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来
2021-09-25凌岚
凌岚
1
老麦去复诊是在星期五。之前一天,星期四,沈宁原本想一放学就回家,但那天中午收到奥利佛的短信,要在课后来找她。奥利佛是沈宁闺蜜米佳的儿子,十一年级,在上高级物理课,由沈宁教。最近一次考试,他考砸了。沈宁以为他是来补考的,也就答应了。
高级物理课的补考是在图书馆的小会议室里。沈宁的课补考形式是这样的:把卷子重新做一遍,学生再作十分钟的演讲,把学期当中最难的一个物理概念讲清楚。过了约定的两点四十五,奥利佛没有出现。三点,奥利佛还是没有影子。到了三点四十,辩论俱乐部的学生走了进来,问沈宁还用不用那间小会议室,沈宁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等了近一个小时了。她查手机短信,无短信,确定是被奥利佛放鸽子了。她气哼哼地收拾摊在桌上的东西。这时小会议室已经站了七八个辩论团的学生,他们嘻嘻哈哈,其中两个学生大声背诵着下次辩论会的背景知识, 一边添油加醋地打趣地说出这些数据,引起更多的笑声。那年轻的笑声像泡沫一样有感染力。沈宁忍不住问他们,可看见奥利佛没有?这几个学生都摇头。
晚上,沈宁梦见了那些年轻的欢声笑语。在梦里,那些无忧无虑的笑声,像一道道光,像夏夜里的萤火虫,在空气中舞动着弥漫着。她梦见自己跟丈夫老麦,以及两个孩子,黛安娜和卢卡,在这些光亮组成的小路上走着。小路蜿蜒曲折,戴安娜和卢卡不是现在成年的模样,他们只有七八岁;老麦也是退休前的光景,精神抖擞,脚步轻快。他们三个飞快地向前走,沈宁渐渐落在他们后面,四周大朵的白云一样的浓雾飘动着……
醒来那一刻,沈宁隐约还记得梦里是夏夜,他们一家四人,还有别的人,一起去米佳新家附近的海边,看夜色中的潮涨……
睡在卧室里另一张床上的老麦正在打呼噜,他打呼噜的声音像唱戏,有高音独唱,有低音部和弦。沈宁半梦半醒时听到老麦的鼾声,心里升起另外一个担忧,也就把原先学校里的事忘了。她拧开台灯,盯着躺在床上的老麦看了一会儿,然后决定起身,走到老麦的床边,掀起羽绒被的一角,和他并排躺下来。她伸出手臂抱住老麦的身体。老麦迷迷糊糊地醒来,嘴里哼了两句什么,又继续酣睡。
卧室的墙角有一枚夜灯,米老鼠造型。装夜灯是因为一年前老麦起夜时跌倒了。夜灯是儿子卢卡小时候用过的东西,全家第一次去迪斯尼时买的纪念品,沈宁一直舍不得扔掉。
米老鼠发出的光里,依稀可以看到老麦熟睡后的样子,下巴以及颈项上的肌肉松弛,嘴唇干燥,嘴半张着,黑洞洞的口腔中飘出干燥的腥味。呼噜停止了几秒钟,老麦窒息了,他猛地合上嘴又大张开嘴,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咕噜声,像溺水的人在挣扎。沈宁吓得猛地推了他一下,想把他摇醒过来。老麦并没有醒,呼吸平稳下来,嘴也合上了,脸上的表情渐渐安详。
地下室锅炉房传出轰轰声,卧室地板上的出气口涌出一股热风,这熟悉的声音让沈宁松了一口气。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心里常有一丝莫名的恐惧?
四年前老麦退休,他作为合伙人的律师事务所退股折现,老麦发了笔财。为了庆祝,夏天老麦和沈宁一起去西班牙和葡萄牙旅行。三个星期后回家,到家已经是半夜了,他们把两个大旅行箱拖进玄关,就上楼洗洗睡了。
第二天早上,沈宁醒来,老麦已经坐在厨房里了。她下楼,看到他满脸惶恐。沈宁奇怪出了什么事,原来他看着不远处的两只旅行箱,知道刚刚出远门回来,但就是想不起来到底是谁出门了?去了哪里?
