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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构与重构:社会工作者“自我”的发展

2021-09-28顾江霞

关键词:自我

[摘要] 社会工作者从自我防御到自我察觉再到自我批判,这种自我被打散再被整合的过程,从解构到重构,既是探索社会工作者“自我”解放之路,也是对社会工作实践知识进行反思、沉淀的过程。在中国社会情境中,社会工作者“自我”建构及发展,尽管有独特的社会文化传统,但在专业实践社群形成中,社会工作者与其他国家和地区的工作一样,都面临对人的认识的问题,都需要认可、共享及发展专业基本价值观。因此,本文借鉴认知论对知识类型的区分,结合本土化的专业实践案例,将社会工作者自我发展区分为微观、中观和宏观层次,分别对应于内省取向的自我反思、关系取向的自我建构和结构取向的自我发展,并形成一个总体性的不断发展的自我。

[关键词] 自我防御  批判性反思  实践知识  自我

[作者简介] 顾江霞,广东财经大学应用社会学系社会工作专业副教授,广东省社会保障与社会政策研究基地特约研究员,博士,研究方向为社会工作与社会政策。

[中图分类号] C91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7672(2021)04-0054-12

社会工作是一个志在助人的专业,工作过程中需要与人建立关系,并发展内在的信任关系,以及运用这种外在及内在的联结影响对方的改变,这就要求社会工作者对人有更为细致的体察以及更具包容性的理解,并不断拓展对社会的认知及想象。但是,社会工作专业作为现代社会科学体系的一个组成部分,早已经褪去神圣宗教色彩,发展成为以普世的人道主义为核心价值指导的职业活动。与服务对象一样,作为助人者的社会工作者也是平常人,同样有自身的成长环境,有自身的局限性。在助人过程中,无论是按照相对固定的服务模式或程序开展服务,还是贯穿服务实践的反思性思维发展,社会工作者都不断遭遇到“自我”的问题。

一、 研究问题的提出

当前,在我国社会工作专业教育及实践中,社会工作者的“自我”常常隐藏在专业助人的实践背后,即使在社会工作价值和伦理学习及反思中,谈论的比较多的也是对“案主”或服务对象的认知及工作处遇方案,是一种面对“他者”的分析活动;而社会工作者“自我”的议题触及内在深层次的自我认知及自我建构,当原来未经专业反思的“自我”被打破后,能否建立一个更具专业成长性和发展性的内在稳定的“自我”?这个打破与重建的过程有一定的风险性,故社会工作教育者和实践者对社会工作者自身的挖掘相当谨慎相当敏感,但这又是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基于此,本文集中讨论社会工作者“自我”解构与重构的过程。

二、 研究方法

本文的研究来源于我的社会工作教育和实践历程,尤其来源于社会工作本科学生专业实习经历和从事一线服务的职业社会工作者成长历程。从2004年至2019年,我每年都担任部分学生(大约5~10名)的专业实习指导教师,开展诸如与学生面谈、看学生实习日记、指导与实习相关的论文等工作;2005—2006年,我自己参与佛山地区的一个社区发展服务项目,项目团队主要提供国内移民(外来务工人员,现在被称为“新市民”或“非户籍人口”)服务;2017—2019年我担任佛山地区部分社会工作服务项目评审专家,有机会与一线社会工作者进行访谈;2019—2020年我担任广州市两个街道级别的社会工作站点督导,协助社会工作者处理一线服务和管理中所遇到的问题。这些教育和实践经历,为本研究提供了丰富的研究素材。

结合广州和佛山地区的社会工作教育及实务经验,在综述当前社会工作研究中有关“自我”的文献基础上,本文尝试构建一个社会工作者“自我”发展可以参照的认知框架,以此拓展社会工作者自我分析的维度及视角,探索自我发展之路。

