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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喑哑地带》的历史记忆

2021-09-29符晓卢心悦

文教资料 2021年35期

符晓 卢心悦

摘要:《喑哑地带》是匈牙利作家纳道斯·彼得《平行故事集》系列小说的开篇之作。小说主人公卡尔·马里亚·杜林完成了指涉大屠杀等历史事件的历史记忆建构,他既是历史的叙述者,又是历史的承载者。小说中梦境与现实的关系问题凸显出了杜林的双重身份和作为历史记忆主体的呈现方式。在历史记忆背后,潜藏的是对于历史的创伤和纳道斯·彼得借由德国纳粹后裔之思反对大屠杀的历史态度。

关键词:匈牙利文学《喑哑地带》历史记忆创伤

匈牙利作家纳道斯·彼得于1942年出生于布达佩斯的一个中产阶级犹太家庭。受政治和战争的影响,在纳道斯·彼得幼时的人生记忆里充斥着恐怖的战争与惊慌的面孔。这诸多创伤都体现在他花费18年时间创作的长篇小说《平行故事集》中。这部由《喑哑地带》《黑夜深处》《自由呼吸》组成的鸿篇巨制,包含了多重线索平行发展又交叉叙述的故事,小说的内容将发生在不同时空的故事穿插在一起,并非按时间或逻辑顺序进行,而是将非线性、无逻辑的诸多故事杂糅在一起。故事发生的时间从“一战”到东欧剧变,几乎覆盖了整个20世纪;故事发生的空间复杂多变,包括匈牙利的布达佩斯、莫哈奇和陶希托特村,德国的柏林、柏林的魔鬼湖、杜塞尔多夫、临近捷克边界的安娜伯格和虚构的城市普兰斐,此外还涉及许多其他欧洲城市。作者有意将彼此独立、互无关联的故事串联在一起,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承载着不同的历史记忆,每个人的关系通过身体表现。

《喑哑地带》是《平行故事集》的开篇之作,故事从一个年轻人卡尔·马里亚·杜林(以下称“杜林”)晨跑偶遇凶杀案开始,经由作者独特的叙述方式,在错综复杂的众多人物关系和杂乱无序的时间线中,形成了匈牙利犹太人德曼家族与德国杜林家族两条故事线索,两个家族在平行发展的过程中,间或出现一些历史记忆的重合,这些历史记忆涉及匈牙利饱经磨难的20世纪历史,其中包括“一战”、“二战”、纳粹大屠杀、布达佩斯围城战等,其中又暗藏多条线索加以佐证这些历史记忆。杜林是这部小说的关键人物,通过杜林的视角,小说回顾了以杜林家族为代表的一代纳粹德国人身负的历史记忆,使他成为小说的中心人物和隐含的叙述者。

一、讲“故事”的人:杜林的历史记忆及其文本建构

《喑哑地带》的叙述以1989年发生在德国柏林的一场公园谋杀案开始,杜林意外发现了一具躺在公园长椅上的中年男性尸体,由此以杜林为一条关键性故事线索展开叙述,他成为小说中讲“故事”的人。所谓“故事”言说的既是传统叙事学意义上情节的发展变化,更是某种存在于他内心深处的历史言说,这种言说从杜林复杂的内心世界深入到杜林所代表的家族背后的历史记忆。其中,杜林不但如拉斯蒂涅一样见证了小说中的大部分“事件”,而且也成为小说中历史记忆的载体。

在形式上,杜林成为小说叙述者,通过他的叙述视角,读者得以窥见20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德国人内心的隐痛和扭曲。在小说叙事学之中,“叙述者应被理解成一个语言学层面的主语,因为它是通过语言实现的一个功能”[1]。叙述者能够传达故事和人物信息,通过叙述者的视角,作者得以记录故事情节的时间和空间。在这部小说中,杜林又是历史的讲述者,他首先是一名生活在德国战后的普通青年,战争重创和德国四分五裂的持久状态,使得年轻人无法排解内心的苦闷和忧郁,意图通过主修哲学和心理学来寻求出路而不得,因而产生了复杂的内心世界。由于他的叙事视角的主观性,他的视角只代表小说故事线的德国纳粹群体后裔,但其叙述视角深层次的内涵表现在他身上背负着的家族历史记忆上。在内容上,杜林既是历史的回忆者,又是历史的承载者。一方面,作为回忆者,他的回忆见证了一段德国罪恶的纳粹行径的历史,这段历史与杜林家族早年参与的一起屠杀事件有关,家族也因几名匈牙利犹太人的报复和纳粹集团的最终失败而逐渐衰落,终日活在阴霾中。另一方面,作为历史的承载者,他是身负家族记忆的集合体,“记忆构造了历史,甚至替代了历史,歷史就是被记住的历史”[2]。通过他的视角,能够窥见史实背后的个体记忆的真实境况,从杜林的个体记忆出发,读者能够了解一个特殊群体的记忆构建——纳粹后裔集体的历史记忆;杜林家族是被裹挟于欧洲纷乱战争中成长起来的一个家族,所以通过杜林视角探析杜林家族的经历,可以窥见一段有关20世纪欧洲集体性的历史记忆。

