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们坐在那里
2021-09-25晶晶
晶晶
在世人眼中,艺术家的爱情往往灿烂而短暂,但法国画家、雕塑家马克斯·恩斯特与美国画家、雕塑家、作家多萝西娅·坦宁的爱情却始终饱满,滋养着两人的生命和创作。
情逢对手
1942年的一天,恩斯特在策展人佩姬·古根海姆引荐下去往坦宁的画室。见面时,坦宁坐于窗前,旁边有幅正在绘制的肖像分外惹眼——那是她的自画像,衣裙上缠绕着海藻般的枝叶,脚下还有一只长了翅膀的狐猴。坦宁说,她笔下那些敞开的门象征一位独立女性“正在打开”的未知。恩斯特饶有兴致地听着,得知该画还未命名,不由脱口而出:“那么,你可以叫它‘生日。”
出于对国际象棋的共同喜好,恩斯特和坦宁接下来进行了几场对弈。黑白格纵横,“棋逢对手”的恩斯特很是激动。
这其实并不是恩斯特与坦宁的第一次交集。坦宁向来是个勇敢的姑娘:她出生在暴风雨来袭时的恶劣天气,5岁时登台吟唱诗歌,15岁时创作以叶子为头发的女人形象,20岁时进入芝加哥艺术学院学习。五年后,她在口袋里揣上25美元只身闯荡纽约。1936年12月,一场名为“奇妙艺术、达达与超现实主义”的展览在纽约现代艺术馆举行,置身现场的坦宁踩着高跟鞋左右摇摆。她为这些新锐作品所折服,更为找到一群志同道合的人而欣喜若狂。
时隔两年,坦宁到巴黎拜访这些艺术家。彼时的巴黎在纳粹战火下千疮百孔,艺术家早已不知去向。返回纽约后,坦宁在探求新画风的同时帮几家店铺绘制广告图,梅西百货的艺术总监把她介绍给画商朱利安·列维。列维对坦宁的才华褒赏有加,遂带她参加了一场派对。先前“寻而不得”的艺术前辈尽在其中,包括目光温和而深邃的恩斯特。尽管没有过多言语,但他们留给彼此的印象相当不错。
1944年,坦宁以超现实主义艺术家的身份举办首次个展。恩斯特愈加察觉到她的与众不同:她在系列作品中融入了情绪,并且不动声色地触及观者。恰恰如同她的自我表达:“我的工作是为想象力打开一扇门,这样观众每次都能看到别的东西。”1946年,恩斯特、坦宁与曼·雷、朱丽叶·布朗纳一起举办了一场不太常见的“联合婚礼”。婚礼并不隆重,坦宁将其描述成“轻松、易忘但有趣”。
读懂彼此
遇见坦宁时,恩斯特已是达达派和超现实主义的风云人物,坦宁愿意理解他的过往与期许。
生性敏感的恩斯特原本生活在德国古都,童年时从父母口中熟知各种怪异传说,后来研读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一战期间又应征入伍饱尝艰辛……他一度充满幻想又叛逆不羁。1917年于科隆举办展览时,恩斯特甚至准备了斧头邀请观者砸碎他的雕塑,以此表达对资产阶级传统艺术的挑衅。他被当作“堕落艺术家”,还被秘密警察盖世太保抓捕过。坦宁洞悉到,类似经历正是恩斯特不断挖掘自我的源泉,进而对其作品作出准确评判。早年恩斯特曾出版《百名无头女人》《复仇的娇小女孩》和《善待一周》三本插图书。面对个中匪夷所思的拼贴图像与视觉文字,坦宁说:“他在已经饱受折磨的图画中增加了精神暴力的新维度,其中夜景和梦想是至高无上的力量。”
