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火不成烟
2021-09-26李敏锐
一
四月底便开始穿短袖,之后几个月是不间断的炙烤,本以为捱到重阳会歇口气,哪晓得炎热高温可以持续至十一月底!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地人要喝凉茶,没有被冻过的地方,湿热格外嚣张,必须用一些苦味的中药来压制—她是湖南人,戒不掉辣,刚来广州时,嫌着肠粉寡味,得蘸着辣椒才能下咽。这种饮食偏好让扁桃体隔三差五地发炎,中药西药通通灌下依然不见好转。第二年,有了经验,不敢顿顿吃辣,学着当地人喝祛湿汤水,这才回过神来。
她还在念书。学校后门隔着食街,赶在后门关闭前赶紧买单,几个人快步往学校走去。她宿舍离后门最近,在路口又与同学讲了一些话,磨蹭好一会儿才转身。刚下完一场雨,她没看清路上的积水,一脚踏进去,半边鞋湿透透。火气上来,竟然开口骂了一句脏话,却不想被前头推单车的人听见,回头望了她一眼,她立刻收声,勾着头从他身边擦过去。
又过了几日,那人居然来找她,问她是不是认识谁谁,她晓得是借口,但也应付他几句,后又约着去后门那条食街喝糖水,来回几次便熟络起来。他叫章屿,在人类学系念博士,他也问到了她的名字—朱烟。
“好奇怪,怎么会有人用‘烟’做名字?寓意不好,虚无缥缈,没有根。”
“这有什么奇怪的,名字就是一个符号,你不是人类学博士吗?这个都不懂。”
“家里人随口取?”
“哎,怎么还追问起来了,是在对我做访谈吗?”不想再答他,大概是因为章屿那句“随口取的”是真实答案,她有些逃避。总之她并不看好两个人持续发展的可能性。又约过几次会,章屿便与导师出去做田野调查,一走就是几个月,中途他给朱烟打电话,询问她能不能做自己的女朋友。
那晚她正站在宿舍楼门口,手機已经被她握得有些发烫。身后是一排开花了的石楠树,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半小时后,她答:“应该是可以的。”
“你是在犹豫?”
“我没有。”
“那为什么要加‘应该’二字。”
“章屿,你不要老是用一种访谈的语气和我讲话。”她又开始恼怒,但是章屿总会在对话进入争执高峰时悄然撤退,让她的恼怒无处发泄。似乎已是一种常态。
既然答应做人家的女友,便想去看他。粤西的一个县城,大巴车颠簸了五六个钟头,她始终把背包放在胸前,不敢把头靠在车椅上,担心自己睡过去。窗外太阳火焰焰的,成片成片的芭蕉树,枝叶浓密。接近傍晚才到达目的地,章屿来接她,戴着一顶当地人干活时的草帽,白色的T恤发黄,牛仔裤卷至膝盖,脚上夹着一双人字拖。
她笑他:“挖煤的。”
“田野调查是这样的。”接过她的包,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揽住她,像是相处很久的恋人。最开始时朱烟还是有点躲,但也晓得来都来了,肯定会发生点什么,索性主动把手递过去让他牵。章屿先是询问朱烟要不要跟他同学一块吃晚饭,吃完饭可以直接走去海边,有灯塔有沙滩,晚上还可以看到月亮。她没有拒绝,顺着章屿的意思继续下去。
晚上两个人睡在县里的招待所里,房间里的吊扇运作时会发出巨大的咯吱声,她的视线无法移动,只能死死盯着这顶吊扇。两个人贴得很紧,最后章屿抱紧她,汗哒哒的,还带着麻痹的刺痛。这是后半夜的事了。