历史学家扬·阿斯曼曾指出:“记忆并非史实的注脚,当记忆被言说,便会将个体行为与集体维系起来,折射出群体思维和群体情感的内在结构,传达出话语立场。”[3]关于杜林的家族记忆即是如此,它不仅呈现了一段有关德国纳粹施暴与犹太人创伤的历史记忆,还能够传达出一种特殊群体的情感世界。杜林家族成员均和发生在欧洲的重大历史事件有着密切联系,杜林一代成员参与了色当战役负伤,杜林二代成员杜林兄弟参与了德国纳粹对集中营中的匈牙利犹太人的屠杀,杜林三代在战败的阴影下艰难度日,最终,杜林四代的卡尔·马里亚·杜林成为整个家族记忆的载体,也因此备受煎熬。在对历史记忆的书写中,通过杜林个人的情感倾向可以窥见德国20世纪七八十年代个体生命的情感倾向,而通过杜林这一载体所呈现的家族集体记忆能投射出整个德国纳粹群体在战败后的情绪走向,这也是历史记忆重要的组成部分。

实际上,在20世纪关于创伤文学和历史记忆的文学创作中,历史记忆的文本建构方式多种多样,但纳道斯·彼得选择了一种极为别样的方式对此进行文本建构,即将杜林性格中建构了三重人格并进行多重书写。杜林作为家族第四代,在现实世界见证整个20世纪的历史是不可能的,所以小说作者用另一种策略对此进行了言说,这三重人格间接呈现了杜林的历史记忆。

杜林的第一重人格是现实世界中的孪生妹妹,这是他一直依赖的人格,从中汲取常年缺失的亲情,并坚信其存在。这重人格表现为杜林无法直面其家族的历史记忆,当他被家族梦魇困扰的时候会逃避至孪生妹妹的人格中,在孪生妹妹的人格中寻求出路,这一重人格是杜林人格中的超我性,是他理想中的人格成分,是杜林人格结构中最高的层次。杜林的第二重人格是他的祖辈盖尔哈德·杜林。这一重人格与历史记忆有直接联系,赫尔曼·杜林在家中藏匿箱子后被逃出的三个犹太人杀害,几年后被小女儿伊索德·杜林发现并私吞,盖尔哈德·杜林出狱归来发疯似的找寻财富而不得,灵魂扭曲而疯狂,多年后附着于杜林身上,迫使杜林面对自己血液中流淌的罪恶。这一重人格是杜林的本我,是人的无意识的精神活动,是人的本能欲望的冲动,是最原始的、与生俱来的、无意识的结构部分。它代表了杜林血缘中所隐藏着的对杀戮、掠夺的原始冲动,也承接了当年家族的罪恶基因。杜林的第三重人格是杜林的真实自我。他认为自己并不存在人格,他在各种人格的控制下迷失了自我,第三重人格反映了杜林被历史记忆持久性折磨后自身人格的迷失和被动,是杜林的主人格,这也表现为杜林在生活中忧郁沉默、无所适从的性格。这三重人格相互制衡,形成了一位复杂的杜林个体。三重人格的生成,是杜林作为个体对于记忆的一种储存方式,也是历史记忆的重要方式。

