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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北美新移民华文文学的身份问题及其文学史定位

2021-09-26朱旭

南方文坛 2021年5期
关键词:华文北美身份

身份,是中国大陆主流文学史叙述排斥北美新移民华文文学进入观照体系的重要原因,如陈国恩所言,若将海外华文作家纳入中国当代文学史的体系,“可能引发国际间的政治和文化冲突”。但是,有三方面的问题需要引起重视,首先,作为国籍意义上的身份是法律属性的问题,而作为民族、文化的身份才是关涉文学更为关键的层面。美国当代政治学家亨廷顿就认为,冷战结束后,世界范围内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区别不是意识形态、政治、经济领域的差异,而是文明、文化的区别。正如他在《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中所言:“在当代世界,‘他们越来越可能是不同文明的人。”人们不是用国籍,而是用宗教、祖先、习俗、价值、历史、语言等来界定自己,在宗教社群、种族集团、民族身份,以及在最广泛的文化层次上认同文明。基于此,在他看来,到了20世纪90年代,更多地体现为对族性认同或群体身份问题的关注。另一方面,海外华文文学是一个笼统的概念,不仅包括除中国大陆和港澳台地区之外世界各地华文文学创作的存在区域,还包含着相关的文学现象、作家群体等。而它们又都处于特质各异的动态历史生成过程中,历时性发展、空间性特征基本都不同形。因此,所谓“海外华文文学不能进入中国当代文学史”,并非意味着海外华文文学之中某一类或某一历史时段的文学不能进入中国当代文学史。因为,如果中国当代文学史不能不加区分地包涵海外华文文学,那么同理,也不能不加区分地做一刀切式地处理,将整个海外华文文学都排除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之外。再者,北美新移民华文作家的特殊身份,决定了研究它们的目的并非仅是“发现移居海外的中国人处理中西文化冲突时的独特经验”①。

北美新移民华文文学作为海外华文文学独具魅力、发展较成熟的一支,作为中国大陆新时期文学在海外的延伸,又因创作主体暧昧的身份,与中国当代文学的粘连性远高于其作为海外写作的独立性,因此,将其纳入中国当代文学史的视域进行观照,不仅不会有损其学科獨立性,反而更有利于发掘它的文化与艺术价值,也有利于发挥它肩承“五四”、共时新时期文学的社会与审美作用,更有利于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对话、交流,带着民族性走向世界。

一、特殊身份及其入史的合法性

北美新移民华文作家是指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即中国大陆改革开放以后走出国门奔赴北美留学、求职、经商或婚嫁,并长期居住于海外,以汉语作为表达工具进行文学创作的作家。代表作家有张翎、哈金、严歌苓、袁劲梅、薛忆沩、陈谦、李彦、王瑞芸、曾晓文、陈河、苏炜、查建英、陈九、少君、郁秀、吕红、黄宗之、朱雪梅伉俪、卢新华、沈宁、施雨、施玮、张惠雯等。这些华人作家都是第一代移民,基本都在中国接受了完整的高等教育后才走出国门,留学是他们主要的移居方式,因而也有论者将他们的文学创作划分到“留学生文学”中。比如张翎1983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外文系,后于1986年赴加拿大留学;哈金1977年考入黑龙江大学英文系,又在山东大学美国文学专业攻读硕士,1985年到布兰迪斯大学留学,并于1993年获得博士学位,继而定居美国;薛忆沩1985年毕业于北京航空航天大学,获工学学士学位,1996年毕业于广州外国语学院,获文学博士学位,曾任职深圳大学文学院,2002年移居加拿大;李彦1987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新闻系,旋即赴加拿大留学;曾晓文,获得南开大学文学硕士学位,后赴美留学,获得锡拉丘兹大学电信与网络管理硕士学位,2003年移居加拿大;施雨,1988年毕业于福建医科大学,后赴美,通过了美国西医执照考试;查建英,20世纪80年代毕业于北京大学,后赴美留学;沈宁,1977年进入中国西北大学中文系,1983年赴美留学;少君,20世纪70年代末进入北京大学学习声学物理,80年代赴美国德州大学攻读经济学博士学位,等等。可见,北美新移民华文作家基本都在国内接受了完整的大学本科教育,有的甚至还获得了硕士、博士学位之后才赴北美,即是在文化人格、价值观念定型后才走出国门留学、工作、定居,进而加入迁居国国籍。尽管北美新移民作家们的国籍改变,“但是对于文学创作来说,真正起作用的主要不是政治身份,而是文化身份”②。其文化人格并不会随着移民而被完全“更新”,其文学作品传递出来的文化身份才是更重要的关于身份的确认。

