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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似文本·思想亲缘·曾思孟关系*——《孟子》“思诚”章的三大论域

2021-09-23杨海文

跨世纪 2021年5期
关键词:章句曾子中庸

杨海文

《孟子》有不少单章充盈深邃的哲学内涵,《孟子·离娄上》“思诚”章(以下简称《孟子》7·12①)即是其一。这一哲学内涵需要通过思想史解读,方能得到全面而深切的敞开。包括《孟子》7·12在内的四个相似文本,其似曾相识的字句同异值得分辨,其环环相扣的思想关联值得分析,其薪火相传的学脉传承值得分疏。与传统的解读相比,我们增加了比较研究的文本数量,彰显了思想发展的亲缘属性,理顺了曾子、子思、孟子的演变历程,旨在经由《孟子》单章,达成对《孟子》深度解读及其思想研究的学术使命。

一、四个相似文本的字句同异

《孟子》7·12 的全文为:“孟子曰:‘居下位而不获于上,民不可得而治也。获于上有道:不信于友,弗获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事亲弗悦,弗信于友矣。悦亲有道:反身不诚,不悦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是故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译文可作:“孟子说:‘居于下级的职位而不让上级获信,人民不可以得到治理。让上级获信有方法:不让朋友信任,不会让上级获信。让朋友信任有方法:事奉父母而他们不愉悦,不会让朋友信任。愉悦父母有方法:反省自身而不实诚,不会让父母愉悦。实诚自身有方法:不明辨良善,不会实诚自身。所以实诚是上天的法则,追求实诚是人类的法则。至极的实诚而不感动人们的,未曾有过;不实诚,未曾有过能够感动人们的。’”

从先秦至西汉,有三个文本与《孟子》此章相似。

其一见于《孔子家语·哀公问政》:“在下位不获于上,民弗可得而治矣。获于上有道:不信于友,不获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不顺于亲,不信于友矣。顺于亲有道:反诸身不诚,不顺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于善,不诚于身矣。诚者,天之至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夫诚,弗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之所以体定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②此段冠以“孔子曰”,亦即孔子之言。

其二见于《礼记·中庸》(简称《中庸》):“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获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获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顺乎亲,不信乎朋友矣。顺乎亲有道:反诸身不诚,不顺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1]1632此段未冠以“孔子曰”,实亦孔子之言(下文详论)。

其三见于《淮南子·主术训》:“国有以存,人有以生。国之所以存者,仁义是也;人之所以生者,行善是也。国无义,虽大必亡;人无善志,虽勇必伤。治国上使不得与焉;孝于父母,弟于兄嫂,信于朋友,不得上令而可得为也。释己之所得为,而责于其所不得制,悖矣!士处卑隐,欲上达,必先反诸己。上达有道:名誉不起,而不能上达矣。取誉有道:不信于友,不能得誉。信于友有道:事亲不说,不信于友。说亲有道:修身不诚,不能事亲矣。诚身有道:心不专一,不能专诚。道在易而求之难,验在近而求之远,故弗得也。”[2]316-317此段未标识说话人身份,当与《淮南子》以道家杂糅百家有关。

以上四个相似文本,其思想发生影响的年代先后当为《孔子家语》《中庸》《孟子》《淮南子》。从思想史角度看,《中庸》与《孟子》的关联众所周知,《孔子家语》与《中庸》《孟子》的关联举足轻重。现将《孟子》此章分作四段,借以区分这四个文本在文字表述、语句组成上的同异。其中,从文字表述看第一段,《孔子家语》《中庸》《孟子》大致相同,《淮南子》与前三者差异较大;从文字表述看第二段,《孔子家语》《中庸》《孟子》大致相同,《淮南子》与前三者差异较大;《孔子家语》《中庸》《孟子》第三段的文字表述大致相同,《淮南子》无此段;《孔子家语》《中庸》第四段的文字表述大致相同,《孟子》与它们的差异较大,但《淮南子》无此段。以上所述的同异,如下表所示:

