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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子·密州出猎》备教手记

2021-09-26陈治勇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21年8期
关键词:密州江城子老夫

陈治勇

(一)

我靜静地读着《江城子·密州出猎》,目光触摸着这一个一个之前我不曾深思的文字。慢慢的,穿过时光的封锁,我似乎看到了那个遥远的苏轼,正在向我走来。读《江城子·密州出猎》,我想到的是:真正而有品位之“狂”,是内外兼容的,是一以贯之的,其形式是自由的。这种“狂”只关精神与情怀,无关生理,它永远青春。

我发现,相关资料在给这首词添加标点或作解读时存在着不少盲点,这无形中削弱了苏轼的“狂”气。

阅读教学该有一个起点——文本。无限地靠近文本、理解文本,是阅读课教学的起点。如果说“怎么教”是“技”的层面,那么“教什么”则是“道”的层面,后者永远比前者重要。但倘若所教的“什么”是存在问题的,那教学之“道”又何以立足?所以,更准确地解读这首词成了备教的重点。

(二)

语文的课堂,得在文字丛林中穿越。品读诗词,更应穿越在字里行间。

此词作于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年),那一年,苏轼37岁,年近不惑,人生七十古来稀,至少也算得上中年了。但中年的苏轼,浑身上下,从内到外依然散发着“少年狂”气。“狂”是全词的“词眼”,是进入这首词的一把钥匙。读此词,“狂”字不可回避。品“狂”读“狂”,理应立足于言语,由“言”悟“狂”。

“左牵黄,右擎苍”一语,文字何其本色,气势何其刚劲。“黄”即黄犬,捕获猎物的猎狗,“苍”即苍鹰,傲翔苍穹的雄鹰。此二者,一奔腾于平冈,一翱翔于长空,凶猛威武,意象雄健,苍劲有力,岂是人掌中之物?然苏轼笔下,竟是一为人“牵”,一为人“擎”,此雄健之物在苏轼手中是何等顺从!苏轼是何等“狂”气。此乃视觉之“狂”,外在之“狂”。

“左牵黄,右擎苍”一语,其尾字“黄”“苍”二字,开口度何其大,所发之音何其响;其叙述采用三/三模式,有很强的节奏感,又不带修饰,本色出行,何其简练。本色的语言与雄健的意象结合,赋予言语以铿锵而有力的生命力,其间滚动着一种气韵——“狂”气,一如将士操练,烟尘卷起,声音响彻寰宇,气势拔地而起。这是听觉之“狂”,叙述语言的内在之“狂”。

短短六字,雄健的意象、简练的文字、铿锵的节奏和贴切的音韵浑然一体。外在之“狂”与内在之“狂”相互交融,词句的内容与形式交相辉映,语言产生了巨大的张力,不言“狂”而“狂”气喷薄。

这给全词定下了一个“狂”的起点。这样的开篇,一开始就将调子定在了高音区,展现了苏轼在创作上的一种“狂”气。

“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一句,看似言语明了,不存在句意理解障碍,事实并非如此。此句的含义,权威参考资料作如是解:“随从武士个个也是‘锦帽貂裘,打猎装束。‘千骑卷平冈,千骑奔驰,腾空越野!好一幅壮观的出猎场面。”(高原《江城子·密州出猎》赏析,《唐宋词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8年4月第1版,P688)兴许受此解读影响,所见资料几乎均沿袭此意。这种理解看似可行,实则有误。“千骑奔驰,腾空越野”的描述虽带有文学的色彩,颇有“信达雅”之“雅”意。然因其忽视了这个行为的施动者——“老夫”,以致割裂了句脉。其一,从语法层面考虑,“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此句仅有一个句号,前面都是逗号,即此句只有一个主语——“老夫”。“老夫”是所有行为的施动者:是“老夫”“聊发少年狂”,是“老夫”“左牵黄,右擎苍”,是“老夫”穿戴“锦帽貂裘”,是“老夫”率领“千骑卷平冈”。但高原的解读却使词作的主语从原初的一个变成了两个(“老夫”和“千骑”),这违背了语法逻辑。其二,如果说,标点乃后人所加,或许彼此理解有别,句读有别,那么即便从句意文意层面考虑,高原的解读依然欠妥。文有文气,句有句势。“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中内藏着一股难以抵挡之气势,万物紧随“我”之势而行。“老夫”之“狂”,不仅在牵黄擎苍的行为,也在穿戴“锦帽貂裘”的赫赫形象,在一声令下后率领千骑横扫平冈的涤荡之势。文字从“左牵黄,右擎苍”那三/三相应的简练有力模式,转到了“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这四/五递增的不断扩张模式,一连串的言语与动作,犹如黄河滔滔,一浪高于一浪,亦如马蹄频催,一声疾于一声。这种“锦帽貂裘”的赫赫形象,率领千骑席卷横扫的气势,不是形成了视觉之“狂”吗?这种风卷云涌的言语气势不是一种听觉之“狂”吗?而这种“狂气”是建立在“老夫”作为唯一的行为施动者的基础上的。倘若中间横插另一主语,则句脉中断,句子内在的连绵不断的句势就会被中断,“狂”气就会不再。而高原的解读,将“千骑卷平冈”的行为主体看成是“千骑”,“千骑”成了独立的主体,是“卷平岗”行为的施动者,与“我”不存在必要的因果关系。这不仅违背了所有的狩猎行为皆因“我”而发的实际,还中断了“老夫”一统所有的句势,使得老夫的“狂”气也大大稍弱。

