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曹禺《原野》的美丑对照
2021-09-27赵莉莉
赵莉莉
内容摘要:《原野》是曹禺创作的戏剧中一出带有浓厚的神秘主义的复仇型悲剧,全剧充满着一种野性的较量与征服,关于曹禺的戏剧研究,大多集中在《雷雨》,而对《原野》的研究相对较少涉及。“美丑对照原则”是雨果提出的在作品中使用的艺术手段,作用是增加读者的反差心理,让作品更加饱满,增加可读性,本论文主要以雨果的“美丑对照原则”来重新诠释曹禺的戏剧创作,分别从人物仇虎的外表与内心的反差,不同人物之间鲜明的对比以及环境的恐怖因素所产生的悲剧美三个方面来分析,通过此视角的探究更深刻地了解曹禺戏剧《原野》的内涵。
关键词:“美丑对照原则” 《原野》 仇虎 复仇 悲剧
《原野》以仇虎的复仇为主线,探讨人性选择以及封建社会的伦理道德问题,其实更是在探讨在封建社会压制下如何做一个“人”的问题,戏剧中仇虎和金子经常探讨的就是关于遥远的充满“金子”的世界,流露出两个人对物质和精神的强烈追求,同时也是由于封建制度道德束缚的压迫,“金子”世界的存在相当于一个乌托邦理想世界的幻想。雨果的“美丑对照原则”最早是在《克伦威尔序言》中提出来的,简单概括就是崇高与滑稽,优美与丑怪的对立统一,目的就是在于把美丑之间的距离扩大,使美的更美,丑的更丑,达到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这一原则的使用让作品的情节更加曲折,更能激发读者的阅读兴趣,给人们的心理造成强烈的冲击。“美丑对照”原则的内核深处彰显的是美学思想的创作法则,这是由于雨果对真理、“美丑”“正反”两面辩证统一的认识所引起的,雨果对这一原则的提出最大的功用就是完整、生动、立体地把握真理,《原野》中不得不说曹禺对此原则的运用颇为有力。
一.人物自身的对比——仇虎的丑陋外表与善良的内心
曹禺的戏剧《原野》中,我们可以看到雨果的“美丑对照原则”的体现首先是在人物自身上,尤其是中心人物仇虎的丑陋外表和善良清醒内心世界的鲜明对比。曹禺通过赋予仇虎丑陋的外貌,阶下囚逃犯的身份,与内在极端的善良淳朴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从而高度地歌颂了人性的崇高,强烈地鞭挞了被封建社会压制的自由灵魂。仇虎身上反抗的意志、炽热的性爱表达、以及果敢粗野的命运抉择,都显示了他是一个“原野”人。而就是这样的人,有着鲜活的生命力,曹禺却赋予他丑陋的外表,“他头发像乱麻,硕大无比的怪脸,眉毛垂下来,右腿打成瘸跛,背凸起仿佛藏着一个小包袱。筋肉暴突,腿是两根铁柱。”但仇虎的内心却无时无刻不奔涌着希望的“原野”,仇虎的自我意识和反省能力远超常人,这都是善良的人所具备的高贵品质。曹禺运用了鲜明的“美丑对照原则”来突出人物的真善美,仇虎作为一个在逃的囚犯,曾经失去自由被困锁在牢笼里,但是依旧不忘对自由的追求,一如既往地实施自己复仇的计划,仇虎这个人物也被曹禺赋予了未蒙受现代文明腐蚀的“原野性”的元素:比如他对自己外貌的清晰认识,拒绝谄媚和谎言的欺骗,一见到白傻子,问他:“我难看不难看?你看我丑不丑?”当白傻子因为害怕说出你不难看不丑的时候,仇虎却很暴躁地说:“谁说我不丑!谁说我不丑!”又如在焦家发生冲突和争执后,对金子说:“怕什么,这血擦在哪儿不是一样让人看出来,血洗得掉,这‘心跟谁能够洗得明白,”“现在那黄子铺的地方只有你一个人配去了”等等都意味着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不配成为一个“人”,他的负担让他无法前行。他本是要坚决复仇,但是当看到了大星,在内心周旋犹豫,他把自己要复仇的故事间接讲给大星,希望洗刷自己良心的不安;当和金子逃窜在幽森的丛林中,他潜意识中看到了惨死的父亲和妹妹的幻相,同时又想到了无辜惨死的婴儿黑子,陷入深深的内疚和自责当中,最后彻底完成人性的绝望,只能以自杀来结束这场注定走向悲剧的命运,戏剧的结尾他用力把铁镣掷道远远的铁轨上,精神的清醒让他注定无法苟且偷生。仇虎选择自杀身亡来追逐自己内心的真理,使得仇虎内心的善良与外表的丑陋形成鲜明的对比,作为一个善良又极度清醒的人,“美丑对照原则”在仇虎的外貌和个人内心品质上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反映和充分的体现。
