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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年期女子手记(中篇)

2021-09-25陈永和

山花 2021年9期
关键词:小苏头脑女友

陈永和

上篇 更年期

我先告诉你,你要警惕我说的这些话。我是一个更年期女人,我头脑常常混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话有时不是从头脑里蹦出来的。

但谁也看不出来。谁能想得到我的那些话不是从头脑里出来的?连我自己开头也不知道,没想到,想不到,话明明是从嘴里出来的。可一想,不对呀,这些话我没想说,甚至想都没想过,怎么它们就能从嘴里蹦出来?头脑不是这样的东西。我一向很尊敬头脑,它已经指挥了我身体将近五十年没出现过大差错。这些话一定是从身体别的地方出来的,一定有一个我不知道,我想不到的地方储藏着这些话,像堆积在仓底看不见的陈货。

我记起一件事。一次女友说老公骂她贱货。他就是这样想的,女友气狠狠地说,要不,这话怎么会脱口而出呢?女友认为这种脱口而出下意识的话正说明了老公内心深处的想法,由此很受伤,想了很多,最终推断出他不爱她的结论……她老公会这样想她吗?不像,怎么看都不像,我很疑惑,但我反驳不了女友。人脱口而出的话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是潜伏在意识之下的意识,比通常吐出来的话更说明灵魂,我当时也这么想。

但出乎意料,没过多久,女友一次生气,对着她弟弟大吼贱货。不对呀?女友平静后想,怎么这话会从她嘴里蹦出来?她不仅从没这样想过弟弟,过去也从没用过这词说人呀。女友大为疑惑,我们讨论,过后我想,终于有点明白了,这词是听老公骂她后不知不觉潜入她身体的。我记起她气愤地指责老公时,不断重复那个词。当然,在对我讲之前,她一定在头脑里几十上百次咀嚼过那个词了,带着情绪咀嚼。于是身体就记住了,记得牢牢的,不光是那个词,连同包裹着词的气愤。到适当机会——气愤时,那个词像箭一样就从嘴里射出去了。

这个词装进了、装在了她身体里。于是我想,身体里一定有个装那些恶毒的、平日不用的脏话的地方。

从小我耳朵里装进去许多话,父母老师朋友陌生人……每个人身体里都储藏着许多从小到大听过的话,只不过自己不知道就是了。

这些话像吞进嘴里的食物,经过胃的咀嚼把要的东西吸收了,不要的东西排泄出去。话也一样,要的话就留在身体里,被身体吸收了,不要的话,就排泄出去了。

于是我只好想,那些想都没想就从女友或从我嘴里蹦出来的恶毒的脏话,是排泄不出去的话,像宿便一样。

它们只能隐藏在我们身体里。虽然我不愿意提及这个字眼,觉得肮脏,要换在过去我一定说不出口,但现在轻而易举就说出来了。更年期女人没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前几天听闺蜜跟老公吵架,从她嘴里喷出的恶毒话,一句比一句烈,一句比一句利,一句比一句脏,语速极快。她老公完全招架不住,最后像泄了气的气球瘫倒在地上,但她还没完。她脸色通红,双眼发亮,像伸长脖子啼叫的公鸡,兴奋得不能自持。

我已经看到闺蜜老公遍体鳞伤了。我相信闺蜜也看到了,但她停不下来,她想停也停不下来,嘴在说着她自己也不想说的话,她自己也知道不该说那些话,说了立即就会懊悔。但有什么办法?气已经把子弹话推上了膛,子弹不想发都不行了,气随着话飞出去了。身体在寻求发泄,不发泄已经不行了。

那种发泄的快感太有力,太强大了,谁都无法阻止。它无往不胜。

没有比带气之话更厉害的子弹了。

也奇怪,人偏偏很爱记住很会记住很忘不掉这些子弹话,什么话都比不上这些子弹话好吃,耿耿于怀,反复咀嚼,像把烂草咬在嘴里,越臭越要嚼,嚼到最后毒菌扩散遍体鳞伤。

话只是一种载体,它载的是隐藏在你身体里的某种气,这种气需要出口,它像自动子弹,会自行寻找目标、发射,带有极大杀伤力,且百发百中。于是我明白了下意识世界的复杂混乱,那些脱口而出的恶毒话是由说话时的气场决定的。比如你想骂人了,那些脏话恶语就汇集到一个点,像蚂蚁成群结队奔向一块臭肉,哪句话力气最大挤在最前面哪句话就从嘴里先蹦出来。至于这句话从哪里来,自己也说不清楚。关键是有气要出,要骂人才能出气,跟病急乱投医一样,气急乱择语。

年轻时候,好像有一扇门关着,把那些脏话堵住,轻易不让它们出来。但更年期把门打开了。更年期女人没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脸皮变厚了。我讨厌这种变厚,话一出口我就开始反省,但另一方面,无疑,发泄恰恰是更年期的需要。过去从没说过也说不出口的脏话啪的就从身体里出去了,痛快。

但你不知道这些,你不知道我身体里发生的变化,所以你在听我说话,听得很认真。你以为我说话跟以前一样,还是从头脑里出来的。你一直以为人所有的话都是从头脑里出来的,都需要认真对待。男人嘛,不知道女人说话可以变来变去,今天从头脑,过几天就不知道从哪里了。女人也一樣。不知道男人也有许多话不是从头脑里出来的。年轻男人的话能听吗?当然不能听。到了老年呢?就更不能听了。他们衰老了以后话变得酸了更不能听。这,女人也不知道。所以呀,男人听不懂女人的话,女人也听不懂男人的话,似乎是人都听不懂人说的话。既然这样,为什么要那么认真地听人说话呢?人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隐藏在话后面的,诸如话后面的气、情绪等等等等。我见过许多女人,极其认真地听男人说话,简直就是虔诚,听一句记一句,有时一记还几十年甚至一辈子。很悲惨。悲剧往往是从听一句话开始,并在反刍一句话中持续。人的话,能听吗?值得记一辈子吗?二十岁的人跟七十岁的人能是同一个人吗?你把他当作同一个人就错了。人是流动的,像水一样。你见过《罗马假日》的女主角了,我相信你喜欢她,可就算是她,你能在她老态龙钟的脸上找到一丝她年轻时候的痕迹吗?话会老会死,跟脸跟身体一个样,会变,变得面目全非。

也许你不服,你会问,那怎么解释社会上出现的那么多新词呢?总得有人创造出来吧?那些话总不可能是从身体容器里出来的吧?因为从来就没有听人说过。

记住吧,我敢断定那些新词都是从头脑里出来的。头脑会把听过看过的词句重新排列组合。头脑才会创造。

我睡不着了。

进入更年期以后,不,仔细想想似乎在更年期的前四五年,甚至更早,过了三十岁,渐渐就有这种睡不着的征兆了,应该是身体里发生了一些变化。我发现每个月它来之前,情绪总是焦躁不定,稍有点不顺心,就想对老公发脾气,但只要它一来,一切恢复平静,我马上返回自我。这样反反复复了几年,一直到更年期。回想起来,这种症状与更年期相似,简直就可以说是小更年期、间断性更年期,大约可以理解为更年期的预备期。其间,看得见的变化,在我,是头上出现白发,不到四十岁我头上就开始出现白发,渐渐越来越多;在女友,女友没有一根白发,但她眼睛开始花了;在有的女人,或者又是体型开始变了……这是看得见的,还有看不见的,诸如五脏六腑,血液神经……总之,殊途同归,这一切都有一个明确的指向,但你并没有意识到,老,以和风细雨的方式渐渐潜入、侵蚀你的身体,爬满你全身,最后更年期在你身体里掀起狂风暴雨,让你翻船。

