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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重庆到延安:艾青作为党的文艺工作者的生成

2021-09-26马正锋

南方文坛 2021年5期
关键词:艾青延安文艺

全面抗日战争的爆发之后,中国作家的大规模的全国性流徙生活拉开序幕。艾青亦不例外。他先后辗转于上海、杭州、武汉、临汾、衡阳、桂林、新宁、重庆等地,最后止于延安,其行状虽可谓“狼狈”,但他笔耕不辍,几乎在每个地方都留下可堪传颂的经典诗作,广受赞誉。

1940年5月下旬—1941年2月初,艾青流徙至重庆。在波谲云诡的形势下,在多方文艺力量的交锋中,他逐渐明确了自己作为一名中国现代诗人应有的位置。他对前一时期的写作进行了总结,对往后的写作提出了期待,在艺术和思想上均达到了成熟,而日益丰富的生活经验和持续不断的写作与思考,也使得他对诗与现实关系的理解更为全面。

1941年3月—1945年9月,艾青在延安见证了抗日战争从相持走向胜利的过程。其间,他参加了延安文艺座谈会,经历了“整风运动”,见证了中国共产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的召开;他写了发难性质的文艺杂文《了解作家,尊重作家》,也写了诚实恳切的《我对于目前文艺上几个问题的意见》;他认真创作了《雪里钻》《吴满有》等转型之作,尽管自认为不很成功,也创作出《我的父亲》《少年行》和《时代》等富有深情和感染力的诗歌……艾青在抵达延安后,初期虽有观望与犹疑,但在把握住诗与现实的关系之后,他接受了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下文简称《讲话》)精神。一系列诗歌、诗论、文论的写作和长期持续深入大众的文艺实践,表明艾青逐渐由一个有左翼倾向的自由写作者转变为一名自觉的党的文艺工作者。

一、从上海到重庆:始终争取艾青的左翼

在艾青来延安之前,更早甚或可以追溯到他公开发表第一首诗歌《会合——东方部的会合》的时候,左翼批评家就在争取他。

艾青的诗名不是暴得的。《北斗》是最早刊載艾青诗歌的刊物,时在1932年7月,署名“莪伽”;随后是《现代》,时间是1932年9月,亦署名“莪伽”;至于后来引起讨论乃至争议的《大堰河——我的保姆》,刊载于1934年的《春光》杂志第1卷第3期。此外,《出版消息》《诗歌月报》《新诗歌》《新诗》等多家上海刊物也刊载了署名为“莪伽”或“艾青”的诗歌。尽管诗作被各种文学刊物录用,但是关于艾青诗歌的评论,却要等到他自费出版了诗集《大堰河》之后才成规模出现,此时已到1936年底。先是,茅盾在《文学》1937年第8卷第1期“新诗专号”发表《论初期白话诗》,简要提及了艾青及其《大堰河——我的保姆》。茅盾对艾青几年来的创作并不很了解,只是对《大堰河——我的保姆》一诗的社会描写表示赞赏。这一简短评论最值得关注的地方,在于茅盾所用的“沉郁的笔调”一词,成了艾青诗歌的“标签”。在接下来一期的《文学》,胡风作《吹芦笛的诗人》,对诗集《大堰河》进行详尽评论。茅盾较早前曾嘱胡风对两三年来有了文坛地位的诗人作一速写式的新诗人总论,胡风却认为较详尽地介绍某位诗人在当时更有意义。于是,在近20册新出诗集中——这其中包括《汉园集》(卞之琳、李广田、何其芳,1936)、《自己的写照》(臧克家,1936)、《鱼目集》(卞之琳,1935)、《春野与窗》(林庚,1934年)等——胡风选择了《大堰河》。不难发现,上述诗集作者的背后,“京派”圈、后期“新月派”的影子若隐若现。与之相比艾青似乎并无依靠。胡风的选择,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因为他鲜明的“左翼”色彩,另一方面则是艾青的确写出了胡风所期待的诗歌。胡风将艾青视为诗坛希望所在,对他评价很高。稍后,当年认为《大堰河》需要修改的《现代》编辑杜衡,在《新诗》杂志发表《读〈大堰河〉》,提出了“两个艾青”(革命者与艺术家)的说法,认为艾青“在两方面都会得不到原谅”。很快的,青年左翼雪苇在《中流》发表《关于艾青的诗》,对杜衡“两个艾青”的说法予以批评,认为杜衡并不理解艾青。可以说,直到此时(1937年春天),作为诗人的艾青才走到台前,这距他在《北斗》发表《会合——东方部的会合》已近5年。由左翼刊物《北斗》登台,又以左翼新刊《中流》而得确认,自有天意。茅盾、胡风、杜衡、雪苇的这几篇评论文章,为后来的“艾青研究”定了调子,他们的观点当然是很有道理的,同时也很大程度上道出了艾青诗作的特点;甚至于,艾青自己都被这些观点所影响,他后来的一些写作是有迎合重要批评家的倾向的。

