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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9-26严澄

特区文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米粒小麦

有一天早晨醒来,她发现心少了一块儿。男朋友也不见了。

这颗心现在的模样,就是中间靠左下角的位置多了一个孔,大小么差不多能穿一根牙刷过去吧。孔边缘的肉呈果冻状的质地,戳一戳,就会弹回来。仔细看看孔的边缘,有细微锯齿形状应该是他用她那把有锯齿的裁纸刀给锯下来的。事实上他把那把裁纸刀给带走了,也证明了她的猜测。

她给男友打电话,在微信上寻找他。而他删除了一切的联系方式,在她的世界里消失了。

就这样,心突然少了一瓣。她每天想着要怎么去安慰心。其实也没什么安慰的好办法,只能向它不断许诺会把丢失的那一瓣给找回来。

她有一种世界断裂了的感受。

男友以前是做广告设计的,常常坐在电脑前面编辑照片和视频。现在电脑的显示器还在桌上,可是主机箱已经没了。那可是他们共同的主机,她有很多绘画作品的扫描也在里面。他留下的其它的遗迹包括橱柜里的半瓶洋酒,显示器旁还来不及擦拭的烟灰,以及阳台上花盆里的一个烟头。

在他消失了以后,她才意识到原来有那么多的东西是依附于他的活动与意识而存在的。比如说吧,当茶杯每天早晨被他的手握住在里面倒入了热水和茶叶的时候,这个茶杯的存在就在日常生活的秩序里生出了一个意义。她能想象那个茶杯对他说:很高兴你每天早晨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握住我,把嘴唇放在我的脸上,从我的肚子里喝上一口苦而甜的热茶。可是现在没有了那只手,连茶杯也感到了莫名的困惑。心也是。

生活里不论大事小事、美的丑的、高兴的难过的,她都习惯了要和他分享、共同解读。现在心很自然地去搜寻他的时候,他不见了。她觉得被打了一巴掌,掉进一个黑洞里。

要么现在的生活是一种幻象,要么过去的是幻象。

每天早晚的时候,她会把心取下来,在孔的边缘涂上润肤霜,好让它滋润一些,不会生出丑陋的伤疤。心也知道这是为了它好,虽然每次涂潤肤霜的时候,它都会疼痛得蠕动着身体。

心一旦蠕动起身体,回忆又被激活了,涌现出许许多多零零星星的画面。她想起他们两个还计划过明年五月要一起去尼泊尔,在边境上徒步旅行。他说过有一天他们要悄悄地趴在长江的一条货船上,把江上的画面与生活用镜头给拍下来。

她还想起他说过的一个朋友的故事。这个常常来找他聊天的朋友小的时候家里很穷,同伴们住的都是水泥砖房,而他家住的是泥巴做的房子。可是这样的房子到了夏天的时候,墙上面会裂出许多缝隙,里面趴了很多虫。这下又让朋友自豪,因为同伴们都到他家来玩墙上的蛐蛐和蜥蜴。

“因为这个故事,这个朋友在我心上永远是有分量的。”他当时是这样说的。

所以当回忆涌来的时候,她又觉得一切都是真的,简直伸手可见。

总之在这种真真假假之间浮动的感觉就好像一个人在一艘漂浮的船上一样,时不时晕头转向。

她有很久下不了床,也出不了门,吃饭全靠点外卖,让满是味精和添加剂的食品冲进身体。

这下子全部的器官都对着心抗议。

她觉得每天心上面顶着个窟窿,实在是难过,就下了狠心把心给取了出来。她把心放在一个塑料饭盒里,然后放进了冰箱的冷冻层。那段时间冷冻的带鱼啊饺子啊冰棒啊什么的,都不敢买了。冰箱里面那个空间就是专门放心的。

刚取下来的时候,她拍拍手,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她又回到了朋友们之中,和朋友们说话的时候她情绪高涨,晕乎乎的。她开始喜欢在镜子面前打量自己,想自己怎么能有这么美的额头、这么闪闪发亮的眼睛。

画画的冲动也很多。她想要画一个有三层楼那么高的裸体女人,就画她的背部。至于为什么要这么画,究竟想表达什么,她也说不出来,也不愿意去多想。

总之没有了心,一切都是轻的。浑身上下都是轻飘飘的想象力,世界是无边的,生命是不朽的。

其它的器官也是高兴的,它们终于正常运作起来了。

后来有一天,她去一个朋友家里看电影,讲的是一个姑娘回东北老家过年的故事。姑娘的父亲有一种退化性的精神疾病。他会说的话很贫乏,只剩了兄弟姐妹的名字。每天做的事情也很贫乏,就是对着一台旧电视抽上三四包烟。这一年过年的时候,平时照看父亲的奶奶去世了,全家在年夜饭里讨论究竟该由谁来照顾父亲。有一个叔叔说要把父亲送到外面的养老院去,家里实在留不下他。姑娘一个人在北京闯荡,还有个年幼的孩子。长辈们在年夜饭里吵成一团,姑娘在一旁哭了起来。

朋友们看了都很难过。

她却无法加入她们,这电影太平淡了,没有感触。

朋友们说:“这是每个中国人都能看懂的故事啊。你怎么了,米粒?”

“这一家人之间的亲密与芥蒂拍得多好。”还有的这么说。

“人与人之间的芥蒂又夹杂着城市与农村之间的距离。”

“它讲述的是传统大家庭的解体,我们这一辈人可能再也无法回去的大家庭。”

她们七嘴八舌地帮她理解。她耸耸肩。

人们说她是冷漠而恶意的。

她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用如此巨大的词汇。

“你感受不到这个,怎么能画画呢?”

她觉得她们的担心是好笑的。

后来她最好的朋友说:“米粒,你的心哪儿去了?”

