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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废墟对话(外一篇)

2021-09-26时潇含

特区文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镇子戈壁废墟

当圣地亚哥拖着大鱼的骨架回到家中,盖着报纸沉沉入睡想,他梦到了狮子。

冷湖石油遗址安静地矗立在柴达木盆地的边缘和祁连山脉的脚下,这里有一望无际的沉默废墟。五六十年前这里居住着几万人口,而现在只剩下了断壁残垣,周围无边的戈壁与雅丹也悄无声息,除了因好奇而驻足的旅人,这里没有人烟。

并不太远处的冷湖四号公墓有密密麻麻的四百多个墓碑,那里沉睡着60年代以来为冷湖的石油而献出生命的人们。

这片土地的沉默过于震耳欲聋。

我来到冷湖石油遗址纯粹是偶然。只是因为在路上远远地在戈壁之中看到了一片荒芜的房屋,出于好奇才开车进入了这片废墟。

废墟的面积大得吓人,这里是一座被荒废的城市。大约在三十多年前,因为石油资源的枯竭,住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们全部离开了,在雪山脚下的大地,留下了一个犹如伤疤般的废墟。

这里阳光灿烂,也长夜晦暗;这里欣欣向荣,也死气沉沉;这里无所不有,也一无所有。

进入废墟的道路非常宽阔,路的两边是绵延不断的砖房,说是平房,其实只剩下了空空四壁,有些甚至连墙壁都倒塌了大半。原本是窗户的位置变成了空洞,透过这些洞口,我们可以看到更远处更多的断壁,再更远处就是白雪皑皑的山脉。

这里有商店、有医院、有学校,各式各样的房屋应有尽有,唯一的共同点是它们都是支离破碎的。我们只能通过墙上的标语残存的文字辨认出差异。

有的墙上写了一些非常具有时代特色的标语,它们的语气依旧铿锵有力,但是颜色已经被冲刷得很单薄了。

当我站在西北的土地上,我想起的第一个地名其实是德令哈,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海子那首关于德令哈的诗。

我很想看看什么样的城市充满雨水中的荒凉,夜色笼罩时,让人空空的双手无法握住一滴泪水。

冷湖的废城让我忽然体会到了这种感觉。

这里只有戈壁,美丽,却空空的戈壁,却比周围一望无际的戈壁和雅丹更显得空旷与悲伤。

因为石头被还给了石头,胜利的再次胜利。人类飞快地在这个无人区建立起了一座城市,又风卷残云般地、飞快地离开,带走了房梁与窗框,带走了地下的石油,只留下了不再有价值的一片废墟。唯一留下的,是许多勇敢无畏的人的青春和生命。

这里没有坦途通向未来。

伍尔夫在《到灯塔去》中说:“一个人为了使自己从孤独寂寞之中解脱出来,总是要勉强抓住某种琐碎的事物,某种声音、某种景象。”这里没有声音,曾经繁华的景象更让现在的沉默显得寂寞。

唯一有生命力的是之前来到这里的旅人们在墙壁上留下的涂鸦。这些文字把过去和如今轻而易举地联系在了一起。

我看到的第一个涂鸦是覆盖整面断墙的“你怎么不早说我们没有以后”。

与这句大张旗鼓的控诉截然不同,边上的一堵墙上被人用尖锐的硬物刻下浅浅的字迹—“我早说了,你不放弃”。

与其将这两句由两个陌生人写下的语句当作对爱情的责问,我更愿意把它理解为人类与自然之间的拉扯。

“你怎么不早说短短二十年,资源就会枯竭,我们又要离去?”

“你早知道了,不也没有放弃?”

道路两侧都有房子的断壁,左边的房子保持得更为完整一些,许多墙上都被写上了长长的句子。

有人誊写上了纪德的《人间食粮》:“我生活在妙不可言的等待中,等待随便哪种未来。”

还有人写了:“什么是答案,没有答案,灰烬,也只有灰烬是唯一答案。”

在一片杂乱的砖块堆成的小山包后面,有人写上了:“艺术是可耻、是下作”。遥遥呼应的,是同样的字迹写着的:“最美的往往发生在街头。”

我最喜欢的一句話只有短短的六个字—“不要追求永恒”。

还有哪里比这里更适合说这句话呢?