在全面抗战爆发之前,在各股重要文学势力中,左翼批评家的一群显然更为重视青年诗人艾青。因为他们看到了艾青与“中国”以及“中国农民”之间的密切联系及其圆熟的象征技巧,认为他能够处理好“艺术”与“大众”的关系,故而早早将艾青视为“我们的诗人”乃至“自己的诗人”。新“海派”杜衡,当然也有争取艾青的意思,但囿于“绅士们”的积习,诚意却不够。至于自由主义文学批评家们,尤其是“京派”的一群,却不以艾青为意。1937年5月15日,《大公报》公布文艺奖名单,何其芳凭《画梦录》获奖。此前,《画梦录》已经被“京派”批评家们轮番称赞,刘西渭、沈从文、萧乾均撰文解说,林徽因在评选中更是对其予以专门的支持。自然,“大公报文艺奖”主要是“京派”的自我检阅,艾青当时并无所属,不受青睐也可以理解。但是,没有得到左翼之外文学力量的足够关注,年轻而骄傲的诗人多少有些不舒服。评选活动结束后不久,艾青写下《梦·幻想与现实——读〈画梦录〉》一文,除了对《画梦录》表示不满,也有对周作人、废名、沈从文、刘西渭等“京派”批评家的不满。艾青写道,“我觉得我们的诗人被那些心灵的探险的批评家们闹得太苦了”“一个艺术家,在这繁杂的同时也是凄惨的现实之前,如能勇于正视的话,他将会感到自己的幻想的枯窘因而羞惭;之后,他将以现实丰富他作品的内容,提高他创作的意义。这不只是忠实了艺术,也正是忠于了生活,从这得到的代价虽不一定是那些捉摸心灵的批评家之害人的喝彩,却是人群的感激和未来的震耳的解放的呼声”①。这篇文章本来应该发表在胡风主持的《工作与学习丛刊》或《中流》,因战事故推迟到1939年6月才发表于《文艺阵地》,所述观点为胡风等左翼批评家所认同。何其芳年底看到这篇文章,立即写下了《给艾青先生的一封信》进行反批评。时过境迁,除去那些意气言论——艾青说何其芳是“大观园的小主人”或者何其芳说艾青“你那是一篇坏书评”②——何其芳的转变是有目共睹的,他比艾青更早去了延安,更早成为党的文艺工作者,后来还是《讲话》在国民党统治区的特派宣传员。

抗战开始之后,左翼批评家对于艾青的理解逐渐有了变化。

初期,一般的左翼批评对艾青诗作的态度延续着前一时期的积极态度。究其原因,主要是因为艾青不断写出了批评家所期待的抗战诗作,如《复活的土地》《他起来了》《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北方》《我爱这土地》等。这些评论几乎覆盖了各种左翼批评力量,如白庐、胡采和邵荃麟。其中,邵荃麟的批评较有代表性。在《艾青的〈北方〉》一文中,邵荃麟先在整体上给予了《北方》极高的评价,说它“使我深深地感觉诗在目前的作用,感觉了诗的价值”,“他诗的技巧,那么熟练和有力,更会使你惊叹在近代中国诗坛上是少见的作品”。邵荃麟还为艾青诗歌中“忧郁的情调”辩护,因为新中国本来就是在灾难与不幸中艰苦地成长的,这个过程不能不“悲愤凄壮”,更何况,“作者并不是消沉的忧郁,在他的字里行间里含着一颗热烈的战斗的心”,所以,“谁能非难这种高贵的情绪呢?谁能否认这比那种怒马呼号般的诗更具有力量呢?”③值得一提的是,邵荃麟的这篇文章发表于《东南战线》。这是中共浙江省文委领导下的综合性半月刊,可以说明确显示了一般共产党文艺批评者对于艾青的态度。

由于艾青主动的转型,尤其是《向太阳》和《火把》两首长诗的发表,促使批评家开始重新认识艾青。一方面他们肯定艾青在思想情感上对大众尤其是对中国农村和农民的关注,另一方面他们又期待艾青能够进一步推进诗形的大众化,达成诗形与诗情的完美融合。从1940年起,胡风、吕荧、周扬等左翼评论家,均认为艾青的“个性化”和“知识分子气”不利于其诗歌的“进步”,因其“不够大众”,尽管他们同时真诚地欢迎并称赞艾青在诗形上做出的任何进步。这种论调在共和国建立之后,表现得更为显著。在这些批评中,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現象,就是对艾青的批评,常常与对田间的评价结合在一起,此种倾向也是艾青评价史当中一个突出的现象。在当时,一般的读者、诗歌爱好者和专门的批评家更能接受艾青④。

朱自清对《火把》和《向太阳》的表扬,应该使得艾青的艺术自信得到了巩固。在《抗战与诗》(1941年作)中,朱自清说:“一般诗作者所熟悉的、努力的,是大众的发现和内地的发现。他们发现大众的力量的强大,是我们抗战建国的基础。他们发现内地的广博和美丽,增强我们的爱国心和自信心。”⑤而艾青的《火把》和《向太阳》正是“发现大众的力量的强大”的代表诗作,分别来说,则《向太阳》的象征手法,《火把》的铺叙,二者显示出抗战诗歌的一个好的趋向,即“私生活的公众化”,而在写作中“又不至于公式化”。朱自清还指出了《火把》存在的问题,即“以恋爱的故事结尾,在结构上也许欠匀称些”。由于未及展开,恋爱故事结尾与结构的不匀称关系之具体所指并不明确。朱自清这未展开的批评,雷石榆也注意到了。他肯定《火把》的形式新奇、用语明快、意义前进,对艾青的进步表示可喜,但“艾青没有把握这首长诗之有机的结构”⑥,诗中人物形象不深入、性格达不到形神的合理融合、对话过于诗意,而诗歌的尾声过于简略,且“象征性地结束了”。需要指出的是,雷石榆《诗评》一文主要评价了艾青、庄涌、臧克家、韩北屏等四人的新刊诗作《火把》《突围令》《泥淖集》和《人民之歌》,旨在通过批评促进抗战诗歌的写作。假如不完整读完这篇文章,一般读者都会认为上述批评堪称严厉。文中雷石瑜对其他三位诗人亦采取了相似的批评尺度:庄涌“缺乏现实观察和透视现实本质的能力”,臧克家“技术之雕刻不够跳出内在最强的生命力及强度的发展,缺乏雄浑的气魄与复杂变化的方法”,韩北屏“句法和旋律不接近大众化所要求的条件”且“表现得不真实”。较早前,青年左翼欧阳凡海与李育中在与雷石榆颇有渊源的《中国诗坛》先后发表《谈到艾青及其他》与《持火把到旷野——读艾青近作书后》。两篇文章有所类似,皆是在肯定艾青的诗创作超出一般诗人的基础上,对艾青提出期待,其中也不乏严厉的批评。比如,欧阳凡海肯定了艾青在形式方面取法民族诗歌的努力,但又认为他做得不够彻底;尽管“忧郁”和“欢乐”不矛盾,但艾青在日常生活中的做派又让论者颇有微词,因为日常生活的琐碎必然会影响诗歌的写作。⑦李育中肯定艾青忠于自我,但又不满艾青不能再进一步,达到认清现实和表现现实的程度,他批评《旷野》集是旁观的、静止的,不能给人希望,不反应农村的真实,他承认《火把》是有益的尝试,但却认为《火把》不应嵌套在一个恋爱故事中,最后他希望艾青能做革命的叶赛宁、布洛克或波特莱尔,持火把到群众中而不是到旷野里⑧。