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胸膛。

回到家,她把心从冰箱里给取了出来,想看看还能不能让它活过来。她给它解冻,用热毛巾轻轻地按摩它,它依旧没有反应。她发现自己在它身边焦虑地打着转。后来她把它带到浴室里,用毛巾包好放在热水蒸气里。几个小时以后,它终于睁开眼,微微地跳了起来。

她把心给安回到了胸膛里。

虽然时间是不断向前流动的,可是她觉得好像一直生活在过去的碎片里。这些碎片会不断地、尖锐地冒出来,在她洗澡的时候,在她下馄饨的时候,在她睡觉的时候。它们能让她自说自话,让她在半夜里醒来,让她想从盛了馄饨的锅前面逃开,虽然她也不知道能逃到哪儿去。

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她听过身边许多人议论他的过去,说他是个小混混,投机倒把、放浪形骸。网络刚开始普及的时候,他开过网吧,后来还贩过矿产,开过古董店,后来有了这个广告公司。更早的时候他还做过打手小混混。也正因为此,他结交的朋友四面八方、三教九流。

人们的确也有理由觉得两个人不相匹配。可是她反而觉得就是这些经历才让他那么丰富而有趣。

他说过一个故事。他还做小混混的时候,有一次晚上他经过一个公家的食堂。食堂的门开着,没有人在,炉子上有一大锅茶叶蛋。他一冲动就和朋友就进去连锅带蛋一起偷了。两个人拿了一大锅的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想来想去放到了一个大排档老板那儿,说今后吃饭用来顶账。老板又惊又喜,竟然也就收下了。

就这个故事,换成谁听了,第一个反应可能同样都是哈哈大笑。你是不会想去责备他的,他身上有每个人年轻时愚蠢大胆的影子。

也就是因为这些经历,让他拍摄照片的时候观察特别犀利。在一个陌生人面前,他常常看着对方的面孔就能做出许多的推断:这个人是谁、做过什么、心里在想什么。她将信将疑。有时候他说起来,她甚至能为他的一本正经而笑出声。可是她也是佩服的,摄影让他在社会上跌爬滚打这些年的经历找到了表达途径。

是啊,他在开广告公司的时候同时又是名摄影师。

他带了她一起拍城中村。如果不是他开始在那儿拍摄,她可能永远也没机会走进去。在城中村,她看到了夏日里在危楼顶上搭了小桌子吃饭的夫妻;在破碎的镜子面前刷牙赶着上工地的民工;用椭圆形的饲料盆洗澡的孩子;镶嵌在废墟之中的一小片土地里长出来的青菜、白萝卜和南瓜。那么多生动的、破碎的、茂盛的、畸形的生活。

她发现他一拿起相机,哪怕只是个手机镜头,就立马变成了只捕猎的动物。他移动的镜头和步伐有一种特别生猛的东西,让她颤栗,让她的心脏悬在喉咙口。

这样看来,在遇见他之前,她最多也就是个学艺术的书呆子。从不曾为图像挨过打,不曾连续大汗淋漓而生了一身的痱子,也不曾和陌生的人们交谈,不曾看城中村里的姑娘害羞地邀请每天去旁边工地上干活儿的泥瓦匠一起打麻将。所以她的那些画也是停留在纸面上的,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东西。

就像在遇见他之前,她也不知道原来接吻可以是这样的,拥抱可以是这样的。她以前也有过男友,可的确是到了二十七岁才真正找到了做别人女朋友的感觉。以前爱情是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是到了他才落实到了身体上。

他们说起摄影的时候,他会故作惊奇地说:“我都不知道我这个小混混竟然还能做艺术。”

“为什么不行?”她为他辩护,比他要气愤和真诚。本来么艺术就不是学校里能教会的。

他那些照片后来又成了启发她画画的东西。她开始试着在照片的基础上画新的图像。我要让你看看画笔能做什么,能怎么重构甚至背叛写实,画出完全不同的感受来,她想。在这过程里他们俩个必不可免地讨论、争执、相互刺激、彼此期待。这融合里的细密与缠绕,说实话,比性还要能够敲击一个人的心。它让性显得只是本能。

而当他离去了以后,这也是让她感到最空洞的地方。他是怎么能丢弃这一切的?

过了一段时间,她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把他的离去向朋友们说出来了。她首先想到了小麦。

小麦是她从小长到大的邻居,单亲家庭长大的。小麦的数学成绩特别好,从小上奥数班,米粒也常抄她的数学作业。到了高中以后,小麦的成绩也不知怎么就黯淡了下去。

后来小麦和她到同一个城市来上了所普通的大学。毕业以后小麦的母亲让她回家乡考公务员,小麦坚决不愿意,自己做起了微商代购。米粒依旧觉得小麦在她面前有种天生的权威,可能是因为小时候抄小麦的数学作业抄多了。

“你准备怎么办?”小麦抱起手臂,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

“所以你和他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也没弄清楚他是怎样一个混账?”

她沉默。

最近几年她觉得小麦其实是个叫人困惑的人,她想不清小麦究竟是这个时代了不起的女性还是其反面。你看,小麦连个正经职业都没有,却就这么把微商给做大了,还租了仓库和店面。找了个未婚夫也是勤勤恳恳为小麦打下手的。

可小麦每天也會在微信朋友圈里放上几十条美女头像来做化妆品和医美的广告,轰炸一样。她到抖音、小红书等其它平台上做营销,那米粒也看不着,可是在微信上,也不能把从小到大的朋友给屏蔽了。有时候小麦还会亲自上阵,刚打了水光针,也就立刻拍了大头照和视频分享到朋友圈。总之时代女性小麦每天花花绿绿的广告贩卖的想法就是女人要宠自己,所以要美容,要追求一模一样青春的脸,女人才有价值。

“乖乖,他每天到哪儿一坐都像个老大一样,多了不起哦,好像多神通广大一样。这种人,也就只有你能受得了。” 好吧,好吧,所有的愤怒都给小麦发出来了。

“实际上呢,不也就是个普通人么?不是也会犯错误么?”