沈宁拿出地图,沿途买的纪念品,拍的照片,花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跟他解释旅行的每一天怎么过的。老麦听得懂,也似乎回忆起来了,但他的眼睛里依然满是不安。
这种完全忘记的情况后来又发生过一次。最烦恼的还不是健忘,而是他的性格变得喜怒无常。老麦做了一辈子律师,一直是个彬彬有礼的人,跟人争辩也是有理有节,基本不提高嗓音;现在却易怒,为一点小事在家里或者汽车里跟沈宁吵。有次星期天下午在厨房里,老麦为了刚才在超市忘记买蛋黄酱而喋喋不休,吵到一半不知是忘了词还是忘了自己的思路,他愣愣地站在那里,对沈宁怒目而视,过了一两秒钟,顺手操起一个茶杯往墙上砸。沈宁吓得后退几步,双手捂住脸,以为人高马大的老麦要动手打她。茶杯的碎瓷片飞出来,撒了她一身。她没有伤到,老麦却像没事人一样,走出厨房,扬长而去。
房间安静了,沈宁猛然想起,刚才去超市的,明明是老麦自己啊!她一直在家里批改学生的期中考试卷子。
过了一年,一天凌晨老麦醒来,想去解手,他圆睁着眼睛,嘴里叫着“宁!宁!”,但却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老麦多年前曾闪过腰, 西医治疗闪腰办法是让病人平躺在硬木地面上睡觉, 一动不动。那时老麥起床,是让沈宁抱着他的胸,把他半拉半抱着起来。沈宁听到他的疾呼, 以为他又闪了腰。她把他从床上拉起来,像跳舞一样,脸对脸,他的手被沈宁的手握住,她往后挪一步,他往前迈一步。沈宁像带着学步的婴儿走路那样,慢慢增加着脚下的步数,一,二,三,四……就这样,老麦进了卫生间,坐在抽水马桶上,哗哗的水声传出来。片刻之后老麦忽然又恢复正常,说饿了,想吃松饼。上完厕所,他自己站起来,刷牙洗脸,然后下楼。
沈宁松了一口气,她已经出了一身的汗。
楼下传来橱柜和冰箱开关门的声音,显然老麦已经开始做他想吃的蛋饼了。沈宁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她特别想洗一个热水澡。
老麦年龄不到七十岁,不可能患老痴吧?
这个问题, 像浴室热水龙头打开后,飘满屋里的蒸汽,久久不散。
最近发生的这几件事,不是老痴又是什么呢?沈宁站在淋浴的莲蓬头下,热水从头顶洒向她的身体,薰衣草沐浴露的香味,随着水汽,云一样包围着她,沈宁舒服地叹了口气, 举手调节莲蓬头的角度。她和老麦,曾有过多么美好的时光啊!热水的浸泡下,她的手上的皮肤柔软细腻,手指肥肥短短,粉红多皱,沈宁看着这双手,复又想起刚才的一幕。
2
米佳从医院紧急救护部回来,到家不久,警察和社工就来了。警察跟米佳说了几句,取了东西就走了,社工留下来继续询问。社工是一个年轻的拉丁裔女子,穿着藏青色镶米色边的小西装,时髦的米色西裤,耳边吊着长长的耳坠——细金链子的耳坠,末端是一颗透明的珠子。说话时,她脸庞边一左一右两颗珠子时不时闪一下。一闪,米佳的眼睛就不由自主看一下。
她本来精神恍惚,听英文很费劲,这么闪几下,社工的话漏掉了一大半,连社工的名字“玛丽亚”都是后来从名片上认出的。社工说,奥利佛是她接受的“案例”,My case. 这个词在米佳心里转来转去,她不爱听——奥利佛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就变成这个第一次上门来的年轻女人的案例啦?她不开心,就不想回答社工的话。
何况米佳的任何话,都会引出社工更多的问题。比如说到家人,米佳解释,“丈夫保罗送两个孩子去长岛祖父母家暂住,先避一避。”这么一说,社工就又开始问孩子的情况。米佳解释得有气无力,说到最后,像在为自己和丈夫申辩,最后干脆闭口不言,她盯着社工耳垂边的珠子发呆。珠子怎么闪已经引不起米佳的兴趣了,她哀伤地想起奥利佛小时候总玩她的首饰,玩过就丢,这个念头,让她差点哭出来。
社工走后,米佳走进儿子的房间,浑身发冷,但还是克制着自己。她不希望也不能像丈夫那样完全垮掉,有一股奇怪的力量,让她不能离开奥利佛的房间。若不是家里来客需要她应对,她恨不得一天所有时间都坐在那里,困了就和衣睡在单人床上。坐在儿子的房间里,米佳觉得心里好受一些,好像这样就可以离紧急救护病房里的儿子近一点。
米佳开门那一刻,沈宁几乎认不出自己高中时的闺蜜了。漂亮的米佳比以前小了一圈,像怕冷一样,米佳用一件巨大的深色披风包住自己的头,只露出嘴巴和鼻尖。她见到沈宁,嘴巴撇了两下,无声地哭了。沈宁进门后,紧紧拥抱着她,慢慢等她平静下来。米佳转身就带她往楼上走。沈宁对这个宅子很熟悉,知道奥利佛的房间在哪里,她原本只想待一会儿就走。她假装不懂米佳的意思,自顾自往客厅走,结果米佳返身过来拉她,说我们必须上楼,沈宁拗不过只好上楼。到了楼上,没来得及说几句话,米佳又返身下楼去烧茶。