现在看来,还是太草率,她连人类学到底是研究什么的都不太了解,从这种意义上讲,她不了解章屿。章屿后来与学生讲课时说:“恋爱时,男女双方自觉运用各种表演策略,掩饰缺点,放大优点,迎合对方,令对方看到一个符合预期但不是真实的伴侣。随着时间推移,表演成分减弱,真实浮出水面。”所以她与章屿分开也在意料之中。毕业时手忙脚乱,她欲报考公务员,后又改主意,面试了几家外企通通被拒,越发沮丧,她虽不至于自卑,但也晓得自己专业的劣势,章屿劝她可以考虑一下学校,也曾讲过“小学老师也挺好的”之类的话,她却觉得章屿不懂她的苦衷,越发不想与他沟通。等到六月,之前投过简历的一家银行意外来了消息,她毫不犹豫签下合同。第二年,章屿留校做了老师。
原以为银行上班朝九晚五,去到后才发现前台是五点下班,后台却可以持续至晚上十点。她被分到对公业务部门,白日出门见客户,或者客户上门,晚上才能伏在电脑前处理报表之类的细碎事。那时两人已经租房同居,章屿数个电话打过去都未接听,等到凌晨一点,她拎着包摇摇晃晃地走回家,一身的酒气。每个礼拜总有几日要与客户吃饭饮酒,她本来长得就漂亮,细腰盈盈一握,男人不放心是理所应当,她却觉得章屿阻碍她职业发展,吵了好长一段日子,裂缝越来越大。顾不上修补了。
二
章屿讲得对极了,她的确是没有根。
父亲去世后,她便过继给了叔叔。倒是知道还有一个母亲在广州打工,隔三差五会寄一些钱回来。收到钱那日,婶婶便是一副笑脸,若是三四个月没有收到汇钱,少不了要找些事来训斥她。她与母亲关系就系在那一笔笔的汇款上,尽管二人相处的日子不多,但因这层关系,她执意认为自己以后也是要去广州的。
他们讲,朱烟妈在广州给人当小老婆。
起初朱烟不信,被人讲多了,思想也跟着变化。过继给叔叔后,第一次见到她母亲赵芸虹是在学校宿舍楼下,四十多岁的女人,黑色V领紧身毛衣下面套了一条劣质短皮裤,脚上踩着一双亮眼的红漆高跟鞋。赵芸虹从包里抽两张一百块塞她手里。
“崽呀,等姆妈把房子搞好了,你周末就住过去,姆妈煮饭给你吃。”
她“嗯”了一声,眼神落到赵芸虹脖子处。赵芸虹光顾着把粉抹脸上,忘了抹脖子,颈纹像黑色的虫,爬在发黄的脖子上。
拿了钱,又讲了几句,赵芸虹急着要走,走之前把自己电话号码给了朱烟,又叮嘱,倘若没有重要事情就不要给她打电话。后来朱烟才晓得,赵芸虹的确是在与王四海纠缠在一起。不是小老婆,但也不怎么光彩。
王四海痛风,住院出来右脚就瘸了,中介前前后后给王四海找了七个住家阿姨,跑了五个,剩下的两个倒是愿意做事,只是不知为何王四海瞧不上,给辞退了。若不是赵芸虹打牌输钱,她也不至于会来这个老头家做事。进来第一天,就晓得为什么那些阿姨会跑,王四海喜欢让阿姨给他洗澡!
王四海喊她:“小赵,过来扶我一下,我要去冲凉。”赵芸虹就走了过来,王四海已经脱得一丝不挂,发灰的老皮像一层雨衣耷拉在骨架上。又讲:“小赵,我扶着你的手哇。”王四海握住赵芸虹的手腕,关节处狰狞。赵芸虹权当没看见那一身皱褶,麻利地给王四海浑身抹上沐浴露。手指从他身上滑下,隔着一层泡沫,碰到软塌处,也不避讳。两个人有了第一回,便有第二回。过了些日子,王四海喊她和自己睡一张床,说是一个人睡阴冷。
朱烟只觉得王四海这个老头不要脸,六十多岁的人了,还要和四十多的女人睡一起,也不怕刺激过头心脏病发作死在床上。赵芸虹却不觉得,反倒认为是自己走运。她把原先的出租屋退掉,彻底搬进王四海家,到处以王师奶自居。王四海也不否认,悄悄叮嘱楼下租客,租金不能给赵芸虹只能给他。什么意思?还能什么意思,一个月给赵芸虹4000块钱,买菜洗衣做饭,多一分也不会给的。
这不是保姆是什么?