苏轼很好地运用了《江城子》的词牌格式,一展其“老夫聊发”的“少年狂”气。一年前,他悼念亡妻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是何其凄凄惨惨戚戚。同一词牌,不同格调,雄壮与悲凄,豪放与婉约尽在笔尖流淌,苏轼是第一人。这种创新乃至创造的能力,难道不算一种“狂”?

一句话中内藏着视觉之“狂”、听觉之“狂”与词作的创新之“狂”,这是不是更“狂”?

“千骑卷平冈”,我的目光慢慢地滑过这五个字。每一个字背后都透着老夫之“狂”劲。

以视觉的角度去欣赏《江城子·密州出猎》,是你想回避都回避不了的。苏轼的文字间涌动着一种气场。“千骑”,这队伍何其庞大,多么浩荡。这哪里是一支打猎的队伍,分明是一支征战疆场的军队啊!率领“千骑”围猎,查阅史料,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唯有北宋一苏轼。当然,我们有理由怀疑苏轼在说大话。熙宁七年冬,他为百姓祈雨,归途与同僚会猎于铁沟附近,几乎不可能率领千骑。但这又何妨?心有所想,方能落笔成文。“千骑”狂言的背后,不单是数目之“狂”,更闪烁跳动着苏轼那一颗豪气勃发的“狂”心与雄心。

“狂”心与雄心现于语言。“千骑卷平冈”,着一“卷”字,“势”即喷薄而出。苏轼之前,“卷”大多是形容风的,杜甫有“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岑参有“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那都是唐诗精品,均为写风的,不曾用于人。但是,苏轼赋予“卷”字以新的生命。他运用了现代修辞才提出的“移用”手法,赋予“千骑”以“卷”的力量。“千骑卷平冈”,以“卷”作为“千骑”的谓语——如此多的骑手就像风一样,席卷平冈,尘烟滚滚,声如雷鸣。这里不仅藏着视觉的气势,更有万马如水奔腾,马蹄如雷轰鸣的声势。这实在是生动得了不得。倘若换成“千骑过平冈”“千骑踩平冈”或“千骑踏平冈”,何能与“卷”并提呢?这种气势与声势非一“狂”字难以形容。“移用”的修辞手法,倘要寻根,苏轼资格亦够老吧。这也可以以“狂”相称。

“千骑卷平冈”之“平冈”亦值得咀嚼。查阅《汉语大词典》,“平冈”意为“山脊平坦处”,可见,平冈位置之高,与山脚形成俯冲之势,这就在视觉上更有冲击力了。想象一下“千骑卷平冈”的情景吧:山脊的高处,“老夫”一声令下,率领千骑从山头俯冲而下,人马众多,快马如飞,马蹄沸腾,腾空越野,烟尘弥漫,一阵风的功夫就越过了山冈的那一边,场面何其壮观,气势何其恢弘,画面何等狂放,声音何其嘹亮,气氛何其高昂。若是“千骑卷平原”,还能有如此“狂”味吗?