三、 文献综述

在哲学和心理学中关于自我的讨论并不少见,社会工作专业在建构自身的学科知识体系中,更是大量借鉴了哲学家和心理学家的成果。比如,哲学家对于“我”的经典追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自古以来引发了大量的讨论;神学、现象学、诠释学等流派对于“自我”意识的分析为社会工作者理解自我及他人提供了丰富的思想来源;心理学家有关“自我”的研究为社会工作者利用心理动力影响服务对象的作用机制打下理论基础,比如精神分析学派开创者弗洛伊德将“自我”分为自我、本我、超我三个层次,库利提出“镜中我”理論等。与哲学家和心理学家不同的是,社会工作者利用这些学科中对“自我”解释的相关知识来开展旨在协助他人更好地应对其当下困境的社会工作服务实践。由此可见,社会工作者对“自我”的关注具有强烈的实用主义倾向。因社会工作专业一向将“人”放置在一定的社会情境中来加以理解,故当代社会工作研究者将社会学有关社会构成的宏观视角纳入“自我”分析的框架中来,由此拓展了社会工作实务中“自我”分析的维度。

(一) 何为“自我”?

Mary Ellen Kondrat将自我意识(self-awareness)分为简单意识(simple conscious awareness)、反映意识(reflective awareness)、弗洛伊德和自我心理学版本的反思意识(the Freudian and ego psychology version of reflexive awareness)、社会建构主义版本的反思意识(the social constructivist version of reflexive awareness)。相应地,关于自我的解释也不同。在简单自我意识中,自我被看作简单知觉的对象,感觉、洞察、认知及印象的无反映性所在(unreflective locus)。在反映意识中,自我有超越的“我”(I)和客体化的“我”(objectified me),这个主体性的“我”(I)能够站在一边,评价客体“我”(me)的信仰、行为和成就。在实务工作者关于自我的反思意识里,自我是一个在特定社会背景下不断建构的产物,即自我是他或她当下世界意义的联合建构者(co-constructor)。传统的自我是个体或人际心理学的自我,这些可以协助社会工作者在当下实践情境中了解自身的表现。①在此基础上,Mary Ellen Kondrat引入吉登斯的社会结构理论,推动自我在宏观方面的概念化,强调自我与社会结构之间的关联,在社会工作实践中发展“批判性反思”(critical reflectivity)。“批判性反思”的目标无非是把社会工作专业作为认知的主体(knowing subject),发展塑造生活的社会历史现实和改变这种现实的能力的更深层次的意识。

Barbara Heron在Mary Ellen Kondrat对社会工作者自我意识分析的基础上,提出社会工作者的三重世界,即“这个世界”(the world)、“我的世界”(my world)、“这些世界之间的一致及矛盾”(correspondences and contradiction between those the world),并引入社会位置(social location)这个反思视角,从而使社会工作专业学生或实务工作者能够接纳多重自我存在的冲突,寻找开放的态度,去反抗压迫。②Barbara Heron运用福柯有关“权力-知识”轴(power-knowledge axis)的认识及权力毛细血管形式(powers capillary form)的概念化,在个体对主体性及主体位置分析的基础上讨论抵抗支配性权力关系再生产的可能性。

由此可见,对于社会工作者来说,“自我”涉及自我认知的来源及自我在实务中的价值或功用。社会工作者对“自我”的深入理解及解剖,可以增加对自身和服务对象的理解,可以对专业介入活动中出现的各种直觉、感受、认知等有一个反思和整合的过程,也可以将自我作为辨析社会结构特质的一个很重要的载体或桥梁。

(二) “自我”在知识形成及发展中处于何种位置?