杜林是被历史裹挟前进的人,他的身份设定是一位历史叙述者。作者采用一种相对迂回的方式赋予杜林历史叙述者的身份,也就是杜林存在三重人格,通过三重人格对历史记忆进行叙述:其一,杜林的三重人格认证了其作为历史叙述者的身份,由于杜林主人格视角的单一性,所以杜林的三重人格使其叙述的内容更为广泛而丰富,这些内容皆与历史记忆有关,其中涉及杜林当下的时代和家族历史。其二,这三重人格分别代表着杜林家族各代成员的记忆,也即匈牙利各阶段的历史记忆,如以色列学者马格利特所言,“个体并非洞烛历史的工具,而记忆本身蕴含着情感、想象和立场,不应被冰冷的史实掩盖”[4]。从这个意义上说,作为具有三重人格记忆的历史叙述者杜林,是《喑哑地带》重要的历史记忆承载者,他的形象既可以作为德国个体对待历史记忆的情感趋向,又可以代表德国普通群体的历史选择。实际上,杜林的历史记忆及其文本建构只是小说关于历史记忆的一个方面,以此为逻辑起点,小说对历史记忆的呈现方式也值得关注。

二、梦境与现实的双重变奏:历史记忆的呈现方式

《喑哑地带》关于历史记忆的叙述极具特点,相较于其他小说中的历史讲述,《喑哑地带》的历史讲述是通过梦境与现实的关系来呈现的。梦在文学创作中是一个母题,通常是一种对宗教神谕的传达,例如但丁《神曲》中梦境的描写,或者是弗洛伊德提出的梦的“潜意识”,抑或是卡夫卡《乡村医生》般梦境中的孤独。《喑哑地带》的梦境超越了上述隐喻和象征模式,意在传递一种家族间的历史记忆,所以梦境在小说中极为重要。

小说中的梦境描写遵循了后现代主义文学原则,被处理成碎片化模式,呈现出支离破碎、复杂混乱的特征。作为历史记忆的承载者,杜林在1989年德国柏林的某个夜晚,做了五个梦,其指涉分别是从集中营逃出的匈牙利犹太男孩的遭际,德国纳粹局势的衰败,男孩为自保残忍杀害赫尔曼·杜林,盖尔哈德·杜林寻找黄金未果发疯,杜林祖父死相惨淡。吊诡的是,杜林的所有梦境都指涉现实,同时具有现实性。

杜林的梦境与现实之间的关系存在复杂性。其一,梦境与现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梦不管提供什么内容,它的材料永远来自现实世界,来自依托现实世界展开的精神生活。”[5]杜林的梦境最终都是指向现实的,而现实中的内容则又包括1944年那段小说中极为重要的历史记忆,这段历史记忆,大到德国和匈牙利,小到一个德国家庭及其后辈,甚至是一位受难的匈牙利犹太男孩,都给他们造成了持久性的影响。杜林的梦境几乎可以作为一种对现实的返照,实际表现了杜林家族最末代个体对家族历史记忆的承接和接纳,现实中的杜林孤苦无依,与家族关系紧张,没有机会接触到那段记忆,梦境赋予了他了解家族罪恶、揭开心中郁结疑云的机会,也让他不得不面对血脉中的罪恶血统。其二,梦境与现实之间出现了无法逾越的断裂的鸿沟。梦境呈现碎片化特征,即一种后现代主义的不确定性与非理性特征,这就使得梦境与现实之间存在相似性而并非完全同步,梦境中的支离破碎感,无逻辑、无秩序,这都是与现实相悖的方面,这种断裂使得梦境和现实存在一种落差,破碎的梦境给读者营造了一种冒险的神秘感,而反观现实,现实中发生的残忍事件则更胜一筹,反映出这段历史记忆本质上的荒诞感和破碎感。还需说明的是,梦境与现实之间存在某种潜在的张力。小说对梦境与现实的双重描写,使得看似截然相反的两个层面的意境相互碰撞、交织,从中激发出的是更深层次的内涵,这种张力使得历史记忆的内蕴更丰富,作者为何运用兩个不同的层面来呈现历史?这是为了挖掘出一段被杜林刻意掩埋的记忆,而这段记忆为何被掩埋?这就涉及杜林作为德国纳粹后裔这一特殊的创伤主体问题。