“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一句意蕴丰厚。查阅《汉语大词典》,“报”字义项适合此句的有“报答”和“告知”,故此句可有两种解读:

若“报”理解为“报答”之意,则句意为“为了报答酬谢满城的人都随同去看打猎的盛意”。满城百姓都随同围观打猎,这可能吗?对于别人,不大会。但对于苏轼,这是完全可能的。苏轼时任密州知州,一上任就忙着治蝗灾,马不停蹄奔走各县,同时上书朝廷,请求减免密州赋税。他在田坎上写公文,文不加点,忙了一百多天才打道回州府,府衙官吏竟有半数不识他的尊容的。用勤政、爱民等词恐难形容苏轼。对于这样一个知州的围猎,密州百姓有什么理由不来同乐呢?苏轼之围猎,不是“独乐”,而是“众乐”啊!满城乐观苏知州。这样的气派与排场,估计只有苏轼才有!故而,這“狂”是百姓拥戴之“狂”,是苏轼人格人品魅力四射之“狂”。有此魅力,怎不“少年”,苏轼用人格人品赋予“少年”一词以新的活力——“少年”与否,无关岁月,只关涵养与情怀。

若“报”理解为“告知”之意,则句意为“快告诉全城的人,跟随我去打猎”。自己去打猎,就要请全城百姓参加。这有点不可思议,有点霸道,但结合后文的“亲射虎,看孙郎”,便可豁然开朗。“亲射虎,看孙郎”者,乃“我要亲自射虎,比肩孙郎”之意也。一个37岁的“老夫”,命人说:“快告诉全城的人跟随我去打猎,我今天就给众人亮一亮我的本事, 我要去射虎,我要让人们看一看,我就是当代的孙权,我就是当代的英雄。”这言语是何等豪迈,何等自信,何等“狂”气四射!要知道,历史上的苏轼是一文人,非武将啊!文人要比肩孙郎而骑马射虎,这不正是书生意气风发、挥斥方遒之“少年狂”吗?

这里,需要关注“亲射虎,看孙郎”的句意理解。目前所能见到的资料,均将之解释成倒装,作“看我像孙郎一样亲自射虎”解,这是不对的。诗词的节奏,自有其用意与含义,如果这样解读,那就辜负了东坡的一番豪情。这个句子,整体的主语一直是“我”,是“我”“为报倾城随太守”,是“我”“亲射虎”,是“我”“看孙郎”。“我”贯穿始终,是唯一的主语,唯一的施动者。这样理解,句意才会连贯,节奏才一以贯之,句势才会奔腾,“狂”气才不言自明。既符合语法,又符合文意。如果硬说是倒装,就变成了“我”“为报倾城随太守”,倾城(众人)“看孙郎,亲射虎”,句意前后就不连贯了,语势也被中断了,“狂”气自然也骤然消减,也与词首贯穿全词的“老夫”有了距离。所以这个“看”,是向孙郎“看齐”的“看”,是“比肩”之意。这个“看”是苏轼在“看”,而不是众人在“看”。唯有确切理解“看”的含义,方可真切体会“老夫”的“少年狂”气。

这里还需要关注“太守”一词。“太守”为秦汉时的官职,宋朝没有太守只有知州,写作《江城子·密州出猎》时,苏轼时任密州知州,为何苏轼不写“为报倾城随知州”,却以早已废弃不用的“太守”代之?这借古说今的意味究竟何在?这不曾有人探究过。若不明何以用“太守”却不用“知州”,则会枉费苏轼之苦心。其中缘由,一者要从词的格律去寻找。查阅龙榆生《唐宋词格律》之《江城子》例词,第六句格律应为“中仄中平平仄仄”,且末两字必须用“仄仄”。如此,一切明朗。“知州”二字皆为平声,与《江城子》格律不合。而“太守”二字均为仄声,正符合此句“中仄中平平仄仄”要求。二者在职位上,太守与知州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秦置郡守,汉景帝时改名太守,为郡最高的行政长官。隋初以州刺史为郡长官。宋以后改郡为府或州,太守已非正式官名(《汉语大词典》“太守”义项)。由此可知,在创作《江城子·密州出猎》时,以“太守”代“知州”,展现了苏轼创作的灵活。这一特质在他早年参加全国贡举考试时,随编关于帝尧和皋陶的典故就已说明。这创作的灵活间,是否也有着苏轼骨子里流出的“狂”气呢?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的句意大有探究之必要。此句中“尚”的解读有两种理解较有代表性。一种是“更”,一种是“还、尚且”。