第一段第二段第三段第四段《孟子》7·12居下位而不获于上,民不可得而治也《孔子家语·哀公问政》在下位不获于上,民弗可得而治矣《礼记·中庸》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淮南子·主术训》士处卑隐,欲上达,必先反诸己获于上有道:不信于友,弗获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事亲弗悦,弗信于友矣。悦亲有道:反身不诚,不悦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是故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获于上有道:不信于友,不获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不顺于亲,不信于友矣。顺于亲有道:反诸身不诚,不顺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于善,不诚于身矣诚者,天之至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获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获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顺乎亲,不信乎朋友矣。顺乎亲有道:反诸身不诚,不顺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上达有道:名誉不起,而不能上达矣。取誉有道:不信于友,不能得誉。信于友有道:事亲不说,不信于友。说亲有道:修身不诚,不能事亲矣。诚身有道:心不专一,不能专诚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夫诚,弗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之所以体定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

综上可知,其一,《孔子家语》《中庸》《孟子》的文字表述、语句组成大致相同,但《淮南子》的文字表述差异较大,语句组成少了两段。其二,从“不”“弗”二字用于“获上→信友→悦亲→诚身→明善”系列看,《孟子》五用“不”、三用“弗”而不工整,《孔子家语》《中庸》《淮南子》均八用“不”字而工整。其三,尽管语句有多寡、文字有同异,但四者“明善→诚身→悦亲→信友→获上”的思想旨趣基本一致。其四,《孟子》《淮南子》对《孔子家语》《中庸》的孔子之言予以继承并创新,此乃不争之实。其五,《淮南子》的涉案部分与《孟子》7·12 相似,而其紧接的“道在易而求之难,验在近而求之远,故弗得也”与《孟子》7·11 的“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相似,此乃《淮南子》继承并创新《孟子》的例证。

二、《孟子》与《中庸》的思想亲缘

周末汉初出现了很多典籍。文献学者力图确定其作品具体形成年代,思想史家企图界定其思想发生影响的年代。这两种思考方式经常充满矛盾,所以文献学者认定有的典籍为伪书,而思想史家未必这样看。《孔子家语》在历史上就常被文献学者以及受此影响的思想史家当作伪书。庞朴(1928—2015)指出:“以前我们多相信,《家语》乃王肃伪作,杂抄自《礼记》等书。《礼记》乃汉儒纂辑,非先秦旧籍,去圣久远,不足凭信。具体到‘民之父母’一节,则认为,其五至三无之说,特别是‘三无’之无,明显属于道家思想,绝非儒家者言,可以一望而知。现在上博藏简《民之父母》篇的再世,轰然打破了我们这些成见。对照竹简,冷静地重读《孔子家语·礼论》和《礼记·孔子闲居》,不能不承认,它们确系孟子以前遗物,绝非后人伪造所成。”③杨朝明指出:“《家语》不仅是专门的孔子儒学的记录,而且在规模上也超过了儒家‘四书’中的任何一部。与《论语》的简略相比,《家语》有完整的场面;与《大学》《中庸》作为专题论文相比,《家语》中的思想更为全面;《史记》记录了孔子事迹,但《家语》的记录时代更早,内容更多,更加准确。孔子的思想博大精深,要准确地理解孔子,要真正走近孔子,决不能舍弃《家语》,《家语》可以当之无愧地被称为‘孔子研究第一书’!”④既然《孔子家语》“确系孟子以前遗物”,又是“孔子研究第一书”,大致可断定孟子受其思想影响。古往今来,罕见有人专门研究《孟子》7·12 与《孔子家语》的思想关联,问题意识匮乏;但人们对《孟子》7·12 与《中庸》的思想关联津津乐道,问题意识鲜明。从权宜之计看本文的研究,我们认为:讲清了后者,可以视作讲清了前者。

从单章与单章的关联看,《孟子》7·12 既可与前此的7·9 贯通,又可与后此的13·4 贯通。先看基于“有道”而贯通。《孟子》7·9 指出:“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这里的“有道”侧重主体之君,“求道”的次序是天下←民←心(好恶),以及心(好恶)→民→天下。《孟子》7·12 指出:“居下位而不获于上,民不可得而治也。获于上有道:不信于友,弗获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事亲弗悦,弗信于友矣。悦亲有道:反身不诚,不悦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这里的“有道”侧重主体之臣,“求道”的次序是获上←信友←悦亲←诚身←明善,以及明善→诚身→悦亲→信友→获上。再看基于“反身”而贯通。《孟子》7·12 指出:“悦亲有道:反身不诚,不悦于亲矣。”这里侧重不实诚就不能“反身”。《孟子》13·4 指出:“反身而诚,乐莫大焉。”这里侧重实诚就能“反身”。以上所述,《孟子》7·12 基于“有道”而与7·9 贯通,认为王道政治学包括君、臣两类主体,但其治世目标则一;它又基于“反身”而与13·4 贯通,认为实践伦理学面临不做功夫、做功夫两类情形,但其修身旨趣无二。

