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高原人家
2021-09-30江汉
江汉
他向着那边使劲儿地吆喝了一嗓子,说,听这音儿,向前面的山坳拐上一个弯儿,上一道坡,下一道梁,就到了俺家哩。
他家就在黄土高原。
我是进黄土高原采风来的。他,做了我的向导。
太阳平西的时候,我找了好几家旅店,全部满员。正在我彷徨无措的时候,他在一旁见了,就热心地说:“要不,就去俺家吧。”
我说:“行啊!”
汉子那烧玉米似的黄牙也张着,显出了憨厚的样子,说:“嘿嘿,一看你就是公家人,金贵哩!”
我笑了笑,跟着向他家走去。一路上,他猫着腰在前面走得飞快。我问了他家的一些情况,知道他家共有四口人:他、他婆姨和两个女儿。
我们走向黄土地,高高的山梁上,低低的洼谷里,清脆的陕北民歌,不时地滚了过来:“五谷子的那田苗子唯有高粱好,一十三省的女孩儿就数蓝花花好……”
上了一道坡,下了一道梁,我正听歌兴起,他的家就到了。整个村舍院落,拉拉撒撒地,家家户户都是土窑。窑洞是由石头、砖块箍筑而成的,一些牛棚、猪圈、鸡窝建在院墙外边。他家就在那蝼穴一般的几十孔窑洞之中。窑洞两侧,挂着一串串红辣椒、黄烟叶,门桩上则挂着一束束选做种子的谷穗、糜穗子,窗户上贴着红艳艳的剪纸窗花。他家是一个有三孔旧窑的土窑院。一听见脚步声响,窑门上的布帘一动,走出来个女人。女人硕壮,看不出女人的曲线,一头飘然的长发垂到了腰眼,闪烁着岁月煎熬的光芒。向导对我说,这是俺屋里的。回头又对他的婆姨说,公家来客了,快烧火,再把炕给烧热哩。然后看着我,一脸的真诚,说俺们去屋吧。
進了屋,围桌坐了。我递过去一支烟,他弯了弯腰,双手捧了,又在鼻子上嗅了嗅,这才点燃。他的女人烧火去了。随后,主人的两个女儿也回来了。一个是赶羊回的,一个是下学回的,都腼腆着。晚餐很丰富,有用软糜子和炒面花做的炒面,还有荞面搓成的圪饦和羊肉。大大的蓝花瓷碗里荞面不多,汤却宽阔,似乎要忽悠忽悠地往外溢出,放上些油泼辣子,撒点儿姜段、葱花儿,那油,那香,就漂浮在了汤上。向导把头埋在碗里,吃得正酣。吃完了,我让他唱个歌。向导快活地说,老毬了,不行了,于是,让他的女儿给我唱。他的大女儿说,唱甚哩,俺么啦个好嗓子,还是妹妹给你唱吧。她的妹妹不再忸怩,哼起了“荞面圪饦羊肉汤,死死活活相跟上……”单就这曲儿,我就陶醉在农家饭的独特风味里了。向导的女人不时地在一旁给我添些茶水,很娴静的样子。她很少插话,只是静静地听。向导告诉我,陕北人最爱唱信天游。信天游也叫顺天游,或者酸曲儿。以前是赶脚的人吆喝牲口唱的,也是女人在家纺线线、纳鞋底时唱的。向导年轻时也唱过信天游。因为唱着信天游,也唱回了女人对他的爱情。那天,长辫子的丰满俊俏的女人,在他唱完了信天游后,悄悄递过来一个绣着花儿的荷包,他就从怀中掏出一把红枣儿扔给相好的。于是,他们就真正地相好上了。他那天唱的是信天游:“走头头那个骡子三盏盏灯,戴上了铜铃子哇哇的声……”如今,一双女儿都长大了,成人了。
一会儿工夫,他的两个女儿也与我熟了,我们快活地拉起话来。两个女儿,从小就在窑沿垴畔吹柳笛儿,在河畔河川挖苦菜、掏野小蒜、掐蒲公英花,在河谷点南瓜籽、摘红脸蛋青杏、割黄灿灿的糜谷……我对向导说,你的两个女儿有出息呢。向导说,是哩,怕和你一样,将来也是公家人哩。俺总想给女娃们挣点儿钱,就怕城里上学花费大哩。从向导的大女儿嘴里,我知道了陕北包括延安和渝林两个地区。陕北人杰地灵、物产丰盈,包含着黄土山、土窑洞、秦腔、信天游、蓝花花、山丹丹;包含着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包含着荞面饴铬羊腥汤,死死活活相跟上;包含着粗犷雄浑的腰鼓、柔美俊朗的窗花;激情四溢的秧歌以及热格腾腾、黄格灿灿、香格喷喷、油格汪汪、白格生生、滑格溜溜、细格单单、巧格玲玲的油糕、软馍、洋芋擦擦、羊肉泡馍、荞面碗托、志丹饴铬、吴旗剁荞面、白面花花。当然,还包含着安塞腰鼓、志丹扇鼓、洛川蹩鼓、黄龙猎鼓、宜川胸鼓、黄陵抬鼓、富县飞锣、子长唢呐、延长梆子、黄陵霸王鞭、吴旗铁鞭舞、甘泉莲花灯……
晚上,窗棂上破碎的窗纸被风吹得呜呜地响。内室里,我用羊皮褥子包裹着身体,加上滚烫的火炕,硬是出了一身的热汗。向导的两个女儿挤在一个内屋睡了,向导把他小女儿的炕留给了我。睡在炕上,一心想着向导屋里炕上睡着的女人,正在舒展着身体等待着男人,于是,觉得这样的夜晚就格外的宝贵了。这样的夜里,因为人类的恩爱而有了妙不可言的内容和质量。
黑暗映着一孔窑洞的幽深。我尽力舒展四肢,仿佛楔进山崖,被大山抱在怀中。一夜睡得好生安稳。醒来时,向导的小女儿上学去了。向导要送我一程,向导的大女儿说,还是俺送吧。放羊,顺路哩。我掏出一张百元的钱票,递到向导手中,说这是给你的。我吃了,也睡了,都好。钱你收好。向导急了,木讷地谦让着,说这是做甚哩,做甚哩,真是,埋汰人呢……他屋里的也相跟着急了,说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哩!相互推让不下,我的钱票也递不出去。向导女儿折中打了个圆场说,那就收十元钱吧,五元住宿,五元吃饭。对俺家来说,这足够了,不折本。哈,赚了!说着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走出窑洞,与黄土塬默默地对视,那唱不尽的信天游,带着黄土味儿,飘在硷畔上,硷畔上的婆姨做着针线;飘在旷野里,旷野里的汉子打着石头;飘在山梁上,山梁上的老汉放牧着洁白的羊群,白羊肚手巾,只在山峁上一挥,就像一曲信天游在云头上打着闪了。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