沈宁站在房间中央,房间恢复了以前的安静,昨天出事时凌厉的空气没有了。房间里处处是房主人的痕迹,奥利佛说过的话,听过的音乐,看过的书,穿过的衣服,睡觉的小床……所有这一切中,仿佛随时都会走出一个真正的人。沈宁拉了书桌前的椅子,放在门口,迟疑地坐了下来,复又想起这是奥利佛平时坐的,他就是从这把椅子上跌倒摔在地板上的吧?这个念头让沈宁嚯地站起来,立刻把椅子复归原处。
环顾四周,沈宁决定从二楼走廊里挪来一把木制的双人椅,沿墙放在奥利佛房间的門口。这时窗外已经暮色苍茫,远处邻居家屋檐上缠的圣诞彩灯,一闪一闪。夜中起雾了,她打开吸顶灯和屋中两盏台灯,雾中还是光线暗淡。
这间房间,跟沈宁五年前来参加派对时看到的没有什么两样:墙上唯一一张奥利佛的照片,是几年前的学生照,那时他还没有戴眼镜,双颊还有点婴儿肥,纯洁的黑眼睛笑眯眯地对着镜头。小书架的顶层排着一套精装本狄更斯小说集,《孤星血泪》《远大前程》 《老古玩店》……那是六年级时经典作品阅读比赛,奥利佛得奖收到的奖品之一。单人床后的墙上贴着纽约麦迪逊广场体育馆“英雄联盟”全美表演赛的海报。书桌上小熊台灯是童年时代就有的,印着威镇汉密尔顿高中标记的白瓷杯,杯子的边缘留着棕色的咖啡渍……人去楼空,这些东西还在眼前。
五年前,米佳带着她顺着那堂皇的楼梯走上二楼,去参观重新装修的浴室。路过奥利佛的房间门口,奥利佛在屋里打游戏,因为戴着耳机,听不到她们上楼来的动静。米佳走过去直接用手拉开他的耳机,说:“沈宁阿姨来了,你也该停一停啦好不好!”奥利佛这才看到沈宁,咧开嘴大笑,脱下耳机,跟沈宁打招呼。那时的奥利佛还没有蹿个子,依然是小少年的模样,圆圆的脸,肉坨坨的腮帮子,柔软的棕色头发打着卷留得很长,配上清秀的眼睛和眉毛,乍一看像小姑娘。
米佳从楼下取了热茶,送上楼来,她们并排在木椅上。她泪眼婆娑,说:“宁,你觉得奥利佛还救得过来吗?昏迷对大脑会有坏影响吗?”沈宁拼命点头,怕米佳误解,又立刻摇头,连声说,“不会有影响的,能救回来。”最后两个女人抱在一起哭。等米佳哭累了,沈宁说:“米佳,星期五我请假,陪老麦去纽约的医院,回来以后我忘了给你打电话。奥利佛是个好学生,这次物理期末考试没有考好。我本来计划让他退课,不算在学期总成绩里,不上成绩单。没想到——没想到——”
米佳叹口气,摇摇头,说:“现在只希望奥利佛能捡回一条命,其他的不敢多想了。”
米佳平静下来,沈宁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你知道星期四下午他本来发短信给我,说下午会来找我,但是他没有来。”
米佳点点头,说:“对,那天他和朋友去城里了,很晚才回来。到家后他心情特别好,还给我看跳锐舞的视频。他要是觉得读书压力太大,进城去散散心,也是可以的。但他……”说到这里,米佳突然止住了。楼下的落地大钟,慢慢敲响。等那几声停了,米佳继续道:
“星期二出事那天,早上他先是起不来,后来起床了,下楼来跟我说身体不舒服,想休息一天,然后扭头就上楼了。那是奥利佛最后一次跟我说话,他都没有像往常那样叫我妈妈。”
“奥利佛头发蓬乱,眼睛无神,也不正眼看我,脸色特别难看。我当时还想是不是感冒了,在家睡一天也就好了。我没太当回事,只嘱咐他记得给高中的考勤热线打电话。”
好像要拼尽全力才能说出来,米佳浑身发抖,颤声道:“那天上午,我在家上班。书房的无线网信号不好,我把电脑搬到厨房的桌子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楼上咚的一声,像什么东西砸在地板上。我当时跟客户在线聊,没立刻放下电脑上楼看看……等我把客户那边的事搞定,才上楼......我好糊涂啊。
“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我还以为他伤风感冒睡在床上,不小心从床上滚下来。等走到近前,才发现他昏迷了……”
米佳的声音慢慢低下去,沈宁想换个话题,问,“你想回长岛吗?我开车送你。”米佳摇摇头。沈宁从提包里拿出一个信封,“米佳,请你一定收下,我知道你们家不缺钱,但这是我的心意,我看着奥利佛长大的。”米佳看到这个信封,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 接过信封的手在发抖,语无伦次:“沈宁啊!没想到,我再也没想到会有这一天啊!呜呜呜……”她的声音像受伤的动物发出来的,不是哭,是吼,是尖利的诉说。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像溺水的人,在自己的眼泪和悲痛之中挣扎着呼吸……沈宁只好紧紧抱住她,等她平静下来。