既然在文学创作活动中,文化身份是更重要的参照系的话,那么所谓中国文学中的“中国”二字的含义便值得做深入探讨。现代主权国家的国家观念和国家的构成形态,并不适用于古代中国,直到清朝末年,“中国”才真正作为世界主权国家的简称。荷兰政府在1907年出台所谓的《荷兰新订爪哇殖民籍新律》,以强迫当时生活在南洋的爪哇华侨改为荷兰国籍。当时的大清帝国在驳斥荷兰这一政策的时候,曾在公文中出现了“中国”的简称:“执照公理及中国国籍新律,照驳和使,略谓各国通例,初人民自愿入籍外,断无以法制强迫入籍之事,华侨在荷属相安已久,和亦久已认为中国。”③在中国,文学的民族文化身份与国家身份是不同的,“中国文学”中的“中国”也并非完全是政治身份的表述。“中国”一词在《诗经》中最早出现,在《礼记》《左传》《春秋》等文献中有相对明确的表述。但其中“中国”一词大都与当时处于边缘的戎、狄、蛮、夷等作为相对的概念出现。比如《礼记·王制》:“中国夷戎,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中国、蛮、夷、戎、狄,皆有安。”《左传·庄公三十一年》云:“凡诸侯有四夷之功,则献于王,王以警于夷。中国则否。”《公羊传·禧公四年》载:“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桓公救中国而攘夷狄,卒荆,以此为王者之事也。”可见,此时“中国”并非国家的简称,而是带有鲜明的民族身份特征。直至随着后世民族大融合的发展,华夏族成形,“中国”便成为华夏族的别称。在《公羊传·成公十五年》中就有记载“诸夏”与所谓蛮夷、戎狄的相互对应,其中记载道:“《春秋》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王者欲一呼天下,易为以外内之词言之言自近者始也。”这里的“诸夏”与后世形成的华夏族、“中国”等概念异曲同工。由此可见,“中国”一词一开始被赋予的就是关于民族身份的色彩。梁启超在1902年就指出,时人“知天下而不知有国家”,而夏、商、周、秦、汉、魏、晋、宋、齐、梁、陈、隋、唐、宋、元、明、清,“此皆朝名也,而非国名也”④。“中国”在古代并不是作为国家或者朝代名称出现,既然不同的朝代具有不同的名称,为什么还能在现代来看称之为一个一以贯之的“国家”呢?原因就在于,这些朝代共享的是一套文明系统,一以贯之的文化结构。所以时至今日,世界范围内的“中国人”被称为“华人”,中国的语言被称为“华语”。在全球化的今天,“中国”这一原本就肇始自民族身份的概念,又因与世界的交往、融合,成为整个中华民族的文化身份。也正是在这一层面上,中国文学才能涵盖不同质的中国古代文学和中国现当代文学。也是在这一学术基点上进行讨论,中国当代文学中的“中国”也是文学的民族身份,北美新移民华文作家的文化身份而非国家身份与之对应,北美新移民华文文学进入中国当代文学史便具有充分的合法性。

