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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蛋

2021-09-29杜景玉

辽河 2021年9期
关键词:小鸡鸡蛋

杜景玉

摆在我面前有两条路,要么考大学,要么打工。犹豫再三,我选择了前者,或者说,是父亲替我选择了前者。

等它们长大,就能凑够你的学费。父亲是站在鸡棚里对我说的。我有点儿难过。我们家的鸡棚很大,父亲把整座院子棚起来,在里面养了五千只鸡。它们一边叫着,一边不停地啄着食物。让人受不了的是,它们看人的时候,总是歪着头,眼睛里充满谎言和阴谋,还有那浓烈的气味,有饲料味儿,有它们身上发出的气味儿,鸡屎的味道,温度的味道,组合在一块儿,像是在煮一锅胶,塞满鼻孔,让人作呕。天底下也许只有父亲能够忍受得了这样的味道。除了味道,随着温度升高,苍蝇越聚越多,黑压压的一群、一群、又一群,附着在食槽上,鸡屎上,鸡棚上,孵化箱上,像一块块被风吹动的黑绸布,呼啦飞起,呼啦落下。由于通风不好,鸡棚里的空气污浊不堪,有利于细菌的繁殖。我不敢在里面停留,总是过敏,脊背上像有无数爬虫,刺刺挠挠的,局部还会出现红肿的现象。父亲很适应,他光着脊背,皮肤又粗又硬,苍蝇和汗水在上边爬,没一点感觉。你的肉皮太嫩,它们喜欢。父亲笑着对我说。

前些日子,父亲曾经养过一千五百只鸡。那批鸡卖完,刨去成本,净利润二千块钱。父亲很高兴,朝我举了举满把的红票子,眼睛亮亮的,说话的声音也大起来,好像捡到了价值连城的财宝一样兴奋。他算过一笔账,如果照此下去,到过年的时候,不要说我的学费,就连前边空闲着的宅基地,也能盖上四间大瓦房。后来,他似乎对瓦房不感兴趣,要盖一栋将军楼。他的脸上写满神奇,还有夸张。它就是你的婚房。我觉得父亲有点滑稽,便对他说,随你便。他没有因为我的无理而生气。

尝到甜头,父亲扩大养殖规模,找窑厂主扈三借下一万五千块钱,说好年底还。别人养鸡都是赊鸡场的鸡,父亲不是,他是先买鸡场的种蛋,然后自己孵化,这样能保证小鸡的质量。父亲觉得这是养鸡户首先解决的问题,也是关键的问题。养蛋鸡虽然比养肉食鸡麻烦,但他还是选择了养蛋鸡。养蛋鸡有个生命孕育的过程,不像养肉食鸡那样,一旦肉食鸡养大了,就被残忍地杀掉。养鸡场送种蛋那天,父亲的动作很轻,小心翼翼,把蛋一个一个地放进孵化箱里,好像它们不是鸡蛋,而是龙蛋,其中有十几枚大的,表面光洁如玉,却近乎透明,如果对着太阳照射,隐约能看到蛋黄和蛋清。父亲把它们单独放置到一个箱子里。父亲开始加温,一点一点,随着温度升高,开始听到破壳的炸裂声,像爆玉米花,此起彼伏。炸裂声是细腻的,有温度的,像分娩一样,痛苦又喜庆。父亲喜欢听这种声音,他躲在过道里,像是享受一个一个的音符。那些出壳的小鸡,鼓动着小嘴,发出清亮的叫声。它们呈黄色,有的间杂着其它颜色,软软的,毛绒绒的,闪动着眼睛,羞涩地看着父亲。父亲的眼睛写满慈祥,心里暖暖的。他特意观察那十几枚大蛋,它们出蛋率高,只有一只“哑蛋”。它们孵出的小鸡个头大,冠子大,红黄黑相间的色彩。父亲把那枚“哑蛋”涂成七彩的颜色,送给我当作纪念。父亲说,它也是一条生命。我把它放到一个铁盒子里面,铺上一层棉花,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孵化出来。那十几只鸡苗长得非常快,颜色艳丽,一点不像本地鸡。父亲忽然产生一个梦想,他问我它们会不会长成凤凰?我没想到父亲有如此丰富的想象力。父亲显得很激动,眼睛贼亮,像燃着的炭火。如果养十几只凤凰,我们开一家展览馆,让十里八乡的孩子们来参观。他还特别说,你负责卖票。父亲一脸的憧憬,单纯得像个孩子。如果长不成凤凰呢?就叫凤鸡。父亲已经给它们取好名字。父亲观察它们最多的是尾巴,看看它们有没有变大,变长,变得光彩夺目,可是,它们的尾巴并没有按照我们希望的那样,虽然长了点,特别是中间的那几根黑色的毛,像翘起的谷苗子,高傲,目空一切。父亲很失望。