半夜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看表。半夜看表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我经常触目惊心。最早一次是十二点半,这意味着,我刚睡了一个钟头就醒了。

后来干脆就想不去看表了。但不看表也没用,心里有个表,会猜,这会儿几点了?大约三点了吧,到底是两点半还是三点呢……于是更加不安,干脆还是看吧。

有什么办法?几十年了都睡得好好的,睡眠像一块华丽完整的绸缎披在我身上,就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可莫名其妙地,有一天,天经地义的事变得不再天经地义了。它怎么就变成了这样?跟破布一样零碎不堪。

莫名其妙地我变成了个乞丐。

于是就会去想,换作是球,是不会去想的,睡不着就睡不着又怎么样呢?可是我不是球,我是人,我会想,不能睡不着,不睡着是不行的,人最重要的三件事排在首位的就是睡眠,睡好觉,每天应该要睡八个小时,至少五六个小时吧,书里这么说,专家这么说,总之我已经形成了一个很重要的观念,要睡觉,不睡好觉不行。

应该要睡得着的,应该会睡得着的……潜意识中我一定这样想着。我努力去睡着,越努力就越睡不着,越睡不着就越焦虑,越焦虑就越睡不着。我常常几个小时就那样闭上眼睛躺着,像年轻时渴望白马王子一样,渴望睡眠的来临。

球是只野猫。昨天半夜,它又来了,又用爪子在楼下抓纱门。开头我一直以为它抓门是叫我,但后来发现不是。那天半夜睡不着,我就起来站在纱门旁边看它抓门。它倒镇静,不看我,一心一意抓门,踮起后脚,身体拉长,站着,头微微往后,两只前脚搭在纱门上,上下抓,纱门发出嘎吱嘎怪异的响声,它还挺享受似的。倒是把我弄糊涂了,想,这意思倒不像在向我讨食,倒像是在玩,在自得其乐。

球常常半夜来讨食。它应该觉得我也是只猫,跟它一样是夜行动物。

我在好多小说里写过猫,但我没法养,我的鼻子不让我养。我过敏。我只能看,偶尔玩之,我必须跟它们保持距离,就像更年期以后,我跟无论谁都莫名其妙有了距离一样。

喜欢猫的作家很多,比如村上春树,比如钱德勒,比如萨冈……

我喜欢养猫的女主人。她们常常输出爱。

腊月家养了三只加菲猫。更年期以后,我懒得做饭,常常到她家去蹭饭吃。

你晚上睡得着吗?我问她。

睡得着呀,怎么啦?她问。

加菲猫晚上不吵你吗?我问。

她们也睡呀。怎么啦?

猫不是夜行动物吗?

别人家的猫或许是。我家的加菲猫反正不是。它们白天睡晚上也睡。总之看到它们的时候它们都在睡。腊月说。

我不置可否地“呃”了一聲。难道有例外,有晚上睡的猫吗?也许,难说,不懂是否是腊月睡的时候猫醒着,腊月醒着的时候猫睡着而已,还是真的腊月家的加菲猫是猫的例外?

我不会也是女人的例外吧?或者干脆说更年期女人是女人的例外?

然后你就发现时间会变来变去了。睡不着的夜晚时间变得很长,睁开眼睛躺在黑暗中就觉得时间变长了。黑暗结了块,就停在那里不动,敲不动推不动,山似的,翻不过去。这时候,头脑是僵死的毫无生气的,像一湾死水静止不动,里面既没有鱼也没有虾,连供蝌蚪吃的微生物也没有。

对我,过去,好主意通常都是在睡了好觉后才出得来的。譬如,曾经我写过一个长篇,这个长篇说的是四个女人住在一个宅子里的故事。长篇有一个种子,说的是有个富翁死了,他留下三份遗嘱,把四个女人弄到一个宅子去住。整个长篇就是从这颗种子里敷衍出来的,可以说,没有这颗种子就没有那部长篇。这颗种子就是在某天清晨醒来时从头脑里冒出来的。准确说还没有完全清醒,我还躺着,闭着眼睛,这时,一个念头从我头脑里浮现出来了,三份遗嘱,像东方升起了太阳似的,一下子把头脑照亮了,差不多所有小说里重要的结构哗哗在那一瞬间全都出来了。

从来没有一个好主意是从睡不着的头脑里出来的。别人的我不敢说,但我敢说我自己的。我的头脑,在睡不着的时候是贫乏空白的,就像夜晚一片没有月光的荒原。

所以睡觉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当然,对谁都重要。只不过这种重要性只有睡不着的时候你才能发觉。

我突然知道了,这简直就是一条真理:你指挥不动你的睡眠。即便你能指挥千军万马,你也指挥不动你的睡眠。睡眠是将军你是士兵,它让你睡你才能睡,它不让你睡你就无法睡。你还是它的仆人,一切都得围绕着它转。为了它平安到达,你得去运动,你得到点上床,你晚上不能看电脑,你得作一切准备……

但它还是可能发脾气,那你就惨了,你得把整个白天的时间赔上去,你整个白天昏昏欲睡精神萎靡,对什么都提不起劲……

而且,最最可怕的是你跟它没法对抗,它看不见摸不着,你不知道它存在在身体的什么地方,还是已遍布了整个身体。只要三天不睡,你就得小心了,一系列你最不愿意碰到的东西就有可能接踵而来了,什么忧郁症呀神经分裂呀,等等等等。

你现在知道了吧,什么对你最重要,不是吃山珍海味,不是穿绫罗绸缎,不是住豪宅别墅,不是出名成功,不是发财致富,而是睡觉,仅仅就是睡个好觉,一个连小孩都能做到的最简单的事。

于是你就知道你自己的界限了。身体让你知道的,年纪让你知道的。你很渺小,连睡觉都搞不定的你,还想去搞定他人搞定人类?

身体和年纪会慢慢让你知道许多事。

我开始羡慕球了。

维特根斯坦说过——其实我并不懂得维特根斯坦,但我喜欢这个名字,他的原著很难读,我读的是解释他理论的二手书,虽然还是读得懵懵懂懂,但这并不妨碍他吸引我。从某个角度说,喜欢或爱非懵懵懂懂不可。在懵懵懂懂中才会感觉到喜欢或爱,就像在清澈见底的水里长不了鱼,在彻底的理性中也长不出爱。

更年期女人最合适读似懂非懂的哲学书了。

我最先被吸引是因为他说的一句话,忘了在哪里读到的,他著名的那句话:凡是能够说的,都能够说清楚;凡是不能说的,就应该保持沉默。

那段时间,我已经有一种体验,知道话语有限的力量了。

睡不着的夜里,头脑里经常会有东西走出来,所谓的意识流吧,我都快成为伍尔芙了,也不知道会流出什么想来。当我放松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头脑里会流出什么想来,也不知道这个想会持续多久,另一个想会在什么时候浮现出来盖住它……当然,你可以强制它,就好像修一条堤坝,把水强迫引向某处。

有一个睡不着的夜晚,头脑里不知怎么突然间就冒出维特根斯坦这个名字来了,他摇晃着两条腿向我走来,然后就蹲在我身体里不想走了。其实那一段日子跟哲学毫无关系,进入身体和走出身体的文字全是文学,我白天读诸如赫拉巴尔、罗斯等等,我至今不明白夜里为什么会是维特根斯坦走来,更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就有了一种读他的愿望,强烈到恨不得马上就读到他的文字。我半夜跳起来在电脑上检索他的名字,过了一把瘾,第二天一早冲到图书馆,挑了几本有关他的书:《维特根斯坦的家人》、马古金尼斯的《维特根斯坦评传》,还有一本是他自己的《论理哲学论考》,等等等等。

