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车间
2021-09-27塞壬
岭南的春天似乎被时光折叠过。它了无痕迹地跳进这万物吐纳旺盛的初夏。黄铃木、三角梅、木棉把花开得到处都是,尽显绽放之美。穿单衣,趿塑料拖鞋骑辆共享单车在花荫里穿行,后背微微地出汗,细细的风把人的骨头吹得酥软。黄金般的时节,只是太短。我是都虚掷了啊。回忆过往的春天,居然没有值得记住的人和事,眼前浮现的不过是花花绿绿的皮囊之乐。年后一上班,单位就开始改制,目前的歸属未定。手上的事,做与不做都不太打紧了。似乎只能是宅在家睡觉,读闲书,写诗,看电影,打王者荣耀。潜意识里,我还是非常焦虑的。我还是找不到生命之重。我是说,我与这世界隔离得太久了,以至于没有了切肤感。看网上的新闻,重大的交通事故,森林火灾,血肉模糊的现场,成排的年轻尸体,失去亲人的悲恸画面,都没能让我有锥心的痛感。不知道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知道这很危险。不论是对灵魂的质量还是对写作生涯而言,这都是致命的危险。
洪水猛兽般的新冠病毒似乎并没有影响世界工厂的运作。在东莞,很多工厂从来没有停工。因为封闭式管理,整个工厂,既无人外出,也无人进入。病毒似乎从来就隔绝在外。
逃避着,混着,把它扔进内心的角落。日复一日。可是它竟越长越大,郁结于心。现在,已经没有单位工作这块遮羞布了,于是,一个颓败、虚空、麻木的人就赤裸在众人面前,避无可避。我竟接连读到三位打工作家的作品。一位是东莞作家莫华杰的散文《苦涩年华》,另两位是深圳作家程鹏和顾启淋,一本诗集《装修工》和一本散文集《小人物》。前面说过,我已然丧失了共情的能力。写一个推荐语竟让我有些无措,我实在说不出什么。我甚至羞愧得无从下笔。广东二十多年的打工文学,其关键词依然是铺天盖地的底层苦难。卑微的人,他们形同草芥一样的命运,那种无力的抗争抑或绝望之喊叫,依然是这类作品的主流方向。我知道,对这个群体的书写,作家们做得远远不够,不论是内容还是文本,其丰富性还远远不够。尤其,打工这一时代命题还在发展和变化中,如今的工厂流水线,“00后”已经登场了。我的恐惧在于,面对三位作家所写的底层苦难,我竟然不为所动。这些年,我的灵魂已然干枯了,它已荡不起一丝血性的风暴。是因为我没有身在其中吗?我为什么不能真正的“身在其中”一次呢?忽然间有一种醍醐灌顶般的开悟——趁着手上富足的大好春光,我为什么不去工厂流水线?给报社跑工厂这条线的记者朋友在微信留言,让她想办法把我塞进一家工厂。对方的回复是:塞壬,现在东莞的工厂大多都缺人手,工厂门口就有大把的招聘信息,进去非常容易,我用关系帮你反而对你不利。然后她发了一个坏笑的表情,并祝我一切顺利。
我不知道这件事能够给我带来什么,但是,在决定的那一瞬间,一种久违的振奋与激情流遍全身。
培训中的小插曲
我先前以为培训是针对工作的技能,好让我们熟门熟路地上岗。我们被带进了一个大教室,一个胖保安坐在黑板前的讲桌边,见武英姿进来忙站起身,把她迎上讲台。武英姿坐在讲台上给我们讲她的个人打工经历。
并无特别之处。但她表现出的得意让人不适:相比你们,我是成功的。她摆出的那种所谓高级蝼蚁的嘴脸,我太熟悉了,那些文化人的文章里头称它为:底层互害。四川人,二十多年的打工经历。十几年前在一家鞋厂打工,工厂搬去福建莆田后,她就进了伟达。但她说了一句有点信息量的话:别看我今年四十八岁,已经当了奶奶的人,一旦厂里缺人手、活太忙的时候,我也时常会顶上流水线。在我年轻的时候,一个女人过了三十五岁就很难找到工作,现在,只要你健康,手脚灵活,五十岁还有工作的机会。这话听起来也特别让人讨厌,仿佛工厂给了五十岁的女人多大的恩典似的。原来东莞招工已经到了如此严峻的地步。我还知道,劳务市场的中介引进了很多越南人。
在工厂听到一个说法,全世界最能吃苦、最聪明、最守规矩的是中国工人。他们是全世界最优质的工人。我想起我们的父辈,我们这一代,以及当下中国的年轻人,最根深蒂固的一个品质是勤劳。这也是中华民族的优秀品质。一听到这话,眼泪就要来了。我们的工厂什么时候招了这么多越南人?