一个月后,它们生下第一批鸡蛋。它们有的壳硬,有的壳软;有的大,有的小;大的像鹅蛋,小的像鹌鹑蛋。我丝毫不怀疑父亲的技术。他年轻的时候,曾经跟爷爷下过炕房,在安徽,一干就是十几年,春天去,秋天回来,直到姐姐出生。关于出蛋率,关于如何飼养,如何产出高质量的蛋等等,这些一系列的问题,父亲对每一个环节都了如指掌,至于出现良莠不齐的原因,只能归咎于品种,或者是饲料出了问题。然而,更加严重的问题出现了,我们这里出现了禽流感。这是每一个养鸡人无法面对和承受的灾难。一开始,父亲没把它当成一回事,或者说,心存侥幸。他认为不会发生在他的身上。疫情开始在附近的乡里蔓延,那些养鸡人焚烧活鸡,把它们撵到坑里,用火烧死,再用土深埋。父亲开始不安起来,一旦蔓延过来,别说收回成本,恐怕还得赔进大量的饲料。这是一笔很大的开支。

一个星期天,我随父亲去浒城,他骑一辆三轮车,上边放着一个箩筐,里面盛满小鸡。在三轮车箱里面,有几个纸箱,放着毛鸡蛋,还有几个做实验用的鸡蛋。父亲说,可能是没有控制好温度。父亲还说,生命是如此的脆弱,还没有出来的鸡蛋,就被扼杀在蛋壳里。毛鸡蛋是一道美食,把它们泡在茶叶和酱油里煮熟,佐以辣椒和大料,非常可口。出发前,父亲做过精心的准备,把做实验用的鸡蛋染成红色,还把小毛鸡都染成红色。这是父亲总结前几次的经验才发明出来的。和普通鸡苗相比,小学生更容易接受“彩鸡”,卖价高,虽然数量不大,也只能孤注一掷,能换回一个钱是一个钱。父亲将三轮车放在小学门口。通常情况是,学前班放学早,小学放学晚。父亲给我二十块钱,让我去土产店买一把笤帚。他可能是看我心不在焉,怕丢人。其实,我是怕遇到城里的同学。土产店离这儿很远,我没有去,而是去了对面的汽车六队,那儿有几家卖电动车的。我一边看电动车,一边看着父亲。一群学前班的学生围过去,有一个小女孩想买一只彩鸡,她爷爷不想给她买,她开始哭闹,在地上打滚,爷爷无可奈何,只好给她买了一只,小女孩高兴地亲爷爷一口。大约有半个小时,父亲卖出十几只鸡。天气很好,阳光撒下一张大网,铺天盖地的热。