不过,总体上左翼对于艾青的评价是更为正面的,几位有影响力的左翼理论家对艾青更是赞赏有加。冯雪峰(署名“孟辛”)、胡风发表了重要的关于艾青的评论文章。冯雪峰认为艾青在艺术上的象征手法无法匹配他的诗人气质以及诗的思想,但仍旧相信艾青能够克服困难⑨;胡风虽然认为艾青没有如田间那样“抛弃知识分子的灵魂”,但他承认艾青诗歌的艺术完成度是非常高的⑩。这里其实能看出冯雪峰与胡风在评价艾青诗歌上的矛盾:冯雪峰不担心艾青对于土地、大众和中国的挚爱情感,而胡风则不担心艾青丰富而出色的艺术手段。如果我们对两位批评家都予以信任的话,我们就会得出两个完全相反的结论:①艾青在艺术和思想上都很成功;②艾青在艺术上和思想上都有缺陷。这足以说明艾青诗作的丰富性与开放性,而冯雪峰与胡风可谓左翼批评家中最有影响力的两位,其观点在青年诗人和青年读者中的影响很大。年轻的左翼批评家吕荧,尤其关心艾青诗作中的“忧郁氛围”,在对《北方》等诗作细读之后,认为其中的根源一方面在于艾青主观思想中沉重的历史包袱——旧时代悲惨的生活烙印与忧伤的感情的阴影,另一方面则是创作方法中意象派象征派等阴影的毒害,吕荧同意艾青已经在“新鲜、色调、光彩、形象”的手法上取得了完满的成功,而随着《他死在第二次》以及《火把》等诗作的问世,艾青能够克服伤感和忧郁,“诗的风格也将融成完美的结晶”11。这基本上近于冯雪峰的看法。

虽然周扬评价艾青的文章发表于艾青抵达延安之后,不过文章所涉及的诗歌均发表于艾青抵达之前。周扬称艾青的诗歌中有“讨人厌的知识分子气”12,但又同时指出知识分子气不一定是坏事。他希望诗人要忠于自我,同时又不满足于自我,知识分子只要努力合着步调与大众一起走,在精神上和实践上与大众结合,那么他就有可能成为大众的诗人、真正的诗人。

对上述批评,艾青基本上及时地给出了回应和说明。其中,《关于〈火把〉——答壁岩先生的批评》是首篇反驳性论文,针锋相对的辩难情绪溢于言表,《为了胜利——三年来创作的一个报告》《我怎样写诗的》是全面回应,既有理论的辨析又有个人情绪的说明,而《抗战以来的中国新诗》《论抗战以来的中国新诗——〈朴素的歌〉序》两篇史论性质的长文则结合了新诗发展史、中国抗战实际以及对诗人诗作的点评,多维度地展示了艾青作为成熟诗人和诗论家的形象。这些文章不卑不亢,主要观点可以简略总结如下:

第一,关于《火把》。《火把》是代表性的转型之作,引发的争论也最多。艾青强调《火把》旨在通过“人物”“动”和“光”的形象,来具象化地呈现其思想内容“民主主义”。艾青对壁岩的意见逐条反驳,令人信服。

第二,关于象征主义。艾青善于在诗歌写作中使用作为技巧和修辞的“象征”,但他绝不是“象征主义者”,也从来不打算成为一名“象征主义诗人”。

第三,关于忧郁。即便在左翼阵营内部,评论家们对“忧郁”仍众说纷纭,赞弹不一。从遵从内心情感真实的角度出发,艾青对此并不后悔,战时的“忧郁”不可避免。同时,他明确宣称自己对光明的渴求胜于一切,期望随着抗战建国的深入,尽快告别“忧郁”。

在艾青看来,以上三点似乎不值一驳。

第四,关于知识分子气。在肯定了写作者必然受其出身与教养限制而其进步又依赖于能否摆脱上述限制的前提下,艾青对这类批评予以接受,并表示自己从来不敢停止努力,也将始终尝试去摆脱。