北美新移民华文作家们的文学创作也会呈现出特殊身份造成的丰富性,而内心的“民族文化之根”是其安身立命的根本,是其文学作品深厚的扎根土壤。所以,陈九才会借小说道出:“中国人嘛,虽说住在纽约,那不也是美籍华人。华人跟别人不同就在这儿,别人到哪儿可以完全算哪儿的人,俄罗斯人到美国是美国人,土耳其人到美国也是美国人。中国人不同,叫美籍华人。美籍是定语,华人是主语。”⑤所以,哈金才会在谈及《南京安魂曲》的创作时坦言:“我曾经放弃过两次,写不动了,可后来又不甘心,又重新做起……这本书死活得写出来。这是民族经验,我写的是民族的苦难和耻辱。”他强调的是“民族”。吕红更直言不讳:“我觉得,移民在迁徙异乡的漫长过程中,虽然可以跨越地域疆界,获得一个新地方的居留权或身份位置,却无法从精神上获得归属感。也就是说,移民获得‘永久居民或‘绿卡,并不等于建立了真正的文化归属。有时甚至感觉身份更尴尬和更模糊。即产生所谓的身份困惑:既疏离于故乡,又疏离于异乡。那么文学的特性就是在这多元而复杂,原民族性与当地本土性的交错、冲突与融合中凸显。新移民作家试图通过作品超越地域或其他精神藩篱,去重建新的文化身份。”⑥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还可以看到另外的相关状貌:中国大陆当代作家的身份也在发生变化。这并非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学新生的现象,“五四”时期就曾出现,鲁迅和周作人两兄弟就提出过“住在中国的人类”⑦的概念,尽管住在中国,但心灵向着世界开放。也有另外的中国作家不管获得怎样的外在身份,无论生活在世界上的哪个国家,始终都保持着“中国的迷思”。

这种全世界范围内的移居现象及相伴而生的文化交融状态,正好赋予了移民者从外部观察本民族文化的契机,跳出“围城”进行审视或许有局内人无法看到的风景,“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困惑也随之有了迎刃而解的可能性。“我们若考察20多年来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便同样可以发现一个有趣、然而却不无其内在规律的现象: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获奖者大多数是后现代主义作家,90年代前几年则当推有着双重民族文化身份的后殖民作家,到了90年代后半叶,大部分则是流散作家。”⑧当然这并不是为了夸大跨文化属性对于作家创作的重要性,也不是唯文学奖是瞻,但至少可以看到,异质文化的介入对于作家文学创作视野、视角拓展等方面,在关于文学的“人类性”“世界性”开掘等方面具有重要意义。北美新移民华文作家们作为文学的游牧民族,实际上还是移居国的文化寄居者,中国大陆的文学、文化土壤是其文学创作逐水草而居的理想栖息地。“研究中国当代作家的不同文化身份,尤其在这些不同文化身份之间维持建设性的对话关系,较之无视或夸大他们的不同文化身份之间的差异与对立,显然更为重要。”⑨更何况,已有学者做出了突破性的尝试,丁帆主编的《中国新文学史》(2013年出版),现代部分就分为了三大板块:大陆文学、台港文学、离散写作,最后离散写作的部分就有了将海外华文文学纳入文学史叙述的实践。

文化“混血”的属性在一定程度上会带来关于文化身份认同的焦虑乃至困扰,但“在成年后从祖国迁移至美国的这部分华裔作家身上基本上不存有文化身份认定的困惑。他们也常以本土中国为故事的背景。对于他们来说,中国形象是具体的、清晰的。但他们对中国的描述又是别致的,因为他们是站在大洋彼岸,在一种地理上与本土中国疏离的位置上来反思历史。”⑩中国文学也并非一个封闭空间,而是一如既往积极展开着与世界文学的交流与对话,北美新移民文学恰好就是排头兵。“海外华文文学一下子就把中国当代文学的视野拓宽到世界的范围,它意味着,中国当代文学不仅融入世界文学之中,而且还动能地参与和推动世界文学的演变。”11全球化的日益加深,并非要彻底消除“民族性”,而是使不同文化身份的人共同构成了这个色彩斑斓又充满趣味的世界,从而生存空间乃至国籍已不能作为牵绊,阻滞文学、文化、文明带着“民族性”与世界交融的步伐。

