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子女忆“老头儿”:常常心怀温情 偶尔拍案而起
2021-09-29赵狄娜
赵狄娜
作画 作者在家中作画,摄于1994年。
汪曾祺和其夫人施松卿合葬在北京西山下的福田公墓,墓碑碑顶保持了原石的天然起伏,这是长子汪朗的主意。石碑正面刻着“高邮汪曾祺”和“长乐施松卿”,背面无字,生平、著作都无交代。去年11月,汪曾祺的长女汪明病逝。今年为他扫墓的是年近七旬的长子汪朗、次女汪朝。
汪朝自带了一个装过洗衣液的空桶,接水时还咕噜噜冒泡,她用自带的刷子,就着水刷了墓碑基座的黄沙。墓碑被清扫干净后,汪朗将一瓶XO从碑顶浇下去,顿时酒香四溢。两人在墓前站好后,叫了一声“老头儿”——这是汪曾祺子女对他的称呼。
慈父、知名作家、美食家、生活家……汪曾祺的迷人之處甚多,汪家子女通过生活里的点滴小事,向我们展示了这位老头儿更加生动的一面。
做父亲,家庭中“没大没小”
1958年,年近四十的汪曾祺被错划为“右派”,下放张家口沙岭子的农业科学研究所。那时候,儿子汪朗还没上学,大女儿汪明5岁,小女儿汪朝3岁,都在幼儿园上全托。妻子施松卿在参加单位的军事训练,不许请假。没人送行,汪曾祺一个人去了沙岭子,一待就是三年多。
在张家口干的都是体力活,曾经连体育都要补考的文弱书生汪曾祺,经过劳动能扛起170斤一包的小麦,走上传送粮食的厚木板,“哗”的一下将粮食倒入囤中。汪曾祺从没细说过当年劳动吃的苦,在文章中也是一笔带过。他甚至在散文《随遇而安》中,用调侃的口气说:“我这才知道‘劳动是沉重的负担这句话的意义。”
汪曾祺把一生中最艰苦的劳动改造时期,过得很有诗意。汪家子女的记忆里,父亲在果园耐心地喷波尔多液,形容蓝色的波尔多液“颜色浅蓝如晴空”;他画了一套《中国马铃薯图谱》,画完一种薯块就把实物放到牛粪火里烤熟、吃掉,甚至非常得意地想,全国能够吃这么多种马铃薯的人,没有几个。他写了小说《羊舍一夕》,还在农闲时候演戏,唱过小歌剧《三月三》,演的是里面的汉奸胡宝才。甚至,他给家人回信,用的是毛笔,还非要用鸡狼毫。初学拼音的儿子汪朗给父亲“拼”了一封信,逼得汪曾祺连忙现学拼音,好写回信。
大女儿汪明回忆,父亲每次回北京探亲,都乐呵呵地背回好些土豆、口蘑之类的特产。他和人们眉飞色舞地讲沙岭子的各种土豆,用家里的烟灰缸做点心模子烤黄油点心吃,还把沙岭子出产的甜菜熬成糖稀,给孩子们解馋。他用茄子馅儿包饺子,最后都煮成了一锅面片汤。甚至,他带回来过两只野兔子,把剥了皮的兔子放在案板上,抡圆了胳膊狂砍一气。兔子还没剁开,就遭到了楼下邻居的投诉:“汪同志,干吗呢?震得我们家屋顶上的灰都落在饭锅里去了!”汪曾祺从沙岭子回来的每一个日子,对孩子们都是难忘而甜蜜的。
小女儿汪朝眼里的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慈父,从不对孩子们发脾气。“从小到大,没有教训过我们一句,绝对平等。”汪朝结婚很晚,母亲施松卿为此急得睡不着,父亲汪曾祺却不怎么着急。一次父女聊天,汪曾祺问汪朝,想找一个什么样的。汪朝不假思索地说:“跟你一样的。”汪曾祺不禁笑了:“那你上哪找去!”语气里混合着几分自得和无奈。汪朝结婚前,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地问父亲:“要是我结婚以后过得不好可怎么办?”汪曾祺的回答不假思索:“那就回来!”这句简简单单的话,一下打消了汪朝的犹豫,她“顿时觉得胆气壮了起来”。
脾气好、性格随和的汪曾祺,在家里一点“地位”都没有,和孩子完全平等。妻子施松卿叫他“老头儿”,三个子女这样叫,就连小孙女汪卉也这样叫。有时候外人来了,家人在言谈间,一不留神也常把“老头儿”冒了出来,弄得人家直纳闷。
这种“没大没小”,也是汪曾祺一直倡导的,他写过一篇《多年父子成兄弟》,说“我觉得一个现代化、充满人情味的家庭,首先必须做到‘没大没小。父母叫人敬畏、儿女‘笔管条直最没意思”。
儿女们成家后,回来团聚成了一个重要的日子。这一天,随和厚道的汪家人都不欢迎客人。有时候,汪曾祺糊涂记错了日子,有约稿的编辑上门,一定会受到全家大小不友好的白眼。等客人走了,汪曾祺还会遭到大家的一致怒斥。汪曾祺辩解再三,会忍无可忍地用手比成两把手枪的样子,对着家人“砰!砰!砰!”几声,然后在一片笑声中落荒而逃,去睡午觉了。
过日子,爱吃又会“忽悠”
众所周知,汪曾祺爱做菜,用女儿汪朝的话说,“我爸在家里除了做饭别无所长”。
他讲究口味、火候,而且刀工也很棒。汪朝说他做的麻酱拌腰片用平刀片得飞薄,入口极脆嫩。他切肉丝,切得不粗不细。他会做煮干丝、拌菠菜泥、扦瓜皮、冰糖肘子、炒鳝糊、干煸牛肉丝、炒干巴菌。他在选材、配料、烹饪上都尽量依照当地风味。他出差云南,带来的特产是一包鲜嫩碧绿的豌豆尖。在北京住久了,他喜欢上了老北京的麻豆腐,每次做必须用羊尾巴油炒,配上刚冒出嘴儿来的青豆和干辣椒。汪朝记得,“这个菜最后往往倒掉,因为基本上只有他一个人吃。”
汪朝还记得自己同事来家里时,父亲在厨房忙活了半天,最后郑重其事地托出一盘蜂蜜蘸小萝卜来,削了皮,切成滚刀块,上面插满了牙签。这道奇怪的“果品”没人动,她向父亲抱怨还不如削几个苹果呢,谁吃不值钱的小萝卜啊。汪曾祺觉得很奇怪:“苹果有什么意思?这个多雅。”
汪曾祺讲究吃,和故乡高邮不无相关。跟随父亲回过高邮的汪朝感慨道:“高邮菜真好吃,高邮人真是讲究吃,食不厌精。父亲做的那些菜,拿到高邮来可坐不到头几把交椅。父亲从家乡得到了特别发达的味蕾,爱吃、会吃,各地的风味特色他都要尝试一下。其实他更感兴趣的,是美食后面的风俗习惯、地理人文等文化现象,这和他的文学追求有间接的关系。我母亲一辈子都不怎么会做饭。父亲做菜是责任,也是乐趣。我们喜欢吃什么,他都知道,看着我们吃他做的菜,他常常会露出一种满足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