雨果指出自然与社会中“美丑共存”的普遍事实,雨果说凡人身上善恶并存还不够有说服力的话,那么英雄或者伟人身上也存在着善恶两重倾向也说明世界正反两极辩证统一的普遍性与本质性。也正是由于这点,他们才打动人心;正是由于这点,他们才有戏剧意味。雨果提出“美丑对照”,其重心毫无疑问是“丑”,因为“美”一直占据文学的主流和中心,挖掘生活中的苦难因素并使之浮出水面才是文艺创作迫切想实现的目的。这种原则的运用使人物形象更加鲜明丰满,仇虎的丑陋与善良的内心形成了鲜明的映衬,使得仇虎的“善良”更為难得可贵,而戏剧中其他人物的丑显得更“恶”,给读者带来极其鲜明的艺术感受,在这种强烈的美丑、善恶的衬托对照之下,读者当然会对恶和丑更加反感,也更能发现戏剧中蕴含的善和美。在《原野》的第三幕中曹禺也表达了这样的诉求:“在黑的原野里,我们寻不出他一丝的‘丑,反之,逐渐发现他是美的,值得人的高贵的同情的。他代表着一种被重重压迫的真人,在林中重演他所遭受的不公。”这句话其实也映照了雨果一直倡导的“美丑对照原则”的终极目的,即通过大量的“恶”的展现和铺垫,更加强烈地反衬出作者理想世界中对于“至善”、“至美”的追求。
二.人物与人物之间“美丑对照原则”的体现
首先是仇虎和金子之间所产生的“美丑对照”效应,仇虎外貌丑陋不堪,但是金子却是一位美丽、泼辣、机智、勇敢女性,充满幻想,内心如火一样炽热的女性。仇虎这样一个丑陋不堪的男人却吸引了这个美丽泼辣大胆的女人,两个人在封建统治下的大胆结合可以说有一种反抗世俗的戏剧之美。自从金子与仇虎相处度过了十天,享受了情投意合的爱情之后,她就敢于抛弃,敢于斗争,与仇虎一同逃走,这是一个“娜拉出走”的故事,“原野”也在金子身上得到了彰显,她对仇虎的爱充满了野性的刺激。不仅如此,白傻子和金子的交集也有类似的对比效果,白傻子是愚昧白痴的存在,而金子妖娆聪明伶俐,当金子低柔调戏白傻子希望他不要泄密的时候,白傻子却在傻乎乎地研究鼻涕是甜的还是咸的,这个情节在第一幕中产生了浓烈的喜剧效果,增加了戏剧的张力和丰富度,正好对应了雨果所阐述的滑稽丑怪所引发的美,不协调是形成此场景喜剧性的根源,而白傻子更是因为白痴的举动让人啼笑皆非。正如雨果明确点出了滑稽丑怪作为崇高优美的配角和对照,“配角”说明其次要地位,“对照”说明作为手段的工具性地位。
其次仇虎与大星两个人物之间也体现了曹禺对“美丑对照”原则的使用。仇虎本人的清醒与大星的糊涂产生了鲜明的对比,仇虎无论是刚出场还是在准备复仇过程中,都有自己清晰的自我意识,复仇过程中虽然因为善良有所犹豫和周旋,但时时刻刻都保持了自己的独立和清醒的态度,而大星无论是面对焦氏和金子之间的婆媳矛盾,还是仇虎和金子之间的私情,即使慢慢了解了仇虎的复仇计划,都选择了回避和缄默的愚昧态度,大星犹豫不决,唯唯诺诺,是一个有点窝囊废气质,没有太多自我意识的人,面对婆媳矛盾,自己的妻子出轨仇虎情感冲突,显得愚钝和麻木和怯懦。他试图自我说服自己忽略问题和自我的感受,庸庸碌碌,糊糊涂涂地过日子。仇虎和大星在人生态度上的鲜明对比,让我们更加深刻地理解了两个典型的人物形象。
最后,对于焦氏而言,作为一个曾经的地主婆,心狠手辣恶毒,诅咒金子并且用针扎小人,是阴冷心机的化身,曹禺描述她“失了眸子的眼里藏匿着什么神秘。她有着失了瞳仁的人的猜疑,性格急躁,敏感的耳朵四面八方啼听着”,刻画焦母的“敏感”可以说是十分到位。焦母一生作孽甚多,但是明知大势已去,却还在保护自己的家族私欲,焦氏的性格在戏剧中缺少来源,没有现实感依据,更让人感受到人物的变态与分裂。她布满圈套,先是挑动大星对金子的仇恨,甚至暗示大星杀死金子,焦母的内心丑陋与恶毒又与金子散发的年轻女性的魅力形成鲜明的对比,对于两人的内心世界而言,婆媳相处的过程中,金子始终没有想要杀害焦母的想法,她只是面对焦母的刁难作出自己的反抗夺得自主权,怕焦母跌倒甚至过去搀扶,可以说金子始终没有害人之心,这与焦母的恶意揣度想要置她于死地形成了“美丑对照”。