对我,他是一个象征,代表着我不懂的向往。更年期女人会有莫名其妙的向往,像孕妇一样,会突然想吃泰国的水果王。

我马上被一件事吸引了。维特根斯坦在挪威Skjolden山上盖了一栋小屋,Skjolden是挪威有人居住的最北部,再过去就是无人区了。那里有山有湖,小屋面湖,几乎建在悬崖边上,与湖面垂直距离二十五米左右,周围渺无人迹,按通常的说法,那里夏天风景宜人,可漫长的挪威冬天,只有苦行僧才会住那种地方。

大约世界上没有另一个人会在那种地方盖屋,维特根斯坦的向往在旁人看来是莫名其妙。其实,我想,就算是维特根斯坦,也不一定明白為什么他自己非得把房子盖在那样远离人迹的险峻的悬崖顶上。总是身体让他这样做的吧,或许他站在悬崖边上,一个灵感突然来临?他的身体为什么会发出这道闪光?谁也不知道。只有他的身体知道,但身体是沉默的,不出声的,它只告诉你结果。

在悬崖边盖屋的维特根斯坦跟写出那些书的维特根斯坦是同一个人,是同一个头脑里流出来的不同东西。他书中主要的思想就是在那座悬崖边的屋子里流出来的。当然不好说如果不在那屋子里他头脑里就不会流出那种东西,但同样也不好说,如果不在那屋子里他头脑里就一定会流出那种东西。

每一个人都只能跟着自己的身体走,身体自然而然会帮你选择帮你淘汰,你不知道你的身体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会告诉你什么。但它一定会告诉你,只是你听不听它的而已。

所有大师,无论维特根斯坦、尼采、苏格拉底、福柯,或霍金、孔子、鲁迅,或许都是顺从自己身体的自然选择与自然淘汰走出来的。

我现在已经顺从自己身体走了,包括现在写下的这些话,话从身体里流出,我记下来而已。我已经明白莫扎特说的,他所做的只是把头脑里流出来的旋律记下来这句话的意思了。

每一个人头脑里流出来的东西不一样,但这流出来的东西决定了你是什么,是稻草、房屋还是星星。

其实我是有准备的,我提早跟老公说过,像打预防针似的,我更年期,我混乱不清,听了我的话不要当真,当假吧。

谁发明“更年期”这个词的?这个词真好用,就像一顶大伞,我可以躲在它后面为所欲为。我骂人,我发火,我诅咒,都是正常的,我自己先放过我自己,原谅我自己了,不用反省不用检讨。更有趣的是,进一步,我可以很放肆地要求别人放过我,原谅我。能不原谅一个更年期的女人吗?你明明知道她更年期却可以要求她温柔理性吗?谁也没有办法归罪于我,我更年期。

更年期就意味着非理性、无理取闹跟蛮不讲理。它可以无止境地索取宽容与大度。这简直就是一个巨大考验,对生活在更年期女人身边的人们来说。

我想起一个字——耍。对,耍。耍脾气。就是它了。我玩味这个耍字,好像手里挥舞着一根魔棒,点一下身体,变戏法似的,我就冒火就流泪话就脱口而出了。

但没用。老公没有被我的警示免疫,他还是要当真。也难怪,二十多年来他一直把我的话当真。哪个老婆不希望老公把她的话当真?我老叫他要把我的话当真。他不当真我还不干,逼着他当真呢。所以嘛,他习惯了,现在,就算他理论上知道不要当真感情上还是要当真,形式上知道不要当真具体还是要当真。那些话不是人说的,也不是人听的。当真了能不觉得受伤害吗?所以他还是觉得受了伤害。我感觉到他感觉受了伤害。那些话全都一咕噜进入他的身体,不懂藏在他身体里的哪个地方不肯出来了。但因为我事先声明过,所以他没法说我,话只好憋在心里。话憋在心里是会拐弯的,拐来拐去就不懂拐到哪里,变成神秘洞穴,不懂什么时候就会变成另一种他自己也不认识的话再生出来了。

但我有什么办法?我都讨厌我自己了。没有一个女人不讨厌自己的更年期。谁想到人会变成这样?虽然躯体还在,外壳还在。从外表看,今天的我跟昨天的我一样,跟一年前的我也差不多,甚至跟十年前的我区别也没大到哪里去,但那仅仅是外表。外表不就是外表吗?我数过。十年中,我脸上皱纹多了仅仅十根,平均一年多一根。十根皱纹,算得了什么!不就十根吗?但,天,我后来才懂,它就算得了什么。身体里有些东西变了,我感觉得出来但说不出,说出来也说不好,甚至更坏,反倒使听的人误会,不如不说。我对着镜子的脸显得很深刻,越来越深刻。到更年期了,你不深刻行吗?脸上的十根皱纹,在肚子里就可能是一百根一千根,说不定就是一万根。能想象你的胃你的肺你的肝脏你的心脏跟你的脸一样充满皱纹瘪瘪干干吗?只因为它们长在你眼睛看不见的地方。我张大眼睛往下面看,我看到我的两只手,我的两只脚,我的躯干,而最要紧的肝呀肺呀心脏呀都被包裹着,什么也看不见。

你注定看不见你的要害,你注定看到的都是一些表象。

我还没死女却在死,在悄悄流逝,看不见的流逝,像焰火在空中燃烧尽的陨落,女活生生地从我身体被剥离了。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但,我却不得不活在这已经不是我的躯体不是女人的躯体里了。

女没了还得做人!

这种想法很让我不习惯。我已经做了将近五十年的女人了。将近五十年间我只做这一件事。我已经习惯我是一个女人的想法了,就像白布已经染上了一层紫色,永无法再变白,我也无法改变我是一个女人的想法。这种想法伴随思维指向,行为方式,一切都深入到潜意识,进入灵魂深处。一个我无法触摸到的黑暗领域。它控制着我——我的感受我的情绪我的睡眠。

这,跟其他不一样。其他事件,都有所谓积累,总是随年份增多越积累越多,俗话说的“姜还是老的辣”“媳妇熬成婆”,等等等等。但女这件事没有,不仅没有,而且越做越少,到最后就做没了。还没有得不明不白,连一点挽回的余地都没有,怎么努力也徒劳。

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荒谬和更无可奈何的事了。

女人的更年期是女的葬礼。对。葬礼。埋葬了一个女的死亡。

为什么其他重大事件,诸如诞生呀、思春期呀、结婚呀、生育呀、死呀,都有某种相应的仪式,为什么更年期就没有?

普洛斯プロス跟巴特如バーテル,在著作中列举了一百多种有关诞生、思春期、结婚跟生育的仪式,但关于女人闭经的仪式一个也没有。全世界都找不到。大约女人的更年期是忌讳,对女人对男人都不是一件鼓舞人心的事。

其实,闭经比来经绝对更重大,对女人来说。突然间“它”来了,伴随着青春的喧哗跟男人,来了几十年,你已经习惯它了,不管你是在享受还是在受难,可突然“它”就走了,你失去了,留都留不住。况且这种失去暗示着老年跟衰弱的接踵而来。

为什么不为我们的女的失去举行一个葬礼呢?

