缸鱼儿
2021-09-29高晋旭
高晋旭
隔壁养老院开工那天,有人来水娃这借缸。确切地说,是来借水娃三爹爹的缸。水娃在城里开了家水族馆,冷水鱼、热带鱼各式品种都有,可总感觉缺点儿啥。
俗话说,养鱼开缸穷三代。说实在的,水娃卖鱼利润薄得像纸,挣不下几个钱,倒腾鱼缸、渔具倒是赚了不少。可城里的仓库租金太贵,琢磨着三爹爹一个人守着城郊那块偌大的老院儿怪冷清,水娃就动了心眼子,和堂弟一商量,甭管大缸、小缸,方的、圆的,一股脑儿都拉来了。
你看我这儿,都是鱼缸。水娃张开胳膊往院里一扫,告诉来人。
那儿……不是有一口吗?这人矮个儿,歪戴着帽子,正好露出一支别在耳朵上的红蓝铅笔,红笔头朝前,像端着一支微型冲锋枪,指着立在墙根儿的大缸说道。说话间,眼睛还睃了水娃一眼。
水娃连连摆手说,这可不能借,这我三爹爹的,他老人家看东西,尤其是缸,可和旁人不一样。
把那人打发走,水娃踱着步子来到墙根儿,瞅了一眼那缸。半人高,缸口赶他四个腰粗,蓄了满满一缸水,静伏在那里,像个看家护院的农家汉子。
养老院开始夯地基了,密实的声音里透着狮吼功,震得大缸里的水抖抖瑟瑟,泛起一阵阵不安的涟漪。水娃和三爹爹眼看着隔壁的大工、小工挂线起架一层层砌砖,大砖小砖到了他们的手里服帖地像砧板上的鱼,打置得精准到位,大瓦刀、小瓦刀来来回回,刮鳞似的刮走砖缝外挤出来的灰浆,一些不服帖的灰浆啪嗒啪嗒从高处掉下来,像河边的人跑掉了鞋,看得水娃和三爹爹心里堵得慌,急啥哩?
入秋,三爹爹开始鼓捣缸鱼画儿了。他的手有些颤微微,画笔在他的手里像一尾调皮的鱼,大口吸着浓绿、大红、翠蓝、鲜黄各种颜料,又啵噜啵噜有节奏地吐在画布的线条里,三爹爹沉浸在他的世界里了。阳光好的时候,打开窗,院子里静得像一滴水,几声鸟鸣都会让里面的岁月像青梅一样滚落。
缸里的水,总是满满当当的。
水娃就奇怪了。他胳肢窝夹着包,一手拧开水龙头,对三爹爹说,二十四小时供水,不用费那劲儿。
三爹爹说,不稀得用那玩意儿,用这缸蓄水,澄一澄,啥细菌也没有,净着呢。有水的人家人气儿旺。你不懂,以前的人,一家子带牲口吃水,全凭它。那会儿村子里吃饭都端着碗在门前,石头上一坐,边吃边聊,谁的面咸了,菜咸了,招呼一声,就去那家大缸跟前往洋瓷碗里舀水喝。你奶和你爷,见着从河北、山东拉着杈杈逃荒的人,一缸子热水,一碗泡馍,就能救一条命。后来,他们也在村里住下来了。家家缸头的墙上都贴着大胖缸鱼画,鱼头朝下,一舀水哇,你看呐,大胖缸魚儿就映进了水纹里,呼啦一下,活了。再后来村里人搬的搬,走的走,许多人家连缸都不知所踪了。水娃想想,隐约记得小时候奶奶摇着蒲扇说,这缸鱼儿能借来风,能调来雨呢。
养老院建好了,空气里弥漫着新房子的味儿,软糯得像模子里夹出来的豆腐,四四方方把院子圈在里面,一时间,风透不过来,水透不过来。闹完红火,就有老头儿、老太太拎着大包袱、小提溜下鱼一样住进了养老院。水娃总觉得那院子和他的水族馆一样,这种奇怪的想法连水娃自己都觉得可笑。
堂弟来接三爹爹去市里。三爹爹说啥也不去,末了像小孩儿一样坐进放了水的大缸里,一双大脚也收进去了,瓮声瓮气地说,我不走。堂弟说,这缸这么大,我那九十平方米的房子可没地儿搁。三爹爹不管,就是不起来。堂弟脖子一梗,打火起步,一脚油门走了。
三爹爹又把缸蓄满水,佝偻着脊背,静默地靠在墙根儿浮过来的半厦老阳儿里吧嗒吧嗒抽烟,仿佛一条逆流而上的鱼在墙上游动。三爹爹说,老了,不中用了。说话间,好像整个人沉入缸底,听得人上不来气。也是那天,水娃看到了三爹爹身上斑驳的逆鳞,一闪一闪的。
冬末,三爹爹还像往年一样把一沓子缸鱼画散给子孙和几家稀稀落落的村民。他说,年年有余,吉庆有余,丰收有余,现在好东西多得很,但这个东西,我不做就没有了。
水娃突然明白过来,想要替三爹爹守着老院和大缸。又专门请他重新为大缸画了一次缸鱼。一遍彩,成影,二遍彩,出神,三遍彩,鱼儿有了灵,第四遍彩完,往墙上那么一挂,霎时大缸里的水竟然起了涟漪,波映着三爹爹和水娃的倒影。
三爹爹给水娃舀了一碗水,水娃一手端过粗瓷大碗,只觉得一种久违的沁凉从指尖传来,那一刻,他分明在那碗清水里看到了一条游动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