“由華文文学的作家身份认同、情感结构、语系转换,及其多元文化渗透等构成的自身特质,推动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观念更新。当我们关注地域文化主客体融合构成新意义的同时,地域疆界的打破,重构了文学与历史共生共存,构成了一种丰富而复杂的多重文化关系的互动形态。”12对于中国当代文学史的书写而言,如何在这种复杂的文学创作主体身份变迁之中,在全球化和信息化的现实境遇中,重新思考“中国当代文学”的内涵与外延,是当前“中国当代文学”研究无法回避的基本问题。

二、“想象的共同体”与“人类命运共同体”

由北美新移民华文作家主体的精神建构,及其呈现于小说的题材、结构、审美表现等决定:一方面,北美新移民华文作家创作心理预期主要是与其有共同生活史的读者,即希冀与文化共同体内的成员来分享他们的审美表达和生命经验;另一方面,其作品基本讲述的是“中国故事”,当然也有异域文化的观照及跨种族、宗教的书写,但落脚点在于民族文化与异域文化的碰撞,使得北美新移民的小说创作愈加呈现出一种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态势。

美国学者本·安德森曾指出小说通过设定一个广大的读者群体并吸引这个群体相互认同,有助于创造一个“想象的共同体”。“中国”作为一种文化符码、精神象征是以想象的方式存在,处于异质文化冲突语境中的北美新移民华文作家通过言说民族话语的方式呈现了一个“想象的共同体”——中国。这个“共同体”所敞开面向的是一切能读懂它的人,所以共同的语言、心理结构、文化背景在这个“共同体”的建构中占有至关重要的地位。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共同体”内部的成员即使素不相识,但因之搭建成功的基石与诉求,使得休戚与共的通感得以实现,通过文学这一形式得到形塑与确认。“小说无声地、不断地渗透到真实之中,默默地创造着一种非凡的共同体信念。”13也正如饶芃子所言:“在众多海外华文作家那里,中华文化的‘墙,不是地界,而在他们心里。他们心中的‘墙,不是封闭的堡垒,而是有沟通‘墙内外的‘门和‘路,因而能够和他种文化交流、互动,又能自觉地承传和发扬本民族文化特色,以民族文化的‘生命活态,参与整个人类文化发展的大潮之中。在这个过程中,开放、积极地感受差异是很重要的。”14

以文学为中心来考察北美新移民华文作家及其作品的文学史定位,是更符合文学自身发展规律的重要准绳,“文学中心的多元文学史建设就意味着文学的真正自立,以及思想观念的开放和丰富。只有在这样的环境中才能孕育出真正个性化的文学思想和艺术形式,也才能产生真正伟大的、创造性的作家和作品”15。正如莫言的创作眷恋他故乡的记忆,苏童的创作依赖他童年的记忆一样,北美新移民华文作家们的创作对于“中国”——这一民族文化意义上的“故乡”和“童年”——也具有相当强烈的依赖性。所以祖籍广西的陈谦,才会在其小说中不厌其烦地“返回”南宁,返回故土的人情与山水;所以从温州走向世界的张翎,才会一次次梦回藻溪;所以童年和少年时代在中国东北成长过的哈金,才会书写地方志式的“小镇奇人异事”……他们对于个人、家族、民族在中国20世纪以来所经历的命运倾注了极大的热情,这种济世情怀、“感时忧国”的精神与中国大陆本土作家相比毫不逊色,甚至因为时空的距离和异质文化的冲击而表现得更为浓烈。尤其是20世纪中国社会因为战争、自然灾害或者政治运动造成的民族创伤和社会动荡,成为他们笔下反复书写的对象。为了更为直观也更有说服力,特列下表,对此做了一个简要的作品列举:

以上所列举篇目大都是容量宏大的长篇小说,小说中叙事时间的跨度动辄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也只有在现代民族话语的规范之下,这样对民族历史,尤其是创伤性经验的表达,才能形成这样的民族国家认同的写作主题。