紧接着,她开始讲劳动纪律和福利待遇。她突然提高了嗓门,这表示下面要讲的内容十分重要。纪律严苛,我后面会专门提及。但有一条我觉得有意思,值得一说。辞职得提前半个月申请,否则算自动离职拿不到一分钱,工资是第二个月的15号发。难怪先前就听到电子厂辞工难的说法。理由是,你得给出时间让工厂招到顶替你位子的人才能离开。
突然,我后面一个女人站起来问武英姿,可否放弃社保的缴纳?她的话一说完,竟有一干人站起来附和,表示不愿意交社保。
赵妮冷笑一声,社保每个月扣一百六十多块,扣得肉痛。谁想交啊?
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不知道天底下居然有这种事情。了解其缘由后,我只能沉默,我忽然觉得自己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谁能不知道缴纳社保是自己的福利呢?谁愿意放弃福利呢?是他们短视吗?
“我只想现在多拿点现钱,我父亲一直有病,在吃药。”
“家里两孩子读书,重要的是多拿钱回家。”
“以后受益,以后的事谁知道呢?一百多块钱够我回趟老家的车费了。”
“扣一百多块钱是我孩子两个月早餐奶的钱。”
……
那么多人站起来,他们要求放弃社保。理由让人心酸,他们甚至具体到这一百多块钱可以用在何处。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意识到,一百多块钱居然这么重。我曾经熟悉那样的日子:放在枕头下面的几百块钱,一百一百的破开,打开后,它就十块十块的消失,直到为零。我熟悉那样的感觉:那种像是被扼住咽喉的生活。武英姿双手拍着桌子,大声呵斥着让他们坐下:你们以为工厂愿意交啊?工厂交的比你们多得多,你们以为企业的压力不大吗?
再一次面对那种无奈,不知道该恨谁。唯有心里的难受是真的。
大家只得怏怏地坐下。接下来,我们做了一张奇特的考卷。我说奇特,是因为这张考卷的主要意图是想知道我们是不是文盲或者白痴。试卷上有一道四则混合运算的算术题,还问我们从东莞去郑州是往北还是往南,火锅在广东叫什么,辨认禁烟标识,毛主席是哪里人,端午节是农历的哪一天,写出几个英语字母的大写,最后,要求我们写出工厂的全称,可是这个全称就在试卷的抬头上。
教室一片混乱,众人交头接耳。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个考题大部分人都拿捏不准。武英姿也不管。想来,即使是文盲或是白痴,都没有什么太大关系吧。招人,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了?我后来才知道,的确有轻微的智障者在工厂。
接下来,就是登记住宿。我是一定要住宿舍的。见我登记,赵妮就笑我:凡是住宿舍的女人是没有性生活的哦。这句话,非常精辟。我反问她,你住吗?这女人扭出一副风骚的表情,吐着舌头说,我男朋友一天都离不了我。我笑了,这算是整个上午稍稍愉悦的一个时刻了。这个上午,居然这么沉重。
下午拿到了工卡,我的工号是:39336号,光学部无尘车间。宿舍非常简陋,而且肮脏。四张铁架子床,上下铺。已经住进了三个人,上铺堆满了杂物,地下的蟑螂见有人来吓得在四处逃窜。一张大长桌摆在正中间,上面摆放着各种洗漱用品和塑料脸盆,还有两桶吃剩没有倒掉的方便面,上面浮着红油。充电器、镜子、梳子、雨伞、食物保鲜盒,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药瓶也全堆在桌上。墙边立着一个没有门的破木柜,塞满了衣物,从柜子牵了根绳到蚊帐,那上面也挂满了厚衣服。一股方便面味夹杂着洗漱用品的气味,瞬间使我清醒。地板有陈年的老黑垢,后门通着晾衣的阳台,地上有块砖头别住门脚,以免它被风吹得哐一声关上。铁架子床裸露出锈迹斑斑的床沿和扶手,上面就一块木板,一端还翘起来了。我铺上棉褥子和浅蓝色小花的床单,被套是白底蓝花,粉红的荷叶边小枕头。白色提花蚊帐拉好后,看上去倒有几分朦胧的温馨,竟有一股小闺房的味道了。洗澡堂跟厕所是一起的,洗脸台那里常年提供热水,用桶接了热水后,提到蹲厕的位子,关上门洗。这厕所有八个蹲位,女工们结伴洗澡,偶尔还能听见有人唱歌、打闹和喧哗。她们还会趁着充裕的热水顺手洗完内衣,这大概是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光吧。接热水的管子很粗,一拧,一股很大冲力的热水打进桶里,发出巨大的声响。我家就住在对面的小区,步行仅七八分钟的距离。但是,我还是选择住进宿舍。
下了场雨,春寒侵体,我看见隔壁床位上只铺了张苇席和一条起满了球的薄毯。
武英姿反复强调,一旦住进了宿舍不可以夜不归宿,更不可以带陌生人来宿舍过夜。东西被盗概不负责。这可不是校园的宿舍啊,这里有底层成人世界的欲望与混乱,黑暗与孤独。
(节选自《天涯》202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