当代的社会科学知识体系从过往追求客观的、确定性知识的发展到对融合主客观的、不确定性知识的探讨,形成不同的范式,诸如客观主义、建构主义和批判性范式。①社会工作是为人类服务的专业,其学科知识体系范式之争也未停止过,包括多个知识类型。吉登斯将知识分为表达的知识(discursive knowledge)和实践的知识(practical knowledge)。表达的知识是指人们能够表达的知识;实践的知识是指在展现某项技术的活动或者常规实践和判断中不明说的知识,有的称之为默会知識(tacit knowledge)或嵌入的知识(在前认知或认知之外的知识,precognitive or extracognitive knowledge)。Mary Ellen Kondrat认为实践的知识领域远远大于表达的知识,因为每个社会行动者了解大量他或她所处的社会再生产的条件,并在日常生活中再生产社会。②

Gillian Ruch将知识分为传统理论(orthodox theory)、实践智慧(practice wisdom)和默会知识(tacit knowledge)。传统理论来源于实证取向的客观的科学知识;实践智慧,或称为经验理论或个人理论,是指整合了个人经验的对传统理论的理解;默会知识或直觉,是同化或以一种不必要清楚表达的方式开展行动的知识。相应地,自我反思区分为四个层次,分别是:技术反思(technical reflection)、实践反思(practicial reflection)、批判反思(critical reflection)、过程反思(process reflection)。技术反思层次是指对知识进行实证分析的层次,实践反思是对知识的诠释—现象学层次,批判反思是哈贝马斯对知识批判和解放的层次,过程反思是对知识的心理动力学理解。Gillian Ruch认为,社会工作反思实践可以整合“做(doing)、思(thinking)、感(feeling)”,提出在社会工作教育、实践及研究的自我螺旋式发展模式,这个模式包括了经验、知识理解、直觉、情感知觉。③

Michael Sheppard认为,社会工作实践智慧有三个知识来源,分别是日常生活(everyday life)、社会科学(social science)、社会工作实践行为(the conduct of social work practice)④。在此基础上,Pamela Trevithick尝试从理论知识(theoretical knowledge)、事实知识(factual knowledge)和实践知识(practice knowledge)三个方面构建社会工作知识体系框架。理论知识包括三个层面:一是指向理解人、处境和事情的理论,二是分析社会工作者角色、任务和目的的理论,三是与社会工作实践相关的知识。事实知识包括社会政策与法律法规、机构政策、程序和系统、关于人的知识以及关于特定问题的知识。实践知识包括知识获得、知识使用和知识创造。Pamela Trevithick指出,在实践教学中对实践理论的忽视,比如对技巧、价值相关的理论缺乏,导致社会工作实践理论的匮乏。①

从上述知识类型的划分来看,社会工作学科知识体系的构成是多元化的,但是以实践为导向的,而实践正是社会工作者的专业活动。这涉及业界对社会工作学及社会工作本质的理解。2011年,南加州大学社会工作学院在“构筑一个社会工作学”的主题学术会议上提出,“社会工作学应被建构为一种统一的实践科学或行动科学,而非一个跨学科的应用科学或解释科学”。黄锐认为,“社会工作的本质是以社会工作实践行动整合的‘助(工作)和‘人(社会)两个面向或系统,聚焦服务对象的需求,实施干预方案,推动服务对象及其所处社会环境的改变”。②Brian corby认为,“社会工作的本质,是运用建立在对于有关问题科学研究基础之上的共识,关注人与人互助的道德实践”。③

社会工作者“自我”本身是认识世界及研判实务案例的一个思维载体,是在特定社会场景下的一个社会行动者。无论是通过传统理论的学习打下认知的基石,还是通过反思或领悟将默会知识外显化,社会工作者在实践中不断丰富自身内在的知识及体验,进而发展出一种独立自主的思维方式,形成实践智慧,并以自我的坚韧性和开放性来应对外部世界的脆弱性和不确定性。由此可见,理想的社会工作者“自我”是处在不断调整中,是不断革新与持续进步的。

(三) 如何看待社会工作者“自我防御”?

