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凳要坐十年冷,浮生偷得半日闲
2021-09-26李旭
李旭
岁末,诸事丛脞,忽奉到同门陈士银兄的新著《摇曳的名分:明代礼制简史》,非常精致而厚重的一册,略觉意外。开卷披览,连日紧张的心绪居然慢慢松弛下来。2013 到 2016 年间,我与士银兄同在清华园从彭仪山师治礼学,声气相通,甘苦与共。士银兄天资明快,似有前辈学人“读书十行俱下”的特异功能,当时已将二十四史披览过半,《通鉴》《通考》更是读得丹黄烂然。每次见面,即云博士论文《明初礼仪改革研究》又完成一章,令人歆羡不已。
毕业之后,士银兄任教扬州大学,几年来,未见其积极发表学术论文或出版学术专著,略感奇怪,但隐隐觉得此间有“非不能也,乃不为也”的书生意气在。果然,展读《摇曳的名分》,开卷即见一番对于礼制专题研究“闷极”之现状的反思,无怪乎士银兄要在修订刊布三十万言的博士论文之前,先出一本轻松明快的明代礼制普及性读物了。在目前的学术生态之下,青年学人要在繁重的教研工作之外,坚持读点闲书,已属难能;而投注心力去写一本闲书,更需要莫大的勇气。
对我来说,读此闲书,不时有老友对谈的感觉。原因很简单,这本书的行文融入了不少作者的口语习惯,比如这一句:“对寻常百姓而言,杨阁老这些人真的挺有意思。小皇帝不过是给母亲加个‘皇字的称号,何必屡屡为难于他?”这让我马上想起当年那个少年,戴着圆圆的黑框眼镜,端着满满的一杯咖啡,口中月旦人物:“这人真的挺有意思。”不过,士银兄的写作并非“我手写我口”那么简单,实际上,全书行文雅驯,颇具古风,并未刻意通俗。这因如此,偶尔闪现的一两句口语化表述,就给人以异彩流动、奇正相生之感了。
《摇曳的名分》全书以点带面,勾勒有明一代礼制本末,后附一份《明代礼制大事编年》,这种纲举目张的写法,非坐得十年冷板凳者,不能为功。而主题突出“名分”这一概念,则透显了士银兄对于中国礼教内核的识见。古来“礼教”又称“名教”,礼制中蕴含着丰富的名分体系,为的是细腻、精确地把握复杂的人伦分际。《礼记·大传》云:“亲亲也,尊尊也,长长也,男女有别。”通过名分以殊别亲疏、尊卑、长幼、阴阳,其理想不在于制造差等,而在凝聚人群,使群体中的每一个体各得其所,互敬和合,各遂其生。唯现实中的人伦对待关系张力重重,未能和合反而倾轧的现象在在皆是,春秋时代“礼坏乐崩”的本质在此。孔子讲学,一方面强调“正名”的意义,另一方面则处处讲求反求诸己的“忠道”和推己及人的“恕道”,正是为了化解人伦的张力而走向和同。同样是面对周代礼文之敝,道家的反思路向与儒家有别,《道德经》云“名可名,非常名”,直接否定殊别性之“名”的意义,强调应该返回整全性的“朴”“一”状态。由是观之,在礼教传统的肇端时期,名分的张力就已然凸显,此后历朝历代的礼制争议,也莫不与人伦名分相关。士银兄在“名分”之前加一修饰语“摇曳的”,正缘洞见此间的紧张与纠结。综观明礼史事,有关名分之大者,莫过于嘉靖朝“大礼议”,士银兄在《前言》中谈到:“嘉靖皇帝执意去掉‘本生二字,尊隆本生父母,刺激了饱读圣经贤传的儒臣。……皇帝改称父母的名号而已,既不会影响官员的仕途,又不会干扰百姓的生活,为什么明朝官员还要前仆后继地冒着生命危险劝谏呢?”这是从现代实用理性出发所作的设问,而在本书第七章“父母的名号”中,叙事的笔触经纬交织,一方面纵向联系西汉哀帝朝、北宋英宗朝的亲亲尊尊之争,另一方面横向呈现皇帝、儒臣、百姓不同群体的公私之辨,勾勒出中国礼教史上人伦名分的重要性与复杂性,兼具写意的格局和工笔的细腻。同时,本书又力避过于繁复的学理辨析和沉重的伦理意识,大礼议的故事最终落足于大峪山寿陵停工,“工匠、民夫相拥而泣: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笔触由此折入“寻常人家”的视角,饶有“白发渔樵,笑谈古今”的风致。通观全书的叙事与议论,皆如此例,游走于厚重与轻灵之间,读来时时可感反复斟酌的用心,士银兄自云六易其稿,始成斯编,信然。
东坡居士词云:“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士银兄雅好之,时常吟咏,今番闲谈明礼,逸兴不浅,江湖上必有相知者。碌碌如我,唯“叹隙中驹、石中火、夢中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