沈宁起身告别,她们慢慢往楼下走。之字形的楼梯特别气派,橡木地板漆成深棕色,黑色雕花的铸铁栏杆像两行直立的音符,在一楼的末端卷成一个漂亮的旋儿……这个扶梯沈宁走过多次。
出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邻居家满院子的圣诞灯饰把小街照得五光十色。这些灯饰自带电子音乐的功能,反复播着一支录好的圣诞歌曲:“我梦见一个白色圣诞,就像我记忆中的那样,树顶闪闪发光,孩子们侧耳倾听,那雪地的铃儿响叮当……快乐而光明,纯洁如雪……”
沈宁木然地走着。过去多少年来每一次来这里参加派对,为避免在米佳家门口停的车太多,每次沈宁都把车停远一点,久而久之养成了习惯,今天又是这样。一阵长风吹过沿街的橡树和枫树,十二月的寒气随着风飘进她的长大衣。沈宁走到自己的车前,忍不住回头去看米佳的大宅。它位于街角的坡顶,是整条街上唯一没有开圣诞灯的,被两个罗马柱环抱的大门黑洞洞的,好像随时等着主人回家,开灯,唱出“我梦见一个白色的圣诞……”
一只野猫迟疑地在街上走过去,顺坡而上,到坡顶站定,与沈宁对望。车灯一照而过,野猫的眼睛奇亮,它守在门口像一只斯芬克斯。猫凌空一跃,消失在夜的空气里。
3
宋米佳是沈宁的高中同学,她们一文一理,是金陵中学名列前茅的学霸。米佳考进北大英文系,沈宁考进北师大物理系。按米佳的说法,沈宁跟丈夫老麦认识,还要归功于她呢。沈宁和米佳都是大学毕业后即到美国来留学。米佳读商学院,结婚,工作,挣高薪,几乎人生的每一阶段都走在沈宁的前面,唯一的例外是生子,米佳生孩子比沈宁晚。
沈宁博士毕业后过了两年就生病了,从研究员的职位退下来,开始了她人生里最无聊最消沉的日子,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命不如闺蜜。奥利佛出事,沈宁第一时间想过来看望米佳,怕米佳再出事。沈宁克制着自己心里的恐惧,若换成任何别人,她是绝对不会上门的。
米佳的家在镇上的华人家庭中一直是最豪的——不仅是深宅大院,而且位置极好,它建在本镇最贵的临海小区。百米之内,有一个专属于本区住户的栈桥,可以跑船出海,通向长岛内湾。第一次上门做客的时候,沈宁和老麦还住在火车站附近的联排公寓里,沈宁对这座地中海式的大宅子由衷地艳羡——那么多房间啊,连上装修好的地下室一共近六百多平米,七個卧室,六个洗手间,后院有露天泳池,泳池边还有网球场。
搬入新屋后,米佳开了盛大的暖屋派对, 邀请了镇里八九家华人家庭。沈宁的两个孩子在读中学,奥利佛才八岁,他的弟弟刚刚三岁,最小的妹妹都还没出生。暖屋派对是在夏初的。后院游泳池里碧波荡漾,池边架起两个烧烤炉子。烤炉上热气腾腾,升起烤肉和烤玉米的香味。傍晚的风从游泳池上吹过,水气里带着孩子身上防晒霜的气味。放饮料的桌子上堆满了各家带来的各种啤酒和葡萄酒、香槟,旁边有一个盛满玛格丽达鸡尾酒的水晶大钵。晚上点起彩灯,米佳丈夫保罗带着孩子架起篝火烤棉花糖……那天,参加派对的人酒酣耳热之际,步行到那个栈桥上去看海。人多灯暗,潮水还没有涨上来,海水退得好远,沙滩上一片空阔,臭哄哄的。
奥利佛穿着印着青蛙图案的游泳裤,光着上身,露出肉嘟嘟的小圆肚子和胳膊。米佳带了一只电筒,刚刚拧亮,就被奥利佛抢了过去。他兴奋地举着电筒跑到前面,给大家指路。电筒射出长长的光柱,照亮了前方一小片夜空。一团一团的蚊子在滩涂上空飞着,岸边的芦苇蒿草已经长到一米高,风吹过带来一点草香味儿,草里扑棱棱飞出一对绿脖子的野鸭,一路叫着飞远了。其他的孩子,一齐拥在奥利佛身边,都争着要去玩那只电筒,就听到奥利佛清脆的童音:“一个一个排队啊,每一个人只能玩两分钟!”
派对结束时已经过了半夜。客人多,车停得很远,沈宁穿着细高跟凉鞋,派对时在后院打赤脚在游泳池边走来走去,不觉得累,现在穿上鞋走石板路上下坡,她脚步不稳,走不快。老麦和孩子们走在前面,孩子已经在打瞌睡,被老麦半拉半搂着走得很快,跟她拉开了距离。沈宁那段时间在家养病,难得这么开心一晚。她哼着晚上唱过的中文老歌,带着醉意,飘飘然。晚风里还有刚才放烟花留下的硫磺味儿,风带着凉意吹着她的长裙子,醉眼里她看到草地上一闪一飞的萤火虫。进车之前,沈宁再次留恋地回头看米佳的大宅子,它依然灯火通明,像黑夜里闪闪发光的海市蜃楼。