“自我防御”是社会工作者“自我”微观层面,往往是社会工作者遇到的第一个门槛,是最直接的自我感受,甚至是无意识的自我保护装置。社会工作者如果长期处于高强度的工作负荷和高焦虑的情绪状态中,不利于社会工作者自我身心健康,这也是社会工作者自我防御的直接原因。学术界正视社会工作者的自我防御机制,将其作为社会工作反思性实践知识的一个构成部分。

Harry Ferguson发现了社会工作实务者在行动中反思是不足的,甚至是不存在的。他花了3个月的时间,观察及了解英国儿童家庭服务的一线社会工作者反思实践的情况。社会工作者在应对工作中情绪、情感冲击和所经历的高焦虑状态时,发展出自我防御的应对策略,比如在家访中如果遇到的环境不友好、服务对象不友善等情况,有的社会工作者从被访视的家庭现场回到车上后通过放音乐来减轻工作对自我的冲击;或者为了防止工作过度负荷,有的社会工作者在内心想象一个屏障来保护自我等。①Manohar Pawar对两个澳大利亚社会工作学生在印度开展跨国专业实习的经历进行研究,分析学生的优势、弱势、应对挑战的策略和提高学习质量的办法,谈到国际背景下社会工作实践教育反思性学习和教学的改进方法,比如教学环节的安排、督导跟进等。②这个研究将反思性教学放置在一个跨国情境中,引发出国际社会工作者如何面对自我的问题。

社会工作是一项用生命影响生命的专业实践活动,需要对社会工作者自我状态有足够程度的认知、了解及反思。社会工作者对自我防御的反思,向内是解放自身束缚的时机,向外是通过自身体验到达批判反思社会结构的入口。通过反思,社会工作者得以连接个人的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或者彼时所处的生活世界。哈贝马斯认为,生活世界是指私人的、熟悉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包括日常生活世界和作为任务完成的生活世界,不同于体系世界③。

(四) 一个综合性框架:自我发展的进路及触发契机

从认知论的角度来看,“自我”发展历经了五个阶段,即浑然不觉的自我状态、内在自我分离、内在自我之间的对话、自我反省或批判反思、具有内在一致性的总体性自我形成(见图1)。展开来说,其一,浑然不觉的自我状态即无意识的自我状态,可以用来描述在日常生自活中习以为常的自我状态,按照习得的社会惯例或行为规则行事。在自我形成过程中,大量的默会知识或不能用语言表达的知识潜居其中。其二,内在自我分离是指主体与客体的自我分离,主体的“我”(I)通过他人或自我想象对客体的“我”(me)进行审视,而主体的“我”承载了“我”的理想状态。若主客体的自我过分隔离,则个人可能会产生自我陌生感;或者不同的内在自我与唯一的身体的要求出现冲突,身体无所适从或行为出现混乱,则个人可能会产生内在撕裂感。其三,历经冲突的自我希望找到出路,通过内在对话来协调自我统一性,这种对话有可能是关系取向的,也有可能是指向自我的,还有可能是指向外在的,这就构成了自我反省或批判反思,发展自我思维的主导性和独立性,形成颇具个人特点的思维方式,并以此来重整对自我世界及外在世界的认知,形成生活智慧或实践智慧。

社会工作者“自我”需要面对的是个体自我如何通过专业教育及实践来发展专业自我。专业自我是在专业期待下职业化、专业化的自我呈现,表现为社会工作者自我的专业角色期待及角色行为。社会工作者在实践中往往会有个体自我与专业自我的分离或整合的体验。社会工作专业初学者在学习社会工作专业价值观及伦理时,往往会审视自身的价值观;在学习临床工作技巧时,与服务对象交流中,会根据专业期待来调校自己的语言、行为及内在感受。不过,这种专业学习中的自我监控或自我规训,目的是通过反观自我来省思个人的行为,其意图并不是操纵人的心灵,而是解放人的心灵。在这个过程中,社会工作者通常有某种程度的自我暴露,比如过往未曾省思的一些体验或感受往往会在服务中带出来,即从无意识到有意识。这种突然被意识到的强烈感受有可能会使社会工作者自己感到震撼。如果没有办法应对这种冲击,社会工作者的自我防御机制有可能自动出现,以保护脆弱的自我。但若有契机反思自我所遇到的各种挑战,协调好自我冲突,安顿好自我时,社会工作者更具弹性的坚韧的自我将得以发展。