2006年,沈宁回到自己的故乡嘉兴,他说回国前父亲告诫他,这次哪里都可以不去,但一定要到嘉兴看看。沈宁剖白道:“在海外那么多年,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像浮萍一样,相反,我始终觉得自己有根,根就在这里。”沈宁如此斩钉截铁地表达他并没有深陷身份认同困扰,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根在何处。他解释自己进行文学创作的原因,就是要用文字去找寻关于“我是谁,我源自何种家族文化”的答案。这样的文学作品的审美接收对象,当然不可能是美国民众,而是与沈宁、与沈宁的家族享有共同历史和生活经验的中国大陆读者。哈金更是旗帜鲜明亮出了“伟大的中国小说”的创作理想:“一部关于中国人经验的长篇小说,其中对人物和生活的描述如此深刻、丰富、正确并富有同情心,使得每一个有感情、有文化的中国人都能在故事中找到认同感。”16“认同感”在哈金的这一定义中显然具有重要的意义,而一个“美国人”的创作理想是能写出“伟大的中国小说”,还要使得每一个中国人都能从故事中找到认同感。更进一步,哈金阐述道:“最后我想指出伟大的中国小说的意识的形成将取消中心与边缘的分野,将为海内外的中国作家提供公平的尺度和相同的空间……今后不管你人在哪里,只要你写出接近于伟大的中国小说的作品,你就是中华民族的主要作家。”17在此,哈金明确的是自己的创作立场:创作主体的生存空间区域不重要,重要的是共享中国经验和中国意识,只要有这样的主体精神建构和创作意识,就是“中华民族的主要作家”。对于哈金关于“伟大的中国小说”的理解,张颐武认为这是一种华人作家的大概念,超越了国家的界限,也就是“哈金不放弃文化上的民族认同,而且认为文化的认同高于政治的认同”18。余华在读到了哈金的《等待》后,也赞叹:“让我如此接近中国的历史和现实,近到几乎贴在一起了……我读到了太多隔靴搔痒的中国故事,可是远离中国的哈金让我读到了切肤之痛的中国故事。”19在空间区域意义上远离中国的哈金,却写出了在余华看来甚至比有些纯粹的中国作家更切近中国历史与现实的小说,原因就在于“无论他身在何处,他的写作永远从根部开始”。这“根部”的意义不言自明。所以,余华才会掷地有声地明言:“在我眼中,哈金永远是一位中国作家,因为他写下了地道的和有力的中国故事。”

在北美新移民华文作家们的创作意识里,书写中国经验,用写作的方式想象母土中国,叙述中国大陆历史变迁与个人的悲欢离合、命运跌宕,家族的命運沉浮、聚聚散散,民族的创伤与疗愈,占有极其重要的分量。他们对这些“中国经验”的书写,考虑更多的是中国大陆读者的期待视野。这并非仅仅强调北美新移民华文作家小说创作的“中国性”,而是在此基础上,在与世界上其他民族的文化、文学对话、交融的过程中,更显现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特质,这样的特质对于中国大陆本土文学的发展无疑具有重要的参照价值。

2017年12月1日,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共产党与世界政党高层对话会”上发表主旨讲话,其中,对“人类命运共同体”做出了完整阐述:“人类命运共同体,顾名思义,就是每个民族、每个国家的前途命运都紧紧联系在一起,应该风雨同舟,荣辱与共,努力把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这个星球建成一个和睦的大家庭,把世界各国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变成现实。”20在此视域中研究北美新移民华文文学,乃至整个中国文学,需要面对或者说践行的核心在于秉持人类的视角,站在世界的高度,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中观照中国人的生命经验和与之相关的思考,表达的是对整个人类命运的关注。“中国文学,以自己特殊的内容、形式和风格构成了自己的特色,与世界上其他民族文学异轨同奔。”21