同乡来找赵芸虹,赵芸虹穿着绵绸睡衣下楼,喊人家坐一坐,同乡不敢上去,赵芸虹却大方,拉着人家的手上楼,恰好楼上租客下楼往外走,乜斜眼看她,同乡也是做阿姨的,察言观色一把好手,自然晓得这眼神里的含义,回来就跟人讲:“赵芸虹臭不要脸,给人家做小老婆!”都是背地讲,不敢当着朱烟面,婶婶却不避嫌,朱烟过年回家,她急忙开口问:“我说,你去过你姆妈家冇?”
“冇。”
“这就奇了怪了,她怎么也不喊你去家里坐坐?搞不好啊,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婶婶撇了一下嘴,看电视的叔叔立刻瞟了一眼,示意她不要讲了。
“你看我做什么啊,这又不是我讲的,别个都在讲,你妹子在广州给人当小老婆。”
“别个讲你就信啊,别个还讲虹妹在广州住别墅,你怎么不信?”叔叔伸长脖子骂道。婶婶却不高兴,朱烟是她亲手带大,她在朱烟面前讲话怎么还要遮遮挡挡?反倒怪起男人在朱烟面前煞她面子。一来二去,朱烟越发不想回老家了。
不回去总要找一个理由,赵芸虹那里肯定是待不得的。朱烟以为章屿会喊她一起回北方过年,章屿一直没有没开这个口,再加上因为朱烟工作应酬的事,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恰好那时章屿在申请一个国家项目,时间赶得很,他索性搬回学校宿舍住,原意是想两个人冷静下来,朱烟却以为章屿起了分手之念。赌气因素也是有的,周末同事喊她聚餐,她立刻答应下来。
三
倒也可以不来。
原本说好四个人吃饭,两男两女,偏偏其中一女临时有事来不了,两男一女的组合缺乏平衡性,便拖来朱烟。
她在这个聚会上认识了庄槐。
那日同事迟到,让朱烟先去餐厅。吃饭的地点订在海印桥下的炳胜,她不识路,在公交车站附近兜兜绕绕,去到时迟了半小时。只见桌前坐了一个穿着深蓝色毛衣的男人,勾着头正在翻看手机新闻。犹豫片刻,轻喊他一声:“你好,请问你是宋钧的朋友吗?”
“是的。”抬起头。眉眼舒朗,不是广东人的长相。
“我是宋钧的同事,我叫朱烟。”她小心翼翼地拉开对面的椅子,待到坐定,才继续讲,“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没关系。”庄槐这才看清朱烟这张脸。
“宋钧说让我们先点菜。”
“那也可以,这边上菜有点慢。”
庄槐打开菜牌,其实他来过炳胜很多次,哪道菜正哪道菜味欠,了如指掌。他本来就是做餐饮的,这些年陆续开了几家川菜馆,都说广州人不吃辣,但他家的川菜馆生意奇好,最旺的那家店周六晚上可以翻三轮台。钱倒是赚了不少,这次饭局是他请客。
“你有什么忌口吗?”又问。
“不吃白切鸡。”
“怕鸡肉带血是吧。”他附和。他说自己也不爱吃白切鸡,来广州十来年,什么食物都能接受,就是没法接受白切鸡,白花花的雞肉里渗着血丝,着实让人下不了筷子。当地人却好这口。
她“嗯”了一声,啄了一口玉米汁,嘴角浮起点点泡沫,拿手背揩了一下。不显得粗鲁,倒是有些天真了。菜点完了,庄槐突然发觉没有跟朱烟介绍自己,本想等她开口询问,却意识到她似乎没这门心思。有些失落,但又激起他想与她讲话的欲望。杯里玉米汁空出大半,问她要不要再来一杯。他料到她会拒绝。她不是一个浮夸的女人,指甲修剪干净整洁,不似那些女人,十个手指甲涂得五颜六色。他比较满意。
点完菜,又等了半个钟,剩下两个人才匆匆赶来,四个人一阵寒暄,待到下筷时早已过了八点。饥肠辘辘,恰好这时服务生端上黄鳝煲仔饭。黄鳝起骨拆肉,骨头拿去熬汤,熬好的汤和当地丝苗米一起放入煲仔里焖;再来,肉与各种佐料佐菜炒香,放进煮熟的煲仔饭中,撒上葱、香菜,开盖时搅匀饭与菜。每一口都是食物香。
庄槐讲,其实最好吃的黄鳝煲仔饭在荔湾,坐地铁到西门口站,沿着人民路一直走,经过回民酒店,那一条街好多老字号餐厅,随便一家煲仔饭都禁得起味蕾的推敲。朱烟好奇:“你怎么知道的?”庄槐讲话字正腔圆,朱烟以为他是北方人。
“我爸妈都是浙江人,十五岁时来了广州,算是半个广州人。”
“不算啦,要过了三代才算是广州人。”朱烟掏出章屿的话来应答。
“为什么要过三代?”