这时,沈宁忽然听到海上涨潮的声音,她有点吃惊。米佳说每六个小时一次潮起潮落,刚才在栈桥边久等而潮不至,没想到现在聚会散了,海潮却来了。夜深人静,那水声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一直涌过来,充满了神秘的力量,不可阻挡。涨潮声完全是非人的,与人类无关的,刚才臭哄哄的风平浪静的内海在这宏大的声音中,终于与遥远的地球深处的海洋联接起来。
4
老麦被说服,答应去看家庭医生。他在原先的诊所做了一堆检查,家庭医生也不能确诊是不是“老痴”:“导致记忆力衰退可能有多种原因,可以是衰老的开始,也可能是生活突然变化,焦虑所致……” 沈宁不太相信这个家庭医生的话,她向同事打听到纽约的西奈山医院专治衰老相关的疾病,想带老麦去那里检查。但老麦不肯,还赌气,“哪里需要啊!我这不是好好的嘛?”沈宁坚持,说了好几次,老麦最后同意:“好吧,就这一次,如果看不出结果,我以后就不听你的了。”
西奈山医院脑神经科医生的门诊并不好约,何况老麦不疯不癫,没有中风脑梗这种紧急病情,过了好几个月才约上。
沈宁从来没有去过纽约的大医院,为带老麦去西奈山医院检查,她提前跟学校请了一天的假,几天前就计划好路线。一大早起来,他们坐通勤火车进城。老麦过去的律师事务所在纽约中城,早上坐火车去上班是家常便饭。现在他坐在火车上气定神闲,沈宁紧张的心稍稍放了下来。
到东哈莱姆区的125街,下了车得走约五分钟,才能坐上6号地铁。一出站,满街行人穿着各异,奇形怪状,空气里垃圾的臭味夹杂着说不出来的怪味儿。火车站门口就倒着两个流浪汉,其中一个嘴角流血,旁边有救护人员在看护他。老麦眼睛盯着看,脚步就朝地铁站相反的方向走。沈宁眼疾手快,用手臂挽住他,把他拉回来。这时路边停下一辆黄色的出租车,沈宁赶忙拦下,跟老麦上了车。
到了西奈山医院,第一步是拍脑部的片子。拍片子前,要剃一剃多余的头发。老麦长着一头白人少有的浓发,虽然都白了,但还是毛发茂盛。护士帮他用电动推子稍微把脑后的头发推短,刚开始还好,等头发落下来,老麦抱着头,死活不肯再剃。他表情狞厉,眼神像野兽,加上后脑勺上露出的青白色的头皮,像一个狂人。挣扎了半天,护士才搞定那几推子头发。
剃完头发,老麦换上病人穿的前面开襟的花布袍子。老麦个子高,两条瘦腿在布袍子下吊着,脚下穿着纸质的一次性拖鞋,跟他原来西装革履的律师模样天差地别。沈宁默默地陪着老麦,跟在护士后面去CT室,走廊里来来往往的是穿着绿袍、蓝袍的医生和彩色花布罩衫的护士,沈宁知道这些不同颜色的衣服代表医生的级别和职位。医院走廊像迷宫,走廊两边是带隔音玻璃的办公室,有的办公室里黑着灯,玻璃上映出他们一行走出CT室的这一幕……沈宁心想:“第一次嘛,一切都陌生,以后再来,就不会这么一惊一乍的了。”随即她意识到这话的漏洞,哑然失笑,“以后再来”?
5
沈宁帮米佳拎包,跟在她后面,进了奥利佛的病房。病房里灯光很亮,很吵。连在床头的各种监视仪器发出低鸣声,还有一只仪器隔一会便“嘀”一声。病床四周竖着几根长长短短的金属杆,像天线一样,杆的一端夹着大小不一的贴着标签的塑胶包,里面装着透明的药液,一根根橡皮管把这些包里的药液输送给奥利佛。
奥利佛穿着医院统一的水绿色病人衣服,衣服的门襟用带子扎住,但还是露出一大块胸脯。他平躺着,闭着眼睛。一个黄色的塑料面具,罩住他的口鼻,面具下方接着一根管子,管子一直拖到一个呼哧呼哧作响的机器上,那个机器发出像发电机一样的低鸣声。他的病床带围栏,四个床腿上都带着轮子。他身上搭着一块从家里带来的花毯子,上面印的图案是《玩具总动员》中的巴斯光年。医护床的围栏以及那块卡通图案的花毯子,让奥利佛像躺在婴儿床里的婴儿。奥利佛额头上有一处伤口,是从椅子上跌下来时撞到桌脚上磕的。这个伤口已经愈合了,除此以外他身上看不出任何损伤。
沈宁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总觉得只要拔了那些连在他手臂上的管子,脱下那个黄色的呼吸面罩,他就会醒过来,然后开始说话。他会抱怨医院早该把那些管子和仪器移走,他不是好好的嘛……
但是奥利佛却并不醒来。
米佳一进病房就叫儿子,“奥利,亲爱的奥利,我的儿子,你今天好吗?妈妈和沈宁阿姨来看你啦!你听到吗?能跟我们说一句话吗?”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开始哽咽。米佳把病床边的椅子搬近一点,坐下,伸手握住儿子的手,做按摩,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用力地抹着, 抹完了再用力把他的指尖抓在手心里,使劲地握住。做这一切的时候,米佳的情绪开始平静下来。她专心致志,按摩完一只手,又去按摩另一只。她同时跟沈宁聊天:“我们尽量说说话吧,让他多听听我们的声音,这能刺激他的大脑皮层,让他尽快恢复。”