由此可见,从自我防御到自我批判或自我反思,是一个解构的过程;而从自我批判到自我整合再到自我解放,则是一个重构的过程。那么,社会工作在中国本土化发展中,根据中国人的心性特点,社会工作者“自我”经历了什么样的解构和重构的过程?以下结合社会工作专业服务实践案例来谈谈这个问题。

四、 研究发现:专业教育及实务中社会工作者

“自我”发展所参照的认知框架

如果将社会工作者“自我”发展进路的触发点或起因加以区分的话,“自我”建构及发展可以区分为微观层次上内省取向的自我反思、中观层次上关系取向的自我建构和宏观层次上结构取向的自我发展,最后发展出整合性的自我(见图2)。

(一) 内省取向的自我:捕捉突出其来的感受或未有机会表达的感受

心理学将自我意识区分为无意识、潜意识、有意识等不同层次,社会工作者在实践中,某一瞬间会触发到某种意识状态。比如,在某个场景中突如其来的无法言语的感受或未有机会公开表达的感受会涌现出来,即无意识或被抑制的意识被自我察觉到,是忽略还是捕捉这种自我感受,需要社会工作者有一定的敏感度和自我省思的相对安全的心理空间与社会空间,比如在督导协助或自我协助下探索内在的感受,并转化为自我认知的一部分。由此可见,这种自我感受正是自我反思的契机。若社会工作者能抓住此契机,则会触发或推动自我进行更深层次的思索。因为这种反思是面向自我内在世界的,即求诸己,故本文称其为内省取向的自我反思。

在此举几个情景来说明。比如,在一家老人院实习的社会工作专业学生,某天看到某位老人床位空了,工作人员告知实习生,“原床位的老人已离世了。”在被告知的瞬间,学生呆立了几秒。在中国人日常生活中,死亡是一个隐晦的话题,往往避而不谈。但是对于社会工作者,尤其是从事长者临终关怀服务的社会工作者来说,生死教育是非常重要的议题。这位实习生在“呆立”的瞬间,未曾意识到的生死界限、死亡意義等涌现出来。再如,一个在医院里从事医务社会工作的实习生谈到,有一次他被自己的一个想法吓到,即自己愿意为服务对象做任何事情。这种想法听上去有些疯狂,甚至与宗教感召有些类似,这种自我感受被社会工作者捕捉到,但无法面对,因此被“吓到”。这两例都是突如其来的自我感受。

此外,还有一种是长期存在且意识到但未有机会表达出来的负面感受,如痛苦、矛盾、冲突等,自我没有妥当的办法处理,这种自我感受往往被抑制,并逐渐成为潜意识的一部分,这正是自我防御机制。若有适当的契机表达出来,以及处理妥当,这个自我就有可能被重构。比如,在学习家庭治疗时,社会工作专业学生自身的原生家庭问题被带出来,并尝试运用所学来治愈自身原生家庭带来的创伤。再如,学生在学习老年社会工作时,会运用写作来叙述熟悉的老人故事,在将老人故事诉诸笔端时,学生与长者的情感联结或心理联结得以加强。再如,教师在课堂上谈到社会工作专业对人的关怀,课后社会工作学生对师生关系感到信任或安全时,就有可能向老师讲出自己的故事,尋找力量来帮助自己。社会工作者与平常人一样,同样有自身的烦恼、痛苦、挫折,在服务他人时,自身的困扰也会被带出来。社会工作者尝试运用所学“搭救”深陷各种冲突或挫折中的自己,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在这个过程中,社会工作者如果有积极的内在体验的话,就会逐渐发展出自身的心理动力,并运用治愈自身的力量来治愈他人。可见,这种心理动力是社会工作者服务他人的很重要的一种内在力量。

