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形象的叙事还原与女性主义阐释
2021-09-26黎可
黎可
木兰替父从军,凯旋归来后不愿做官,只求归家团圆的故事赢得了千百年来人们的关注与青睐,木兰形象的改编与重塑也从未停止。她不仅是一个文艺作品中的人物,更是女性形象的典范,是中国传统精神和文化的象征。《木兰诗》作为木兰形象谱系的源头,其文本本身对木兰形象的刻画应当被具体解读与建构。对于现有的概念化和泛化的解读,我们也需进一步的理性思考与辨析,不断修正和完善其中的精神内涵。
一、木兰形象的普遍认知
语文教材、语文教学参考等相关资料往往是教师和学生心中的“权威解说”,主导着大众对《木兰诗》的解读取向。《木兰诗》被编录在统编版初中语文七年级下册以“家国情怀”为主题的单元中,这一课的“课前导语”提示学生应从“英雄气概”和“女儿情怀”两个角度把握木兰这一人物形象。翻阅由薛金星主编的七年级下册《中学教材全解》,《木兰诗》这一课的“目标导航”中写道,“感受木兰这一古代巾帼英雄形象,学习古代劳动人民的爱国精神。”[1]另外,编者在“读后感悟”中评价木兰“不慕名利、勇于獻身……义无反顾地奔赴战场,立下赫赫战功,身上有一股英雄豪气”[2]。由温儒敏、王本华主编的《教师教学用书》中评价木兰集“勤、孝、忠、智、勇”于一身,“英勇善战的木兰是有幸生存、胜利归来的将士之一。”[3]除了教材和教学参考,不少文人学者也在期刊论文上发表了类似的评价观点,如刘大杰先生认为,《木兰诗》在中国古典诗歌里初次制造出一个典型的英雄性格的典型形象[4];程千帆先生称赞此诗通过木兰这个女英雄机智勇敢的形象,反映出妇女们完全具有与男子同样的能力,是一曲女战士的赞歌[5];窦忠文先生认为,木兰这一英雄形象的本身,就是对封建社会中歧视妇女的传统观念的无情嘲弄[6]。
至此,我们可以透视到大众对木兰形象的普遍认知,是给其贴上了古典男性英雄特有的形象标签:骁勇善战、保家卫国、不慕名利,“对男权社会的反抗”也成了《木兰诗》最基本的思想主题。
二、还原木兰形象
我们阐释文本,不能照搬前人的阅读经验,做贴标签式的解读,也不能只凭借自己的直觉经验,做大而化之的主旨概括。美国文论家艾布拉姆斯提出了文学理论四要素:作品、世界、作者、读者,并将作品摆在中心位置,这为我们做文本解读提出了基本要求,即必须立足于文本本身,对文本做内容与形式上的分析解读。我们应把《木兰诗》视为一篇“新”的叙事文本,用叙事学理论和文化知识涵养做支撑,还原木兰形象的本真。
(一)叙事时限
《木兰诗》中的故事时间发生在十年以上,故事空间涉及家庭、征途和战场,故事人物包含家人、战友和天子。错综复杂的人物和时空要求作者必须在有限的篇幅中进行包容,做精当合理的叙事剪裁,由此形成概述、扩述和省略等叙事时限。通过叙事时限的安排,我们可以透析作者的创作意图,概括出故事人物的主要特征。叙事时限有三种衡量方式,其中最主要的一种就是以篇幅衡量,因为“文字长短对时间有相对的参照意义”[7]。梳理《木兰诗》中篇幅较多的部分: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
此处展现了一幅平凡朴素的生活场面,细腻刻画了木兰替父担忧的心理活动,交代了木兰从军的目的。关于《木兰诗》的创作时代一直以来众说纷纭,其中以北朝说和隋唐说为多。但毋庸置疑的是,无论是南北朝时期还是隋唐时期,《木兰诗》都是产生于汉民族文化与北方游牧民族文化的交融之下。在北方游牧民族的集体意识里,自然劳动和战争是全部落人的共同职责,即便战争是男子的首要责任,但北方民族女性在劳动技能和军事技能的接受上并不比男性差多少。年迈的父亲若是上战场,必是九死一生,于是木兰选择代父从军,自然地显示战士的身份。这里的从军目的不是为国效劳、为君尽忠,也不是施展个人的才能与抱负,建功立业,更多是出于对父亲的疼惜和对完整家庭的保全,以及北方民族将生产者身份与战士身份融为一体的自我意识。
“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
这里是对“万里赴戎机”过程的具体描述,表现的是木兰踏上征途、日行夜宿,离家越远思亲越切的情形。作者想要突出的不是木兰“关山度若飞”的矫健雄姿,而是木兰远离家乡时对亲人的不舍与思念,是家人之间的眷恋之情。这时,我们脑海中浮现出的是一个有着刻骨恋亲情怀,柔情蜜意的女子形象。