“他犯了什么错?”

“那次我们去景德镇,你不记得了么?他开车的,在路上他一定要去见以前一个朋友,我们这些陌生人也就都陪着去见了。结果到了景德镇,大家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到了酒店,因为超过十二点,预定已经被取消,酒店正在举行一个会议,房间都给当时来参加会议的人订走了。我们就只好从酒店大堂拖了行李出去,再去找其它旅馆。”

“其实你说一句对不起,大家也会原谅你的,”小麦挥舞起手,“可他呢,什么也没说,灰溜溜地带了大家走了出去。其实也根本没得必要那么灰溜溜么,多小一件事情,有什么了不起?好像说句对不起就多伤了他的面子一样。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特别拧巴,特别懦弱。”

“什么叫拧巴?”

“拧巴就是外面看起来好像很高大有男人气概,可是内心特别懦弱。这就是我给拧巴的定义。”小麦以不容被挑战的方式看了她一眼。

“你还记得去年的时候他在美术馆办的摄影展么?我带了几个朋友去看,一进去展厅的地方有对他的作品的简介,旁边还有一张他的照片。我一看,我的乖乖,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人!照片里面他戴了一副眼镜,穿了一件天蓝色的毛衣,特别温和,像个白脸书生一样。他为什么要放这样一张照片呢?为什么要那么害怕别人看到他常日里的脸呢?”

“确实,他平常不戴眼镜……”

“所以这就叫拧巴!”

“我早就知道你们不会长久的!”小麦更有权威了。

“有一次到你们家门口,看到他在楼下的土菜馆门口。那饭店旁的街道上放了两三个鸡笼,里面养了鸡,对吧。我看到他让一条狗在笼子外面去逗鸡。狗一跳,那些鸡就没头没脑地一会儿刷地一下跑到笼子的这边,一会儿跑到那边。他在一旁不停地唆使。我当时就想他不是好人!米粒是在浪费时间和心力。”

“为什么?”

“哎,因为他没有同情心啊。那些鸡在笼子里害怕得没头没脑的,翅膀拍得笼子里全是羽毛。他还在旁边笑。对鸡没有同情心,那对你也不会有。他这么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拿走了你的一块儿心,想到你会怎么难过么?”

“可是他以前做过很多抱不平的事情。就你看到的那条狗,是我们在旅游的时候一家狗肉店门口救下来的,回来以后给邻居养了。”

“可那是你让他救的狗啊。”

“是的。”

“那不就行了么?他要是不救,就在你面前没面子;救了,不就在你眼里更高大了么?”

她沉默。

“陈米粒我告诉你,你根本就不要难过。他离开你肯定是因为有新欢了。你平时查他的手机么?他一定偷过许多瓣儿心,说不定已经玩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她用手摩擦了一下牛仔裤的表面,望着小麦。

救那条狗是他们俩单独去皖北拍摄的时候发生的故事。一路上开车的时候,遇到许多小镇。小镇的中心有一条喧闹拥挤的街道。街道上到处都有热腾腾的喘息与漫天的尘土,到处都有动物的眼睛。被放了血割下头的牛和羊倒挂在钩子上。狗肉烧饼店前面常常有个大笼子,里面放了活狗。后来有一次她路过一家狗肉烧饼店的时候,她看到笼子里坐了一条威风凛凛的大金毛。那时候她实在忍不住了。

最后那条狗是以六百块钱的价格被他们领回去的。一斤肉十块钱,总共六十斤。进店的时候,他们俩是窘迫的,也不知道老板会怎么想,只觉得自己是城里来的入侵者。店老板是个年轻小伙子,反过来也是窘迫的,一边解释自己是在做生意,一边结结巴巴地生起了气。

晚上他们在旅店里给狗洗澡。在浴室里面她弯腰牵着狗,狗脖子上拴的还是店老板给的那一根锈迹斑斑的大粗铁链。他蹲在地上给狗浇上海飞丝。他特别高兴。这是怎样一种高兴呢?两个人身处异乡,在一个熙熙攘攘的象征着尘世的地方偶然救了条生命。很纯洁的一段经历,像佛教故事里才有的。

这个故事要是只停在这儿的话,多好。事实上它还有后面一段,她很少提,因为也不知道是否有必要和任何人去说起它。

那天晚上在狗洗完澡之后,在拍摄时认识的当地家具厂老板请吃饭,两个人不放心把狗单独放在旅馆的房间里,就把它一起带了。吃饭的时候人们很自然地问起了狗的来历。他说是在狗肉店门口救下来的。但是他又立刻指着桌子对面的她加了一句:哎,都是城里来的姑娘要救的,都是这姑娘。

她立刻觉得自己被背叛了。

明明你也是一起去救的,不是么?为什么当这么一帮今后可能永远也不会遇见的人面,不敢承认呢?是怕他们笑你么?怕这帮吃狗肉的、喝白酒的、喘粗气的男人们笑你太善良了,竟然去救一条狗?