过了一会儿,小学生开始放学,他们比学前班的人多,迅速聚集过去,像一窝马蜂,里三层,外三层的。父亲开始喊叫起来:“卖小鸡,卖小鸡!谁要火红火红的小鸡。”他的嗓音洪亮,粗犷,像是从喇叭里放出来的。果然,那些小学生心动起来,哭闹着跟家长要钱。有的家长表现出不情愿的样子来。父亲为了吸引这些孩子,使出一个绝招。恐怕失手,他在家里演习了两三遍,仔细地检查每一个环节。他选择一个瓶口稍大的塑料瓶,把一枚染过色的鸡蛋放到上面,鸡蛋却卡在那儿。他表演的节目是彩蛋顺利掉进瓶子里。他的表情似乎很夸张,手似乎用足劲儿,指关节突出。无论他怎么摁,彩蛋就是不下去。然后,他把燃着的火柴在瓶口稍作停留,彩蛋顺利地落到瓶底。这一招果然好,那些小学生认为彩蛋是魔蛋,便争抢着购买,场面一度混乱。父亲一边做实验,一边收钱,怕有十只手也忙不过来。有个小男孩趁着忙乱,把一只小鸡放到了书包里。我赶忙挤进去,一把夺过来,那个男孩露出不满的神情。我的到来给父亲腾出时间,他可以专心做好他的魔术。忽然,那个小男孩提出质疑,他说父亲的那枚彩蛋是软蛋,要求换一个硬壳的。父亲不愿意换,举着那枚彩蛋说:“谁说是枚软蛋?看看,它的壳挺硬的。”他装作用力捏的样子。我知道,它就是一枚软蛋。那个男孩说,你要不换,我们都走,谁也不买你的小鸡。父亲只好换一枚硬壳的鸡蛋,还是按照原来的步骤,却怎么也塞不进去。周围响起孩子的笑声。父亲脸上的汗珠子更多了,顺着沟壑纵横的皱纹流淌,但是,他没有放弃,努力地做着那个看似不可能成功的魔术。有一次,他可能用劲儿太大,居然把蛋壳捏碎了,蛋清和蛋黄流了他一手。那些孩子的笑声更响了,像是惊起一片苍蝇,呼啦飞跑过去,再飞跑过来。那个小男孩指着父亲说,他是个骗子,他的鸡蛋是假的,小彩鸡也是假的,用红染料染过的。小男孩的声音很气愤。另一个小孩大声说,我们走,不买他的小鸡了,他是个骗子。我伸出拳头,朝第一个小男孩晃过去。父亲一把扯住我的手。他的手在微微颤抖。第一个小男孩说,他还想打人?我们真不买他们的小鸡了,谁买谁是小狗。那些小学生开始离去,有几个还把手中的小鸡放回箱子里,场面再度变得混乱起来。父亲真的慌了,脸色也变了,甚至拉住一个小女孩的手说,我的小彩鸡可好了,长大了会打鸣。小女孩甩掉他的手,哼,我才不信你的鬼话呢。父亲对一个没走的小男孩说,我送给你两只小鸡,不要钱。他企图通过这种方式来挽回那些要走的小孩,可惜,一切都晚了,不到二十分钟,所有的孩子都被家长接走了。周围变得空荡荡的,那些卖粽子的,卖武大郎烧饼的,卖火烧的人都走了,地上散乱地躺着一些冰糕纸和糖果纸,风儿吹过来,满地爬动。回去的路上,父亲说,怎么会失手呢?我不信。一路上,他至少说了五遍。

这件事对父亲造成了一定的伤害。回到家里,他不再像以往那样积极,而是躺在床上,想睡,又睡不着,眼睛瞪得大大的。鸡棚里的鸡饿得“咕咕”叫,甚至有的想飞出棚子。他也不管,只是吸烟,唉声叹气。有一小批的鸡开始出现死亡,整个村子的上空飘荡着一股股臭味儿。邻居们变得不满起来,他们找到父亲,让父亲火速处理,有人甚至告到乡里。乡里高度重视,在疫情期间,乡里有权处理任何事情。他们出动一台挖掘机,在离村子很远的地方,挖了一个大大的深坑,将鸡倒进去,再浇上汽油,点一把火,用土埋上。让我佩服的是,父亲在乡里人到来之前,已经把那十几只“凤鸡”藏起来。他对它们抱有很大的希望,一直没有忘记旅游的幻想。我觉得他有点“狡猾”。

父亲不再提养鸡的事情。这件事伤透了他的心,让他欠下一屁股债,没脸见人。他好像换了一个人,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只是在家种几亩地。有时候,听到别人发财,他的眼睛会亮一下。他是心有不甘。