宋元孟学史曾就《孟子》7·12 的“明善”“思诚”“修身”关系引发争论。正题出自《孟子集注》卷7《离娄章句上》:“此章述《中庸》孔子之言,见思诚为修身之本,而明善又为思诚之本。”[3]282朱熹(1130—1200)认为:修身本于思诚,思诚本于明善。反题出自《饶双峰讲义》卷13《孟子三·居下位章》:“《集注》‘明善又为思诚之本’,似‘明善’之外又有个‘思诚’,恐非本文之意,盖‘明善’即是‘思诚’。”[4]455饶鲁(1193—1264)与朱熹针锋相对,认为思诚即是明善、明善即是思诚。合题出自《孟子通七·离娄章句上》:“《通》曰:饶氏疑《集注》‘明善又为思诚之本’,似‘明善’之外又有个‘思诚’,恐非本文之意,盖‘明善’即是‘思诚’。余就《集注》观之,无可疑者。其释‘思诚’云:‘欲此理之在我者,皆真实而无伪。’释‘明善’云:‘即事以穷理。’学者未有不能即事以穷理,而可使理之在我者皆实而无伪也。况孟子言所谓‘思诚’,即《中庸》所谓‘诚之’,其功夫皆兼知行而言。《集注》所谓‘思诚者修身之本’,是修身以知行为先;‘明善又为思诚之本’,是知行之中又当以知为先也。饶氏疑之过矣。”⑤胡炳文(1250—1333)抑饶申朱,认为:修身本于思诚,是言修身以知行为先;思诚本于明善,是言知行之中又当以知为先。

从《孟子》7·12“明善→诚身→悦亲→信友→获上”的次序看,可见明善既是一根而发的砥柱、又是贞下起元的枢纽,不明善就不足以思诚,不思诚就不足以修身。唐文治(1865—1954)指出:“明善者,吾心之良知也。家庭、社会之暗塞,由吾心之良知以光明之;世界之晻味,亦由吾心之良知以光明之。然而此良知者,不免为气质所锢,物欲所蔽,最易于汩没者也。故必居敬、穷理以涵养之,读书、取友以磨砻之,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以固守之。如是而吾身乃可以诚,反是则为暗塞,为晻昧。故曰:‘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此孟子传孔子、子思子之学说也。”⑥《孟子》7·12 两言“动”字:“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朱熹《孟子集注》卷7《离娄章句上》指出:“杨氏曰:‘动便是验处,若获乎上、信乎友、悦于亲之类是也。’”[3]282经复核,杨时此语不见于《杨时集》。《杨时集》卷11《语录二·余杭所闻一》第7条指出:“今之君子欲行道以成天下之务,反不知诚其身。岂知一不诚,它日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乎?故曰:‘不诚,未有能动者也。’夫以事上则上疑,以交朋友则朋友疑,至于无往而不为人所疑,道何可行哉?盖忘机,则非其类可亲;机心一萌,鸥鸟舞而不下矣,则其所能所为可谓高矣。”⑦以上文字专释《孟子》7·12“获于上有道”至“不悦于亲矣”,可与朱注引杨时语互参。《饶双峰讲义》卷13《孟子三·居下位章》则指出:“人要为君取信,必须朋友称誉荐进。然朋友所以称誉,必能修身、齐家,方有可称者。若是不悦于亲,则何可称之?有能悦亲,必出于诚心乃可。这是推原诚身,效验如此。若说诚身工夫,则无间于事亲、取友、事君、治民之际。诚到至处自能动物,则以之事亲而亲悦,以之取友而友信,以之事君而君用,以之治民而民从,初无先后之分矣。”[4]455由此可见,动即是效验,旨在昭示“获上←信友←悦亲←诚身←明善”与“明善→诚身→悦亲→信友→获上”密不可分、浑然一体。因故,何漱霜指出:“本章系孟子示人以诚身之方及其所收之效也。盖事上得君,乃可临民;信友悦亲,全在本身。是以曾子三省,大雅矜矜,以诚为贵也。”[5]25《孟子文法读本》卷3《离娄》录吴闿生(1877—1950)眉批:“‘至诚’二句,拍合章首,振荡作收,矫健屈拏如蛟龙,欲去而迴其首。”⑧

