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秋雨》中“幻影”解读
2021-09-29薛晓磊
薛晓磊
《秋雨》是一篇带有浓厚川端康成色彩的小说,这篇小说篇幅不长,情节简单,理解的难度主要集中在开头和中间的两处景物描写上,如何理解这两处景物描写的审美诉求,两处景物描写的内在逻辑关联是什么,两处景物描写与小说情节间的关系是什么,是解读这篇小说的关键。小说当中的两处景物描写一次发生在“入夜刚要打盹的时候”,另一次发生在“我又快要打盹的当儿”,两处景物描写既有实景又有虚景,虚实变换之中令人如堕雾中,作者名之曰“幻影”。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篇小说的难点其实就是“幻影”,搞明白了“幻影”的所指就读懂了这篇小说。
一、“幻影”的色彩
色彩是川端康成文学世界的重要符号,“川端认为,色彩是展现自然美与日本传统美的重要方面。色彩不仅关乎其本身,而且还承载了丰富的社会审美文化意义。同时,色彩美也是川端文学传统审美意识的重要一环,色彩美与其它美的意识,共同构成他对美的总体理解。”[1]在川端康成的作品中,川端为我们呈现出了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且往往川端文学作品中的色彩寄寓着川端丰富的精神体验。如《千只鹤》中,文子赠送给菊治的志野陶茶碗,茶碗边上透出太田夫人口红的印记,这里的红色象征着诱惑;《雪国》中随处可见的白色則象征着静谧与安宁,给整部小说蒙上了一层梦幻般的色彩。
《秋雨》中的“幻影”也具有鲜明的色彩,且寓意丰富。第一处“幻影”有两种主要色调,首先是“红叶”和“火团”呈现出的红色,此处的红色以燃烧的形象笼罩在所有景物之上,给人的视觉带来巨大的冲击力,营造出一种热烈、昂扬的氛围;其次是“溪流”呈现出的蓝色,相对于热烈的红色,蓝色是典型的冷色调,给人以宁静、冷寂之感,营造出一种神秘、凄冷的氛围。这里作者将两种矛盾的颜色放置在一处景物描写中,并且以非现实的“幻影”为载体,明显是有意为之,象征着某种矛盾、不和谐的精神感受。如果说第一处“幻影”显性的色彩容易被大多数读者注意到,那么第二处“幻影”隐性的色彩则往往容易被读者所忽略。第二处“幻影”的主色调其实是黑色,是作者入夜后透过车窗以黑色天幕为背景的虚实参半的冥想。黑色给人以沉静,也预示着死亡,营造出了一种哀婉的氛围,象征着万物的归宿和沉寂。
总之,在小说《秋雨》中,随着情节的发展,红色的热烈和昂扬被蓝色所吞噬,蓝色的神秘和冷寂又转而变为黑色的虚无和绝望,色彩在这篇小说中被川端康成寄寓了丰富的精神体验和审美诉求。
二、“幻影”的隐喻
同色彩一样,空幻也是川端康成文学世界的宠儿,“川端康成几乎每部作品都存在有一两个核心自然景物或自然物象,而这些自然景物或自然物象或多或少都具有空幻色彩。《伊豆的舞女》中迷蒙的山雨、《彩虹几度》中虚幻而美丽的彩虹等,它们直接间接都承载着‘川端文学景物抒描的空幻感念。”[2]这些空幻的景物往往具有深刻的隐喻内涵,读懂这些空幻的景物通常是解读川端文学的锁钥,《秋雨》中的“幻影”其实就是川端以梦境为载体的空幻景物描写,读懂了“幻影”的隐喻也就读懂了川端的真实意图。
第一处“幻影”中有多个意象,但有几个意象显得尤其重要,如山谷、红叶、暮色(暮霭、日暮)、火(火团)、溪流等。这几个意象中,山谷呈现出高山深谷的样态,小说中以仰视的视角进行描写,给人以压迫感和逼仄感,隐喻了生之艰难;红叶则属于典型的日本物哀文化,象征着植物在严冬来临前最后的辉煌,给人以燃烧的冲击力,隐喻着生命落幕时的热烈和饱满;暮色则是作者在物哀文化背景下由物及人的联想,作者由红叶“从高处笼罩着我,渗透我的身心”而感到自己行将就木,又想到小说中两个女孩子命运的无常而泛起的幻觉,隐喻着衰老和死亡;火这个意象则是作者的幻觉,这里的火其实就是红叶凋零的精神体验的具象化产物,作者目睹红叶的凋零想到了生命的陨落,为了加强陨落的力度强调生命的重量,作者又说“仿佛不是在降落火雨或火粉”而是“小小的火团”,在作者的笔下,凋零的红叶幻化成了无数“小小的火团”,像流星一样完成自己生命最后阶段的辉煌,火(火团)隐喻着生命的陨落;溪流处于山谷的底部,神秘而冷寂,“红叶没有倒影在溪流的蓝色中”,“小团的火球落在蓝色的溪面上旋即消失了”,溪流在这里是一个拒绝者和接纳者的矛盾形象,它对热烈而充盈的生命陨落泛不起半点涟漪,溪流在这里隐喻着无情的大自然,它就是宇宙本身,无言、沉默却接纳一切,审判一切。这些意象群以隐喻的形式向我们展示了作者真实、微妙、细腻的精神世界,作者的内心是悲凉的,充满了对美丽生命消逝时的无奈和怅惘。