所以或许小麦是对的,他是拧巴的。他的离去或许同这拧巴有关。

心既需要小麦,又怕小麦。小麦让它想起了很多以前不愿意去仔细分析的东西,让它觉得自己就像在一个电影院里,屏幕上有一部黑白电影,放映着小麦眼里的他。心开始怀疑,并有了辩驳的冲动。

她想过很多方法怎么帮助心把缺口给补上。

她想过用豆沙,因为颜色相像。可是豆沙的质地不行,太软了,心跳动时产生的温度会不断地融化掉豆沙。

她还想过用巧克力,也是一样的问题。

用任何植物吧,都纤维含量太高了,戳得心疼。

最后想想要么用石膏吧,或者是水泥。

不行,它们都太重了,心承担不了這额外的负荷。

她还有个朋友叫小顾,是她大学时的朋友,学版画的。

大学时有一年暑假她拉了小顾留在学校里画画,小顾也就真的留下来了。画室在教学楼楼顶,每天早晨一推开门,一股扑面而来的闷热。她们打开电风扇,坐在发出沙沙声响的大吊扇底下画画。一个暑假结束,她们俩也说不出在作画上究竟有哪些成长,倒是被大吊扇沙沙的孤独给击溃了。小顾后来去了传媒公司工作,很少再拿画笔。

但是小顾今天是心不在焉的,心情柔和又神情涣散,整个人像是软绵绵地陷在了什么里面。小顾陷在了爱情里。

她们俩即使在一起,小顾也时不时地在微信上忙碌着。进咖啡店了,小顾要发一句“我们进咖啡店啦”;店里有只猫,小顾要拍张照片发过去。与此同时,小顾的男友也在汇报着:“今天有工人来修窗户。”俩人就如此这般来来回回。

米粒当然也经历过这个阶段,那种无时不刻的想念。可是现在米粒失去了爱情以后,她反过头来看小顾,觉得对方生病了,在发烧。烧让小顾的眼睛和面孔上有着从未有过的柔和光芒。烧让小顾在洗手间的时候用手指从米粒的腮红膏盒子里挖了一小块儿往自己脸颊上抹。

米粒骂小顾三心二意,小顾也不回嘴,就是笑。

“小顾,”她说,“小顾……”

小顾后来终于听她说了怎么回事儿。小顾很快哭了出来,扑到她身上来抱着她。

好了,好了,眼泪都给小顾哭出来了,她想。

“他是不是生了病不愿意告诉你,或者有了其它什么事情无法和你说?”小顾问道。

“你的心一定像个黑洞一样吧,一定出了很多血吧。”

她说自己怎么试着用豆沙糊住洞口。

可小顾没有笑,也没能对米粒的幽默与义气产生出欣赏。

“你们那个时候多亲密啊,米粒。” 小顾满脸的惋惜。

“你记得他上次带我们去水库游泳么?他开车开得浑身汗津津的。一会儿拼命加速,目空一切地飞奔;一会儿又很慢悠悠地晃在小路上。那时候我想米粒真厉害,找的男生和我们周围的都不一样,那么野性,有男人味道。誰要是敢欺负你,他光站在那儿就特别威严。你和他在一起以后我还专门想过这个问题,就是要对两个人之间的差距有所超越的才是爱情,太门当户对、太顺利就在一起的了,那都太平淡了,一辈子白活了。”

小顾的手机这个时候响了起来,是男友打来的。他们刚一起买下了一套复式房,正在装修。小顾想把二楼房间的窗户的尺寸扩大一些。工人来看了以后说了许多问题,最好要请小顾去现场。

小顾就这么匆匆走了,留下了一杯未喝完的咖啡。按米粒的脾气,小顾越是沉重,米粒就越想说“我没事儿,我没事儿”,用一个大大咧咧的姿态来把它给化解掉。当然了,那样也就抵消了倾诉的意义。

她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倾诉。她想和小顾解释他们之间的亲密也并不是顷刻之间坠落到无影无踪的,米粒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体会它渐渐的瓦解。

他们搬到一起住以后,她发现他很多时间是用来陪伴络绎不绝的朋友们的。来找他谈什么的都有,从纪实摄影到房市行情到孩子上学或者闹离婚的,从纯粹的吹牛到求助到挖心掏肺的倾吐。而且所有来的人都那么随意,穿着拖鞋就进来坐了,和他一起抽起烟吞云吐雾。不论是家还是公司,都成了关不上门的地方。

她意识到广告公司好像也不是像他说的那样那么不重要,钱也不是那么不重要。

问他,他会解释说都是广告公司的需要。广告公司么总得认识人才能有生意。在一个人情社会里,也总得人来人往才能有依托。

她能理解,也不能理解。做生意么,也确实是人情上的一团乱麻。可是这些人来了也并不仅仅是谈生意,他们好像就是为了他而来的,已经成了习惯。他好像花了许多年培养出了这些门客、这些交情、这种你来我往的状态。他的存在从来都不是自己的,而是在同这些人的心、时间和世界之间打交道的反射。

这些朋友们于是也就像许多许多的第三者一样,插在他们之间。有时候她觉得对他而言,自己也就是他们其中的一个而已,一个和他们可以互换的替代品。

她甚至觉得他们爱他的方式和她是一样的。

有一次,他带了她和几个朋友一起去皖北旅行,他那段时间常在皖北拍农村的人像。也确实每天吃饭都是件头疼的事情,他们都吃不惯那儿的伙食。当时正好是春天,他们发现当地有一种芝麻叶子面。炒过的芝麻叶子大家都没吃过,其它地方也没有,他一下子喜欢上了,每天都要吃。吃到第七天,随行的一个朋友吐了出来,是真的恶心得吐了出来。那既然吃腻了,为什么不能和他商量一下去吃别的什么呢?为什么要这么爱他、怕他?他是个暴君,又是个被宠溺的孩子,需要许多人宠溺的孩子。

他到底哪儿来的魅力呢?

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一起在城中村拍摄,她走在瓦砾里不小心摔了一跤。手背被擦伤了,出了血。他拉起身上那件紫色的T恤衫,说,来,你往我身上擦一擦。

我哪儿可能把流血的手随随便便往你身上蹭呢?她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这亲密简直是不合时宜的,可是它很义气,让你觉得有依赖,带了痞子味儿。

他的朋友们是不是也是因此而喜欢上他的?