“移民的规律,人类学家讲的。”
“你还懂人类学呀。”庄槐笑了起来,朱烟却心虚,找了一个话题岔开。她与章屿已数日未讲话,章屿一门心思扑到他的项目上,若是可以申请成功,他便可拿到副教授职称,朱烟也晓得这点,索性不去联系他,自娱自乐。两个人的局面有些类似分手,但还未真正分开,多少还是有些避讳。
吃完饭,宋钧与另外一个女人沿着江边去散步,撇下她与庄槐。江风沿着领子口往里钻,把从餐厅里带来的暖气吹散。缩着脖子,鼻尖有些发红。庄槐讲,太晚了,这里不好打车,我开车送你吧。
的确是有些晚,便告诉他,她住在客村附近。
“你没住在银行宿舍?”
“没有,和同学租了一间房子。”
“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半开玩笑问着。弄得她不好意思,半低着下巴,露出一截白皙脖颈。庄槐也不执着她的答案,喊她等一会儿,他去开车。车停在对面停车场,八块钱一小时,餐厅附近要十块钱。他不缺这两块钱,但不想给人无端赚去。车是开了十年的沃尔沃老款,保养得当,和他这个人一样。
客村立交也不远,沿着滨江东路往前开,再沿着下渡路拐上去,绕去新港路就到了。
“我听宋钧说你开了好几家川菜馆。”难得她主动讲话。
“赚钱买卖罢了,改天你有空,去店里坐坐,我请你吃饭。”
“应该很贵吧。”
“还行,贵的是粤菜,川菜湘菜都是以小炒为主,价格上不去的。”实话实说,粤菜里随便一只烧鹅价格便可过百,更别提那些昂贵的海鲜。
“那你还开川菜?”朱烟半扬着一张脸,倒是认真了。
见她较真,更加欢喜,只好自嘲,说是没本钱,只能开这种小店赚些薄利。朱烟这回听出来,晓得他在谦虚,忍不住笑了出声。眼看就要拐出下渡路,这才又想起章屿这个人。
“我就在这里下吧。”
“怎么啦?”