“奥利佛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就好了。”米佳说,眼圈红红的。
米佳反复地说,最后悔的事就是在听到楼上一声巨响的那一刻,她还忙着在网上跟客户聊天,等客户满意了,她才收了线,这才想到上儿子的房间去看看。
这段时间有多长?半个小时?四十分钟?米佳說不清楚,她纠结的是,“如果”那时听到动静后立刻上楼,然后立刻叫救护车,是不是奥利佛现在已经可以睁开双眼,回到家中休养了?那个被米佳反复提到的“如果”和“现实”之间,相差了四十分钟。四十分钟的昏迷,在现实和黄泉之间开了一条虫洞。奥利佛就在这虫洞里,在半生半死中,绕不出来。
“奥利佛什么时候能够醒过来?”米佳再次问沈宁。沈宁不忍心看她自责得要发疯的样子,只好回答:“奥利佛很快就会醒转过来的,他年轻,能扛过去的!要有信心!”说完她自己都要哭了。
唯一能让米佳平静下来的,就是帮奥利佛按摩。按摩完,她打开手机里的音乐播放器,放奥利佛平时听的歌。米佳甚至找出奥利佛以前在合唱队表演的录像,还有在网球队比赛的照片制作成的视频,连续播放。米佳靠在儿子身边,把画面解说给儿子听。
奥利佛什么时候能醒过来?用英文里的俗语说,这是一个价值百万的问题,或许明天,或许下一个月。但沈宁完全相信奥利佛能醒来,她刚才说要有信心,是真心话。沈宁坐在一边,看着,听着,偶尔跟米佳聊几句天,但她的思绪已经飞到自家的老麦身上了。老麦面对的,也是一个价值百万的问题。
6
在西奈山医院神经科看门诊,做检查,拿到老麦所有的检查结果时,已经是五月了。
老麦的CT脑图,打印成大胶片,一共十张,贴在医生办公室的白板上。灯光下脑图中各个功能区的灰白质沟壑分明,像一片片形状各异的乌云和白云。“云图”前站着穿白大褂的科恩医生和他的护士,沈宁和老麦坐在下面听他们解释。沈宁只听懂了几个词———“可能有脑出血”“中风症状”“照影检查”。
老麦这段时间倒是没有太闹,记忆力也还可以。 唯一的问题是,他说话时,舌头有时会在嘴里打转转,口齿不清。这个症状是典型的中风前兆,不是沈宁以前担心的老年痴呆。沈宁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心生新的担忧,这“前兆”什么时候会变成真正的中风呢?科恩医生摇摇头,嘱咐沈宁要注意观察,要经常做例行检查。
从会诊室出来,沈宁牵着老麦的手往外走。老麦的手绵软细腻,是做了一辈子文案工作的律师的手,比沈宁的手大,现在它听话地被沈宁牵着。他们走过那两边都用玻璃窗隔成办公室的走廊,走廊的尽头是护士站,几个护士或坐或站,熟视无睹地看着他们。
时间倒转三十年,沈宁刚认识老麦,也是这样拉着他的手往前走。那是在燕园, 上世纪八十年代。沈宁在北师大读书,周末到北大玩,由英文系的米佳带着她去学三食堂参加舞会。学三食堂里撤掉了长桌子长条凳,空出的地方就是舞池。音乐一响,灯光暗下来,五彩斑斓的球形灯像空中等着降落的外星人的飞船。球灯转着圈,在四下照出一个光怪陆离的圈子,学三里的男女同学,就在这圈子里尽情歌舞。
米佳是英语系的系花,打扮得花团锦簇,也不怕冷,棕色暗花的毛呢短裙将将及膝,露出白皙的美腿。进了学三的大门,就有一大群男生围上来,排着队请她跳舞。沈宁眉清目秀,素颜戴一副白边眼镜,清汤挂面的短头发。 米佳犹如明星,沈宁却很羞涩,本能地往后缩。舞池里挤挤挨挨全是俊男美女,沈宁个子小小的,孤身一人站在一边,没有男生前来邀舞。最糟糕的还不是这个,是她鼻孔里一阵阵奇痒,想打喷嚏。
沈宁特意听从米佳的叮嘱,穿着当时流行的鹅黄色的马海毛毛衣。这件衣服是她当时最好的一件,从来舍不得穿,为了这场舞会第一次穿上。它柔软地勾勒出沈宁小小的美人肩,窈窕的腰线,沈宁对镜自照,很满意。
哪知到了学三,里面开足了暖气。热不说,沈宁稍微动几下,毛衣就开始掉毛,绒毛飞扬,让她鼻腔发痒,眼泪汪汪。连打几个喷嚏后,沈宁忍无可忍,只能把毛衣脱了,露出里面穿旧的花衬衫, 皱巴巴的,袖子上还打了补丁。脱了这件神奇的马海毛毛衣,沈宁好像脱了水晶鞋的灰姑娘,自己都觉得矮了一截。她忍不住往后退,想退到探照灯外的黑暗中去,這样就可以自由地痛快地打喷嚏。
黑暗里她踩在一个人的脚上。那人跟沈宁一样,正在溜边站。黑暗中沈宁看不清对方的长相,只知道是一个高个子,须仰面而视。喷嚏总算停了,沈宁忙着道歉,尴尬地举起手里的马海毛毛衣,“怪这东西!这衣服掉毛,现在连我的眼睛都痒了!”