小说用个体的梦境反观现实,意在表达出残酷现实的荒诞与罪恶。一方面,发生在梦境中的屠城事件是20世纪欧洲纳粹大屠杀记忆的一个缩影,毋庸置疑,纳粹曾经制造的一系列违背道德人伦的事件都是必须被谴责的,其中尤为考验人性的罪证就是对犹太人群体的屠杀,在战后社会文明的重构中,有关犹太人的屠杀记忆也慢慢得到社会的关注。“东欧国家的大屠杀幸存者对集中营有着更深重的回忆,这些回忆反映在匈牙利、波兰和奥地利等国的大屠杀幸存者创作中。”[6]就集体形塑而言,梦境中德国看守对犹太集中营的焚烧以及犹太男孩的出逃,映射了现实中犹太人的集体创伤,并且创伤在战后几十年时间里被发现和言说,但小说中这段记忆是一段非典型的屠杀记忆,犹太个体最终战胜了代表纳粹的看守,致使创伤具有了多面性,从而引出一个问题,即创伤主体产生了悖论。另一方面,之于个人而言,杜林在梦境中对记忆的探寻使他成为一段当年普遍发生的屠杀记忆的承载者。“记忆主体的个性化讲述是比史实更有价值的质料,借由自我揭示普遍特征,触及真相;个体皆有言说创伤的权利,应由浩劫亲历者担任记忆主体,缩短悲剧事件从发生到被言说的过程。”[7]生活于1989年的杜林是那段屠杀记忆的相关者,却不是亲历者,因其属于纳粹后裔,他的尴尬身份似乎使他失去了言说创伤的权利,而梦境将其思维附着于屠杀的亲历者——匈牙利犹太男孩身上,使他拥有了言说记忆的权利。值得注意的是,他不属于当年犹太群体那样的直接受害者,却也是战争几十年后被那段罪恶记忆所折磨的德国受害者。因此,面对惨绝人寰、不堪回首的历史记忆,相较于犹太人面对屠杀记忆单纯的恐惧与自卑,德国纳粹后裔的情绪更具复杂性,他为身份所累,亦无法逃避命运的惩戒,同样成为那段历史记忆的受难者。

三、无尽的创伤:纳道斯·彼得与《喑哑地带》的历史态度

在历史记忆的呈现方式中,梦境和现实呈现的复杂交织关系渗透出来的是关于大屠杀对杜林的影响,作为“事件”的大屠杀无论是在人性还是道德伦理层面,都对“二战”后的欧洲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这种影响表现在杜林身上尤为特殊。这是因为,一般的大屠杀叙述,其主体都是犹太人,而在《喑哑地带》中,关于大屠杀的叙述主体是纳粹的后裔,其内心深受历史的煎熬,也由此产生了创伤,这种创伤相较于犹太人的创伤更具复杂性:一方面,历史将他推向屠杀者阵营;另一方面,他与犹太人相似,因自身家族罪恶而无辜受难,从而也产生了创伤,只是这种创伤多表现在心理层面,在梦境和现实中交互存在。

首先,杜林的创伤来自经历历史之后对自身造成伤害的病理性创伤。在病理上,创伤是指“创伤后应激障碍”(Post-TraumaticStressDisorder,简称PTSD),主要是个体经历、经历和遭遇灾难、死亡及其威胁后所导致的延迟出现、然而持续存在的精神障碍。[8]创伤后应激障碍最重要的两个特征是“侵入”和“解离”,都是指创伤性事件通过关于该事件的回溯性记忆或梦境,重复地骚扰患者。[9]就其杜林的个人创伤分析,杜林的精神性疾病有一定的隐喻性,“疾病隐喻被用来指责社会的压抑”[10]。由于杜林进行了一场梦境回溯的历史回忆,于是出现精神紊乱的创伤,而其精神疾病背后的隐喻,是指向杜林生活的时代环境使其造成了非常沉重的心理压力,并且这份压力不被任何一方所理解,由于社会缺乏对这种纳粹后裔的特殊群体的情感抚慰,进而产生了病理性创伤。从病理角度而言,杜林的精神性障碍是由其身份处境所导致的。