有一天,他忽然对我说:“即使砸锅卖铁,我也要供你上学。”他的话很决绝,似乎没有回旋的余地,也没有问我想不想上。这弄得我骑虎难下,不知道是上学去好,还是外出打工好。家里出现这么大的事故,难道他的脑子坏掉了?我的心里也不好受。不知怎么的,他的这句话传出去,邻居们开始嘲笑他,说他没养成鸡,却养了我这只凤凰,话里满是嘲讽的意味。父亲要么没听出来,要么听出来了却装作没有听见。村子里和我同龄的孩子都外出打工去了,只剩下我和二蛋还去学校。他们去了广州、深圳、上海、济南等大城市,回来的时候,变得有几分匪气,穿得不男不女,说起话来嘴里跑火车,一不小心,能钻到天上去。他们打着口哨,哼着含糊不清的歌,在一块儿聚会,玩耍,喝酒,却从来不喊我和二蛋。我有时候也很羡慕他们自由自在的样子,想去打工,可是,我不敢跟父亲说。啥是砸锅卖铁?不就是破釜沉舟?他失败了,却把我托起来。我有点儿不高兴。那又怎样?我坚持下来是因为他,二蛋坚持下来是因为他没有父亲。

二蛋说:“我只剩下考大学这一条路。”我不置可否,但是,如果不上学,我能做什么呢?父亲的那张老脸又会往哪儿搁?无论如何,我都会把书读完,至于考得上还是考不上,只好听天由命。

听到二蛋考上大学的消息,父亲的压力倍增,我的压力也倍增。我们都有快要撑不住的感觉。二蛋虽然考上个专科,却让村子里的人羡慕不已。他是我们村的第一个大学生。他的家人为此办了十几桌酒席,请了大半个村子的人。我父亲也去了,坐在一个角落里,不说话,光是“吧嗒吧嗒”地抽烟,脸上冒着火,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喝着喝着,同桌的四毛问父亲,你儿子什么时候考上?父亲不敢看他,也没有回答。四毛说,我们还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呢。一桌人大笑着跟风说,就是,就是,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呢。那天,父亲醉得不成样子。我帮他脱掉鞋子,扶他上床,倒一杯茶水给他,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眼睛瞪得大大的,张开嘴,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只留下一股股酒气,在我鼻尖盘旋。他这样做了好几次,终于没有说出来,接过杯子,一口气喝干。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说,我去复课。

秋收后,父亲把玉米卖掉。今年的玉米收成不好,可能是因为天旱。他把这些钱先还掉一些小账。因为欠扈三的钱多,他想攒攒,最后还。值得说一说的是,父亲的那十几只“凤鸡”,没能够躲过瘟疫,一只只地死掉了。他从来没想过他会这么倒霉,所有的幻想彻底破灭。这让他倍受打击,大脑变得浑浊。我在浒城二中复课,两个星期回家一次。说真的,我不愿意回家。每次回家,冷冷清清的,没有一点温暖。一入冬,父亲闲下来,躲在家里喝酒,一天喝两顿,晚上睡觉的时候,还喝得迷迷糊糊的。姐姐去看他,劝他几句,他破口大骂,吓得姐姐不敢管他。姐姐回去的次数减少,她说儿子缠手。后来,父亲的鼻头开始变红,脸也开始变红。再过星期天,我没有回去,而是去了网吧,一呆就是一天,晚上,我在那里过夜。在网吧里,我先是玩简单的游戏,可不知道为什么,打着打着,就没了兴趣。后来,我和别人一块儿玩一款游戏,五打五,一开始,还有兴趣,因为是团体作战,总不能因为哪一个人而耽搁别人,可是,打着打着,我又觉得没劲了,只得挂机,慢慢的,没人和我打了。我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怎么也集中不起精力来。我会想到母亲,她在我五岁的时候离开我,离开这个家。父亲为我和姐姐付出很多,可是,我忍不住和别人的父亲比,总觉得他欠缺点什么。他没有给我们应有的爱和物质条件,虽然,他有时候会变着法子给我们做好吃的,那不是我所需要的。至于需要什么,我一时半会儿又说不清楚。