那人说:“你这是allergy reaction——过敏反应。” 那个英文词,字正腔圆,沈宁意识到对方不是中国同学。
“我是麦克·刘易斯,中文名叫刘小麦。”对方介绍自己,普通话说得很标准,四声都没有错。学三天花板上转动的球灯,将五颜六色的光扫到他的脸上,等光转过去,他的脸又在黑暗里了。沈宁想看清他的样子,不由得盯着看。他见沈宁全神贯注地对着自己,那样子又滑稽又可爱,不由得笑了起来,他向沈宁伸出手,说“你会跳舞吗?可以教我吗?”刘小麦的普通话已经不如刚才那两句那么字正腔圆了。沈宁意识到这是今晚第一个邀请她跳舞的男生,不由得喜上眉梢,说:“好的,跳舞没问题,很容易学的。”
来燕园之前,沈宁特意花了两个小时练习舞步,基本掌握了几种交谊舞的要领。这时正好放一个平四节奏的舞曲,平四是她跳得最好的一种,沈宁更有信心了,说:“你跟我来。”说着她踮起脚把毛衣放在学三的高窗台上,拉起这人的手往舞池里走。舞池中间的彩灯,慢慢照出刘小麦和沈宁的脸,这两张年轻的脸在不停跳动的光线下,随着舞曲时远时近,时笑时语……三十多年后,那张脸变成了老麦,正跟着沈宁从西奈山医院神经科的诊断室往外走,沈宁拿着医生开的防止中风的药。
跟三十年前比,老麦的身材变化不大,还是瘦高个子。他平时不多话,乍看态度谦逊,其实很骄傲,尤其是他那双眼睛从上往下看人,有点居高临下的气势。在燕园时他的表情淡漠多于倨傲,深陷的眼窝里一双浅蓝色的眸子,看沈宁时表情似喜非喜……沈宁抬头看看身边的老麦,他好像又比以前消瘦了,脸上带着老人特有的表情,哪里有她记忆中的倨傲。
还没有走到医院大门口,就听到门外的百老汇大街上传来鼓乐声,带着强烈的节奏感。音乐让沈宁精神一振,不禁加快了脚步。到了医院门口,迎面一支衣着鲜艳的队伍,里三层外三层,挡住了路。这些人都是棕色的皮肤,个个身圆体壮,从人群中跑出的花童也是胖胖的,穿着及地的白纱裙和粉红色纱裙,腆着小圆肚子。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一对穿白缎的年轻人。女人穿着长裙,低胸,脖子上戴着珍珠项圈,还有一个长长的苍兰、金盏菊编成的花环,手捧着一大束玫瑰,年轻的男子也戴着同样的花环,手捧同样的玫瑰。他们咧嘴大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朝路边的人群招手,不时抽出一支玫瑰抛向人群。新人后面跟着一辆白色的林肯礼宾车,车的前盖上,车灯上,两边的车窗边缘都贴满了鲜花。阳光灿烂,连白色都变成清新的喜庆色彩。老麦看了一会儿,说:“这是婚礼,波多黎各人的集体婚礼。”
这一对新人走后,是另外一个方阵,另一对新人,同样的打扮,同样的花环,玫瑰,礼宾车……接着又是一对。婚礼的队伍后面,跟着波多黎各的社区游行方队,一列一列,杂耍组、老兵组、民族歌舞组、波多黎各国民历史组、青少年组……伴奏是拉美萨尔萨,节奏欢快, 这个音乐听了几分钟后,路人的脚和腰都开始有节奏地扭动起来。纽约真有那么多波多黎各人吗?这时候他们都出来了,载歌载舞。渐渐音乐换成了慢节奏的悠扬的调子。
老麦站在那里也开始闲不住了,双脚踩着音乐的节奏在踏动。他拉起沈宁的手,凑到嘴边轻吻了一下, 低下头对沈宁耳语道:“谢谢你,宁!”沈宁看着身边这个人,他好像又恢复了清醒的神志, 她心里忽然觉得卸下了一个负担,心往高处飘,像充满了热空气的气球。那音乐环绕在他们身边,像专门为他们演奏的,萨尔萨变成了悠扬的慢曲子,用南美的笛子吹出的。听着听着,沈宁听到音乐里的悲哀,孤寂岛屿上的黄昏,空无一人的海与天空。她和老麦的未来和过去,恍然同时出现在这乐声里,但已经不属于他们两人了。沈宁看到年轻时的自己和小麦,她带着小麦去圆明园的那个有月亮的晚上,有人在唱歌,最后在场的所有人一起合唱,荒寂的园子,月光下的大水法废墟……
沈宁出神地站在那里,乐声像水波又像乌云一样穿过她的身体。不知过了多久,这水波里,这乌云里,就剩下她一个人了,老麦消失了,变成了乌云的一部分,慢慢离她远去。在不远的地方,是正在行进的婚礼的行列,欢快的乐声以及飞在空中、落在人群里的玫瑰,口哨声、喝彩声,以及身穿白色缎子婚纱、棕色皮肤黑头发的笑靥如花的新人……
不知过了多久,街上恢复了空荡。沈宁去拉身边的老麦,发现身边站着一个膀大腰圆的西班牙裔中年丽人,再看看另一边,也不是老麦!沈宁脑中轰的一响:
糟了!老麦走散了!
她没头没脑地往前小跑,跑了几步又折回,觉得那不是老麦走开的方向。沈宁呆呆地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掏手机拨打老麦的电话。电话接通,那头传来老麦的声音:“亲爱的宁,我就在街角的咖啡店里,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 你别这么紧张好不好,我还没生病呢!”
“你跟我说了吗?我怎么不记得!”
