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声音
2021-09-30孙霞
孙霞
那个时候,教育没有现在这么疯狂,认真读也好,不认真学也罢,老师们很佛系,大人们每天都忙得很,更是没时间操这份心。考上了,继续读,家里砸锅卖铁也会送。考不上,哪怕是小学没考上初中,没书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回到家里,放下书包,拿起锄头,和大人一起种田也不错。等年龄稍大一点儿,家里再联系师傅送去学手艺,男孩子一般联系木匠、篾匠、砌匠等这些师傅。女孩子一般联系缝纫、美容美发这些师傅。总而言之,不会读书,或是不喜欢读书,那就靠体力劳动养活自己,不是什么丑事,没有人逼孩子读书。当然,孩子也不会有任何埋怨,路是自己选的,怨不得任何人,包括父母。
于是,那个年代的我们很轻松,轻松到假期里的作业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假期里埋怨的,不是作业多,而是家务活儿多。以至于能坐下来安心读几页书,刷几道题,都成了我们向往的事。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寒假,我每天的任务是:挎着竹篮,到处给我们家的两头猪找野菜。一直到腊月二十八(那年是二十九过除夕),我扯完一篮子野菜,母亲才没安排我干其他的农活儿。
村里与我相仿的人不多,于是,我常常去后屋,找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姐姐玩儿。恰好她大姐谈恋爱了。她大姐很漂亮,皮肤白皙,身材高挑,头发也剪成电视剧里女主角的模样,讲话的声音也很好听。总而言之,不像农村人,反而像个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一个邻村的、在武汉读大学的大哥哥喜欢上了她的大姐,有事没事就往她家里跑。
他们坐在一起聊天时候,我不敢过去,只觉得这样的场面很新奇,是我以前从未看到过的。但毕竟是初中生了,身体开始发育,心里也开始有了自己的小心思。有时候,夜里躺在床上,我会情不自禁地想象着,希望自己以后长大了也长成那个大姐姐那么漂亮,走起路来带风;也希望有一个像那个大哥哥那样,穿着笔挺的西装,讲话喜欢夹杂着成语的男生,来我家找我玩儿,约我出去散步……
日子如路边的牵牛花,悄悄地盛开,静静地枯萎,一天天云淡风轻地过去。
作业没做几页,文章也没背几篇,而我的心思,却越来越重,心事也越来越多,整天一副“心有千千结”的愁苦模样。这些,只有在自己照镜子的时候才知道,然后,又对着镜子顾影自怜一番。父母自然是没感觉的,他们还有别的许多事要忙,哪有时间管我的闲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感觉我的整个人开始颓废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忙完农活儿就写作业、背书,或是阅读。不仅跟着后屋的姐姐转,还成天像个牛皮糖似的,黏着村里几个比我大几岁的姐姐,跟着她们到处逛。她们中的大多数不读书了,有的是小学没考上初中,有的是初中没考上高中。没了学习的牵绊,一天到晚,只需要帮家里做家务,然后坐在一起闲聊,或是去镇上瞄漂亮衣服和鞋子。她们毕竟没钱,看的次数多,买的次数极少。有时候,实在是太喜欢了,就会把在摊位上看中的一双花袜子买回来,或是一个漂亮的发卡买回来。那些钱,应该是攒了很久吧,有一毛的,甚至有五分的。更多的时候,她们几个一起,去服装店看漂亮衣服,看看这件,摸摸那件,恨不得把这些好看的衣服都试一个遍。可那些店里的老板是何等的机灵,还不等她们下手,早早就堵了句:“細妹仔,咯衣服就有蛮贵哦!”大姐姐们红了脸,一个推一个,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店门。这还是运气好,遇到的是素质稍微高一点儿的老板。倘若碰到的素质差的,恰巧那天生意不景气,运气就没那么好了。
那是立秋不久的下午,下着蒙蒙细雨。大家走得很快,看到一家店又进了不少漂亮的新衣服,忍不住都冲了进去。那次偏偏又是老板娘看店,估计是生意不好吧。她便把气发在了我们的身上,一句“乡巴佬,没钱看什么看”,像刀子一样戳进了我们的心里。或许是因为我还小的缘故,只是感觉有点儿气愤而已。
而那些大姐姐们,一个个脸都涨红了。其中的一个叫红的姐姐,我看到她一边走,一边揉眼睛。
快到家了,大家破例没打招呼,都怏怏不乐地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走在一条田埂上,那个叫红的姐姐叫住我。“霞霞!”她喊了一声。“嗯!”我有些不解地回头。她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你要好好读书,不要像我们。你要读得进去,考出去!以后吃国家粮,莫让别个看不起!”
我震撼到了,我没想到,她会跟我说这样的话。那一刻,我的心思,一直小心翼翼藏着的心思,全被她发现。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但通过余光可以看到,她的眼眶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动。我没回答,然后三步并两步,最后几乎是小跑步冲回了家。
从那天开始,我又开始像从前那样,不,比从前更认真地学习了。开学后的第一个期中考试,我一口气拿了“年级第二”在内的五个奖状。
我不知道,如果不是那个姐姐喊住我,对我说那样的话,我会颓废成什么样子。
这么些年来,我一直在暗自庆幸并且感激她。同时,我也多么希望,我的学生们,把上学当作混日子的时候,如能像当年的我一样,也能幸运地听到那样的声音,该有多好!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知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