在纽约居住几年后,恩斯特和坦宁搬到亚利桑那州的沙漠小镇塞多纳。当地寥远的地貌与他们超现实主义的艺术追求如出一辙。向日葵是唯一能在那里自由生长的花朵,它在坦宁的作品中频繁出现。矿物和石头的秘密引人入胜,恩斯特为之创作了不少绘画和雕塑。恩斯特还在赤红色的岩石群中搭建了一座小房,坦宁给它命名“摩羯山”。丈夫有时外出冒险,这间密闭不透明的房子“不必锁上门”。他们相互写信,然后放进房里互诉衷肠。待风尘仆仆回家后,坦宁沏上一壶茶,邀请恩斯特坐下来下几局国际象棋。恩斯特将这些点滴写进《绘画之外》。
六年后,坦宁和恩斯特定居法国普罗旺斯,恬静美好的自然格调引发了全新灵感。那时,恩斯特受美国沙漠诗意意象的启发,选用晶莹的琥珀色创作出《星空下的舞者》《森林里的鸟儿》等作品,并获得威尼斯双年展大奖。生活中的恩斯特却从不称呼坦宁为妻子,对他来说,坦宁绝对不是婚姻的附属品,而是光芒熠熠的女神。坦宁的女性主义意识亦在恩斯特的百般呵守中完全苏醒:从敢于敲碎物象整体形态的碎片、棱角开始,她的画风日渐转向对潜意识的深层探索。1969年起,坦宁涉足软雕塑领域,并用四年时间缔造出“帕沃旅馆202房间”的布艺作品。他们相爱,亦如这柔软的雕塑。或许爱人终将别离,但那艘彼此影响又各自为营的“救生筏”总是生机勃勃。
瞬间与永恒
遇见坦宁前,恩斯特最著名的作品之一是《新娘的衣裳》。画中的新娘头戴羽冠,身着华裳,体态壮硕而优美,头部被刻画成一只相貌难辨的鸟;左边体型略小的新郎,头部也是一只鸟。恩斯特一直将自己比作名叫“洛普”的鸟,画面中神秘的鸟形象无疑是他对爱情的探寻和延伸。婚后每年坦宁的生日,恩斯特都会为她创作一幅画,它们无一例外地镶嵌了一个“D”字——D是多萝西娅的英文简写。恩斯特把对坦宁的爱融进了36幅“D绘画”里,并且毫不遮掩地表白:“一旦离开你,我就会变成一片荆棘。”
特立独行的坦宁终身未育,恩斯特完全尊重她的选择。坦宁有许多爱好摄影的朋友,罗伯特·马瑟韦尔曾为她拍摄头戴“树叶王冠”的照片;安迪·沃霍尔为年迈时的她和恩斯特拍摄了合影。1973年,平时极少拍摄照片的恩斯特拿起相机为坦宁拍照,随意捕捉到的瞬间,坦宁笑得发自肺腑。
1976年4月1日,85岁的恩斯特在生日前一天去世,坦宁心痛到万念俱灰。几年后,她搬回纽约,在好友鼓励下重新拿起画笔。一批崭新的油画和拼贴作品陆续诞生,继续着她与恩斯特共同珍视的艺术活力。20世纪80年代后期,坦宁投身于文学创作,在字里行间书写对恩斯特的深切怀恋。坦宁的诗歌新作常出現在《新共和》《耶鲁书评》《巴黎书评》《纽约客》等刊物上,诸多喜欢她的读者期待这位老人“漫不经心”的诠释。80岁时,坦宁称自己是“世界上最老的新兴诗人”。她愈加乐观、豁达,布满皱纹的脸上始终挂着明媚的笑,好像丈夫就在身边。
2012年1月31日,恩斯特去世36年后,102岁的坦宁也去往了他的世界。不久,纽约地铁暂停4年的“运动的诗歌”项目重新启动,坦宁的《毕业》成为第一首上榜作品:“他曾说,过些年,你们会爱这世界,于是我们坐在那里,把灵魂放在膝间爱抚。”
乘客来往,在只言片语中感受他们的爱情。
编辑 王冬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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