我把女友约来,两个更年期女人在东京最古老的中国餐馆为我们的女举行了一场葬礼。

环境很好,一扇巨大屏风阻断了周围的视线,屏风上两只白色的仙鹤在金色的背景中展开翅膀朝天空飞去。音乐是拉丁风的,节奏明快浪漫。

女友穿了一件黑色连衣裙,胸前别一枚镶红宝石银菊花胸针,长长的卷发披散到肩上,看上去年轻高雅,风度翩翩。

我们点了三碗菜一碗汤。一碗是鱼,一整条鱼,清蒸,一碗是东坡肉。我要了一杯红葡萄酒,我把它当作失去了的血,女友秋要了一杯白葡萄酒,她不甘心她血的失去,至少,接受不了这种失去。

我们碰了一下杯。

我祝你什么呢?我说,踌躇了一下。

我祝你有一个很好的开始。女友秋说。

那我祝你有一个很好的结束。我说。

葬礼持续了五个小时,我们把菜吃得精光。我喝了五杯红葡萄酒,女友喝了七杯白葡萄酒。我们一句不谈更年期,不谈以后的生活,女友回忆她跟男人辉煌而漫长的浪漫史,我扯大学同宿舍女生们之间的琐事。我们都容光焕发,都仿佛青春还在我们身边。

没想到的是,那两句有意无意说出来的赠语,竟成了咒语。从此,我有了一个漫长的开始,女友有了一个漫长的结束。

我昨天说了一句什么话?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但我知道我说的那句话被老公记住了。他的脸瞬间黑了下去,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走了。我追了上去,又对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喊的什么话我也忘记了。他的背没有表情,但比所有脸的表情都更有表情,都更让我生气。我伸出拳头朝他的背砸了下去,砸下去的同时我的气泄了,马上知道我过分了,气一泄头脑就清醒就知道了,但我非但没有道歉,而是做了一件更过分的事,我竟然哭了。其实我没想哭,没那么悲伤,可不知怎么眼泪就掉出来了,似乎委屈得不得了。这下老公把脸转过来了,好像他的背有眼睛。他以为我悲伤了。他的理解中,人悲伤了才会掉泪。其实这一系列,从砸背到哭的动作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说了什么,为什么要砸老公的背,砸了后為什么要哭,全都蒙在黑暗中,好像有谁在操纵我的手我的眼睛我的感官似的。这些能算成我做的事吗?我都解释不清都不知道的事能算是我做的吗?所以我无法把这些算作我做的事。

但没办法,谁都把这些话跟这些动作当作我说的话我的动作。我不懂怎么才能把我的话我的动作跟我这个人区分开。这个“我”是有的,是存在着的,我清清楚楚意识到她的存在。不,不能说她,她不是女的,但也不是他,他也不是男的,这个“我”不分男女没有性别。说它吧?也不对,怎么就变成动物的它了?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我”,也许我只能造一个特殊的字——咜?有嘴有身,暂且这么叫吧。

咜。好。就这么叫。

称呼很重要,有了称呼说话就方便了,你就听得懂我在说什么了。

这个咜只存在在我的意识中,所有其他人是看不见感觉不到的。所以我身上存在两个我,一个是别人看得见的,一个是别人看不见的。我在说话我在动作时,咜都在旁边,不,在看着,咜在看着我说话我动作。咜仅仅只是看着我,比如我砸我老公的背,咜看到了,咜说你砸你老公的背了,比如我哭,咜说,你哭了……从不多说一个字,没有任何表情,不加任何评论,声音细微平静,甚至连声音都没有,但我就听得见,不懂是从肚子里还是从天上飘下来的。

咜没有形体,没有色彩,在视觉听觉触觉里都不存在,但我就是感觉得到咜。

于是,我身体里就多出了一个咜。

咜从什么时候开始住在我身体里我不知道,反正年轻时没有咜。年轻时我身体里只有一个我,那时候好像一个我就已经足够了,一个我就已经很完整了,那个我饱满、生气勃勃,随时都可能从身体里溢出来,但随着年纪的增长,仿佛身体里空出来一些地方,这些地方就由咜占据了。

第一次我感觉到咜的存在是一个聚会上,四月初,樱花盛开,上野公园夜晚的赏樱是很壮观的。

我喝了一些酒,女友也喝了一些酒,我突然对她发火了。什么缘由我完全记不清了,大约总是因为一件极小极小的事,但我发火了。女友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周围的气氛突然变得很尴尬。回到家后我越想越沮丧,越想越悲哀。重要的不是女友可能对我的愤怒,四周人的目光,而是我的变化。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从来没有过,可以这么说,除了对女儿跟极偶尔对老公,这辈子到现在我从来没有对其他什么人发过火。

女友后来说我那时的脸好凶好难看,说怎么好像过去的我消失了,变成了另一个不是我的我。我很惊异,有这么严重吗?

回家后问老公女儿,我发火时真有那么凶那么难看吗?

对对对对。老公女儿一连说了几个对,大为欣喜,以为我在反省。

他们大约在等待我觉悟。

我很沮丧。我当然看不到发火时候自己的脸,我从来就看不到自己的脸。照镜子也没用。一照镜子你就变好看了,根本就不是你了。我把这叫做镜子效应。

于是我知道,更年期的女人会变得好凶好难看。

我也在等。

那天晚上我躺在黑暗中辗转反侧睡不着,心情沉重。

咜就在那一刻到来了。我闭着眼睛,非常奇怪却能看见黑暗中眼前有一团亮光。咜在亮光中静静看着我,仿佛对我说,你发火了。

声音似乎是从肚子里发出来的,很清晰。

咜既不说你应该反省也不说你应该道歉。咜只静静看着我,仿佛在重复说你发火了。奇怪,渐渐地,我平静下来,不再沮丧也不再悲哀,好像另一个人从天上在看着我。

然后就睡着了。

几次看到闭着眼睛的亮光以后,我就知道了,在亮光里面的,仿佛在对着我说话的,不是别人,就是我,另一个我,咜从我的身体里跳出去,在眼睛的亮光里看着我。

后来我跟老公说我看见咜了。老公说你好了。

老公看了许多佛的书,他说佛说,人要改变自己,得造出另一个自己来看自己。

那时候我出汗。

怎么会有这么多汗冒出来呢?半夜睡醒时背全湿了,都是汗;坐在电车上明明天气很冷,突然一阵燥热就冒汗了。总之汗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最讨厌的是,当你化好妆换好衣服已经准备出门了,突然汗就如雨点冒出,内衣全湿透了,你只好脱掉衣服再一次冲澡换内衣,再一次补妆,重新收拾自己。

身体里面一定有人在打架。但谁跟谁打?是肝脏跟肺打?大肠跟小肠打?循环在血管里的血液在跟遍布身体里的神经打?还是头脑在跟躯干打?我不知道。但总之一定在打,大约还打得人仰马翻。旧我被打败了,汗或许可以说是旧我的遍地鲜血吧。

但没有新我出来,只是身体留不住水了。水一时时一天天从我身体里流失,流到再也流不出水了以后,我就干枯了,身体就干枯了。老从某一种意义上说就是干枯,水在流失,身体越来越干,也就越来越枯,皮肤逐渐松弛,肌肉逐渐消失,感觉逐渐迟钝……

我这才知道水在身体里有多重要,简直可以说整个身体就是个蓄水池。

许多看不见的东西连同汗水一同流失了。要不然怎么这么累?什么事也没做就累了,好像什么事也没做体力就已经消耗没了。

自己的外面在跟自己的内面纠结。看不见的自己在跟看得见的自己纠结。

我变得很恶毒,看什么都不顺眼。也是,当自己跟自己打得不可开交时,怎么可能有闲暇顾上别人呢?