不要追求永恒,那是化神奇为腐朽的欲望。要“把远方的远归还给草原”。

还有一面墙上写着:“别哭,前面一定有路。”这句鸡汤味太过浓郁的话在这里却显得恰如其分。

我不知道来这个废墟探险的人们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留下这些句子。尼采说人类厌恶静默,总是企图通过社交来绕过痛苦、忘记背后的东西。即使这些无声的社交需要穿越时间,但是人们依旧渴望留下痕迹,期待无法交流的“对话”。

这些句子像是穿透水面的月光,我们站在池塘的底部,顺着光走向月亮。

这里还有很多荒腔走板的大实话。

比如说“想鬼混,不想写论文”“妈,我不想相亲”“不想结婚”。看来来这里的人们还是终究无法做一无所有的远方忠诚的儿子,还是被生活困扰着。

前几年的时候,一些老石油工人,或者是他们的后代回到了这里,把一间相对保存完好的房子做成了废墟美术馆。整个房子被漆成了大红色,在这样一片戈壁滩与土色的废墟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而现在的废墟美术馆,也变成了废墟。红色的墙皮尽数脱落,两堵墙壁都已倒塌,只剩下一些比较倔强的断壁在那里站立,上面写着“诗酒趁年华”“春风得意马蹄疾”之类的诗句。

透过巨大的缺口,可以看到房子红色的内墙上用红色的油漆写了几个大字:“你要如何,我们便如何。”这短短的九个字占据了半面墙。

那些过于昂扬的诗句在这里显得有些讽刺。

不过史铁生曾经发问:“对春天而言,秋天是她的悲剧吗?”

再继续往深处走的话,那里除了成片坍塌的房屋,就什么也没有了。

要绕着这个废墟走完一圈,大概要一个多小时。

新中国的第一口油井诞生于此,这里曾经沸腾着日喷原油800吨,此后跻身全国四大油田之列,曾经上万的石油工人和家属在这里生存,然而现在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其实我所去到的废墟,只是冷湖石油遗址的一小部分,在路上我们还遇到了两三个类似的废城。因为看起来都破旧得别无二致,所以我们并没有再次停留。这里大概曾经居住过上十万,甚至二十多万的工人。

离开遗址之后,我们到了属于茫崖市的冷湖镇。

进入镇子要通过一个检查站,所有人都要下车刷身份证才能进入。

冷湖镇只有一条路。整个镇子用几分钟就能横穿。据说镇子上的人口不过几百。

大部分留在这里的人都在附近的盐场、气田工作。据说这里的房价便宜到难以置信,只要上十万就能买一套房子,但是依旧无人问津。因为除了本地人,不会有人有任何理由在这里安家与生活。

镇子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奇特感觉。这里的房子都不高,粗线条、结构简单、颜色鲜艳。基本上都是明快的亮色,映衬着蓝色的天空显得格外欢快明媚。

阳光强烈,把建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在墙上和地面上留下规整的几何形状。

但是这里的街道是静悄悄的,路上难得能看到一两个人影。屋前大多摆着陈旧的家具,诸如木沙发和椅子之类。它们经过长时间的日晒风吹之后颜色都褪去了,木漆也都变得斑斑驳驳。

石油遗址的落寞也映照在冷湖镇上。

我们找了一个小馆子停车吃饭,点了三碗拉条子,喝了三杯带着咸味的浓茶。这里的馒头是黄色的,我们原本以为是刷了一层鸡蛋,结果听司机小宋说是因为里面放了碱,所以才是黄的。

这些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而已。

饭店里摆了很多老板从戈壁里捡回来的石头,后来我们在俄博梁雅丹里也在地上找到了很多类似的透明矿物质,这些矿物散落在戈壁滩上,在黄土地里折射着阳光,不断散发出刺眼的光线。

老板的两个小女儿独自在饭馆门口玩耍,嘴上挂着一溜长长的鼻涕。

我蹲下来和她们说话。

其中那个个子小些的孩子不怕人,被问到她几岁的时候,她说:“我四岁了。”

再问她姐姐几岁了。

她说:“我姐姐三岁。”

于是,告別了这一对三岁的姐姐和四岁的妹妹之后,我们花了不到两分钟时间就驶离了冷湖镇。随着镇子在我们身后的远去,公路也逐渐消失了,我们驶入了茫茫的戈壁滩中,只能顺着前人留下的、浅浅的车辙前行。

风大的时候路面上流动着薄薄的一层黄土。

戈壁就像一张巨大的砂纸,打磨这我们这些身在其中的人们。我打开车窗,呼吸着裹挟着黄沙扑面而来的干燥空气,感觉自己身处在一个辽阔的空间里,这里的土地平坦到了真正一望无际的程度。

极目远眺,黄沙没有尽头。

然而这里的废墟也在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们这些从拥挤繁华的城市中来的过客,这里的广阔中蕴含着难以想象的固执的力量,我们无法征服、难以靠近,甚至连梦中也只有夜里成片的黑暗。

石头最终属于石头。

时潇含,女,1999 年生于湖南岳阳,长于深圳,深圳市作家协会会员。自小学时期起在多家报刊发表作品,曾荣获第七届“鲁迅青少年文学奖”等多个奖项。出版有散文集《云在青天水在瓶》。《我有所念食,隔在远远乡》《无尽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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