第五,关于诗与战争/现实/政治。艾青认为中国的新诗是一种“以民族的解放和民主的要求为主要内容的,革命文学的样式”13,它应当与中国革命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作中国革命的代言人。而中国的抗战,是中国革命的一个发展(即抗战就是中国革命在那一阶段的实体),它事关中华民族的生死存亡,是最大的现实,也是最大的政治。艾青希望自己的诗歌不愧于抗战建国这一伟大的时代,也希望所有对他的批评之出发点亦是为了抗战,为了胜利。艾青特别赞颂了那些不仅通过写诗来抗战,同时还行动着的中国诗人,无论是前线还是后方。

艾青在重庆待的时间不长,他于1940年4月下旬接到陶行知的聘书,赶赴重庆北碚育才学校任教,从5月初抵达到来年2月离开,艾青在重庆待了10个月。在渝伊始,艾青行状狼狈,不过此种情况很快过去。重庆毕竟是大后方的中心城市,不乏志同道合的新朋旧友,“文协”活动多样,艾青很快就适应了。1940年6月,艾青的长诗《火把》在《中苏文化》发表,轰动大后方,他的诗名更大了14。9月下旬,在胡风的引介之下,艾青见到了周恩来。这是一次改变艾青人生的会面。重庆当时的文化人,根据中共的安排,或去香港,或去延安。艾青此间多有踟蹰。早在1936年10月,国民党统治区最有名的女作家丁玲已经在中共的周密安排下来到延安,受到了中共中央的高度礼遇,此可谓拉开了文艺知识界人士奔向延安的序幕。艾青在山西临汾的民族革命大学时,曾与丁玲率领的西北战地服务团有过交集,而在离开民族革命大学时,也曾有机会于1938年的春天由西安转赴延安,正如同行的好友田间、李又然那样,可当时的艾青并没有做好准备去迎接延安新世界。等到再一次获得奔赴延安的机会,艾青接受了,尽管也仍旧带有疑虑。但是,无论如何,左翼批评家不间断的示好,周恩来的人格魅力,都是实打实的,更何况,艾青新婚的年轻妻子向往着延安,全国的热血青年都向往着延安……周恩来关心艾青的行程,不但资助其旅费,还在他抵达之前预先打电报到延安交代接应工作。共产党人的真心实意,打动了艾青。

二、在延安:一位共产党文艺工作者的生成

1941年3月8日,艾青抵达延安。两天后,张闻天和凯丰专门设宴接待,除了表达欢迎,还为艾青等人安排了新的住处;在咨询和参考艾青本人的意见之后,为他安排了新的工作。曾鼓励并资助艾青来延安的周恩来,专门在某个午餐时间找他共桌谈心,其时又认识了另一位党内高级将领陈毅,两人还讨论了一会儿诗歌写作的问题。对初来乍到的艾青而言,延安平易、诚恳、真挚、热情,他自觉而真诚地投入到延安文艺界:成为延安“星期文艺学园”的主讲老师,专门讲自己擅长的诗歌写作;在文协延安分会的新一届会员大会中担任主席团成员,并当选为理事;参加各种文艺座谈会和研讨会,积极发言交流……

1941年6月17—19日,周扬的《文学与生活漫谈》发表在《解放日報》,这篇文章基本上是对此前《鲁艺的艺术工作公约》的说明。8月1日,萧军、白朗、罗烽、舒群、艾青五人联名的《〈文学与生活漫谈〉读后漫谈集录并商榷于周扬同志》发表于《文艺月刊》。艾青曾回忆说那时对周扬印象还不错,但不知为何,他与萧军等四位东北作家联名发表了这个文章。这有点奇怪,艾青与“左联”时期的周扬没什么接触,而且艾青之前也不是好论之人。对于周扬和萧军等五人的这两篇文章,李洁非说“周文娓娓而谈……反是萧军等带着杂文的尖利”15,程光炜则有不同的观感,他说周扬的文章中常常出现“他”这样的称谓(其实文章更多的用了“你”,不过,“你”似乎是那些可塑的文学青年,“他”则确乎是周所不喜的),又不明确“他”之所指,是“上海左联时期的那种‘春秋笔法”16,显得不够大方磊落,而周扬文章的“霸道”又激怒了萧军。这个风波后来以毛泽东给萧军去信,并先后多次与作家们面谈而平息。

经历这次风波后,艾青对于延安文艺界人事之间的关系、文艺界与中共领导人之间的关系,有了更深体会。他在后来的回忆中曾经提到,联合署名时丁玲原本也答应加入,但发表时却去掉了自己的签名。艾青并不知道,党的最高领导人毛泽东为了革命事业的大局,此时已经在考虑延安的作风整顿问题。这个整顿,不仅是在文艺界,而是延安各界,只不过文艺界为这次整顿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突破口。延安文艺界的复杂程度,不是艾青这种没有真正参与过左翼文学组织活动的诗人所能想象的。周扬在晚年曾说起延安文艺界的两派,一是以他为首,包括何其芳等人,一派以丁玲为首,而这两派的恩怨可以追溯到上海的左联时期17。但丁玲并不认同这种说法,她觉得没有什么圈子18。丁玲或许有一定的道理,左联时期的丁玲与周扬没有什么恩怨。恩怨的双方,是以萧军为首的东北文人,鲁迅喜爱的胡风、冯雪峰与周扬等坚持奉行党的文艺组织纪律的两群人。艾青介于两边之间,但作为成名诗人却不免自傲。他的前期积累虽难以为继,但艺术趣味自有其惯性,一时半会难以改变。萧军等人在文艺工作上激进的取向对初来乍到的艾青具有较强的吸引力,于是他与萧军等人联合发声质疑周扬也就不难理解了。然而,在外部形势极其严峻的情况下(1941年1月,皖南事变爆发,国共摩擦不断),艾青、丁玲、萧军等人那种自我感觉良好,甚而以保持写作的独立性为由而可以不服从党的文艺纪律的姿态却有些不合时宜。不过,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和学习,尤其是通过与毛泽东本人的多次交往,艾青建立起一种对于革命领袖的特殊信任感,思想转变较快。