我查了许多书。书上说女人身体里的女性激素只一小勺,分布在身体什么地方不知道,但你被它控制,你被这一小勺激素控制。你看得见的只是身体的某种秩序变了,它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了,有时候多有时候少了。

就那么一小勺激素可以决定你的情绪,你看世界变得极其不顺眼,直直的东西在你眼里都是歪的,本来可以放过的东西突然就放不过了。虚火在你身体里燃烧,整个世界都是你的敌人。

从古到今大约的圣贤书上都有对女人的非议,都说女人善变,情绪不稳定。

能怪女人吗?女人比男人多一百个身体,会变来变去。从孩童到少女的开经,然后到侍候每个月的它,然后十月怀胎,然后生子喂奶,然后闭经,然后女就没了,彻底干枯……

女人的身体是战场,流出来的都是血。

那天早上,老公去上班,女儿去学校,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我照常坐在饭桌前喝咖啡,老公给我泡的。老公泡的咖啡比我自己泡的好喝。其实我过去没有每天喝咖啡的习惯,我并不觉得咖啡好喝。我爱喝茶。从福州出来的人都爱喝茶。我们老家的人爱喝茶,许多人每天都喝,但喝咖啡的人很少,小时候基本没有,虽然现在有了,但也还是不多。我是到日本以后才开始喝咖啡的,开头觉得苦,每次喝时总要加两个小奶包跟两根糖,但喝了几年不知不觉习惯了,虽然每次还是要加两个小奶包跟两根糖,但我已经觉得咖啡很好喝了,尽管不一定每天非喝不可。

老公是每天非喝咖啡不可的,一天至少两杯,多的时候甚至五六杯。

过去,除了休假日,早晨他匆忙赶去上班,从没给我泡过咖啡,但自从他感覺我进入更年期以后,就每天都给我泡了,再匆忙都会定下神来慢慢给我泡一杯咖啡才走。他觉得喝咖啡能够让我平静下来。不懂他从哪里看来的,说咖啡有安神定气的作用。这,他对我说过多次。每次我都从他声音里听出了希望。虽然我不相信咖啡对我身体有用(更年期,能用咖啡来治吗?),但我不让他抱希望说不过去。人不能没有希望,没有希望的人会滑向黑暗。他泡了我也就喝了,于是也就养成了每天早晨喝咖啡的习惯。

老公喝咖啡很讲究,都要现磨,什么时候喝什么时候磨。早晨,我醒来,还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纠结的时候,从门缝里就飘进来一股咖啡的香味了,然后我慢慢地在咖啡的香味中起床,披上带着咖啡香味的外衣到起居室。起居室朝南,有阳光的日子就泄满阳光,这种时候我的情绪就很好,女儿说这是因为阳光,老公说这是因为咖啡,但总之这一刻我看着他们的脸心静如水,经常面带微笑,不纠结,回到了正常时候的我,没有什么可以撩起我的情绪。

老公一看到我进来,就放下正在看的报纸,站起来准备为我泡咖啡。他从冰箱装咖啡的罐子里舀出一勺咖啡豆,放进机器,按下按钮,机器发出吱吱——微微刺耳但并不影响情绪的声音。

我看着他。我喜欢看老公专心为我泡咖啡的样子。就算在更年期,老公专心干什么的样子我也还是喜欢。

他把磨好的咖啡粉倒进装好纸的过滤杯,放在杯子上面,然后往过滤杯冲进一点开水,刚好打湿咖啡粉。烧开水的壶是有讲究的,要那种长嘴壶。等上一会,再冲进一点开水,就这么冲冲等等,到底下杯子里的水满了才把长嘴壶放下。

其间一句话没有。老公没有话,女儿没有话,我也没有话。

我发现没有话的时候我是宁静平和的。大约更年期女人在身边没有话的时候都宁静。

他把泡好咖啡的杯子端到我面前。杯子很普通,是陶的,表面粗糙,没有花纹,那是用女儿十岁时做的土胚烧的。

他有时说一句你慢慢喝,有时什么也不说就跟女儿一起出门走了。

我还是松了一口气。那一段时间我最喜欢的就是一个人待着。跟咖啡一起待着的感觉很好。有老公在跟前的时候,咖啡不知怎么就沾上点老公味了。

我经常呆呆看着咖啡杯里冒出的热气,热气呈曲线,慢慢一寸一寸往上飘,等热气冒完了,咖啡表面平静了,我才端起杯子开始喝。我喝得很慢,喝一口停一下。我是故意的,既然老公说喝咖啡可以定神,我也愿意相信,我想让咖啡进入我的身体后慢慢顺着我身体循环,让它慰抚我的每一根神经。虽然我什么也看不见。

老公说更年期女人天下无敌,就像畅通无阻通过全是红灯十字路口的汽车,倒下一片的全是男人。

一天早上,我正在用咖啡来慰抚自我时,电话响了,电话里传来风似的声音,我一听心跳就加速了,是在英国的一个朋友打来的。一个男朋友,我们是老乡,自从我离开福州去了日本,他离开福州去了英国,我们已经有十几年没有见面了。

我曾经很爱他。我年轻的时候,那时候我如花似玉——现在想起来我也曾经如花似玉过——但那时候不觉得,年轻时候总觉得自己长得不够好,鼻子太大,眼睛太小,一副呆瓜相。我羡慕小苏。小苏长得如花似玉,年轻时候我就这么看,现在看还觉得她如花似玉。小苏是那种不褪色的美人,她的美不带人间烟火味,加之有不褪色的善良与不褪色的聪慧。这种美人人间很少。有小苏在身边,或者说只要感觉小苏在身边,所有的你都逊色了。你会变得很谦虚,你会觉得你很渺小,因为有小苏在。

美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当美体现在女人身上时,就更加奇怪,怎么觉得好像世界上所有的好东西都被吸引到这张脸上、都集中到这一张脸上去了。

就一张脸呀,怎么就能拥有千山万水?

但事情就是这样,世界就是这样,就一张脸,就能拥有千山万水。

小苏那时候是他的女朋友,所以那时候他就拥有千山万水。

我既羡慕他,也羡慕小苏,更羡慕跟小苏在一起的他与跟他在一起的小苏。

那种羡慕是很纯粹的羡慕,不带杂念的羡慕,既无嫉妒也无奢望,像仰望天上的星星,那是仰慕存在,遥远的巨大的深不可及的存在……

现在回想过去,他不知道自己的拥有有多么强大。人总是在乎失去而不在乎拥有。

后来他跟小苏分开了,不知道怎么分开的。当我知道的时候他们已经分开了。

爱也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我那时候爱他,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爱,反正就是喜欢待在他身边,听他说话,看他的每一个动作,好像他的每句话、每个动作的后面,都隐藏着比那句话那个动作更丰富更有诗意的韵味,像满载着橘子的列车长长地开过,让全天空都飘逸着浓郁的清香味。我并不想拥有他,好像内心深处,我觉得他是属于小苏的,他应当属于小苏,除了小苏,这世界上其他人都不应该拥有他。

他长得不俗,他不应该俗,他那时候处境很不好,没有固定工作,没有父母,什么都没有。但我并不这么觉得,我觉得拥有小苏他就什么都拥有了。

但后来我发现他俗。他跟小苏分开就因为他俗。俗了的男人像裂开的瓜,发出某种气味,诱惑着另一种女人。但奇怪,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愿意否定他,或者说我是边否定他边否定自己的否定,对我来说,他还是颇具魅力。

为什么呢?我不知道,也从没有细想过。但不管怎么说,这么多年来,我已经差不多把他忘记了,要不是那个电话,我都发现不了他原来还隐藏在我身体深处。

那个早上的电话把一切都唤醒了。他说他要到冲绳开会,在东京转机,如果我方便,能不能见个面。

他口气坚定,他相信我一定愿意见他。他一定知道我当年爱他。我不想否认,我是想见他,听到他声音的第一秒钟我就想见他了。声音能唤醒一切,身体里储存着的一切。

突如其来的想见。然后这一天我就沉浸在想见中了。

有几天我惶惶不安,越想我越害怕。他想见我,但他不会想到我已经更年期了吧?他想见的一定是年轻时候的我吧?他头脑里有的,只有年轻时候的我,但那个我已经不是这个我了。我没法拉回那个我,我能让他见到的只有这个我。