放了寒假,我回到家。家里很冷,也没有生炉子。有一个下午,外边刮着北风,扈三来了,他是来催账的。他对父亲说,你还不起本金,先还我利息。父亲是按高利贷借的,利息也很高。父亲脸上堆满笑,小心地说,我现在没有,缓到明年麦收,卖了小麦,本金利息一块儿还你,行吗?扈三说,那不行,你喝酒有钱,怎么没钱还账?父亲不说话,大口吸烟,他的嘴像个烟囱。停了一阵儿,扈三说,没钱也行,我把你的拖拉机头开走,顶利息钱。父亲说,那不行,你开走拖拉机头,我明年怎么种地?怎么收割?扈三说,我不管,我只管要我的钱。父亲说,我家里就这件东西值钱。他的话冷冷的,像是结满冰碴子。我在一旁听着,看着扈三那张阴郁的脸,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冷笑两声,来到羊棚。他们还在那儿争论。拖拉机头一直在羊棚里放着,只有犁地,拉庄稼的时候,才会用到它。它早已锈迹斑斑,身上布满尘土。我学过机械常识,知道它的要害在哪儿,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活口扳子,把油底壳下面的螺丝卸掉,用一只喂羊的破盆子接住里面的机油,端到墙角的暗处。过了一会儿,扈三的手里拿着摇把,直接走到拖拉机前,一手扳住减压手柄,一手使劲儿摇起来。拖拉机头像一个得了哮喘的老人,咳噪几声,就是打不着火。扈三脱掉棉袄,脸憋得通红,反复几次,还是摇不着火。这让他十分恼怒,朝它猛踢几脚,嘴里不干不净。后来,他把启动液喷进空气滤清器里,再摇,拖拉机头打了一个艮,摇摇晃晃,像一头黑叫驴,怪叫几声,冒着黑烟。扈三很兴奋,一加油门,飞奔出去。父亲想拦住扈三,被我一把拽住。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扈三气急败坏地回来了,嘴里嚷叫道,什么破玩意儿,一个废物,它不走了。说完,摔下摇把就走。我说,你把它弄坏了,得赔偿。父亲拉住我。第二天,父亲心疼地说,烧瓦了,换了根新曲轴,花了二百多块钱。

这个年过得没有一点儿味道。过完年,我去学校,父亲去了扈三的窑厂。他说他不能再闲着。他的工作是装窑,就是把生砖坯子码好,放到窑炉里加温,烧成熟砖。我压力倍增的同时,患上耳鸣的毛病,总有金属声在里面回响。上课的时候,我尽量小心翼翼,不去分神。但熄灯后,我总是管不住自己,一些和学习无关的事情浮现在脑海里,总是关于父亲的最多。他的脸更黑了,皱纹更多了,白頭发也更多了。茫茫的黑夜是那么宽广,足够我的思维在里面信马由缰。

奇怪的是,星期六那天,我本该回家,姐姐却来了。她说学习紧,你就不用回去了。她还帮我充了六百块钱的饭卡,把我该洗的衣服拿走。我看到她的脸色不好,有点儿苍白。她解释说感冒刚好。我让她注意身体。她带我去外边的小饭馆里吃饭,要了一条红烧鲤鱼,一份排骨。这也太奢侈了吧?我说。她说,你马上就要高考了,消耗很多体力,给你补补。那是我吃过最香的排骨,最好吃的鱼肉。姐姐一边吃饭,一边说话,咱爸说了,你要好好学习,考个好成绩。我问家里怎么样?她说,父亲的身体好着呢。临走的时候,她悄悄告诉我说,父亲又养了三千只鸡。她看我有点儿发愣,说,放心吧,瘟疫已经过去了。

一个月后,姐姐又来了。她帮我做了很多事情,带来一箱奶。她说,你得补补脑子。临走的时候,她又说,父亲想来看你,可是他很忙,那三千只鸡开始下蛋。你不知道,那些鸡蛋有多好,很好卖,一天能卖四五百块钱呢。我心里高兴,沉下心来,专心备战高考。

高考结束了。我回到家里,却看到父亲的右胳膊没了,袖管空荡荡的。我傻傻地站着。父亲却笑着说,考完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眼前晃动着那只空荡荡的袖管。我跑到鸡棚,里面空空的,哪里有什么鸡?只有一股刺鼻的臭味儿。我忍无可忍,抄起铁锨,把孵化箱砸个稀巴烂。空气中漂浮着尘土、羽毛和蜘蛛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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