查阅《汉语大词典》等权威词典,没有“更”这一义项,故此说难以成立。

“还、尚且”的理解虽正确,但几乎没有资料能结合这一义项将“酒酣胸胆尚开张”放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的语境中去整体解读,致使理解前后脱节,无法抵达苏轼创作的本意。例如发表于2014年第10期《中学语文教学》的关于此词的教学设计就有这样一个教学环节:

(1)比较阅读“酒酣胸胆尚开张”和“鬓微霜,又何妨”,看哪句更能体现苏轼之狂。

明确:前句中“尚开张”的“尚”是“尚且、还”的意思,说话的语气明显不足。而“又何妨”一句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地表现出了他对“鬓微霜”的不在乎,因此后者更能表现苏轼不服老的狂气。

该设计让学生探讨“看哪句更能体现苏轼之狂”,表面是在探讨苏轼的“狂”气,实际却在消解着苏轼的“狂”气。因为这样做忽略了句子前因后果的整体性,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将原本因果相连、一脉相承的完整句意割裂为“酒酣胸胆尚开张”与“鬓微霜,又何妨”两个彼此独立部分。意已断,气何存?没有了“酒酣胸胆尚开张”的铺垫,莫名地问“鬓微霜,又何妨”,不是很突兀吗?事实上,“酒酣胸胆尚开张”是“因”,“鬓微霜,又何妨”是“果”。“酒酣胸胆尚开张”之意并非如一般资料所言:酒壮人胆,酒后狂言。那是凡醉酒之人皆会发作的酒疯而已,若这能称之为“狂”,也只能是不大光彩的酒醒即消的“疯狂”而已。苏轼是何人?他是断然不屑于这酒疯之“狂”的。苏轼之“狂”,不是酒醉后“疯狂”的“狂”言,而是向来明晰的内在赤诚之“狂”,是一以贯之的爱国爱民之“痴狂”,杭州的苏通判如是,密州的苏知州亦如是。筑苏堤,抗洪水,祈甘霖……哪一处没有爱的流淌?故而,“酒酣胸胆尚开张”之言,其意为“我”虽近不惑,但即便在酒酣之时,不是卧倒不起、不省人事,而是依然精神勃发,依然胸襟开阔,依然胆气豪壮,依然体力如昨,依然豪情如昨,依然青春如昨,依然是“少年”一个!如此精气神盎然勃发者,虽已年过“少年”,却并无衰飒之态。区区鬓边的几缕白发又算得了什么呢?白了又何妨?只要有一腔英雄意气,就不怕年华老去。几缕白发就能表示“我”老了吗?就能征服我苏轼之雄心?这因果相承的句子中流淌着一股气势,一股忧国忧民的气势,一股身心不老的气势,一股永不服输的进取气势。这气势间蓄满了自信,颇有廉颇强饭之意,很好地为下文“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所抒之希望身受重用,渴望杀敌建功之情作了很好的铺垫。从出城狩猎到痛饮酒再到抒豪情,苏轼采用了串珠式的叙事抒情模式,使叙事线索明了,抒情水到渠成、贴切自然。如果将“酒酣胸胆尚开张”与“鬓微霜,又何妨”割裂,不仅句脉割断,气势不存,也很难抒发出廉颇强饭之意,在抒情上也不够自然。

结合以上分析,教材文本中“酒酣胸胆尚开张”后的句号用得欠妥。比较教材文本、龙榆生的《东坡乐府笺注》和邹同庆、王宗棠的《苏轼词编年校注》中关于《江城子·密州出猎》的标点加注,三者颇为不同: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部编本九年级语文教科书,2018)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龙榆生《东坡乐府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親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邹同庆、王宗棠的《苏轼词编年校注》,中华书局,2007)

有意思的是,教材文本即选自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于2009年之龙榆生《东坡乐府笺注》,仔细核对,标点差距也相当大(标点加划线处)。可知入选教材,编者也是按照自己意图加以修改的。作为后人补加标点的文学作品,我们是否可以对词句的标点进行重新考量,使其更贴近苏轼本意呢?倘若将“酒酣胸胆尚开张”后的句号改为逗号,则前后因果相承,句意连贯,既更能展现苏轼的“狂”气,又使得下阙的抒情自然贴切。

“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紧承上文“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抒发自己渴望得到重用、建功立业的豪情。