他見到这个我一定会失望吧?一定会。我对这个我都无比失望,怎么能指望他不失望呢?或许我还是不要见他了吧,找个什么借口把他推辞掉。我心慌意乱,几次拿出手机,找到他的号码,准备拨过去,但做不到,那个咜又出来了,笔直地看着我,什么话也不说。我知道咜想说什么,咜想说你害怕见他。咜重复着这句话,在白天在深夜,我对咜说,我还是想见他,越是害怕见他越想见他。咜没回答。咜从来不回答我,只是看着我,重复我的话,咜面无表情,口气无比平静,一丝也不带情绪:你还是想见他,越是害怕越想见他。非常奇怪的是,我平静下来了。面对着咜,重复我的咜使我平静下来了。不再纠结,我对自己说,就顺其自然吧。就顺其自然吧,咜重复着我的话,毫无表情地看着我。那一瞬间,我觉得咜长大了一公分,我缩小了。

顺其自然的结果就是时间的滑落、流失……我好像变得跟咜一样,旁观者似的,看着自己在跟着时间滑落、流失……

我知道我已经没水了。

原来,爱也需要水。

其间,还发生了一件事。

女友老公打电话说想见我。我马上就知道他想跟我说女友的事,说什么我都可以想象得出来。他是我大学同学,女友是通过我跟他认识的。我们约在咖啡馆见。

女友老公瘦了,脸小了一个指头,见到我就说,跟秋日子过不下去了……秋是女友小名。其实也不能算小名,是我这么叫她的,她就像秋天,收获的季节,除了我、我老公跟她老公,没有人这么叫她。

秋老公数落了秋一通。他知道他怎么跟我说秋都可以。

我老公一定也说跟我过不下去了。我笑笑地说。

秋老公愣了,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我更年期。我说。

难道说秋……他皱了一下眉头。

也是吧,我说,至少是更年期预备期……

呃——秋老公问,要多长时间呢?

你要作好心理准备,据说要十年……我看着秋老公的脸,谨慎地说。

天!这么长。秋老公大吃一惊。

男人没有更年期……

也有吧……不知道……

就算有的人有,也很不明显。便宜都让你们男人占了,既不生孩子,每个月也没有来例假,也没有更年期。我笑着说。

这么说也是……秋老公脸上的表情缓和下来了。人占了便宜总是感觉很好。

你下次有机会也劝劝我老公,他恐怕也觉得跟我过不下去了……我说。看着秋老公的脸说着话,我突然冒出一种感觉,觉得我老公的想法一定也跟他一样,只不过他不说出来就是了。

不会不会,他怎么会这么想……秋老公口气虽急,但松松的,刚来时的焦虑已经没有了。

看得出,他释怀了。至少他不会认为世界上就他一个苦大仇深的人了。

人其实都很愿意释怀,只要能找到一个理由。他找我就因为知道我能给他这个理由。再坏也是理由,像吃药一样,医生给的药能治病,老婆给的药不能治病,虽然是一样的药。

我没有把跟他谈话的事告诉秋,但后来秋说她知道他老公一定会来找我聊。我从来就是她老公的安神药。她说。

你说,真要十年吗?秋问。

我也不知道,是这么听说的。我说。

一个女前辈跟我说,有医生说,女人逃不脱更年期。即使你本该更年期时不更了,那也并不等于说你就永远不会更。它是一定要更的,随时可能出现,甚至有可能在你七十岁时出现。

过了更年期,我们就老了……秋说。

是呀。我说。

十年的更年期,我扳起手指头数,我们女人,生来就只能阶段性地做人,孩童时代是十三四年女人预备期,然后进入十五六年女人期,再然后是十三四年更年期过渡期,然后是十年更年期,完了就步入老年期了。

一算吓了一跳,怎么這么短呀,真正的女人只能做十五年,二十年不到。

妇产科医生说一个女人一辈子卵子的数量是定好的,天生的,从生下来就无法改变的,一个月排一个,排完了女人就做完了。所以,从一出生就决定了你能做多少天女人,一天不会少,也一天不会多。

所以,做不做女人由不得你选择。人生最重大的事都不是你可以选择的,诸如生为男人还是女人,做多少天女人,你在某一天某个地方会遇到什么人,什么时候死,怎么死法,等等等等。

后来回想起来,就是在那次谈话后,秋才开始去美容院烫头发,在脸上涂抹各种各样的贵重化妆品,照着镜子,仔细把头上发现的每一根白发拔掉。

她决定拖住肉体,留住青春,她不甘心让女失去,或许也忘不掉男人的回头率,我想。

过了一段时间,我惊奇地发现,她的脸光滑如水,看起来比过去更白更加容光焕发。

你是怎么做到的?我问,怦然心动。找了十几家,终于找到一家适合我的美容院……她说。秋很得意。想留住青春并卓有成效的女人都是一些既自卑又高傲的女人。

我什么话也没有了。我知道许多女人可以为这张脸去拼命。但我不行。虽然我也想拥有一张年轻的脸,但一想我得为一张脸打一场世界大战,就只好放弃了。

我知道无论结束得多么漫长,但一切只能流于表面,终归女是留不住的,你能留得住的只有你的心。

一个阳光明媚的休息日,老公带我去了富士山水公园。他说我还是出去走走的好。他想出去走走跟呼吸新鲜空气可以使更年期的女人丰满茁壮。

我很听话。更年期在地下运行,我有时也会超越。

富士山水公园距离富士山四十公里,在静冈县,虽说连几百公里外的东京都可以看到山,但站在公园里就看不见了,公园的任何一个角落都看不到。

既然看不到富士山,为什么要叫富士山水公园呢?叫了富士山水公园,就应该可以看到富士山。这不是名不符实吗?

这让我纠结。更年期的我很纠结。本来好好的一个人,跟绳子一样,可直可弯,看什么都顺顺的,但突然变得处处打结,疙里疙瘩的,看什么都不顺,难受自己,也难受别人。

你错了。老公说,你仔细看看,这几个字的读法应该是富士、山水,而不是富士山、水。

呃——何解?我问。

我们正顺着公园入口的小路蜿蜒向前走,柿田溪从小路边上流过,树荫茂密,几线阳光婆娑在绿叶中晃动。

闻到了吧?不一样了吧?懂了吧?老公连问了三个问题。

呃。我半解不解地点点头。

的确,公园内外,一步之遥,天壤有别。

就因为富士山的水在这片地下流过……老公说。

富士山的水?

公园门口立有一块石碑:

四十公里以北的富士山的雨水、雪水,长时间(据说十年)流过三岛熔岩流,含有恰度的微生物,近乎无菌,是日本有数的涌水……

川面上,水缓缓地流动,看上去跟你见过的任何一条溪流没有什么区别。

但一接近树荫,你马上会闻到一股奇特的清香,从来没有感觉过的,好像这里的树林、草丛,会发出流水的味道。

富士山上的雨水、融化了的雪水……柿田川的水是从富士山流过来的。

水,在地底下运行,你看不见,从远方流来,滋润着这里的每一片绿叶,在绿叶上面,是一大片看不见的阳光。

一个小小的神社,安静地被包围在树林里。

空气那么清新,比所有走过的森林都来得清甜,透明了似的。笼罩着阳光、水与树林的静谧。另一个世界的静谧。

我莫名其妙地很感动。

更年期需要感动。更年期的女人需要被感动。谁能给更年期女人感动谁就是更年期女人的救星。

出現了一个大池子。池水清澈,用手摸,冰凉冰凉的。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感觉我的生命力在被更年期覆盖的身体下面涌动,就像那一刻我看不见富士山,却感觉得到来自它那里的水,在这片土地下流淌,滋养着这个公园里的每一棵树、每一个经过的人。

性?