其次,大屠杀与杜林先辈的关系形成了杜林的历史创伤。根据凯茜·卡鲁斯的概念,“创伤记忆”指的是“(面对)突然或灾难性事件的压倒性经历,对事件的反应通常是延迟的、不受控制的并重复出现的幻觉和其他侵入性现象”[11]。杜林的历史创伤主要反映在创伤的代际传递上,虽然杜林并非历史的亲历者,但作为杜林家族第四代成员,他遭遇了历史创伤的折磨。20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两位匈牙利心理学家尼古拉·亚伯拉罕和玛利亚·托洛克提出了“代际幽灵”论。“代际幽灵”特指家族隐秘的创伤在后代的心理空间中重复表演,造成作为创伤的间接而非直接承受者的后代自我心理的分裂。[12]在《喑哑地带》中,历史创伤的代际传递是通过梦境传递的,对这种历史创伤追根溯源,得以发现是由于杜林先辈参与了纳粹大屠杀,才使得整个家族此后一直被压抑、落寞的氛围所笼罩,杜林父辈实施屠杀罪行后家中遭遇报复性洗劫,德国战败后家族生活的不景气,一直持续到杜林这一代,也深受原生家庭的影响,整日郁郁寡欢,常年处于一个疏离家族的状态,“代际幽灵”萦绕在杜林的心理内部,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爆发出来,使得杜林深受历史创伤的困扰。

值得说明的是,杜林的创伤具有特殊性。这主要体现在创伤主体的问题,犹太人作为当年的受害者,无疑是言说创伤的有效主体,而作为大屠杀历史的亲历者——德国人,许多类似于杜林家族的群体话语权被剥夺,致使后代形成了无法言说的创伤,所以杜林的创伤背后反映的是一种纳粹创伤。杜林对于自己德国侵略者后代的身份,他常常备感羞耻,杜林这一创伤主体引出的视角,绝非灾难亲历者的创伤,而是一种更为隐晦且弥留的隐痛,这种隐痛则痛在对往昔罪恶的羞愧以及被剥夺言说自我权利的郁结。1989年之后,德国人的后代似乎被置于一个尴尬的处境,“战争造成的道德灾难若干年后得到充分认识”[13]。

战前对极端民族主义的狂热,战时对纳粹强权游戏的痴迷,战后政治经济的全面萧条,他们背负着历史的沉重包袱,无所适从。大屠杀留给德国人的记忆,更多的是一种人性的拷问和伦理道德方面的谴责。因为大屠杀是整个人类文明进程中的一次重大打击,它冲击了西方几千年建立起来的伦理观念,对人类自由平等甚至生命的權利进行残忍剥夺。这种原罪被杜林所背负,也被整个德国的后世青年所背负,造成一个民族持久性的羞耻感和愧忏感。小说对杜林创伤的刻画,实际上表达了对那段摧善宣恶的历史时刻的谴责,意图重建一种正确的伦理价值取向。

纳道斯作为犹太人,曾经也深受战争和屠杀灾难的伤害,但是他在《喑哑地带》中用梦境来表达一位纳粹后裔青年的创伤,实际上是在尝试表达自己的历史态度:无论是无辜受难的犹太人民,还是有罪恶背景的德国后世,都有生存和发声的权利,在和平年代,当务之急就是重构一种新的伦理价值观念,重新回归理性和人权,剔除暴力与极权。作为曾经童年也横遭不幸的犹太人作家,他不去执着于仇恨与控诉,而是真正地站在平行时间线上,真实地为欧洲人民此时的生活状态考虑,这个角度非常难得,他了解犹太人的无辜,也理解德国人的处境,他的矛头并不指向人类,也不指向历史记忆,他所指的是无限绵延的平行线背后的一种人性向神性的复归,而这就是一种伦理上的复归。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不管是《喑哑地带》还是整部《平行故事集》都有划时代的意义。

《喑哑地带》的历史记忆是通过杜林形象呈现的,杜林一方面是历史记忆的叙述者;另一方面却不是历史记忆的亲历者,反而是屠杀记忆的间接受害者。通过这一形象其背后隐藏的是纳道斯的历史态度,即重构一种新的伦理价值观念,重新回归于理性和人权,剔除暴力与极权。这种态度在此后《平行故事集》的两部书中的延伸同样重要。在“二战”的硝烟散去几十年后,匈牙利文学中对那段国家、民族身份颇为被动的历史时有言说,并在学界逐渐获得一定的关注和讨论,对曾经不堪回首的大屠杀历史进行揭露和批判显然是大屠杀文学的主要方向,而纳道斯在《喑哑地带》中借杜林的特殊视角以思考大屠杀的双向影响,却是大屠杀文学发展至今的一种新的思路。面对那段历史记忆,当下需要注意的是,除却受难犹太人的多层创伤,关注纳粹后代的反思与忏悔,也是极有必要的,而对大屠杀书写的最终目的,不应是激起民族仇恨,而是要反思人性与良知之间的深层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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