“对,说了!你还说帮你买一杯小号星冰乐,加全脂奶。”
一杯小号的星冰乐,就像刚才远去的婚礼游行队伍,再遥远,在沈宁记忆里都还是有一点影子的。沈宁打量一下四周,朝街角的咖啡店走过去。“但愿是我过虑,老麦一切安好,他今天这样子完全正常。”她推开咖啡店的门时心里默默地祈祷。
那天夜里,沈宁梦到一个黑影,从天而降,落在她和老麦的身上。她拼尽全力,狠狠朝那团黑暗打了一拳,黑暗化成子虚乌有……
她醒来,脑海里还是盘旋着那个无解的老问题:老麦会中风吗?哪一天?
7
奥利佛出院后,沈宁就再也没有见过米佳了。每次给米佳电话,不是打不通,就是米佳在做着什么别的事,没说两句就挂了。每次结束时米佳都说“我过一会儿给你打回去”,结果,沈宁左等右等,米佳也没有打电话回来。然后沈宁自己也忘记了。
六月中旬高中放暑假,沈宁决定去米佳家里找她。到了那里,发现家里没有人。沈宁绕到房子的后院,从厨房通向后院的门往里看。那扇门是嵌长玻璃的法式双推门,沈宁把脸贴在门玻璃上,厨房里的一切一览无余。
扫了一眼,好像屋子里什么都没有。沈宁觉得奇怪,再仔细看,发现餐桌、沙发这些家具都在,但给她的感觉就是弃屋,很久都没有人住了。沈宁低头看着后院铺了地砖的天井,地砖上结了厚厚的青苔,地砖之间长了荒草,草尖过膝。难道米佳和保罗已经搬走了?游泳池是空的,水还没有蓄上,盖游泳池的自动帆布上飘满了枯树叶。
沈宁转到前院,这才看到前门上挂着房地产中介售屋专用的钥匙盒。草地边的信箱旁,插了一个地产中介的牌子。那个吉屋出售的纸板牌子用铁丝固定,歪歪倒倒地插在草皮里,被风吹倒了,贴近地面,她刚才开车进来时没有注意到。她走过去把纸板牌子扶正。这张临时的售屋广告牌过两天就会换成一只堂皇正式的木牌,挂在一个水泥打桩的木杆上。前院草地中央的苗圃里几丛芍药已经开花了,粉红,粉白,深紫色的大花低垂到地,草地边的小路上落满了芍药的花瓣,花圃中央的喷水池也是干的。一只橘色胸脯的知更鸟站在草地的中央,远远地注视着沈宁的一举一动。
离开前,沈宁特意绕了路,去看小区的海边栈桥。正是涨潮的时候,木头栈桥在涌进的海浪中吱吱嘎嘎地响,四周一个人都没有,离栈桥最近的一家正在大兴土木装修房子,墨西哥工人进进出出,好奇地偷偷打量这个神色凝重的亚裔女人。沈宁给米佳发短信,问她情况。
那天晚上,很晚了,米佳才回电话。她在长岛的大颈镇,他们搬过去和孩子的爷爷奶奶做邻居。米佳聊起长岛的情况——大颈学区在全美国名列前茅,极其优秀,在历年的英特尔天才科技竞赛中,大颈高中每年都有学生入围和得奖;保罗在看房子,计划把现在的房子卖了就买新的, 校长对他们很照顾。“旧家的东西呢?”沈宁问。
“等房子卖了,我再回来卖家具。”米佳回答,“我最近辞职了,帮奥利佛康复……”
挂了电话,沈宁打开电视,却看不进屏幕上滚动的画面到底在放映什么。但她又不想关了电视,希图一点杂音和色彩打破家里过分的安静。窗外隐约传来草地上的虫鸣和偶尔汽车开过的声音。最后睡意上来了,她才关了电视,走上楼,进了主卧室,洗漱后在老麦身边躺下。随着夏天到来,老麦比以前更加衰老,医生预言中的中风,还没有来,又随时可能来。
老麦侧身躺着,身上盖着薄被,睡得很香,他修长清瘦的身体占了床的整个长度。沈宁把头贴在他的后心,听到他的心跳声隔着他脊背上薄薄的肌肉传来。那声音像从山洞的深处传来,沈宁觉得听不清楚,又下意识地把头贴得更紧一点,老麦的肩胛骨抵在她头的一侧。沈宁想象着那心跳聲戛然而止,心脏虚化成微尘一样的影子,顺着打开的窗户,慢慢加入到窗外的虫鸣中去。
她想起许多年前第一次和刘小麦在一起,那时也是夏天,夜里窗户开着,北方干热的空气带着楼外的自行车声,人声,以及虫鸣。
“过一星期,又得陪老麦进城看病了。”沈宁脑海里闪过下周要做的重要的事,在心里过了一遍。那是一个常规性的微创心脏小手术,前几年在左心房做的,这次做右心房……都不用全身麻醉,小手术……
沈宁慢慢进入梦乡,她再次回到涨潮的海边,她和老麦,两个孩子,米佳一家人,还有过去认识的好多人,他们站在夜色中的海滩上,一只手电筒打出光柱,把他们的目光引向海的深处。虫鸣声像合唱一样包围过来。
那晚之后,老麦再也没有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