上述两种自我感受,也可被称为顿悟与渐悟,这需要个人持续不断的修为。社会工作者“自我”发展也是如此。

(二) 关系取向的自我:个人知识体系及专业社群知识体系的生产及发展

如前所述,从认知论来看,当代的知识体系不再局限于传统科学主义的认知范围,而是扩大到对日常生活或实践知识的范围,尤其是对于默会知识的认知、理解、领悟、表达等。社会工作者通过对自我的追溯及实践反思,将默会知识外显化,增进了关于社会认知的知识库,扩大了有意识的认知行动,比如将习以为常或者默会知识的地方文化、传统习俗或隐性社会规则外显化,再如对生命的个人意义及社会意义的发现、领悟及表述等等。这些促进了专业社群(practice community)知识体系的生产、传播及发展。

1. 以自我感受为媒介来发现和发展内隐的知识

社会工作者自我感受(自我情感、情绪、意识、态度、行为倾向等)深刻影响了自我的身体、心灵、社会状态及发展。社会工作者自我作为一个认知媒介或触发媒介,以此同理、感受和理解服务对象的状态,达到共情或共振,而这种共情理解的状态未必能够通过语言明确表达出来,服务对象也能感知到,这种知情会意成为社会工作者内隐的知识或默会知识。社会工作者是一个会意者,通过自己的共情或同理,创造、发展及扩充对“人性”的理解。我们常常说双方理解到一个点上,就打通了彼此感受的隔阂。可以说,社会工作是一个不断探索自我的专业,是一个不断拓展自我边界及自我潜力的专业。

在此,以某城市社会工作站点的个案工作为例。该个案服务对象是一对独居长者夫妇,其中男性长者患癌症,由其配偶即女性长者来照顾。在男性长者去世之初,女性长者告知街坊,其夫在住院的同时,请社会工作者陪伴自己去办理户口注销,社会工作者给予情绪支持。过了一段时间,女性长者告知街坊,其夫去世,并打听骨灰安置等事宜。由此可见,当事人关于死亡的个人处理方式,有其独特的地方;与死亡相关的地方社会文化知识内隐于社区传统居民群体,较少有书面记载。

一般来说,人的死亡有多重含义,包括肉体逝去、财务关系的存续、社会关系(家庭关系、亲属及朋友关系、同事或种群等)的延续及中断、精神的寂灭与继续、个人生命意义的充满及抽空等,社会工作专业服务涉及较多的是前三种。一般来说,地方社会自有一套生老病死的文化仪式来训导或灌输生命意义,中国人的社会交往规则和个人精神世界、族群价值观,此时就显现出来。在城市社区中,丧葬仪式相对简化,更多的是由理性价值主导的;在农村社区或乡镇,丧葬仪式相对繁复,其目的在于延续某种社交网络,来源于族群互济的传统,表现为工具理性(个人及家庭利益)之上的感性价值(情感疏密程度)。此外,若有逝者有宗教信仰,则由教会按其教义或其宗教传统来安排丧葬;若逝者任何社会关系均无,则由政府民政部门或村集体来安置。

作为职业化助人者的社会工作者,其在职业化、本土化初期发展阶段的知识体系大多是在西方社会价值观及专业服务实践基础上发展出来的,年轻社会工作者未必熟稔中国地方文化。也就是说,社会工作者可能在地方文化知识上是空白的,或者地方文化知识本身是缺乏叙述的或隐蔽的,或者没有协助服务对象处理丧葬方面的地区资源。因此,在应对死者及其家属面临死亡焦虑、恐惧等方面,社会工作者未必能够很好地回应服务对象的需要。这就需要社会工作者在服务实践的基础上,因应中国社会伦理和服务情境,来创造和扩展社会工作知识体系。

