哪把壶了?”老高用袖口擦擦眼睛。

“没有。自从去福禄村回来后,我就夜夜寻思:我这品茶焚龙涎香,是折福折寿啊……今后我就让我女儿,把孝敬我的买这奢侈品的钱,都捐到我们给福禄村小学请老师的公益项目中来。”高老挤挤眼睛,老脸上露出顽童的笑容。

“那您以后喝茶焚什么?”

“哈,看我,这不正说去子河茶街吗?我啊,发现他们那里出售檀香,百来块一大捆……”高老莫名兴奋起来,像捡着了一个大便宜。

“那能行?”老高不由自主地将右手小拇指凑近鼻孔,半个小时以前,那片指甲与那种被称为“海上浮金”的珍贵香料有过亲密接触。此时,那似兰似桂似百花、如果如木如山林的气息,像一条延展而开阔的大河,气势奔腾地在老高眼前流淌着……

他不知道还能再用什么词语表达自己的情感,只是又重复了一遍:“那能行?”

“哈哈哈,行啊。一大捆,能焚好长时间。”高老领先出了门,头也不回地说。

编辑手记:

两个姓高的老头,因为高老两罐被扔出去的茶叶相识。高老比老高大一轮,做官、住别墅的高老聘用了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老高。两个生活方式、境遇完全不一样的老人却能脾气相投,相互陪伴是小说设置的理想生活。小说里,用两罐被扔出去的茶叶就从侧面塑造了两老头的性格,一个是清廉正气的干部,一个是不贪小便宜的老实人,两个老头,一个上层,一个底层,却都有自己的困苦和无奈,高老女儿事业成功,能让他住别墅有钱花却得不到女儿的陪伴,孤独寂寞。老高有个病榻在卧的妻子,不成器的兒子,使他在该颐养天年的时候仍得工作挣钱。这两老在相互做伴的过程中各取所需也不失为小说能寻找到的最好结局,两老头的相遇,使得凉薄的人世终归被善良所温暖,也道出人间幽微而复杂的真实。马碧静的叙事看似散淡,却在轻柔淡然的文字里指向她的表达:关注现实主义的生活百态却又理想主义的生活梦想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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