第二处“幻影”意象构成相对简单,但理解难度要远远大于第一处。第二处“幻影”核心意象只有两个:雨点和音乐。关于雨点,小说中有一段很详细的细节描写,对此,好多读者一直很费解,这里为什么要花费这么多笔墨来写雨点打在车窗上的景象。其实从隐喻的视角来看问题就会迎刃而解,如果我们把上述段落中的雨点换成“人们”这段文字就会生发出新的意蕴,人们如雨点一般随风漂流,时而停歇,时而追赶,走走停停中不同的人会和不同的人发生交集,但这种交集和意义都是暂时的,最终都会消失在虚无之中。正是在这个维度里作者“从流动的节奏中,听到了音乐”,这里的音乐隐喻的其实是生命的律动,在体会生命的律动中作者感受到了生命的坚强和渴望,但更多的却是生命的无常和无奈,所以“敲打在车窗玻璃上流动着的一滴滴雨点的音乐,却又变成了那降火的幻影”。
“川端康成作品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虚幻与现实的永恒对立,亦即崇奉虚幻而拒斥现实,这是川端艺术美的一个基础。”[3]《秋雨》也不例外,作者早已知晓律子的命运,所以在来京都的列车上才会一直以隐喻的形式展现自己的思绪,两处“幻影”其实都是作者内心精神的外化,作者精神深处对美丽生命的悲悯、对命运无常的感叹以一种氛围的样态笼罩在整篇小说之中。
三、“幻影”的意蕴
“‘虚空与实在,在川端康成的艺术作品中显现为虚幻与现实的对立。亦即崇奉虚幻而拒斥现实,是川端艺术美学的一个基础。或者说,川端作家个性的形成正是源自某种对于现实的‘不信任或对‘虚幻的渴求。”[4]只有深入的探究“幻境”的意蕴才能直抵川端文学的本质,而《秋雨》中的“幻影”就是川端以梦为载体的“幻境”。
《秋雨》中的幻影首先指向小说主人公的命运,第一处“幻影”写美丽生命的陨落,第二处幻影写人生的无常幻灭,这其实就是小说主人公别府律子的归宿。小说中的别府律子是一个命运的抗争者,她“不和悦的眼睛”,“倔强地噘起的小嘴”是反抗者无声的呐喊,她拒绝做手术,现在虽然还活着但命运的巨手会随时把她拽向黑暗的闸门。小说结尾律子由于第二天要穿上新娘礼服而用“不和悦的目光,凝望着站在被秋雨打得朦朦胧胧的玻璃前拍纪念照的新郎新娘”,说明律子不可能有自己的婚姻,先天性的疾病夺走了一个少女最美的梦,这就是律子的命运。没有做手术的律子活了下来,做了手术的另一个小女孩却不久之后就死去了,小说结尾律子和做了手术的小女孩将死时一样穿了和服,这个细节同样暗示了律子和已死的小女孩同样的命运,命运终将吞噬美丽的律子,但律子也并不会妥协,她会像已死去的小女孩和服上的山茶花一样“于严寒中绽放出鲜艳的花朵,当生命到了最后一刻,没有落英的缤纷却铺满一地,毅然决然坠落枝下,毫无贪生之念”[5]。小说中主人公的命运因小说中的两处“幻影”而更加深刻,因这两处“幻影”而更加迷人。
《秋雨》中的“幻影”同时还指向作者独特的精神体验。“实在的影子既淡且薄,缥缈而去不知所向何方。只能听到来自天上的歌声。”[6]“我设想长夜之宴,然而这不可能,我便沉醉在长夜的幻想之中。”[7]“幻像能使我得到幸福的净化。”[8]川端康成的“幻影”是将“实在物象统统固执地幻觉化,以求强化出剥离现实性的主观认识或理想”[9]。《秋雨》中的“幻影”是一种超越了物质世界的绝对真实,这种真实是作者将小说中的景物描写和故事情节抽离后的纯净之物,这个纯凈之物才是川端在这篇小说中最真实的“物哀”审美诉求。“物哀”本是日本文化的重要内容,在川端这里却走到了极致,在川端眼中万物皆可“哀”,若某物不可“哀”那么他就造物而“哀”之。
《秋雨》是一篇典型的川端康成式现代小说,若以传统的解读视角来切入必然会遇到诸多困难,可若是以现代视角,再结合川端康成的美学诉求和精神世界以及日本审美文化来解读,那么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参考注释:
[1]王珺鹏.川端康成作品中的“色彩”研究[D].山东大学,2014:17.
[2][3]吴舜立.自然审美:川端康成的文学世界[D].陕西师范大学,2010:107,97.
[4][9]魏大海.川端康成:虚空与实在——有感于川端康成的一句自白[J].外国文学研究,1993(04).
[5]方爱萍.论日本的山茶花文化及审美意识[J].四川理工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25(06).
[6][8]川端康成著,李正伦等译.天授之子[M].桂林:漓江出版社,1998:88,124.
[7]川端康成.川端康成文集·美的存在与发现[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