1941年8月,艾青写了两首不错的诗歌——《我的父亲》和《少年行》,9月又完成了叙事长诗《雪里钻》。用心写作《雪里钻》这首符合延安新文艺要求的长诗,说明此前的风波已经对艾青有所影响。10月,写《强盗与诗人》。11月,作《毛泽东》。12月,完成《时代》。艾青在《时代》中对自己进行了惊心动魄的拷问:在一个伟大的时代里,诗人应该如何全身心地将自己奉献出来。1941年12月,艾青还完成了一篇重要的诗论文章《语言的贫乏与混乱》,提倡写诗的真实,认为最大的真实是“诗人要鞭策自己,把自己的情感和思想与正经历着的革命事业联系在一起,日夜为这事业而痛苦着去寻觅真实的形象、真实的语言、真实的诗”19。这些观点其实都是艾青早前《诗与时代》《诗与宣传》等文章观点的自然延伸。

1942年2月,艾青发表《坪上散步——关于作者、作品及其他》,它既批评作家,又批评批评家。1942年3月9日,丁玲发表《三八节有感》。两天后,艾青又发表《了解作家,尊重作家》。对此,程光炜说艾青是“不懂政治且又爱抱不平”20,李洁非说“艾青似乎是在发高烧的情形下”21写下了这篇文章。《了解作家,尊重作家》一文中有较为明显的身份优越,文章尤其强调作家对于社会改革的重要性,这与《语言的贫乏与混乱》一文中说写作者应该让自己的写作与“正在经历的革命事业联系在一起”大为不同。此外,艾青在文中所引用李白的“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本意并不尽如他所说的是表达了“古代人爱作家的精神”。“爱作家”实是他自己所期待的延安应该给文艺家们营造的氛围,这与周扬《文学与生活漫谈》一方面说作家不应该特殊,另一方面又认可理解作家的重要性的辩证论点相比,不见得更有说服力。《解放日报》的文艺专栏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又发表了罗烽、王实味以及萧军等人更尖锐的文章。4月初,毛泽东给艾青信件让收集有关文艺的反面意见。艾青写好初稿,毛泽东又请他一起讨论,并给出意见。4月23日,艾青的《我对于目前文艺上几个问题的意见》,无论是思想上,还是行文语气上,此文与10个月前周扬的《文学与生活漫谈》都有所接近,除更强调艺术呈现的技巧之外,艾青关于文艺与政治的观点与周扬文章相去不远。5月,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6月,艾青的《现实不容许歪曲》以整版篇幅发表在《解放日报》。有研究者认为这可能是奉命之作22。但也未必,文章批评了王实味强调艺术决定革命速度乃至成败的观点,认为“今天,艺术家必须从属于政治”23,这是《讲话》的观点,也是艾青较早前的《语言的贫乏与混乱》和《我对于目前文艺上几个问题的意见》两文观点的延伸24。艾青在延安所说的“政治”,是“真正地反帝反封建的为人民大众的革命政治实践”,这个“革命的政治”正在艰苦进行中,搞不好就会被反动势力打垮的,此所以有意革命的文人才必须真心地支持、维护这个“正在艰苦进行中的革命政治实践运动”,艾青才心甘情愿地说“艺术家必须从属于政治”,而不是自外于革命甚至自高于革命来发表一些革命“清谈”。当然,由于这篇文章是王实味的批判会上的发言稿,其中有不少夸大和意气之词,尤其是一些对王实味人格的粗暴攻击25,这个毋庸避讳。至此,艾青在思想感情上已经理解并接受了《讲话》精神。

1942年8月,艾青投入“街头诗”运动,创办并主编《街头诗》。1943年2月,农民吴满有被评为边区劳动模范。艾青响应中宣部文化下乡的号召,开始写作《吴满有》,为此他多次到吴满有家中与之交谈。艾青早前的诗作中其实也不乏农民形象,但近距离观察和接触农民及农村生活与生产活动,并以其为写作对象,在他以往的写作中并不多见。《吴满有》发表后得到了诸多好评,但艾青知道这首诗作为革新初作,在艺术上还未到达完美的程度,他真切地感受到了践行《讲话》要求的难度。

《吴满有》这个长诗文本,特点鲜明,在艾青创作生涯中有重要地位。

第一,通篇采取了第二人称。这在艾青以往的诗作中并不多见。第二人称的采用大大缩短了写作者和写作对象之间的距离,可以被视为艾青走进农民内心世界的一个明確体现。“你”的高频使用影响了诗歌的形式。这首700余行的长诗由9首相对独立的诗组成,艾青拟了9个小标题,写吴满有这个人物的方方面面,9个小标题均以“写你”二字起;在数十个诗节中,由“你”引起的诗节非常多;在句子成分上,“你”通常是主语,出现在句首,全篇均如此。“你”字,显著的结构着全诗,构成了诗歌声音的主调。亲切的第二人称“你”,高频而多样的“你”之运用,正体现着艾青融合“诗情”与“诗形”的努力。有研究者认为“你说”关联着吴满有形象中主体感的生成26,这是富有洞察力的见解,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它并非艾青本义。