雨果说,戏剧的特点就是真实,真实产生于两种典型,即崇高优美与滑稽丑怪两者非常自然的结合。雨果的“真理”已经不是古典主义为王权服务的那个“真理”了,而是“善与恶、美与丑、高尚与卑劣”混杂着的生活真实。不得不说在戏剧《原野》中曹禺的使用增加了戏剧的厚度和美学深度,打破了人物与人物之间善与恶,美与丑的机械组合。就像雨果指出的,此原则的运用使得人物的外在形象和内在品质有了一定的反差,所以在描写人物的双重性和展现戏剧冲突时,才能真实地把人物的性格和本质表达出来,读者和观众也更能享受到美的深层愉悦。
三.美丑对照之环境的恐怖产生了“悲剧”美
《原野》中肃杀阴冷的环境也同样让我們在恐怖中感受到戏剧所营造的悲剧之美,环境中的恐怖因素让整部戏剧呈现出美的体验氛围。每幕开头的环境塑造就说明了这个道理,比如序幕描述的秋天的原野,从巨树、秋蝉、老屋、灯光等是神秘的,营造了恐怖氛围,但却蕴含着生命力。这些景物也带着特定的象征意味,如黑林子意味着无尽的苦难,火车以及通向天边的铁轨意味着希望等。第一幕中出现的景物意象,暮风、成群的乌鸦、凄厉的声音等,第三幕中还出现了阎罗王、判官、牛首马面、青面小鬼以及死者的鬼魂,特别是庙里的鼓声和叫魂声,阴森恐怖场景塑造,也衬托了人物的心理,通过景物和周围环境的恐怖来与中心人物内心的世界相互交流,渲染了戏剧氛围,起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原野》的标题与每幕开头片段的环境描写形成鲜明的对比,序幕的两句话“大地是沉郁的,生命藏在里面”,这是对自然、生命的向往。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原野》这部戏剧有的强烈的神秘色彩,通过前两部分的分析,人物的性格也具有奇特的神秘气息。
整体而言,曹禺把一个农民复仇的故事写得相当具有西方悲剧的戏剧美学,里面充斥了大量的恐怖和神秘元素。仇虎的反抗和金子的反抗形成一个主题汇聚,仇虎宁死也不戴上脚链,金子宁死也要逃离被封建婚姻束缚的牢笼,但最终他们的归宿却是悲剧的:仇虎以自杀明志,而金子带着未出生的孩子离开,必将是另一番坎坷的命运。可以说《原野》无疑是一部小人物与命运的抗争史,依旧具有曹禺素来擅长的悲剧美学贯穿其中,通过强烈的“美丑对照”,原本已被夸张的描写对象将产生更加强烈的艺术效果。《原野》所蕴含的主题,其实象征着青年曹禺本人的痛苦思索与焦灼,曹禺学习和借鉴了西方元素,所以也自觉追求戏剧舞台上的恐怖气氛,从而激发人们对于善的向往,净化人们的灵魂深处,达到劝恶扬善的效果。
雨果也指出了滑稽丑怪是一个“正——反——合”的辩证发展过程,雨果并非一味推崇滑稽丑怪,他最终的目的还是借助“丑”的对照使“美”达到崇高、伟大乃至无垠的境界,因此,他既要叙述“美”“丑”单独作为一个时期的主宰地位与片面本质,更要强调两者的结合与对照使文学对事物的本质性认识达到一个更高的阶段,这就更加可以体现出“美丑对照原则”的核心:“丑就在美的旁边,畸形靠近着优美,丑怪藏在崇高的背后,美与恶并存,光明与黑暗相共”美丑对照的目的是为了肯定美。发现生活中的美,描绘美的形象都是肯定美;发现生活中的丑,实际上是对生活中美的肯定,艺术中的描绘丑,是为了否定丑而肯定美,毕竟在文学创作中,描绘丑是创造美的艺术的重要原则。生活中,人们往往不自觉地在美丑对照中发现美,欣赏美、追求美。文艺创作的艺术中,当艺术家们选择再现生活中的美丑时,也总是以一定的审美评价,美其所美,丑其所丑,引起人们对丑的厌恶,激发人们对至善至美的追求。通过对《原野》中曹禺对“美丑对照”原则的运用,我们深刻地体会到它大大扩展了反映生活的审美范围,因为它将“恶”、“丑”看成文艺审美的对象,使得文学的价值扩展到恶、丑等与善、美相互对立统一的领域,同时借那些丑的人物悲剧来冷静客观的观察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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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江苏海洋大学文法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