他们搬到一起以后,她反而觉得自己在他的那里变轻了。

她开始变得越来越缠人,常常问:“你爱我么?”

他很肯定地给出一个字:爱。不论是他在吃饭的时候、喝水的时候、刷牙的时候,甚至可能在他睡觉的时候,他都能利落地吐出这个字。言简意赅,不给她任何余地去怀疑与挣扎。

她就又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了。

他根本不能理解也不愿面对这个苦恼。他觉得我还睡在你身边,我的牙刷碰着你的牙刷,我的枕巾碰着你的枕巾,你苦恼什么?

当他们在创作上有了共鸣的时候,他依旧很激动。但是他也不愿意失去其它的生活。他每天醒来还继续像个兴冲冲的孩子一样,全世界五花八门的事情和声音都在等着他,他也就奋不顾身地一头扎了进去。

有一次她故意说了伤害人的话,说自己要分手要离开。她恨不得自己的语句像把剪刀一样,能让他的心流血,让他感到痛苦与忏悔。

但是他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就是完全不受威胁。越是威胁他,他越是镇定地抽烟微笑,越是刀枪不入地让你觉得你在无理取闹。

当时在这样的状态里他们还能继续走下去,不是因为她心里还有对过去的回忆,而是因为他们之间还时不时有亲密的时刻。对于这些时刻,她像个孩子拿住糖一样牢牢把它们握在手里。

有一次她把他带回到了家乡。两个人在路上晃悠的时候,经过了她的中学门口。她情不自禁地说起了中学的生活:总是在考试,总是在排名次,重点中学里老师对艺术生的歧视,十五六岁却每天都要穿特别难看的校服,晃荡在一条肥大的蓝色裤子里。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心里好像一点儿也不怀念过去,能说出的都是憎恶。

可是他没有听。他在黑漆漆的小路上跑了起来:“米粒回来了,米粒回来了。”她才明白对他而言,遇见她的中学是一个浪漫的场景。“米粒回来了,米粒回来了”,他对着周围的楼房手舞足蹈地唱了起来。米粒又是谁呢,一个自卑压抑的姑娘?她值得被怀念么?值得被这些学校周围的黑漆漆的老房子们怀念么?

她站在石子小路上,一下子哭了起来。

还有一次他们旅行的时候,晚上在一个县城旅馆里休息。她嫌冷,老板娘就又送了被褥来,是一床大红色的被子,还乡里乡气地镶了金线。他欣喜地用它把她裹起来,喊:“我的新娘子,我的新娘子。”

然后回到家里,又恢复了那个散漫的、充满了各种闲杂身影的、插科打诨的、地面上布满了烟灰和瓜子壳的生活。这种生活里的精神状态与拍摄时的太不一样了。她能非常清晰地看到他对艺术、对生活、以及对她的态度的前前后后的矛盾。

她米粒这颗少了一块儿的心怎么才能把这些矛盾协调在一起想明白呢?

她把自己的咖啡给喝了,把小顾留下的咖啡也喝了几口。走出门,外面下雨了。

关于小顾,心觉得自己也是既害怕又需要。小顧总是让它想起他们在一起经历的浪漫的事情。每次想起那些,心就像给自己洗了个热水澡一样,而且还是用红酒洗的。当然了,站起来擦干身体以后,伤口之处就更疼了。

心觉得小顾让它软弱。虽然小顾唤起的那些,好像也很真实。

在那以后,她这两个朋友会时不时轮番给她打电话。

小麦在电话里问:“有他的消息么?”

“没有。”

“他临走的时候,广告公司怎么样了?”

“还行,就那样儿。”

“他平时和你说钱么?”

“所以你觉得是钱的原因?”

“每对情侣都要面对钱的问题。”

她顿了一顿。

“他说过广告公司有压力。不过他说的那口气对准的是整个行业经历的变化,并不独独是他自己。他说现在给零售业拍广告很难,商家都愿意给主播钱让他们带货,等等。”

“他说的时候,你什么样?”

“我听着,虽然我也不想听。”

“为什么?”

她咬了咬嘴唇。

“我和他刚认识的时候,他从不和我说钱的事情。他让我觉得他的心思都在摄影上,至于这个广告公司么,已经经营了许多年,也会如此经营下去。而且我觉得他有那么多的朋友,过去做生意的起起伏伏也都走下来了。”她为自己辩解着。

米粒当然也是喜欢钱的。要是能挣小麦那么多,就可以出去买套新房子完全用来做画室了,不用像现在这样和他人合租画室。可是她也害怕钱。每次一听到哪个同学在上海已经生龙活虎地买了两套房子了,她就像乌龟一样缩了回去,而且把脑袋自动给关上了。快速的财富积累像一束过于耀眼的光,让她睁不开眼睛。干嘛要陷入这种竞争里呢,差得太远了,可能一辈子都比不过。有多少钱就用多少,不挺好么?

“我是不是也挺懦弱的,小麦?”