第二,从“远取譬”到“近取譬”。在整体上减少修辞的基础上,不断缩短本体和喻体之间的距离。全诗用到的比喻不多,这里列出直接写到吴满有的部分:像一个年老的新女婿;(你的)光景像春花春草;你快乐得像在梦里,/看见一大堆银子;你的名字/像一朵牵牛花/开在解放日报上;你像一株树;你的脸像一朵向日葵。试与比较:

油灯像野火一样,映出

我们火一般的肌肉

——《透明的夜》,1932年9月

他在紧握着痉挛的生活的尾巴

——《老人》,1933年

脸上是树皮似的繁杂的皱纹

——《老人》,1940年

他们的脸像松树一样发皱而阴郁

——《献给乡村的诗》,1942年9月

“火一般的肌肉”这种比喻,陌生而新奇,而“年老的新女婿”“一株树”和“一朵向日葵”则平易而亲切。此外,我们也可以发现,比喻诗行在《吴满有》中的构建方式更为直接而简洁,比如《透明的夜》那种跳跃和跨行,艾青很少使用,他已经不再用诗行的跳跃来提醒读者诗情的跳跃了。

第三,短诗行和简单句主导了全诗,但是句子完整、句式简单、句型多样。整首诗歌最长的一行只有12个字,“这快乐是中国庄稼汉大家的”,恰好是完全的口语,“大家的”三字,是类似口头禅的。另外,全诗超过10字的诗行,屈指可数。绝大多数诗句,主谓宾完整,修饰词较少,而具有修辞功能的词组或者断句多以补充的形式出现。尤其需要指出的是,多样的句型使得诗歌避免了单调,试看下面这个诗节——

到黄昏,

晚风凉,

一家都在打谷场,

欢欢喜喜,

忙忙碌碌,

你打谷呀——

我飏谷呀……

以及这一节:

公家是船,

老百姓是水,

水帮着船走,

没有了水,

船怎么能行?

前一节是叙述,富有古典意蕴的“到黄昏,晚风凉”与民谣风情的“你打谷呀,我飏谷呀”完美融合;后一节是说理,知识分子念念不忘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大道理,用大大方方的口语就说出来了。艾青无疑是在险中求胜的:《吴满有》中的诗艺并不简单,尽管诗歌以极其简单的形式呈现在读者眼前。非常可贵的一点就是这丰富多样的句型。因为自觉走向大众走向民间,艾青真切地感受到了民间语言的魅力,同一时期他的推广“街头诗运动”并主编《街头诗》的经验,显然给予了他以创作上的启示27。

不少研究者认为《吴满有》的写作并不成功28。艾青在后来的岁月里,亦较少提及《吴满有》,似乎有所佐证。然而,基于前述诗文本的分析,若从大规模中国化和大众化尝试的角度来理解本诗,它并不失败29。至于艾青本人较少提及的原因,更有可能是囿于吴满有在1947年被国民党俘获并由国民党宣传机构塑造为“投诚英雄”这一事件30。1950年3月,吴满有回到延安,旋即被当地党组织开除党籍,1959年3月去世。艾青有意无意地遗忘自己呕心沥血所作之《吴满有》,与其说是艺术的失败,不如说是政治的掣肘。当然,也不能否认《吴满有》在1948年吴满有被捕之前所引起的广泛关注与诸多赞扬与现实政治的需要密切相关31。

1941年,吕荧《人的花朵——艾青田间合论》曾经这样评价艾青和田间:“诗人艾青是旧的风格的综合,是一朵苍劲素美的盛开的季节的花朵;诗人田间是新的风格的创始,是一朵野生的火一般鲜红的、萌芽的季节的花朵。”321946年,闻一多在评价艾青和田间的时候,还持有相同的观点:“胡风评田间是第一个抛弃了知识分子灵魂的战争诗人、民众诗人。他没有那一套泪和死。但我们,这一套还留得很多,比艾青更多。我们欣赏艾青,不能欣赏田间,因为我们跑不了那么快。今天需要艾青是为了我们进到田间,明天的诗人。”33写作《吴满有》,清晰地展示了艾青摆脱出身和教养限制的努力,在这个过程中,艾青的确去除了早前冯雪峰、吕荧、周扬等人所批评的“知识分子气”,剔除了“忧郁”,然而在这个过程中,艾青对“新鲜、色调、光彩、形象”的理解,与之前大为不同了。从此之后,艾青不再是吕荧所谓“旧的花朵”,但他却也没能走在成为田间那样的“新的花朵”的道路上。对比重庆时期艾青对于批评的回应,不难发现,艾青的确实践了自己的承诺:“我是一个从来不敢停止努力的人。我在继续不断地摆脫我出身的环境加给我的限制。”34而且,他亦在新的环境和语境下,实现了自己对于诗歌语言之最高规律的把握——“纯朴,自然,和谐,简约与明确”。在诗歌的“附记”中,艾青写道:“农民欢喜具体,欢喜与他直接相关的事物,欢喜明快简短的句子,欢喜实实在在的内容。”艾青大可不必为自己的《吴满有》感到失望,因为他的写作达到了当时现实与艺术的要求。而且,达到了《讲话》中毛泽东对党的文艺工作者所提出的要求,即向工农兵学习,用工农兵理解和接受的语言写作,在帮助工农兵进步的同时完成自我的改造。