“我还想去买点东西。”咬了一下嘴唇,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就在这里下吧。”重复一遍。
庄槐“哦”了一声,悟出她语气里的意思。
“我能加你的微信吗?”踩住刹车,红灯亮了,不想这个故事就这么结束。他不是没有故事,有些故事很长,有些故事很短,前些年还会心起涟漪,这些年看感情看得也淡了,没缘分就是没缘分,怨不得谁,但这一次他来了心意。
四
来了心意,就得行动。
虽然谈不上一个向左走,一个向右走,但类似七八。章屿比较霸道,本来他就是老师,习惯将自己的思想灌输下去,对方只能按照他的逻辑思路走下去,考试才能顺利过关,否则就会面临重修或者退学。庄槐就相反,他是开餐厅的,他得让进来的客人满意,客人不满意的地方必须马上修正。后者更适合追求女人。恰逢那时太古汇开业,三层楼上,两层楼下,LV、香奈儿、爱马仕一线奢侈品牌坐镇门口,引得女人好奇往里钻,买不起看一眼也是满足。庄槐时常带朱烟去里头逛。三楼的德国餐厅门口摆着一个一人高的啤酒桶,各种口味的香肠配着腌制好的黄瓜,一口香肠一口冻啤酒,非常解馋。庄槐是城中小富,追女人大方,哄得朱烟喜笑颜开,没几日俩人就开始拖手。朱烟手腕上戴着庄槐在太古汇一楼买的手链。
还是得承认,喜欢与爱是两码事。喜欢是平视,爱是仰视,朱烟没有办法去仰视庄槐。她视同庄槐为同类,都是因父母在广州,他们才过来觅地生长,期望自己根叶茂盛,可抓住更多的土壤与水分。这种生长携带着一种偏激,自己是没法发现的,唯有照镜子才能发现端倪。
那日,俩人又约去吃饭,庄槐特意订了包间,想着环境私密,适合俩人贴身耳语,无奈服务生搞错包间,将庄槐预订的包间给了他人。偏偏那日餐厅生意火爆,连大堂都没有空位,经理给庄槐道歉,并允诺下次过来整单打八折,庄槐却来了火气,改口用粤语斥骂经理。朱烟扯了一下庄槐的衣角:“算了,我们换一家吧。”
“你别管,他们这种人最势利眼,估计接电话时听我讲普通话,以为我是外地人,故意糊弄我!”庄槐的音量继续抬高。粤语本来就喜欢用拖音,骂人时一句连着一句,再配上手指动作,仿佛在唱一出乡间戏。有些滑稽。朱烟面红耳赤,不想与庄槐靠近,但两个人本来就是一起过来的,看热闹的人也当这两人是一对,指指点点,朱烟越发难堪,继续劝说了几句,庄槐这才火气消停。俩人从餐厅里往外走,庄槐还在愤愤,朱烟却失了大半兴致,不由自主地想起章屿。
作为一个人类学老师,所有人类行为都在章屿研究范畴内,他在课堂与学生讲:“你们会发现打工仔,雖然已经来了广州很多年,甚至有一些人还学会了讲粤语, 但是他们在城中村里复制着他们原有的生活习惯和文化模式,交往圈子限于亲戚、老乡、同事等亲缘、地缘、业缘关系, 社会交往相对封闭,其实这是就是一种社会身份认同,他们并不认为自己是广州人。”
“老师,如果一个打工妹与本地人结婚,她会认为自己是广州人吗?”有学生提问。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呀。”章屿从讲台上走下来,倚靠在第一排的课桌上,用食指在空中划了一个圆,“社会认同理论认为, 一个人的社会群体成员身份和群体类别是一个人自我概念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种认同感来源于群体内部和相关外群体的比较,所以—”
提问的学生微微伸长脖子。
“我们需要田野调查,需要亲自去观察、去询问,不要用你的想法代替她的想法,要学会追问,直到追问到出乎意料的结果。比如,婚后是谁管钱,丈夫对她称呼以及婆家对她的接纳程度等等……你们要学会和打工妹交朋友。”章屿耸耸肩膀,算是给了答案。