最好别跟我说性。一说到性我就烦。我不想老公碰我,跟他肌肤的接触会使我像蚂蚱一样跳起来。开头我装着。我得装。老公什么也不懂,他不懂得更年期的女人对男人没有兴趣。别说他,我自己开头也不懂。我从来没想到有一天我也会对男人失去兴趣。从年轻时开始,我一直对男人有兴趣,说不说得上特别有兴趣我不知道,但有兴趣。

但怎么就失去兴趣了,好像是突然发生的,像陨星从天上一头扎在地球上,噗嘁,就一下,完了。我头脑还跟不上身体呢?头脑还保留着原来的习惯,几十年的习惯了,对男人有兴趣着呢。

可老公固执地认为我还是女人。我知道我不能一把推开他,这样会把他推到别的女人怀里。可现在,就算有这种想法,我还是坚决要推开他。

可他偏偏倒好,反而不走了,你为什么拒绝?你不爱我了?他问,很忧郁。

我说我更年期。

就算你更年期,你也还是个女人呀。老公说,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

不是爱不爱的问题,是更年期。我说。

是。就是。方法是有的,有的,只要你爱我。他固执地说。

我已经不是女人了,不要再来跟我说性。我想跟他喊,但忍住了。

我不说了。跟他说不通。也难怪,他不是女人,他怎么可能懂得女人的身体。

怎么会这样?我也不知道。

谁说你不是女人呢?你明明是女人,你穿着女人的衣服,留着女人的头发,如果你说你不是女人,那什么样的女人才是女人呢?你要证明你不是女人,你最好要穿男人的衣服,留男人的头发……

可我也不是个男人呀。我怎么能穿男人的衣服,留男人的头发呢?

那你好好说说吧,你到底是什么?难道你认为这世界上,除了男人女人还有一种什么既不男也不女的抽象人吗?

抽象人?我像抽象人吗?有抽象人吗?人都是具体的……

那我就搞不懂了,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也不是抽象人,那你自己说,你是什么人吧?

我说不出来。

养老孟司说,在生物界,许多物种,完成了繁衍任务之后生命也就结束了。比如鲑鱼。

女人是个例外。照理说,女人完成了繁衍任务之后生命也就差不多了。但,女人反倒活得很长久,比男人寿命还要长。据某统计说,男人死掉配偶后平均只活三四年,而女人死掉配偶后平均寿命是二三十年。

应该结束的生命没有结束,就成问题了。

作为一种什么样的人活着好呢?

例行体检。

那几年我每年都去体检。我不喜欢上医院,但我相信体检。那些年我相信科学,穿白色制服的医生护士在你身边忙来忙去,在守护你健康的感觉,你身体穿梭在各种仪器之间,接受它们的检查。仪器虽然冰冷,但复杂昂贵,有的价值上亿,说明书就是一本厚厚的书,足够使你晕乎。它们对你的身体反应敏感,你看不见的它们帮你看见了,你没感觉到的它们帮你感觉到了。这些都增加了你的安心感。你要的不就是安心感吗?仪器就给你了。医生就给你了。你得到了一张写满了各种各样指标和数字的表格,一些你听也没听过的陌生的医学术语,你真真实实很确定地感觉到你看见了身体里你平日看不见的东西。最好的当然是所有数字表现良好,但有时,那些数字表明了你身体这出了点小毛病,那出了点小问题,或者更糟糕的是出了状况。虽然你自己一点感觉也没有,你感觉你自己挺健康的,但当然,你不相信你自己对身体的感觉,你相信体检。因为经过仪器检查,医生鉴定,你身体是出毛病出状况了。你必须注意,遵照医生嘱咐吃药或来点什么健康措施,或接受更精密的检查,或干脆住院动手术。

一年一度的体检完毕,走出医院的时候,你轻松了,感觉距离死远了一步,虽然,实际上,你是近了一步,但感觉上却是远了。这正是你我要的。你我并不那么经常需要知道真实。这,鲁迅早就说过了。

然后我就发现了这种安心感的获得是要付出代价的。

超声波检查,医生说我胸前有一个肿块,要进一步做检查,立即,我就被做了。我胸部被夹在冰冷的仪器中间,检查结果出来后,医生说,肿块的情况并不明了,还得进一步检查。

还有比刚才更大更精密的仪器。

我知道了,在得出结论之前,医生不会放过我,她拼死拼活也要得出我身上的肿块是什么的结论。

女医生四十多岁,长着一张很精干的脸,对自己说的话带着绝对的自信。我看到她头脑里的线是直的,但直线的终点是一团混沌。

于是,我混乱了。谁刚听到自己身体里出现了一块莫名其妙的肿块时都只能混乱,因为肿块的指向与暗示很清楚。

检查得排队,我预约了一个星期后的检查。

我要死了。走出医院时,我对自己说。我想我胸部上一定是长了癌。女医生一定是看出了什么,要不然她不会坚持要我继续做检查。

我想了很多,因为想到死时你不可能不想得很多。

我被弄得有点神经质。洗澡时,我用手摸自己胸部,有一粒比黄豆大的肿块,发硬。我知道Cancer是硬的,要是软的就没问题,但它是硬的。晚上躺在床上睡觉时也摸,清晨醒来也摸,每天摸好几次。我感觉肿块一天比一天大,虽然我知道它有可能只是在我幻觉中变大,但大的感觉还是一天成百次地袭击我的头脑,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可以使我联想起它来。

从死亡那边回望,一切的生都被染上了淡淡的忧伤,像秋天散落满地枯黄色的落叶,美丽、且满满象征着另一个世界的到来。

我开始想,我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我该做些什么,想到留下还未成年的女儿,心里一阵阵发堵……眼泪渐渐润湿了眼眶。所有这些画面都那么真实地在我头脑里闪过……

死,总是令人丰盈且充满哀愁。

电车窗外

满溢着光

满溢着欢欣

活跃着呼吸

想到要与这个世界告别

平日见惯了的景色

突然变得新鲜

这个世界

人与自然

看上去都充满了幸福

但我要死了

但世界看来实在幸福

这慰抚了我的悲哀

我感动不已

热泪盈眶

我想起高见顺死前的诗《车窗外》,安静地在房间里待着,怀着悲伤望着老公跟女儿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心变得温柔如水,像过去、更年期以前的过去,宽宽松松地用我的目光把他们包围住。

我把更年期忘了,彻底忘了。前几天还那么强烈和无可阻挡地侵袭我身体的更年期,這几天却像被死死封闭在Cancer的地牢里,连喘息声也听不到了。

这种久违的平静使老公很高兴,以为他的咖啡终于奏效了。

你看,你看,时间,时间能说明一切。老公像小孩开心地笑了。

我没有解释,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我喜欢看他笑。我突然发觉,自从我更年期以后,他很少这样开心地笑过了。他会略带担心地看着我,半开玩笑地说,我被你的更年期绑架了。

让他享受这短暂的平静吧,我想,等下一个巨大浪潮打过来的时候再说吧。

但巨大浪潮并没有打来。CT的检查结果完好无事。我一下安心了,天地又恢复了原有的色彩,仪器跟我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但同时,我又感觉被愚弄了。