2. 以自我思维为工具来扩充和发展表达的知识

社会工作者作为一个研究者,通过自己的思维(如逻辑推理、学术研究等)来提炼服务实践智慧,发展为社会工作的知识,再表达出来。从互动论的角度来看,社会工作者通过实践促进“自我”主观世界及外在世界之间的互动,从早期主客观对立的对象化思维,到实践中主客观的溶解或统一,“自我”得到扩展。社会工作者与服务对象之间的关系发展也是如此,从早期的分离到建立初期联结再到发展理解、信任及支持关系,促进社会动力系统改善,从而协助服务对象处境改善。在此过程中,社会工作者不断修正对案主的认知及加深对案主内在世界的了解,并协助其克服当下困难,对服务社群有更深入的了解,专业价值观发展的同时,扩大自身价值观的领域,增加其价值宽容度或包容度①。

比如,在佛山地区某个有关夫妻关系修复的家庭辅导案例中,男方有婚外情,而女方希望改善夫妻关系。社会工作者运用爱的五种语言教授女方夫妻相处技巧,协助女方发展兴趣爱好,最终使丈夫回归家庭。此外,有一些家庭服务案例,在特定情境中,女方选择离婚诉讼,社会工作者了解女方是否需要法律援助方面的资源,如何协助其改变不利处境,以及怎样更好地安顿下来等。由此来看,即使症状相似的家庭问题,比如夫妻不和的问题,社会工作者处遇的目标及手法差异甚大。也就是说,因应不同家庭的情况,社会工作者试图了解不同家庭动力系统来引导个人及家庭状态的改善。在这里,社会工作者“自我”是流动的,超越了单一的或片面化的家庭价值观认知。而且,随着家庭辅导案例的增加,相关的研究议题就出现了:这个地区在这个时期的家庭结构发生了什么变化?为什么出现这种变化?这便涉及对家庭问题的研究。这样看来,以社会工作者自我思维为工具来扩充和发展表达的知识,可以分为家庭社会工作干预研究(为社会工作的研究)和家庭问题本身的研究(对社会问题的研究)。

(三) 结构取向的自我:将自我感受与社会位置关联起来

如前所述,社会结构的视角将自我引伸到更广阔的世界,同时增加了对自我和对社会的批判,并逐渐形成反压迫社会工作的认知方式和行动框架。正如Mary Ellen Kondrat所说:“社会工作职业的独特性是与处于社会结构边缘的案主一起,职业活动的社会结构结果是很重要。关键的选择不是作为一个是否变化的行动者(agent),而是作为一个变化的更有意识的行动者。”②结构取向的自我发展,在了解服务对象所处的社会结构性困境的同时,对自己所处的社会阶层位置进行反思,放置在更大的社会场域中认识自我,批判社会结构对自我的规训或压迫,并试图反抗,以解放自我。这个过程也是自我意识提升的过程。因为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无视不公平或压迫性的社会环境,带来的只是个人逃避现实,而不是个人解放。因此,社会工作者深入基层,了解群众个人局限及社会结构困境,通过社会教育增加其能力,同时协助其团结起来,使边缘社群的声音被社会听到,打破区隔,倡导社会改革,促进社会进步。

比如,家庭社会工作者在处理家庭暴力的案例时,发现女性难以离开家庭,女性可能因经济、情感、精神、性等原因对男性产生依赖,或者因离开会遭遇到所在社区的社会排斥或遗弃,那么有的社会工作者会与女性一起反抗性别压迫,协助女性发声,倡导建设两性平等的社会结构,由此发展出女性主义社会工作的视角。再如,在移民服务中,社会工作者在协助案主依法维权的同时,还有意识地促进相同处境的社群之间的联结,协助边缘人群发声,并促进社会政策进步,协助处境改善,这样就使边缘人群的社会位置在社会结构中发生位移,发展出新的平衡点。

由此可见,社会工作者“自我”是社会工作实践的基石,并不断地被实践锻造或磨炼。对于内省取向的自我来说,社会工作者对自我感受的捕捉需要有足够的敏感度,但若过于敏感,易引起共情疲劳,引发职业耗竭,社会工作持续服务反而难以为继;而结构取向的社会工作者将自我的根基放置在更为宏观的社会结构之中,发展出自我批判及社会批判的视角,将自我的内在世界和外部世界联结起来,更有勇气面对自己的局限和脆弱,“自我”反而趋于稳定和保持足够的韧性。