与五四时期的留学生作家们相比,北美新移民华文作家没有那么沉重的民族救亡包袱;与20世纪五六十年代台湾的留学生作家相比,他们又没有那么深沉的“幻灭感”;和几乎与之同步发展的大陆新时期文学作家相比,他们又具有更丰富的多重文化体验。作为20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成长于大陆,并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进入中国大陆大学学习的一批知识分子,他们至少共享了三种基本的经验:计划经济经验、市场化经验、全球化经验。他们经历过“文化大革命”,见证了改革开放,又亲身投入全球化的广阔洪流之中。这三种经验与丰富的人生体验相互鼎立,又不断发生冲突,最终走向融合。这样独特、丰盈甚至奇妙的生命历程,赋予了他们多元而宽广的审美视野,开阔而深邃的活跃思维,于是他们的小说扎根“中国经验”“中国意识”,又面向全人类、全世界,体现出强烈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这也正是北美新移民文学入史的重要依据和意义,对于中国大陆本土文学与世界的交流无疑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性。

也正是对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体认和书写,北美新移民华文作家们的作品才会不仅在国内,也在世界范围内备受关注和认可。1996年,李彦的《红浮萍》获得了加拿大年度全国小说新书提名奖,获得西方主流读者群的认可。这部小说通过一家三代女性的命运,呈现了中国大陆20世纪的风云变幻,李彦自己坦诚希望借这本书,能够在社会历史和文化层面向西方读者介绍中国人,显然,西方读者接收到了她发出的信号。哈金可谓是北美新移民华文作家中的国外得奖专业户,1997年他的短篇小说集《词海》获得了海明威文学奖,长篇小说《等待》获得了1999年美国国家图书奖,《等待》和《战争垃圾》也分别入围2000年和2005年普利策奖小说类决赛的名单,还获得了弗兰纳里·奥康纳小说奖(1996年)、美国笔会/福克纳奖(2000和2005年)、汤森德小说奖(2002年),等等。值得关注的是,这些获奖作品都是哈金书写的有关“中国经验”的小说,都是纯粹的中国故事,发生在中国的中国人的故事。之所以这些作品能在西方世界获得如此高的关注度和认可,通过中国故事呈现“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表达,普遍性的人性书写,是极为重要的原因,而并非像有些论者所认为的那样,是哈金为了迎合西方世界而兜售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糟粕。比如《等待》,虽然写的是中国故事,但小说传递出来的是严峻的、刻板的原则对人性的束缚和戕害。小说《疯狂》也具有普遍的世界性的社会意义,揭示出对自我价值、工作、爱情、生活的独特感受与体悟。

“想象的共同体”与“人类命运共同体”两种“共同体”意识,呈现的是北美新移民华文作家扎根中国经验,又面向世界文学,正如陈思和所言“海外华文文学归根结底仍是中国当代文学的一部分”,“与在异域写作相比,更重要的是语言和文化的同质”。这一代新移民文学的贡献首先是改变了中国人的形象,“不再是哭哭啼啼了,我就是敢发财,敢超越,敢争取名利,这是一股精神,也是一种转折”;“其次是充实、强化了当代文学对现实的批判,他们保持了对文学的童真,坚持文学是对现实的批判,写了很多国内当代文学未曾触碰的题材,也增加了大量新题材和新经验”22。

三、已然的文学史存在

文学史的写作并非先验的,产生于文学活动发生与存在之后。尽管有不少学者反对北美新移民华文文学入史,或者避开文学史的边界不谈,但现实境况是北美新移民华文文学在事实层面,已经进入了中国当代文学史的观照视野,成为其中的一分子。这突出表现在三个方面:文学排行榜、文学作品评奖和评论性研究。

为了更直观地呈现北美新移民华文文学被纳入中国大陆本土的文学奖项评选和各类排行榜、年选的情况,特列如下不完全统计表:

可见,中国大陆的文学排行榜、文学奖评选活动,并未将北美新移民华文作家的作品排除在外,而是以默认的方式将其纳入了观照体系。比如王瑞芸的《姑父》入围了第四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而鲁迅文学奖是中国文学界具有最高荣誉的文学奖之一,《姑父》的入围就显示了中国国家级奖项对作者身份的认可。陈河的《黑白电影里的城市》和陈谦的《特蕾莎的流氓犯》都获得了第一届郁达夫小说奖,除这两位作家之外,其他都是“纯粹”的中国作家。而严歌苓、陈谦、张翎三位北美新移民华文作家的小说都获得了人民文学奖,陈谦更是凭借《特蕾莎的流氓犯》和《繁枝》两度夺魁。李彦也以非虚构作品《何处不青山》摘得了2018年度的人民文学奖。除了文学奖项的不排除,各种文学排行榜也是一视同仁,并且这些排行榜或者年度小说基本都冠以“中国”作为限定。比如“中国短篇小说年选”“中国小说排行榜”“中国最佳小说排行榜”等。中国小说排行榜是一种动态的文学经典化的初始现象,是文学批评的重要构成方式之一,北美新移民华文作家的作品进入这样的文学批评观照序列,是其进入静态文学史写作的重要基础。列举北美新移民华文作家作品获得中国文学界奖项,或者入围各种中国小说排行榜的事例,并非为了拔高这些作家作品,是为了陈述清楚这样一个事实,即北美新移民华文作家及其文学作品进入中国当代文学史成为已然存在的、不可无视的确凿现象。

这些国籍已不是中国的华人作家们,作品依旧被母土文学界所认可,关键在于文学作品所传递出的精神内蕴与中国大陆本土的审美价值和思想精神血脉相连又相通,更通过在大陆的出版和文学评奖活动被更广泛的大陆民众所熟知、接受,尤其是其作品中所蕴藏“共同体”价值观念和全人类共通的人文关怀,一齐参与了中国人的精神和中国文化的建构之中。这样的文学品格与中国大陆本土作家及作品,承担了相同的社会责任和社会文化应有的承担。

除了中国文学评奖机制的一视同仁与认可,北美新移民华文小说也受到了中国大陆文学评论界的高度关注和研究。为了更直观呈现其具体研究状况,笔者在中国知网23统计了新时期以来的相关的研究状况,用可视化量表的形式呈现如下:

图一呈现的是从新时期以来,以相关研究论文发表情况为内容,绘制的总体趋势分析表。从这个表中可以发现,中国大陆学者的研究呈曲线式的逐年上升趋势,这其中还不包括相关研究专著。

图二、图三是以“新移民文学”为主题进行搜索,可视化呈现的搜索结果,研究成果可谓卷帙浩繁。

上述研究成果的呈现,还不包括对具体的海外华文作家或者北美新移民华文作家及其作品的研究,若将这一项研究成果、现状考虑进关照视野,那将会是更为庞大的数字。比如,将“严歌苓”作为主题进行检索,结果已发表有25962篇学术论文。主要主题分布可视化结果如下。

若以“张翎”为主题进行检索,可得9058条结果;以“薛忆沩”为主题进行检索,得到了8991条结果;以“陈河”为检索主题,可得9321条结果,等等。严歌苓和卢新华更是中国作家协会的成员,并没有因为二人加入了外国的国籍就被除名。以上说明对于海外华文文学的研究,对于北美新移民文学的研究文章数量庞大,可见中国大陆学者对这一领域的研究热情,足见其受重视程度。无论是中国大陆文学奖项对北美新移民文学的一视同仁,还是大陆学者对北美新移民文学研究投入的心血和热情,都说明北美新移民小说的出版和评论研究依然构成不可否認的文学史事实。