连续三年体检,我都站在仪器面前被仪器检查,然后被医生告知我乳房上有阴影,怀疑是长了东西,要进一步检查。

然后就是一段时间黑洞,隧道里布满了死亡的阴影。

到第四年,我不去体检了。我不愿意再相信我身体是一连串数字跟术语宣布的结果了。

仪器不是人,不懂得更年期,一视同仁对待所有站在仪器面前的人。当医生操纵仪器检查你的时候,你不再是流动着活着的你,你的身体实际上已经被当作一块猪肉或一条鱼了。

当仪器告诉你得了什么什么病的时候,你不应当完全相信。身体是流动着的,每一分钟都跟前一分钟不一样。尤其在更年期。更年期是身体激烈动荡期,是战场,战场总会有死亡有尸体,你身体里随时可能出现异物,但它们也可能随时消失。

数字是死的,人是活的,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忘了。

十一

更年期,你所有拥有的都被考验——你的老公儿女、你的友人、你的工作、你的身体……

决定,你是继续拥有,还是放弃。

下篇 后更年期

然后我就开始做人了。

纯粹的人。没有比过了更年期的女人更纯粹的人了。

我收拾更年期的战场,清扫残留余物,更年期烧掉了我身体里多余的欲望,给了我另一种眼光。

我发现,我看女人还是女人,看男人已经不再是男人了。

我终于看男人也都是人了,我不需要他们,我独立于他们了。他们再也无法吸引我的眼球,我获得了自由。

当然,男人也不需要我了,他们从我身边走过,再也不多看我一眼。这当然跟我不需要他们同等重要。

再以后,更年期过后的涌动完全沉淀,我看到的就全是没有性别的人了。

没有比这更宁静的时刻了,当你发现世界上熙熙攘攘走的都是人,却不是男女的时候。

肉体衰竭以后,我获得了精神自由。反过来说,只要肉体不衰竭,精神就摆脱不了肉体的束缚。

我看到了青山,看到湖水的清澈,世界上有许许多多我以前没有看到的东西,为什么我过去就看不到呢?

之前,听过许多有关更年期的传闻,什么盗汗呀失眠呀,疲惫呀闭经呀,但我现在明白了,这些都是表象,没有一个人会告诉你更年期的本质。更年期的本质是什么?本质是你在涅槃中,在过程中,过了更年期,你就涅槃了,像郭沫若《女神》中的女神,从女人你涅槃成为女神了。

你告别了性,你超脱了,你升华了。

这些年,身体不再千军万马,安静下来了。身体一安静,灵魂自然也安静了。我像一滴从天上落到大地的雨水,在慢慢品味着春夏秋冬,慢慢品味着蓝天上的一片白云。我在春夏秋冬、在白云上再也看不到另一个人的影子了。我看到的是纯粹的春夏秋冬、纯粹的白云蓝天。

我学会了慢慢喝一杯茶,慢慢吃一碗饭、一片萝卜干。一杯茶就是一杯茶,一碗饭就是一碗饭,一片萝卜干就是一片萝卜干。每一杯茶一碗饭一片萝卜干里都隐藏着一个自己的世界,都韵味无穷。

书也一样,我可以慢慢读一本书,不厌其烦反复读,我逐渐看到书后面的作者。我看到他或她是个怎样的人,他或她为什么要写这本书,他或她想说的是什么……

看人也一样,我学会了品人,一个几十年的朋友,你看,慢慢看,慢慢想,一句话或一个动作,甚至几十年前的一句话或一个动作,只要能想起来,都能让你领悟许多当年你领悟不了的意味,带给你无穷的有滋有味的回忆。

也品自己。

世界上每天都会发生很多事。你身体每天也都会发生很多事。

我也看自己的肉体。比如睡眠,看了几年以后,我发现睡眠是一件非常奇特的事,跟你的气力你的吃有直接关系。今天你为什么睡好了?明天你为什么睡不好了?走太多不行,不走也不行,吃多了不行,吃少了也不行……

甚至疼痛。我身上长了一个东西,不坐也疼,坐就更疼。我一边深呼吸一边注视着疼痛,我用目光慰抚疼痛,疼痛虽然没有减轻,但我的确好过一些了。

没有一个医生能像你一样看你。

你就是你最好的医生。

渐渐,世界上所有东西,无论大小,它们的存在,对我,都变得同样巨大了。

比如那天下过雨,黄昏,天空弥漫着湿气,隔着玻璃窗,我看见一只蜘蛛停在上面,后面四只脚抱住一个丝圈,前面四只脚猛烈晃动,好像想把丝搬到玻璃上方去。它艰难地朝窗玻璃上方移动了几寸,丝圈掉下去,我以为丝圈不见了,没想到过了两三分钟,丝圈又回到它怀里了。它又开始往上移动,很慢很慢,看了几分钟,听到门铃声,我出去了一趟,回来发现窗玻璃上空空的,那只蜘蛛不见了。一瞬间我很遗憾,怎么就把这么惊心动魄的一幕错过了。可没想到过一会,蜘蛛又出现在窗玻璃上了,前四只脚猛烈晃动,后四只脚还夹住丝圈,还继续往上移动。

我这时才领悟到,它应该是在织网。

突然很感动。

当一个生命在竭尽全力活时,就具有无限魅力。

同样是黄昏,同样的时刻,我关上门,拉起窗帘,闭上眼睛,听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这些年夏天,在阿寒,我差不多每天都听它。这些年我就听这一首乐曲,反复听,开头,我听到的是旋律,然后我听到了钢琴旋律跟乐队旋律,再然后我听到了乐队旋律中大提琴的声音,倍大提琴的声音,圆号的声音,低音鼓的声音……每一种乐器都在诉说,我总是让拉赫的旋律充满整个空间,然后我就听到了大河的奔腾,白桦林树干在阳光蓝天中摇曳……最后拉赫淡化了,我听到的是一个生命奋力在活的声音。

蜘蛛突然浮出意识,在拉赫的音乐中它活着,奋力在活,跟拉赫一样。

在渐渐暗下去的天地间,蜘蛛存在在拉赫之中,拉赫存在在蜘蛛之中。

他们给我同样的启示,具有同样的魅力,同样使我感动。

我渐渐觉得,我从慢品中得到的,比所有年轻时候加起来得到的要多得多。

秋跟我不同,她继续走在结束的路上。她买了更多更好的化妆品,每星期定期去美容院按摩,花更多时间在瑜伽跟养生上面,她的脸看起来永远放光,虽然下半部肌肉有点松弛,身体线条变得比较松垮。

有一次,她给我发来了巴黎中年以后的女子图片,一系列照片,有黑发的,有白发的,但个个衣着张扬,色彩鲜艳,风度翩翩,光彩照人,魅力十足。

你不懂,秋对我说,每天早晨看到镜子里容光焕发的自己,就觉得一天都会是美好的。

我想我有可能懂。

不年轻也有美好。

看来,秋是要把女人做到底了,即使仅在表象。只不过,跟年轻时不同,她是为自己,不再为男人做了。

以一张不年轻但美好的脸去开始一天,去迎接世界,照样是生命力的荡漾,照样令人心仪,照样值得我去品。

我跟秋岔开了,但有两点,我们是共同的。一,都让男人荡出了视野。二,我们都把金钱跟时间更多花在了自己身上。

我已经不需要很多,无论食物书籍音乐还是朋友。我需要得很少很少。想起李叔同,现在想起他又是一番滋味。

咜跟我慢慢合二为一。

山珍海味跟萝卜干一样有滋有味。蜘蛛跟拉赫玛尼諾夫一样努力在活。

品一座山,品人跟品茶品萝卜干一样有滋有味;品蜘蛛品秋跟品拉赫玛尼诺夫一样有滋有味。

我现在明白了。

我在继续着我的开始……

秋在继续着她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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