1943年3月,艾青到“三边”(定边、安边和靖边)采风下乡,收集民间窗花;艾青还到南泥湾参观、学习、劳动,结识了王震。下乡回来,艾青到中央党校三部报到学习。随后,对艾青的审查开始。因为曾经在上海和苏州坐牢以及在桂林参与隶属国民党桂系的《广西日报》的编辑工作,艾青很难自证清白。审查时间应在两个月左右,对于这段岁月,艾青鲜有文字论及。后来,由于毛泽东整体性地对“整风”扩大化的纠正,以及周恩来的亲自干预,艾青终于艰难过关。从1943年下半年至1944年,艾青写作了《秧歌剧的形式》《窗花剪纸》《汪庭有和他的歌》等论文,真心实意取法民间(主要是农民)。文章得到了毛泽东的肯定35,艾青对待民间文艺的态度和方法也被延安文艺主管部门所认可,并为后者在党的文艺工作中所推广。1944年11月艾青获中央直属机关模范称号,1945年1月又获“甲等文化模范工作者”称号。在中共中央党校劳动英雄模范工作者选举总筹备委员会所撰写的获奖者事迹介绍中,艾青的主要贡献有三:①撰写长诗《吴满有》,践行了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方向,完成了个人写作的重大转变,宣传了边区的经济建设,吸引了青年对延安的向往;②参加并领导秧歌队,表演秧歌剧,给予观众很大的教育;③撰写《秧歌剧的形式》,总结了秧歌活动的经验,教育了文艺工作者。多次获得延安文艺主管部门的高度肯定,这在某种程度上说明艾青已从学习者逐渐转变为教育者了。差不多同时,艾青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45年初春,艾青到“鲁艺”文学系任教。艾青与何其芳有过笔墨争论,初到延安时,主管延安文艺工作的洛甫同志让其于“文抗”与“鲁艺”中择一而为时,艾青选了“文抗”。后来(1943年春)为配合整风运动,延安“文抗”解体,作家们陆续下到基层。在丁玲的回忆中,艾青自称“独立大队”36,不属于任何“宗派”。如果有的话,就是“人民派”,朱德曾对他说过的那句“我们的韩荆州是工农兵”早已为他理解、接受并牢记了。到1945年春天,身为党的文艺工作者,艾青经历了堪称严酷的整风运动,还获评为党的文化模范称号,当他接到“鲁艺”任教的邀请,当然不会拒绝,因这是党的工作安排。需要指出的是,当年联合艾青等人共同署名发表与周扬商榷文章的萧军,比艾青稍早一点也到了“鲁艺”。在“鲁艺”期间,艾青主要教授“五四”以来的新诗发展史和诗歌写作。艾青新诗发展史的课程有些“专门”37,学生听起来有一定难度,甚至觉得“无味”,不过诗歌写作课得到了欢迎。凡尔哈伦、普希金、惠特曼等是艾青爱讲的诗人,他也常以自己的写作经验现身说法,学生们都听得很认真。

1945年8月,日本投降。“鲁艺”不久分成了三块,一块留在延安,另两块则分别在东北和华北,艾青则被任命为“到华北的一块”即被称为华北文工团的团长,带领一批延安文艺工作者赶赴张家口。不久,根据党的安排,华北文工团并入华北联合大学,称文艺学院,艾青担任副院长。从此时到新中国成立之前,艾青在河北。他参加了当地的“土改”,并为之创作了组诗《布谷鸟》,完全转型为党的文艺工作干部。所以也就不奇怪,1949年2月,解放军进入北京,艾青即到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管制委员会文化接管委员会工作,并担任国立北平艺专的军代表。随后,在6月的政协会议筹备会、7月的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会、9月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等新中国成立前一系列重要会议中,凡与文艺相关者都有艾青之身影。10月,《人民文学》创刊,艾青任副主编。1950年4月,艾青参加了由多个社会团体联合组织的“宣传保卫世界和平旅行讲演团”,并担任副团长;7月,随中共中央宣传工作代表团访问苏联……无需再列举,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党对艾青是重视、重用的。自延安文艺座谈会以来,以创作实际和工作实践而观之,艾青完成了《讲话》所要求的转变。设若随后的文学批判运动不那么频繁,或许艾青能够找到艺术与政治的最佳结合点,创作出共和国所期待的新诗。

三、余论

谈到闻一多,我们会说他是“诗人、学者、民主战士”,这既是他人生不同阶段的简单概括,也是他的身份标识;谈到赵树理,我们会说他是“语言艺术大师”和“农民的代言人”,一则肯定他的写作成就,一则钦佩他不变的情感立场。而说到艾青,我们会大概率引用杜衡所谓“耽美的艺术家与暴乱的革命者的合体”或者胡风说的“吹芦笛的诗人”,较少有人会注意到艾青共产党员的身份,更少有人会注意到艾青的入党恰恰是在延安,而且他还经历了“整风”的考验。1950年7月底,艾青作为中共中央宣传工作代表团的成员,从北京乘火车前往苏联,开始一段为期4个月的交流与访问活动。北行旅次,艾青为自己即将出版的诗选作序。正值新中国成立一周年,他说:

抗日战争爆发,满怀热情从中国东部到中部,从中部到北部,从北部到南部,又从南部到西北部——延安,才算真正见到了光明。

一九四二年参加延安文艺座谈会,听了毛主席的讲话,参加一九四二年到一九四五年间的整风学习,对我是一次大改造,我将永远感激中国共产党和毛主席给予我的教育。38

可以说,经历了延安的艾青,已经蜕变为一名真正的党员文艺工作者,从此之后,他就始终站在人民大众这边。

【注释】

①艾青:《梦·幻想与现实——读〈画梦录〉》,《文艺阵地》1939年第三卷第四号。

②何其芳:《给艾青先生的一封信》,《文艺阵地》1939年第四卷第七期。

③邵荃麟:《艾青的〈北方〉》,《东南战线》1939年第5期。

④如在《關于诗与田间底诗》中,一位名叫杨云琏的读者特意对比了田间的《荣誉战士》与艾青的《乞丐》,说前者是“在石卵零乱的地上走”,后者是“在石卵被有秩序地铺着的地上走”,二者诗形高下立现。对此,就连胡风都无法为田间辩护。吕荧在《人的花朵——艾青田间合论》一文中,再次对两首诗歌进行了对比,他认为从接受的角度而言,田间显然更能获得底层读者的心。

⑤朱自清:《抗战与诗》,载《新诗杂话》,作家书屋,1947,第59页。

⑥雷石榆:《诗评》,《西南文艺》1941年第1卷第1期,转引自龙泉明编选《诗歌研究史料选》,四川教育出版社,1989,第403页。

⑦欧阳凡海:《谈到艾青及其他》,《中国诗坛》1940年新4期。

⑧李育中:《持火把到旷野——读艾青近作书后》,《中国诗坛》1940年新6期。

⑨孟辛:《论两个诗人及诗的精神和形式》,《文艺阵地》1940年第4卷第10期。

⑩胡风:《关于诗与田间底诗》,《七月》1940年第5集第2期。

1132吕荧:《人的花朵——艾青田间合论》,《七月》1941年第6集第3期。

12周扬:《诗人的智识份子气》,《诗》1942年第3卷第4期。

13艾青:《抗战以来的中国新诗》,《中苏文化》1941年9卷1期。

14比如,在李育中的《持火把到旷野——读艾青近作书后》一文中,说“柯仲平在艺术成就上是无法企及艾青的”,“至于田间,那更不足道了”。

15李洁非:《文学史微观察》,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第67页。

1620程光炜:《艾青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第334、354页。

17赵浩生:《周扬笑谈历史功过》,《新文学史料》1979年第2期。

18丁玲:《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前前后后》,《新文学史料》1982年第2期。

19艾青:《语言的贫乏与混乱》,《谷雨》1942年第1卷第2、3期合刊。

21李洁非、杨劼:《解读延安——文学、知识分子和文化》,当代中国出版社,2010,第67页。

22程光炜说:“可能是‘奉命之作,或许还有其他如心灵上的原因,艾青1990年委托其子艾丹编《艾青全集》时,未将此文收入。”见程光炜著《艾青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第374页。

23艾青:《现实不容许歪曲》,《解放日报》1942年6月23日。

24如在《我对于目前文艺上几个问题的意见》的第一部分“文艺与政治”中,艾青已经旗帜鲜明地指出:“在为统一目的而进行艰苦斗争的时代,文艺应该(有时候甚至必须)服从政治,因为后者必须具备了组织和汇集一切力量的能力,才能最后战胜敌人。”

25如“王实味的行为,本质的是反革命的行为,是破坏中国革命阵营的行为。这样的行为,在我们认为是最‘肮脏‘污秽‘黑暗‘丑陋,甚至于是卑鄙无耻的行为,对于这样的‘人,我们决不向他要一丝一毫的‘理性和良心。”

26路扬:《作为生产的文艺与农民主体的创生——以艾青长诗〈吴满有〉为中心》,《文学评论》2018年第6期。

27艾青为《街头诗》的创刊撰写了《展开街头诗运动》,提出“把诗送到街头,使诗成为新的社会的每个构成员的日常需要”,“使诗同人民的日常生活连接起来”,因为“劳动者是文化的创造人;革命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把文化从特权阶级夺回来,交换给劳动者,使它永远为劳动者所有”。

28如曹万生说:“《吴满有》这首诗,许是没有什么人知道的了,包括艾青自己也从来没有再提起,这诗失败得甚至让他不愿意回忆。”见曹万生《中国现代诗学流变史》,人民出版社,2015,第366页。

29艾青在与周红兴谈及《吴满有》时说“朱子奇前几天来说:毛主席很喜欢这首长诗”,又说“由于吴满有本身出了问题,这首诗才好长时间不再提它了”。见周红兴《艾青研究与访问记》,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另,李又然曾说:“在延安,艾青写过一首长诗《吴满有》。后来这个农民出了事,这首诗就作废了。实在可惜。我总希望把诗名改一改,这诗再印出来。”见李又然《艾青——回忆录之三》,《新文学史料》1983年第2期。

30对于吴满有的评价,尚未达成共识。李锐《劳动英雄吴满有真的叛变投敌了吗?》(《炎黄春秋》1995年第四期)认为吴满有的“叛变”乃国民党一手炮制的事件,意在打击共产党。李晓灵《英雄的终结——吴满有“投敌”的历史真相》[《延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辨析较为详细,可值参阅。

31崔莉莉:《“吴满有运动”与长诗〈吴满有〉的诞生》,《延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2期。

33闻一多:《艾青和田间》,《联合晚报》副刊《诗歌与音乐》1946年第二期。

34艾青:《我怎样写诗的》,《学习生活》1941年第2卷3、4期合刊。

35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书信选集》,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第210页。

36丁玲:《丁玲全集》第8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第78頁。

37据萧军在日记中的记录,见《萧军全集》第19卷,华夏出版社,2008,第682页。

38艾青:《艾青选集》,开明书店,1951,第1页。

(马正锋,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百年新诗学案”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17JJD750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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