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人所著《南明史》五种
2021-09-26林硕
林硕
南明作为明清鼎革之际立足中国南方的政权,具有全国性和区域政权的双重特征。由于特殊的历史环境,长期以来针对南明历史研究的专著被清政府视为禁书,轻则封禁销毁,重则大兴典狱。上世纪50年代以来,学者开始系统研究这段历史,并陆续有五部《南明史》专著付梓。通过将五部专著的叙述主线、史料拣选、南明断限等问题加以对比,可以分析出每部书籍的侧重得失。
“南明”一词,清人多以明季、南疆或小腆称之,至清亡之后才为人广泛使用。由于该时期的历史事实涉及清军南下、民族矛盾等敏感问题,故在清中期之前属于史学禁区,讳言其事。至同光年间,其禁渐弛,相继出现了六合余鼒所著编年体《小腆纪年附考》和纪传体《小腆纪传》,而当涂夏燮所编《明通鉴》中亦不乏南明之事。20世纪初,梁启超、陈寅恪、柳亚子也纷纷就南明诸问题发表论述,但并未出现系统研究南明的史学专著。
本文谈及近人所著《南明史》凡五种,依出版时间为序分别为:谢国桢所著《南明史略》(1957年)、美国司徒琳(Lynn A.Struve) 所著《南明史1644—1662(The Southern Ming,1644—1662)》(1992年)、南炳文所著《南明史》(1992年)、顾诚所著《南明史》(1997年),以及钱海岳所著一百二十卷《南明史》(2006年),下文分别简称“谢书”“司徒书”“南书”“顾书”与“钱书”。五部著作实不分轩轾,谨以顾书作为主线,将之与其他四部史书进行对比,浅谈得失。
确立叙述主线
“顾书”作为记述南明时期的专著,与其他四书相较,最大亮点是抛开南明诸帝,不以帝王为主线,而是以民众的抗清运动作为主导,将弘光、隆武和永历诸帝作为各阶层抗清洪流中的一分子,展开著述。在新时期的历史研究应该实现“一升一降”,即将帝王将相降级,将人民大众升级,从一个广泛的长时段的范围内去研究民众的心理,力图去还原那个时期的全社会的历史记忆、社会记忆和民族记忆;可以将帝王等作为特殊人物处理,但不可将其脱离时代的大环境,更不易将所谓精英人物的作用绝对化。在叙述主线确立方面,“司徒书”则有别于“顾书”,将著述对象的考查重点放在南明诸政权本身,研究其内部的文武失衡、君臣辅弼关系等内卷问题,并将有明一代的“兵户”“国本”以及“阁臣权限”诸难题,继续延及南明各政权加以探讨,凸显了上述问题的历时性影响,贯穿断代,独具匠心。
然而,确定一部史书编纂之时的叙述主线,关键在于明确政权的历史任务。南明政权的首要历史任务显然是抵御清军南下。而顾诚正是考虑到了该政权的任务与作用,才将抗清斗争作为主线进行描述。在“顾书”之前,“谢书”“南书”业已有此趋势,但尚未完全脱离朱家朝廷。
侧重史料拣选
史学工作者所掌握史料的数量和质量,不仅会直接影响到史学研究的成绩,也会影响史学研究的方向。新史料的发现和采用,将提供新切入点和治史方向。顾诚先生为了核实大西军以及永历朝史实,奔波各地搜集、查找史料,尤其利用了大量西南地区的稀见方志:上启康雍乾三朝,下迄同光年间的县志,掌握了丰富翔实的资料,非他书可比。举例而言:中国青年出版社于1997付梓出版了顾诚的《南明史》,封面所采用了清初柳同春所绘《御览异惨图》。彼时的柳同春官拜江西掌印都司,恰逢降将金声桓在南昌“反正归明”。柳某知悉,连夜越城而走,急驰三百里至舒穆禄·谭泰处告变;事后,他绘制了《御览异惨图》进呈顺治帝,后收入其所编《天念录》。在私家著述繁盛的明清时期,此书并不为人所重视,以致湮没不彰。直到顾诚为著书搜集史料之际,在北京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善本特藏部发现此书,并以此图作为第一版《南明史》的封面,才逐渐为人所知。
然而,在史料拣选方面,“顾书”亦存在疏失、遗漏之处。