学生们笑了起来,章屿的课堂向来有趣。或者说,人类学本来就是一门有趣的学科,它虽然尽可能地呈现客观,但是又总是充满了主观色调。章屿愿意承认这一点,朱烟也愿意同他讲所见所闻,当她与章屿倾述时,其实也是她在向章屿求助,希望获得章屿在思想上的指点,若是从这个角度来看,她是依赖章屿的。但不能同庄槐倾述,再加上那日见他骂人,晓得这人之前是戴着面具与自己交往。人人都会掩饰,朱烟也会,她掩饰自己的母亲—赵芸虹。她才不会把赵芸虹介绍给庄槐认识。
但自己和母亲总是会有往来。赵芸虹给她打电话,说是被王四海的大儿子打了。电话里赵芸虹哭天抢地。。庄槐问,这是谁呀?只能如实答:“我妈出了点事,我得去看看她。”
五
的士进不去,只能停在路口,城中村的路窄得很,两边还要摆上菜摊,再加上下了几日的雨,地面泥泞,更加不好走。朱烟看了一眼左右两边的裤脚,沾了不少泥点,眉间微蹙……在一家熟食店门口停了下来,要了半只手撕鸡,又在菜摊上买了两把生菜,一并拎了上楼。
楼紧挨着,本地人喊这种楼房叫“握手楼”,这个词很形象,窗户一打开,左右隔壁可以握住手。房东住楼上,下面几层租出去。几百块一个月,一张床一张桌子,没有任何家电,多半是租给外地来广州的打工仔、打工妹。朱烟按了楼下的门铃,不一会儿铁门就开了,她顺着楼梯往上走。
门打开,赵芸虹脸色蜡黄,嘴角明显紫了一块。屋里倒是干净,墙角扫拢了一些玻璃碎片,应该是被清理过了。
“你不是讲躺在床上起不来吗?还搞什么卫生。”朱烟责备道。
“我担心王四海万一进屋,乱七八糟的,不太好看撒。”赵芸虹嘟囔着,接过朱烟手里的东西,“正好屋里头还有点粉,我煮两碗,我们一起吃吧。”
“我吃完了,你不要煮我的,自己吃吧。”朱烟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赵芸虹,“这个月的生活费。”
“哎呀,好崽,还是我崽好,关键时候还是要靠自己的崽。”赵芸虹笑了起来,嘴角的伤被扯开,疼得她龇牙咧嘴。
“你今晚还睡这里吗?”朱烟瞟了一眼沙发,皮面上被尖锐东西撕出一个大口子,想着上午那场碰面应该闹得极大,赵芸虹再泼辣也是五十岁的人。打是打不过对方,这张不饶人的嘴恐怕也骂了不少难听的话,否则也不会被打成这样……
赵芸虹瞪着眼睛:“住,当然住这里,这是我的房子。”
“你和王四海到底有没有领证?”又问。
“我和他都结婚七年了。”
“我是问—你和王四海有没有去民政局领证?”
“哎呀,都睡在一起七年了,老夫老妻,那个证早就搞丢了。”
“丢了可以补办的。”
“好麻烦,懒得去搞了。”
“那就是冇领证喽。”
赵芸虹的嘴唇嚅动了一下,始终没有讲出下一句话。水开了,起身,抓起一把米粉扔进锅里,快出锅时又放进两片生菜叶子。碗太烫,找一个不锈钢碟当盘托,小心翼翼地端出来。
“崽,你真的不吃点?”赵芸虹问道,夹起一筷子粉放在嘴边吹了一下,小口小口地嗦进去。不小心把嘴角伤口烫了一下,扯着疼。
“不吃了。”朱烟摇头。
赵芸虹把朱烟带来的外卖盒打开,把姜汁淋在鸡肉上:“那我拿自己的筷子拌匀了。”
“你拌吧。”朱烟担心晚上王四海的大儿子又会折回来赶走赵芸虹。她倒是希望赵芸虹和王四海住在一起。如果王四海这里住不下去,依着赵芸虹的性子,应该会赖去朱烟家住着。
“我坐会儿就要回去了,对了,要是王四海大崽再回到这里,你最好是报警。”
“晓得,我冇得那么蠢,我不会让他再打我。”赵芸虹点头,把嘴里的鸡肉咽下去,左手拉起朱烟的手,讲道,“崽啊,姆妈要是冇地方住,我搬过去跟你住,好不好?”
朱烟把手扯回来,不作答。
“姆妈死了,你就冇得姆妈了,以后你有个什么事,都冇得人讲了。”赵芸虹低低地講着,语气里含着哭腔。
“我冇什么事要和你讲。”又是冰冷的语气。
“崽啊,你不要怪姆妈之前狠心,我也是冇得办法……”赵芸虹咬断一条米粉,还想讲些什么,却瞥见朱烟脸色暗沉,立马改了话题,“对了,你和小庄最近怎么样?”