“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
此处渲染了木兰归家时一家人的欣喜之情与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归家后的木兰梳妆打扮,一如行军之前具有爱美之心。这儿坐坐,那儿看看,久别归家后恢复女儿身的那种欣喜和兴奋溢于言表。这时,读者眼前浮现的是一个美丽可爱的闺阁女子形象。
综上可见,《木兰诗》中叙事时限最长的便是“家中担忧”“途中念家”和“欢喜归家”三个部分,整个故事被置于“家——离家——归家”的环形叙事结构之中,主人公的行为也都围绕着“家”而展开。尤其是“归家”的行动,不仅反映出木兰的思家心切和不慕名利,更重要的是,“家”又回到了最初的完整形态。可以说,“保存家的完整性”是木兰一切行为的出发点,木兰有着浓厚的“家本位”思想。反观《木兰诗》中有关战争的描述,只有“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二句,十年从戎的死里逃生和血雨腥风都被概述在这十个字中,可见战场上的勇武精神并非作者的着力之处。
(二)叙述语言
叙述语言指文本中叙述者的语言,它可以叙述情节、刻画人物、阐发观点、表达感情,其特色体现在修辞、句式、地方色彩、语言风格等方面。汪曾祺先生在《西南联大》讲话时曾说,作者的叙述语言要和人物相协调。写农民,叙述语言要接近农民;写市民,叙述语言要近似市民。叙述语言能够唤起读者相应的审美感受,使读者更深刻地感受人物的形象特征。传统英雄文本中的叙述语言往往能唤起一种崇高感,但在读《木兰诗》时,我们感受得更多的不是崇高,而是欢快与亲切。这是由于《木兰诗》中多次运用铺排、复沓、互文、顶针等手法,使叙述语言富有节奏感和音律美,铺垫了整首诗欢快的基调。
如“問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运用复沓,一问一答,把读者和木兰的关系明确化、确定化了。读者内心流露出的是对木兰的疼爱和关切,想知道她为什么叹息,为什么发愁。我们是以关切的心情注视着木兰的现实处境和人生选择,我们是把她当作姐妹或者同辈女性在问候。再如“旦辞爷娘去……”八句,复沓和对偶的运用使叙述节奏变得相对缓慢柔和,让读者透视到了文本内部的柔情,思乡之情变得更加哀婉缠绵。“爷娘闻女来……”六句,作者通过铺排展现了一个十分活跃的场面,家人内心的喜悦体现在外部动作之中,让读者深切体会到了亲人们得以团聚时的喜悦心情和家庭的欢乐氛围。“开我东阁门……”六句,作者运用互文省略了时间的推移和地点的转换,木兰归家后迫切投身闺房的情态跃然纸上。
可见,在《木兰诗》中,作者意图通过和谐工整、节奏明快的语言铺垫本文欢乐喜悦的情感基调,服务于木兰细腻柔情和活泼可爱的人物特质。木兰是一个人性美的体现者,她勇于担当,愿意为了家庭冒险;她细腻柔情,有着刻骨的恋亲情怀;她活泼可爱,有着爱美本心……她可以被称为英雄,但作者绝不是以刻画男性英雄人物的笔调来塑造和描写她的。
三、阐释木兰形象
在文明程度较为低下的上古时期,人类倾向于对原始力量的崇拜。上古英雄必须具有雄健的体格、非凡的膂力和无畏的精神,这在《夸父逐日》《共工怒触不周山》等远古神话中可以找到踪迹。自进入农业文明时代,英雄被赋予了新的意义,伦理教化下的德行与智慧也成为英雄形象的显著特征。中国古典文本中塑造了大量男性英雄形象,他们英勇善战、德智兼备,并能建功立业、辅佐君王。但在《木兰诗》中,木兰这一女性英雄的特质却是爽利亲切、可爱细腻、柔情蜜意。可见,即便都是刻画英雄,作者并没有赋予木兰典型(男性)英雄形象的特质,女性角色也并没有显示出与男性同等的书写地位。
传统文学作品中的许多女性都被描写成勤劳持家、温柔贤惠、美丽忠贞的形象,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中称之为男性文学中的“房中天使”,认为这些形象都是按照男性审美理想构建出的虚假幻象,反映了男性的性别偏见及置女性于从属地位的愿望。“天使”们没有独立的经济地位,被局限于家庭之中,勤劳持家、相夫教子。她们承担着妻子、女儿、母亲的身份,却放弃了“自己”,放弃了作为人的独立自主性,成为了男性的附属品。木兰也正是这一“天使”形象的存在。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男奔仕途、女事农桑的男女分工在这里已有体现。父亲年迈,出于保存家的完整性,木兰才选择代父从军。当立功后有机会获得独立时,她却拒绝做官,选择回归家庭,这种结局的安排就暗示着女性最合理的归宿就是家庭,女性必须将“家本位”思想置于中心。木兰确实曾走出家庭,到了显示男性力量的战场之上。但是我们别忘了,木兰是女扮男装出行,她必须借以男性的身份才能获得独立的机会。从本质上看,这就是对男性霸权的一种不自觉的迎合。