王德威認为:“小说家是讲述中国最重要的代言人。”24当今世界格局纷繁复杂,多元价值、意识不断碰撞、对话、交融,世界文化随之呈现多元共生的态势。中国文学如何在这样的文化生态中突出重围,既能与世界进行良好互动,又尽可能凸显民族底蕴、彰显民族精神、弘扬民族文化,进而在世界范围内重塑“中国”形象,形式多样、内容生动而又具备较强传播力的小说无疑是其中的重要担当。北美新移民华文作家们置身于异质文化的碰撞冲突之中,又坚守着民族文化之根,以新的国际视野和跨域、跨文化的想象方式,透过小说这一传播、接受面都十分广泛的流行文体,超越时空的桎梏,满怀深情地讲述“中国故事”。这些故事展现了中国人与异国人、中华民族与世界其他民族之间从不断调试到相互融合的转变,表达了不同民族文化之间相互包容、相互理解,人类文化相融相生的愿景。北美新移民华文小说之所以呈现出这种特征,主要是因为中国文化具备强大感召力。虽然北美新移民华文作家们身处异国他乡,但铭刻在中华儿女心中的民族文化认同并未消隐;虽然北美新移民华文作家们受到了移居国文化的影响,但他们依然对母土传统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怀有所传承。从根本上来看,当代中国和平崛起、经济起飞、文化繁荣在激励和召唤海外移民作家们的过程中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可以说,在全球化深入发展的大背景下,“想象中国”的内容与方式发生了重要的转型,它昭示着北美新移民华文小说独特的文化价值、深厚的民族性与世界意义。

【注释】

①陈国恩:《海外华文文学不能进入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0年第1期。

②毕光明:《中国经验与期待视野:新移民小说的入史依据》,《南方文坛》2014年第6期。

③沈云龙主编:《外部致陆徵祥和颁新律华侨勒限入籍已照驳电》,载《近代中国史料丛刊三编(第2辑)清季外交史料》,文海出版社,1993,第3871页。

④梁启超:《论国家思想》,载《饮冰室文集全编》,广益书局,1948,第15-19页。

⑤陈九:《丢妻》,载《纽约有个田翠莲》,中国华侨出版社,2010,第1页。

⑥江少川:《寻索在游离或跨域之间——吕红访谈录》,《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12年第1期。

⑦鲁迅:《鲁迅全集》第10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第190页。这个说法也并非鲁迅的首创,而是他在《〈一个青年的梦〉后记》中援引周作人在与日本作家武者小路实笃通信时的提法。

⑧王宁:《流散文学与文化身份认同》,《社会科学》2006年第11期。

⑨郜元宝:《身份转换与概念变迁——19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漫议》,《南方文坛》2018年第2期。

⑩胡勇:《文化的乡愁——美国华裔文学对中国文化传统的认同》,《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3年第4期。

11贺绍俊:《陈河:文学的世界革命》,《南方文坛》2018年第3期。

12杨洪承:《华文文学的边界与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问题》,《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17年第3期。

13[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吴叡人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14饶芃子:《全球语境下的海外华文文学研究》,《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4期。

15贺仲明:《建构以文学为中心的文学史——对于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建设的思考》,《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年第2期。

1617哈金:《期待“伟大的中国小说”出现》,http://blog.sina.com.cn/s/blog_4fe0dfec0102ynso.html.

18张颐武主编:《全球华语小说大系(海外华人卷)》,新世界出版社,2012,第5页。

19余华:《远离中国的哈金让我读到了切肤之痛的中国故事》,https://cul.qq.com/a/20150606/008851.htm.

20《携手建设更加美好的世界——习近平在中国共产党与世界政党高层对话会上的主旨讲话》,《人民日报》2017年12月2日。

21周扬、刘再复:《中国文学》,载《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卷)》,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6,第1页。

22陈思和:《海外华文作家“回娘家”,他们的作品为当代文学增加了什么》,https://web.shobserver.com/news/detail?id=36345.

23文献总数:72094篇;检索条件:[(全文%‘新移民文学orV_TEXT%xls(‘新移民文学)]OR[全文%‘海外华文orV_TEXT%xls(‘海外华文)]OR[全文=‘世界华文orV_TEXT=xls(‘世界华文)];检索范围:总库。(数据截止2021年1月,本文中所呈现的数据都截止至此时。)

24徐鹏远、王德威:《小说家是讲述中国最重要的代言人》,《凤凰文化》2015年6月6日,https://culture.ifeng.com/a/20150606/43920875_0.shtml.

(朱旭,湖北大学文学院。本文系2020年度湖北省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北美新移民华文小说的民族性再发现”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20200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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