一方面,忽略了南明的中外交通史,将该时期完全阻隔于大航海的时代背景之外,割裂了区域史与正在形成中的全球史之间的相互作用,容易使读者误以为西方传教士东来的历史在南明时期出现了真空期。事实是:那段动荡的岁月恰恰给传教士们以契机,直接参与到南明皇室的宫廷生活之中,甚至政治生活。来自那不勒斯的耶稣会传教士毕方济(P.FrancoisSambiasi)与隆武帝朱聿鍵“相识二十载,堪称师友”,甚至曾劝说隆武帝受洗;而来自奥地利的耶稣会士瞿安德(Andreas Wolfgang Koffler) 以一己之力,使得永历朝的两位太后、皇后以及太子受洗入教,皈依的王公大臣、宫女宦官更是为数众多。这在中国历史上更是绝无仅有之事。因此,南明时期的传教史是明末传教士和清初传教士在华发展的重要历史转折期,不该被忽视。此外,“顾书”对于南明诸政权与日本之间的关系,如朱舜水等乞师日本德川幕府之事,亦未言及。所幸以上内容可见于“南书”,可供研究者参看。
另一方面,“顾书”缺失了礼志、艺文志等诸志内容,使我们仅仅看到了抗清斗争,却欠缺关于南明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生活方面的史料,难以了解社会经济发展,不能窥见民众的社会心理,更加无法从宏观角度还原大的历史环境。相较之下,钱海岳所著一百二十卷《南明史》依旧例治史,各类志书齐备,可对“顾书”的遗漏缺失进行参补。除“钱书”外,作为欧美汉学界关于南明史的系统性专著——“司徒书”也汇集了国内外关于南明研究的大量研究成果,尤其是在提及郑氏政权与吕宋关系之际,引用了菲律宾方面的史料。同时,司徒琳以西方人的思维方式和视角解读东方,在著述过程中引入了大量的哲学、政治学和逻辑学的思维方式与基本词汇,如“文官系统”“平民政治”等,为我们展现了域外明史研究的思路。作为附录的《中西日历对照简表》《明清之际年号对照简表》(以上两表“谢书”亦有),以及《南明世系表》,为读者的阅读与理解提供了极大便利。
思考南明时间下限
长期以来,对于南明的时间下限问题,史学界众说纷纭,上述五部著作亦莫衷一是。该问题主要难点在于:如何看待郑氏集团以及“三藩”。“顾书”将南明倾覆的下限定格在清康熙三年(1664年)。一方面,夔东十三家军(脱胎于大顺军忠贞营)将领李来亨在茅麓山自缢;另一方面,浙东抗清领袖张煌言在悬嶴岛解散部队,不久之后被执遇害。尽管永历帝已经于两年前遭到俘杀,但包括夔东和东南沿海在内的抗清运动并未因此戛然而止,应该注意到历史的连续性与渐近性。
不过,顾诚也认为南明的下限或可以记至1683郑氏降清为止,但为避免将“三藩”与南明史掺杂在一起,故叙述郑氏家族事迹仅限于郑成功薨逝为止。笔者以为如此大可不必。将郑氏的事迹拦腰斩断,使读者无以窥其全貌,只会加重读者的某些误解,甚至认为可以将国姓爷辞世作为郑氏事迹的分水岭,不利于对南明史的整体把握。与“顾书”不同,“南书”论及了郑氏政权的沿革脉络,包括康熙朝统一台湾,宁靖王朱术桂殉明。对于《南明史》中是否应该包含郑氏政权,谢国桢在书中认为:“吴三桂利用人民群众‘反清复明的伟大力量,才敢对于其屈膝称臣的主子,反颜抵抗”,但其反清之目的和人民群众是完全不一致的,由于得不到人民的支持而宣告失败。三藩起兵失败后,人民群众的抗清斗争仍然在东南各省蓬勃开展。因此,无论郑氏是否卷入“三藩之乱”,乃至“三藩之乱”本身,都是在特定的时段内符合,是依附于抗清这条历史主线的。因此,“三藩之乱”是彼时反清大潮中的的支流,不足以影响、混浊历史的洪流。是故,笔者认为南明史的时间下限,应在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郑克塽出降为宜。
以上关于南明史的研究专著,各有侧重,读者可以择需而用。研究抗清史,可以“顾书”为宗;查询人物、制度,“钱书”的诸列传不可或缺;言及中外交通,不妨参看“南书”;若论史学观点之独到,非“南书”莫属;而了解域外西文、日文研究资料,尤以“司徒书”为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