五、 结语

社会工作者从自我防御到自我察觉再到自我批判,这种自我被打散再被整合的过程,从解构到重构,既是探索社会工作者“自我”解放之路,也是对社会工作实践知识进行反思、沉淀的过程。社会工作是一个道德实践的专业,其职业活动特点是用生命影响生命,从而达到协助他人改善境遇的目的。因此,社会工作者“自我”既是工具也是目的,既是媒介也是终点。

本文受益于当前社会工作学界对实践研究的讨论,尤其是有关批判反思性①、专业实用主义②、实践哲学③和实践社会科学的探讨④以及总体性视角⑤的启发。这些视角扩展了社会工作者“自我”的层次。从社会工作实践出发,本文关注专业实践对社会工作者“自我”的冲击及改造,试图探索在中国社会情境中,社会工作者“自我”建构及发展。尽管不同国家或地区有独特的社会文化传统,但在专业实践社群形成中,社会工作者都面临对人的认识的问题,能够共享及认可专业基本价值观。因此,本文借鉴认知论对知识类型的区分,结合本土化的专业实践案例,将社会工作者自我发展区分为微观、中观和宏观层次,分别对应于内省取向的自我反思、关系取向的自我建构和结构取向的自我发展,并将其整合为一个统一或总体性的自我。总之,对于社会工作者来说,“自我”内在稳定性的获得,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一个不断向内探索和向外联结的过程,是一个“自我”意识不断提升的过程,是一个通过实践不断磨炼的过程。

也就是说,在社会工作专业教育与实践中,社会工作者需要勇敢诚实地面对“自我”,在接纳“自我”的同时对“自我”进行批判反思和重建,并在实践中不断地发展、修复及增长“自我”内在世界,并与充满各种可能性的外在世界关联起来,这并不容易。在现实生活中,阻碍和扩展社会工作者“自我”的因素同时存在。并且,在社会工作“自我”发展的不同阶段,这两类因素形成不同的张力,最终形成不同的“自我”发展状态。从阻碍因素来看,社会工作者自身成长历程(life experience)中,可能曾经有过未被处理好的创伤事件或未曾療愈的心理体验,被当事人在心理上隔绝或抑制,形成自我防御体系。当一些契机出现时,当事人如果能够察觉到自身被隐藏的感受,也有可能因为没有可以协助的外在或内在的力量,反而再次受到伤害,从而退回到自我防御的状态。当社会工作者“自我”尝试向外扩展时,将“自我”与外在世界联结起来,尤其是将“自我”放在一定的社会结构中,如果社会结构本身有强大的压制性力量,通过批判实践及联合行动,社会结构变动的风险将增大,势必涉及敏感的政治性议题。面对强大的结构性压制性力量,“自我”作为个体的承受力将再次受到挑战,甚至重新退缩回自我防御状态。与此相对,为了增加个体抗逆力和自主性,社会工作者“自我”意识的革新及实践发展,需要社会工作者付出极大的勇气和努力。比如,在“自我”省察到自己内在的创伤时,能够有勇气联结积极的力量(比如专业督导、社会工作者自助小组或专业社群),对“自我”进行疗愈。社会工作者在扩展“自我”的过程中,若将个人处境与社会结构关联起来,能够对不公平的社会现实进行批判,有自己的立场和想法,并联合社群力量,则将推进更具包容性的社会发展。在这种扎根于社群力量逐步发展的同时,社会工作者的“自我”逐渐坚定。由此可见,社会工作者在解构“自我”的过程中,需要激发和运用个体内在的力量、专业社群的力量和社会进步的力量,并在实践中不断地重塑和发展“自我”。

(责任编辑:徐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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