小麦没有说话。

“我的确也从来没听他说过什么现金流有困难了,诸如此类的具体事情。”

“他可能也不想说,这么要面子。”小麦说。

她又咬了咬嘴唇,想反驳小麦他们一起说过很多的话很多的过去。她觉得甚至就是因为他的坦诚,他们才走在了一起。

他说过年轻的时候自己怎么打群架、跑路、把前女友的肚子搞大。打架是他最擅长的,曾经一拳头把父亲的鼻梁打断了。

说完了以后他看着她,看她脸上有没有害怕或者恶心。

她想她要是表现出了害怕或者恶心,他可能转身就走了。事实上她也没有,她的心默不吭声地同情着。当一个人把过去的不堪与混账说出来的时候,就好像拿出了一把锋利的刀,把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都移走了。

在坦诚的对面,她的心打起了颤。他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她当时是这么想的。他要牵我的手,我会把手完完全全地给他;要吻我,我也会回过头吻他;要我做些什么,我都会毫不犹豫。要我去农村的话,我就去县城的中学里当美术老师,哪怕去种田种树,也是好的,只要能和他这辈子联结在一起,以前的生活可以粉身碎骨。

她的声音小了下去:“小麦,有些事情我没有和你说过。他一开始做生意的时候,做的是运输矿石煤灰的生意。那种生意是要靠超载才能赚钱的,每辆车要拼命地压货。你在报纸上有时候能看到超载的大卡车翻车,对么?就是因为这个。结果他也不了解,货物压得不够多,最后基本没有赚到钱。他的一个朋友让他只付司机一半的工资,他也就这么办了。你看小麦,这是多污浊的事,他也和我说了。”

“你当时怎么想的?”

“我并不舒服,觉得他自私。可是我爱他,也就尽力不愿意去多想,没有为难他,毕竟都是过去的事情。”

心叹了一口气,它意识到它有欺骗自己的时候、不愿意睁开眼的时候。

小顾在电话另一头问:“有他的消息么?”

“没有。”

“那你还好么,米粒?”

“我画不出画了,小顾。”

“什么?”

“我画不出画来了,小顾。我看了最近画的,都不喜欢,最后直接扔掉了。”她吸了口气。

“怎么了?”

“我不知道什么是值得画的,什么是有意义的。一个人画起来的时候总是在否定这个否定那个。我很烦恼,小顾。也就只能和你说说。”

“都是因为他走了么?”

“和他一起画画的时候,心是蓬勃的,什么也不怕,什么都愿意尝试。现在没有了他的眼睛,我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一样。”

她停了停。

“我是不是太软弱了,小顾?”

“米粒,我要是你,我也会这样的。”

“小顾,你知道么,”她的声音小了下去,“和他在一起到了后来,我觉得我画画好像也不纯粹了。都是他那些朋友,来来往往没个停。他们走了以后我就拼命拉着他画画、说画、为各种摄影比赛投稿。我这么做也是为了能够争夺他的注意力。那个状态虽然是热烈的,可也很疲惫焦灼。”

“现在想想,那时候我有感觉的,自己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可是一想到会失去,就更加努力,它也就更脆弱。所以这是不是也是挺病态的?”

小顾没有说话。

“你知道有一个塞尔维亚的女艺术家叫做莫维奇么?做行为艺术的?”小顾问。

“是啊,多美的一个女人。”

“她早期那些很震撼的作品,都是和尤里一起做的。尤里是她曾经的爱人。”

“我知道。前两年莫维奇在纽约做的那个无声的‘凝视’的展出,随便谁都可以坐到她对面去望着她。后来尤里也来了,两个人已经分开那么多年了,彼此无声的面孔上还是那么相爱,让你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可是,你知道么,他们八十年代的时候到中国来,当时两个人准备分别从长城东西徒步行走过几个省份,然后在长城上相聚。结果尤里在路上和他的翻译有了暧昧,甚至让女孩怀了孕。”

“这是他们分开的原因么?”

“你知道他们本来准备把这一段在中国的行走命名成什么吗?”

“不知道。”

“叫作‘爱’。”

“哈哈哈。”她笑了起来。

“那么深的感情,那么轻易就背叛了对方。这就是爱吧,米粒。”

夏末的时候,她回到家乡看了一趟父亲。

她的家乡在沿江的一个小城。母亲已经去世两年了,父亲在政府里工作,也快要退休了。

父亲年轻的时候写过诗。她小的时候说起父亲这个诗人头衔是不假思索的。上了中学,有一次语文老师让她在一个联欢晚会上朗诵父亲的诗。这是她第一次仔细读父亲的诗,这才发现那字里行间伟岸而澎湃地看待世界的目光和她自己的内心之间是非常遥远的。后来她是硬着头皮朗诵的,用了特别端庄华丽的腔调,都是给老师听的。

回到座位上,她满脸通红地感到自己和父亲之间的遥远。

这遥远也是因为父亲很少参与她的生活。家里面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由母亲所组织的。家庭这个琐碎真实的东西好像只属于她们母女,而父亲是自愿流放在它之外的。

母亲和父亲吵了一辈子。母亲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在谈恋爱的时候把她当成理想化的炽热的恋人,结了婚以后却这么游离,对家里的事情没有兴趣,不仅在感情上是疏忽的,而且也没有兴趣用社会关系为家里谋福利。母亲抱怨自己辛苦地支撑起一个家庭。

他们争吵的时候还会提及她出生以后的那几年,因为她没日没夜地啼哭,成天缠着大人关注吃喝拉撒睡的生活,父亲完全写不了诗。这样想想,家庭(包括母亲和她)、诗歌,还有父亲,构成的其实是一个三角形。

父母吵完了以后,两个人又继续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

吵着吵着,她也就长大了。

可是现在母亲去世了。她和父亲就像一棵大树的根部,许多年来习惯了枝叶的遮掩,现在却突然裸露在了外面。

到了家,她和父亲都是既拘束又平静。父亲下班后常坐在阳台的茶几与竹椅子上看手机或者读书。吃饭的时候两个人抢着做饭,彼此都想证明即使在母亲走了以后他们也可以自己独立生活,能做一桌子的菜。

每天晚饭以后,他们会一起去家门口的公园里围湖溜一圈。

在一个个闷热的傍晚,她和父亲一起穿行在穿了背心、摇了扇子的老人、孩子和狗的中间。走到一个广场上,父亲大手一挥说,你看,小城人民的生活多好,多热闹。

父亲所指的广场上,每棵树下面都安了不断变动着颜色的灯光,从紫到蓝到绿。人们就在这变幻的灯光里跳着交谊舞,地上的大喇叭里放出缠绵的邓丽君的歌声。到了广场的背面,又变成了另一群跳舞的人。这一群是些上了年纪的人们,穿了一模一样的宽大的红色T恤衫,充满了使命感地蹦跳扭动。