另外,文中也强调了木兰的“爱美”形象。“云鬓”指少女乌云般柔美的秀发,“花黄”是当时流行的一种女子装饰,把金黄色的纸剪成星、月、花、鸟等形状贴在额上。“它的作用纯粹是装饰的、审美的,其文化内涵在于它是一个时代的美的象征……体现了以自然为美的妆饰审美观,散发着浓郁的生活气息,使人感到生动而亲切。”[8]小姑娘从小就被教会怎样梳妆打扮,人人都说“爱美是女孩子的天性”,殊不知这种所谓的爱美天性并非自然的外化和展开,而是被传统习俗和男权社会的需要所规定,并强加到女性身上的。
《木兰诗》最后以兔为喻,表现了木兰回答“火伴”时的自豪神情。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从文化意象的角度去发掘其中的深层内涵。“兔”本身就是带有女性象征意义的原始意象。“兔”最早作为象征女性的图腾,肇始于人类迷狂的生殖崇拜时期,因为兔具有极强的繁殖能力,并且跟另一女性意象——“月”有着紧密的联系。“兔子……再经一个月左右又能生产,而且兔子生产时总在晚上,兔子的这些特点与月亮的晦盈周期正好一致……兔之于月,原就有不解之缘。”[9]古籍中也有不少月中有兔的传说,“月中之兽,兔、蟾蜍也。”[10]究其实质,兔能住进月宫,正因为它是女性生殖崇拜的图腾。所以在中国传统文化意识里,“兔”一直是以典型女性的形象出现的,如果将《木兰诗》的主题解读成“颠覆传统女性形象”,亦或是“反抗男性社会”,便是与此相悖了。
如果将之后的木兰故事本文纳入比较阅读,就可以发现其中毫无掩饰地表达了男性的情色欲望和想象。“从此时时春梦里,应添一树女郎花。”(白居易《题令狐家木兰花》)尽管这种情色想象充满着诗意,但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满足男性对女性的臆想。甚至在后来的不少木兰故事中,还增加了对“贞洁问题”的关注。元代侯有造《孝烈将军祠像辨正记》一文中增添了木兰归乡换上女装之后,皇帝欲将其纳入宫中而木兰以死反抗的情节;徐渭的《雌木兰》中,母亲在木兰决定从军之前反复叮嘱其千万不要失了清白,遭人闲话。
其实,中国古典文学中的诸多女性形象都体现出这样的模式特征,貂禅、秦罗敷、孟丽君等等,她们并非作为真实的女性而存在,而是作为父权制的代言符号来完成特定的表达功能,借以宣扬男性主流文化。我们在阅读传统文学作品时,一定要保持清醒的女性意识,识别其中的特殊伪装,对被歪曲的女性形象加以修正解读。
木兰形象是千百年来女性形象的典范,是中国传统精神和文化的象征。众多解读将骁勇善战、保家卫国等作为木兰形象的标签,把“对男权社会的反抗”当作《木兰诗》的思想主题。立足文本,从叙事学角度还原木兰形象,明确作者并非想突出勇武精神,而是意图刻画一位柔情亲切,有浓厚“家本位”思想的女性英雄形象。从女性主义视角阐释木兰形象,认为其仍在迎合男性的审美理想,《木兰诗》并没有逃离歪曲女性形象的书写传统。
参考文献:
[1][2]薛金星.中学教材全解[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9.
[3]温儒敏,王本华.教师教学用书[M].北京:人民教育出本社2017.
[4]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
[5]程千帆,沈祖棻.古诗今选[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
[6]窦忠文.《木兰诗》教学中的若干问题[J].语文教学通讯,1978(05).
[7]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M].成都:四川文艺书版社,2013.
[8]刘安露.《木兰诗》中“花黄”的来历[J].文化研究,2019(02).
[9]尹荣方.月中兔探源[J].民间文学论坛,1988(03).
[10]王充.论衡·顺鼓[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