行文到此,似乎疏忽了开篇之语“老夫聊发少年狂”。“聊”者,偶尔也,暂且也。也就是说,平常的苏轼不“狂”。“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在抒发渴望得到重用、建功立业的豪情时,苏轼似隐隐流露出一种失落、惆怅之情,但那只是“聊发”而已。即便是这样的心情,苏轼也将之消弭于豪情万丈,豪气冲霄中。因为苏轼的报国之心是切实的,是脚踏实地的。苏轼的心中,爱国与爱民是相通的。他将高大上的庄严的爱国之行化作了切切实实的亲和的爱民之行,播撒在了所到之处的每一寸土地上:杭州疏浚西湖、修筑苏堤、开设免费诊疗机构,密州抗洪水、祈甘霖、打猎物……即便是之后所到之黄州惠州儋州,虽生活艰辛、步履维艰,但爱民之行又何尝不是如此?有他的地方就有快乐,就有爱民心的播撒,就有爱国心的践行。在一言一行间,苏轼展现着他的乐观旷达的生性。外放密州又算得了什么?那只是生活的调味品而已。“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始终流淌在苏轼的心中。

在苏轼身上,“老夫聊发”的“少年狂”与未发“狂”时的言行,在本质上是相通的:那是一腔爱的流淌,那是一颗乐观旷达之心的舒展。能带着一颗乐观旷达之心,在“狂”与不狂间应对自如,苏轼亦堪称一实实在在的“狂人”了。

余秋雨在《文化苦旅·自序》中说苏轼“是同时在享受着老年、中年和少年,把在密州的日子过得癫癫倒倒又有滋有味。”那是颇有道理的。年近不惑却自称“老夫”,那不是自悲自叹,那是一种自得:“老夫”出猎,“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一声令下,“千骑卷平冈”,倾城相拥,且能“亲射虎,看孙郎”。字里行间涌动着自得之意;那是一种自警:华发早生,华年易逝,自己已走到中年。“老夫”的心却从不曾老去,年轻时“致君尧舜”理想不时地敲打他的心头;那是一种自信:老夫不老,两鬓染霜,又如何?“老夫”还能“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呢!唯有雄心壮志、雄才大略之伟人方有此语。“老夫”二字,是带着几分“狂气”的。

纵观全词:苏轼之“狂”,在于将外在的词风疏狂与通过用典来加强词的内涵的内在之“狂”(本词用典可谓密集:从上阕用张克之典的“左牵黄,右擎苍”到用孙权之典的“亲射虎,看孙郎”再到下阕的用冯唐魏尚之典,极大加强了词作内涵,使词作颇有张力)以及与自我在面对各种生活状态时皆能应对自如的“狂人”形象相互融合,使得“狂”气内外皆蓄,既散发出巨大张力,又有着深沉厚重的底色。苏轼在《江城子·密州出猎》中“以诗为词”,以豪放之姿写爱国豪情,将作诗的题材、方法、情感引入了词作中,拓展了词的题材、手法和情感,拓展了词的意境、内涵和外延。在此之前,很少有文人士大夫用词这种文体,来写如此豪放和彪悍的题材。苏轼之前的词,要么是李煜的“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要么是晏殊的“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要么是柳永的“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等等,他们的姿态是颇为温婉而妩媚的,但苏轼这首词却是壮观的。难怪苏轼在《与鲜于子骏(侁)书》中说:“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

(三)

一首词的解读与教学,该有一首词的教学该有的模样。

首先,可以苏轼自己对于此词的评价引入词作的教学。“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其中“自是一家”写出了自得之情,“颇壮观”点出了词风,“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则将“壮观”二字形象化,这评价够“狂”,与词作开篇“老夫聊发少年狂”之“狂”一脉相承。

其次,引导学生体会苏轼之“狂”。这是最重要的。这可以从词作体现的音韵之狂、意象之狂、题材之狂、情感之狂、与以往词风迥异的创新之狂等角度入手,步步深入“狂”的内核。在此过程中,通过诵读、辨析词作的遣词造句、探究前人不当解读等途径,让学生更加深入体会苏轼的狂气。

最后,呼应首句“老夫聊发少年狂”,探究“聊”与“老夫”的内涵,进一步理解苏轼之“狂”与不“狂”在本质上的一致性,体会苏轼博大之胸襟,乐观旷达之情怀,面对逆境“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处世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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