“没怎么样。”
“他也真够小气,这个—”赵芸虹指了指朱烟的无名指,“都冇送过你。”
“都冇领证,送什么戒指。”朱烟的声音突然加大,抬起下巴,望着眼前这个和她长得相似的女人。也是一对杏仁眼,但也敌不过衰老的侵蚀,眼窝深深地凹下去,眼皮像是失去了弹性,耷拉下来……她老了之后也会变成这样吧。
又坐了一会儿,外卖盒里鸡肉剩下小半,朱烟起身,说是得回去了。
赵芸虹执意送她去楼下,朱烟不让,后又想着大概是想与楼下租客炫耀自己的女儿,她赵芸虹不是没有靠山,女儿在银行上班咧!租客嘴最碎,这家传那家,不一会儿就会传去王四海耳朵里……送就送吧,随她了。
送到路口,这出戏终于演完了。甩开了那只枯老的手掌,拦下一辆的士,朱烟掏出手机,大拇指划开手机页面,章屿恰巧发了一条朋友圈:“个体越是关心不能依靠知觉发现的现实,他就越是必须把他的注意力集中在表面现象上!”
六
多亏赵芸虹,朱烟又与章屿联系上。朱烟晓得章屿有一个玩得好的朋友正好是法学教授,委托他去咨询一下,像赵芸虹这种情况,是否可以认定是事实婚姻。朱烟自己也上网查过,大概率是不会承认赵芸虹与王四海之间的关系,主要是想通过法学教授之口说服赵芸虹,劝说她不要再和王家人杠下去。
章屿倒是积极,安慰着朱烟,如果阿姨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可以来询问他。朱烟一听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当时我和你分手时怎么不见你这么积极主动?”
“你不懂,阿姨这件事非常具有代表性。我之前听说过一个八旬瘫痪老教授,两个女儿都在国外,他邻居在中介市场找到一个50岁的保姆,约定每月4000元照顾老头。这个保姆本来就是被老公家暴逃出家,老教授虽然瘫痪,可对她嘘寒问暖,两个人日久生情领了证结了婚,后来老教授死了,把房子留给保姆,两个女儿把保姆告上法庭,说她骗婚……法律管是非,人类学管人性,老无所依把情感寄托在保姆身上,这本身就是一种值得研究的行为。”章屿兴奋地讲道。
朱烟冷嗤:“章老师,既然你这么喜欢研究人类行为,怎么不来研究我?”
“你不是要和庄槐结婚了吗?”又问。
“结婚会通知你的,章老师,记得给我封个大红包。”
一问一答,把所有可走的路都堵死,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语气。什么时候,她发现章屿竟生出了一些肚腩肉,头发线也开始后移,到底是三十六七的男人,总是会有一些衰老的迹象。两个人后又因这件事见过几次面,但都是匆匆,她以为沉淀不了任何实质性的东西。
后来她发觉,章屿可能是在研究她,挑准各种时间路口,专门在那儿等着她,分析她的反应,判断她下一步的走向。她自认为与他分了手,其实分手也可能是他的研究对象,他可以更加客观地观察朱烟这个人……这样一想,后背发凉。
她开始劝说赵芸虹,王四海的大儿子不是说要拿钱补偿你?见好就收吧,要不这八万块钱也拿不到了,何必守着一个八十岁的糟老头子?!更何况王四海的大儿子那么厉害,王四海死了这房子肯定与你无关。赵芸虹肯定不甘心,扬言要去法院告王家,但听朱烟转述法学教授的话,晓得这条路曲折,耗神耗力又分不到半杯羹,唉声叹气数日,也只能作罢。朱烟又替她租了房子,离她上班地方不远,每日中午过去与赵芸虹吃午饭。日子继续过,人很容易屈服于日常习惯。
不多久,她亦与庄槐分了手。
从时间顺序来看,她与章屿联系在先,然后赵芸虹意外摔伤了脚踝,她搬去赵芸虹那儿照顾她,分给庄槐时间就少了。恰好庄槐新店开张,手头上的事陡然增多,本约好这周见面,又延至下周……拖了一个月,她先摊牌,不如分手吧。
料想会来质问她,为什么要挑在这个时候分手?她也答不上一二,只能低声讲,本来就是薄情之人,又喜欢积攒委屈,不如趁着大家脸面还在时和平分手。庄槐不信,问是不是那日与她母亲见面,她觉得自己父母做得不妥。
庄槐父母对赵芸虹颇有微词。赵芸虹以为女人攀上高枝,得意洋洋,有日居然主动去找庄槐,表面上是商谈女儿婚事,实则是希望从庄槐手里刮下些些油水。庄槐这种精明之人自然晓得赵芸虹的心思,出门时送了赵芸虹几张超市购物卡,算是打发。后来又有心无心把这事讲给父母听,间隙是生下了。庄槐母亲讲,这种人家的女儿好不到哪里去,言辞间有些阻碍,后来几回与朱烟再见面也没有先前的欢喜。朱烟本来就敏感,不可能不察觉。
“没有,你多想了,与其他人无关。”
“那与什么有关,前男友?”