这就是父亲口里亲密的“小城生活”,它把彼此竞争的广场舞、无动于衷地穿过或者兴致勃勃地观看的路人、到处一片蓝蓝绿绿的灯光、在灯光上空飞舞的快乐的小虫、灯的塑料胶带在高温里发出的刺鼻的味道、还有把每个人紧紧笼罩住的炎热、以及热得粘在了身上的衣服汇集到了一起。

当然了,父亲这话里又有着要特地展示给她看的意思,展示给大城市里回来的眼睛。所以回头仔细想想,那个大手一挥的姿势后面其实又是隐藏着些不自信的。

他们两个人散步的时候,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她和父亲保持着平静的距离。

她想起刚上大学的那一年,父亲来省城出了两三趟差,都专门来学校带她出去吃顿饭。父亲很摆谱,好像很宠她一样,说学校的伙食一定不好,我带你去外贸饭店顶上吃旋转自助餐。

后来母亲说父亲在省城有一个情人。那个女人去了美国,临行前问父亲愿不愿意跟随她一起,父亲拒绝了。

她第一个反应是说不定父亲当时来省城是来看这个情人,顺便再来学校看她一下。立马她又觉得这故事是母亲编出来的,母亲充满想象力的猜忌真叫人头疼。

现在她想想,这故事也可能是真的。父亲的背影像谜一样。

父亲坐在阳台的小竹椅上,点燃了一支烟。

她望着父亲。父亲一直烟不离手,香烟是定义了父亲的东西。父亲抽烟的动作与表情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闭着眼猛吸一口,向空中吐出来,仰着头,很沉醉。

在那个时刻里,她突然想起了他抽起烟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模样。若隐若现的烟圈在空中升起来,烟圈下面的面孔上露出沉醉、超然、与傲慢。

那一刻她走神了。慢慢吞吞升起来又散去的烟让她感到了一阵跨越时空的亲密以及愤怒。

她意识到母亲去世了以后,她就变成了母亲,承担着由这烟圈带来的漠然的距离。

小时候她同学们在家里挨父亲的打,长大了以后在父亲的安排下找工作组建家庭。她和父亲之间好像从来没有这样有血有肉的联系。她和父亲从来不谈任何涉及到心上的事情。一旦说起了任何真实的不堪,两个人就好像同时穿上了紧得透不过气的衣服,不知道该怎么呼吸动弹。从小到大,她的确没有挨过父亲的打,可是她也不曾讓父亲愤怒过,不曾让他哭过、怜悯过、不堪过。

画是她和父亲为数不多的联系。

小时候她碰巧画得不错,就坚持了下来。上了大学以后很勤奋过一段时间,因为看得多了,兴冲冲地浑身是模仿的劲头,被这个画家影响、被那个流派影响。回过头想想,她究竟画得好么?她画的这个东西能算作艺术么?她还应该继续下去么?多数和她一起毕业的同学都最终都停下了画画,到公司里、政府里找着了更实际的出路。

父亲看到的是最终呈现在画板上的一瞥。每次她把画好的画拍照发给父亲,父亲会回复一个赞赏的大拇指。她不曾和父亲说过画画过程中那种奋力又常常充满了自我怀疑的感受。她也很害怕说起自我怀疑,那种无时无刻像壳子一样的背负。

可是在外面吃饭的时候,父亲会很自豪地和人们说她参加了哪个哪个展览了,那份抽着烟、仰着头的自豪。那时候她觉得画画是个符号,父亲会偶尔望望这个符号,玩味一下。

或许她就是从父亲不曾给予的空白里来依恋男友的?临走的时候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闪动了一下。闪动的时候,她心里的洞好像又多了另一份重量。

秋天开始的时候,一个朋友给她看一个抖音的视频,竟然是拍他的。

不到一年,他已经改行成了抖音上的小网红,身份是一个摩托车车行的老板。

她想了想,这简直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最幽默的东西。一个在生活里消失的人,却无时不刻地活在手机屏幕上,把一举一动都放在人们的眼底下,吃面、遛狗、睡觉、打游戏、卖摩托车、给人换轮胎。

她想仔细地看看他。

每一样东西都是透着她熟悉的影子的:他的身影是熟悉的,虽然皮肤上的毛孔好像细腻了不少,应该是美颜灯的缘故;还有他那些作为角色而在视频出现的朋友们也是真实的;他的车、衣服、街道上的声音、场景里的感受都是真实的。

可是每一个视频里的故事都是假的。或许也不应当用“假”来形容,但它是在表演,是学了抖音上面其它视频的套路和语言来引人发笑。

在一个视频之中,他面试了一溜女孩做女友,都是些年轻苗条在美颜灯下面有着白脸红唇的美女形象,结果他出乎意料地搂住了一个大胖子女孩。下一个视频里,他一次又一次地往自己的脸上扣西瓜皮,脸上汁水横流。把自己捉弄完了,镜头又去捉弄了一个在他店里算不清楚账的小伙子。这小伙儿神情严肃地抱怨了半天,最后却不加解释地多付了三百块钱。

她随手翻了翻其它的视频,也差不多如出一轍。一个看上去年轻漂亮的农村姑娘,却特别喜欢弄了些生猛野蛮、稀奇古怪的东西吃。在一个视频里她吃的是猪头,下一个是牛头,再下一个可能是羊头,没准以后也会有马头、狗头、骆驼头。把猪头退了毛放在院子里一个大锅里煮,放上一堆生姜、生抽、老抽、辣椒、花椒、八角,煮熟了捞出来拆了,然后大口大口地吃下去。

看到最后,她觉得身心脑海里模糊的一片,无法真正回忆或者复述什么。一个个视频好像是为了烧火锅而准备好的配菜,投入了抖音之中就一片片不可避免地染上了它漂浮着红油的语言,每一口都是一模一样的刺激辛辣。

可是她的身体深深地记住了看抖音时的状态。好像有一只大手猛地一下抓住了她的脑垂体。每个视频差不多有十五秒钟那么长吧,脑垂体于是也就每十五秒钟分泌出一阵多巴胺激素。形成惯性了,注意力就像被绑架在一辆高速运转停不下来的列车上。已经不知道为什么要看下去了,可是还在看,还在笑。

手机放了下来很久以后,心才跳回到了胸腔里。

她其实希望他就这么消失了,谁也找不到他,留下个谜。

她想起村上春树写过一个故事,说有一个女人在德国旅游的时候,走进一家店里想给丈夫买一条背带短裤。店主和她说他们卖短裤都是给人们量好了大小以后才做。女人就坐在店门口看经过的人,后来找了一个身材相似的德国人请店主量了尺寸。在量尺寸的过程中,也就是那三十分钟左右吧,女人决定离婚。她的女儿永远觉得母亲是因为一条背带短裤而离开了父亲。

村上的故事总好像是在用很多荒诞的壳子来写人生里无法言述的脆弱的东西。她只是从来没想过自己的经历会同村上小说里的那些虚构出来的壳子有了偶合。

她打电话给小顾。

“我无法理解,我无法理解……”小顾在手机那一头喃喃地说。

“哦,对了,米粒,我忘了和你说我前两天还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他小的时候有残疾,手指上长出的不是指甲而是一片片的绿色的树叶。他在学校里常常打架,因为他指甲上的绿叶子。他后来去做了手术,把自己的绿叶子都摘掉了。我记得他的指甲盖变成了一片片银色的金属,一闪一闪的。你们在一起,你特别快乐特别骄傲。真的,我从来没见你那么快乐过。你拉了他在我们之间走来走去,你还穿了一条红色的露背连衣裙,剃了个光头。我一醒来,就想我要把这个梦去告诉米粒。”

她沉默。

“其实也没什么。真的想一想,好像也不值得那么难过。”她说。

她又去了一次小麦的店里。店里面是乱七八糟的,各种化妆品、保健品从架子上、地上堆到了粉蓝色的沙发上。秋天下雨,外面是阴湿的所以也不怎么开门,店里于是也残存着每日点的外卖的味道。小麦坐在那儿,对着她的手机。

“我带你去他的粉丝那里黑他。黑他还不容易?这些什么网红是最不要脸的,现实里都不是东西。”小麦又抱起了手,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

“一天到晚听你说摄影画画,结果他转过身去弄了个这么低俗的东西?”“低俗”这个评语竟然是每天在微信上发洗面奶广告的小麦所给出来的。

“陈米粒,我告诉你,你永远都别去找他,不要有任何一丝幻想。”

“我很难过,小麦。我从来没想过这一辈子不论做什么就都和他没有联系了。你想过么?假如我们有一天再也不说话了,我路过你这个店就像看到了心上的洞一样,你什么感受?”

小麦收敛了一些。

过了一会儿,小麦又用冷冷的声调说:“你要知道,这世界上茫茫人海里可能有许多人心上面都有洞。所以你也不要以为自己有多特殊,不要那么了不起地委屈与难过。你看不见那些人心上的洞,他们也不让你看见。许多人也就顶着心上的孔过了一辈子。”

十一

秋天结束之前,她又踏上了回家乡去看望父亲的高铁。

在高铁上,她注视着苏南高铁沿线的景象。田地断断续续的,流动在断断续续的凝视里。割裂田地的要么是一座高架桥,要么是一个墙上写满了标语收购加工旧轮胎的小工厂,要么是一排水泥大厦居民楼。

她想起了他。自从发现他去拍抖音之后,她反而觉得他好像变真实了,很荒唐,但似乎也没那么卑鄙,不值得她像以前那么害怕。

她依旧没有开始画画,但是她做了一批视频,的确是受他的抖音启发而做出来的。她基本没做什么改动,就是把拍摄的时间拉长了,用长镜头去拍摄同样的表演。什么一个男人面无表情地拒绝一个又一个的女人啦,一个女人面无表情地杀一条鱼啦,等等。她觉得它们一点儿也不低俗,反倒有了行为艺术的效果,因为它们可以叫人审视生活里的荒诞,可以叫人震惊、甚至感伤。

在这个过程中她做得挺快乐,很久没有这么流畅的感受了,虽然也不知道有没有策展人会对它们感兴趣,最终能不能展出。

结果做完了以后,她第一个想发送的人又是他,因为她知道他能理解这个好在哪儿,甚至会笑出声。

此刻她想起他,突然间觉得分别这么久了,他好像已经裂成了一地静静的碎片。和不同的人说起来,在不同的时间想起他,捡起的都是不同的碎片。对着阳光看看,能看到碎片上的脉络纹路。可是不论怎么试着把它们拼起来,再也拼不出同一个完整的人了。

关于她的心么,她曾经想过心上的孔会长出一根草、一枝花。现在想想,可能也长不出什么草和花,洞可能会一直在那儿。心依旧是被这个洞所割裂的,可是也习惯了。就像窗户外面,田地被杂草占有,杂草被废弃的钢铁占有,钢铁又被铁锈所占有,她的心同这个洞彼此依附、占有。

(责任编辑:王建淳)

严澄,女,美国南卡罗来纳大学副教授,主要教授文化批评与媒体解析的课程,现居美国。有小说、散文见于各文学期刊,有作品被选刊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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