“我和他没有联系。”
“放屁,你们单独吃过好几次饭吧。”
“那又怎样,好像你没其他女人单独吃过饭。”朱烟指的是庄槐微信里的那些女人,莺莺燕燕,随时查看随时有意外惊喜。之前她也安慰自己,这或许就是常态,章屿不是讲过吗?无论是性别、婚姻还是家庭,当我们在谈论这些话题的时候,我们要透过现象看到本质:性别本质上也是关于权力的,而婚姻本质上也是社会结构性的—又是章屿,她愈发觉得自己被章屿箍进了其研究范畴。
又纠缠了一段时间,她又做了一个决定,辞职。按理说,三十岁这个年龄不是辞职的时机,职场阵脚刚稳,手上资源也积累了不少,如果蓄势发力,或许能上到更高一阶层,另外,一些投机证券公司也在向她招手。大把机会,未来明朗,偏偏在这时递了辞职信。旁人无法理解,她却想得透彻,支付宝微信开始抢夺银行业务,红利期便是那时开始消退,到手的钱愈发少,但加班依旧,她越干越疲惫。
走出来后,茫然四顾,接下来,她要去哪里?
地铁三号线总是人挤人,朱烟竟然还能找到一处坐地,低着头划着手机页面,地铁停靠站台时,她抬起头,见着一个男人从地铁里往外走,却只一霎,她着实惊了,转瞬又安慰自己,他怎么可能会在这个钟数出现在三号地铁上?自嘲起来,索性闭眼,地铁广播提醒下一站便是客村丽影站。她要下车了。
约了人,说好十点在客村星巴克见面,那人却食言,足足拖至十一点,才瞧见餐厅大门被推开,穿着风衣的男人从外头急匆匆地走进来,一屁股坐在朱烟对面。大概是因为走得太急太赶,额头冒出丝丝细汗。
“喉咙好难受,我都说了今天不宜出门。”轻咳几声,灌下一大口柠檬水。
“要不帮你点份牛肉卷?”朱烟拈着勺子搅动着咖啡,她脸上明显挂着两个眼袋。
“你真了解我。”
“你觉得我了解你而已,其实我对你一无所知。”
“你知道我的一切行踪,我没有什么隐瞒你的。”
“你说过,公共区域与私人区域是两个概念……”朱烟还没说完,那人打断她:“是,我說过这句话,私人区域是私密性的。”
朱烟叹了口气,划了一下杯子里的咖啡,杯子里的奶泡被划开,又慢慢聚汇在一起。端起杯子抿了一口,不再作声。此时应该是广州的春天。广州的春天天数少得可怜,二月底开始回暖,晴了几日便开始数日的绵绵春雨,回南天湿湿漉漉,整个人也变得黏糊起来。天空发黄,像是一块用了许久的旧玻璃,擦洗不净,只能接纳。
(责任编辑:王建淳)
李敏锐,湖南省郴州市人,中山大学文学博士,目前是中山大学传播与设计学院博士后。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入选“广东省青年作家百人方阵”。出版过多部小说作品,在国内多家文学杂志发表上百篇文章。现居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