《孟子》7·12 七言“诚”字(先后为“反身不诚”“诚身有道”“不诚其身矣”“是故诚者”“思诚者”“至诚而不动者”“不诚”),是该章最重要的关键词。从《中庸》《孟子》的涉案文本看,何谓“诚”“诚者”“诚之者(思诚者)”?《中庸章句》第20 章指出:“诚者,真实无妄之谓,天理之本然也。诚之者,未能真实无妄,而欲其真实无妄之谓,人事之当然也。”[3]31《孟子集注》卷7《离娄章句上》指出:“诚,实也。”“诚者,理之在我者皆实而无伪,天道之本然也;思诚者,欲此理之在我者皆实而无伪,人道之当然也。”[3]282朱熹以“实”解“诚”,以“真实无妄之谓”“理之在我者皆实而无伪”解“诚者”,以“未能真实无妄,而欲其真实无妄之谓”“欲此理之在我者皆实而无伪”解“诚之者(思诚者)”,又以“天理之本然”“人事(道)之当然”区分并勾连“诚者”“诚之者(思诚者)”,高屋建瓴,前后相续,奠定了四书学“诚论”的义理架构。其中,《孟子集注》的“诚论”又比《中庸章句》更能彰明道德实践之“理”与“我”的主体间性。《中庸章句》篇首指出:“此篇乃孔门传授心法,子思恐其久而差也,故笔之于书,以授孟子。其书始言一理,中散为万事,末复合为一理,‘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其味无穷,皆实学也。”[3]17依据此一共识,思孟关系借助《中庸》《孟子》的涉案文本得以敞开,“实学”成为《中庸》《孟子》“诚论”的本质概括。

从《孟子集注》先于《中庸章句》撰著并成书看,《孟子集注》以“实而无伪”释“诚”,而《中庸章句》以“真实无妄”释“诚”,既是守正创新,又是兼容并蓄。一方面,《中庸章句》以“真实无妄”释“诚”,本于《河南程氏遗书》卷6《二先生语六》:“无妄之谓诚,不欺其次矣。”又本于同书卷21 下《伊川先生语七下》:“真近诚,诚者无妄之谓。”[6]92,274合此二条,可知朱熹借“真实无妄”以守正创新程颐(1033—1107)之“真诚无妄”。另一方面,顾炎武(1613—1682)《日知录》卷18“破题用庄子”条指出:“‘五经’无‘真’字,始见于老、庄之书。”⑨“四书”亦无“真”字。字词无学派之分,观念有党性之别。从“实而无伪”到“真实无妄”,可知朱熹沿袭程颐借“真实”以兼容并蓄道家之“真”。《朱子语类》卷14《大学一·纲领》指出:“某要人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立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7]249俞樾(1821—1906)指出:“朱子所定《四书》,本以《大学》《论语》《孟子》《中庸》为次。”⑩从朱子四书学的心路历程看,《孟子集注》借“实而无伪”而观其发越,其“诚论”旨在彰明道德实践之“理”与“我”互涵互摄的主体间性;《中庸章句》借“真实无妄”而求其微妙,其“诚论”旨在辨析本体建构之“真”与“妄”泾渭分明的哲学本性。前者可谓侧重实践理性,后者可谓侧重纯粹理性,两者承前启后、前赴后继,此亦不可不辨。

前引与《孟子》7·12 相似的《淮南子·主术训》涉案文本指出:“诚身有道:心不专一,不能专诚。”张九成(1092—1159)《孟子传》卷15 指出:“诚之为用,无所不动之意也。然世之论诚者,多错认专为诚。夫至诚无息,息非诚也。倘以专为诚,则是语言寝处、应对酬酢皆离本位矣。故世之行诚者,类皆不知通变。……此孟子指文公以性善而能力行三年之丧,使百官族人称其为知,而四方来观者皆大悦而归者是也。呜呼!诚如此其大,而乃竞指专以为诚。使专谓之诚,则农夫、樵叟皆圣人矣。吁!可怪也。”⑪以上批评如若针对《淮南子》而发,则又旨在辟异端。《中庸》《孟子》的“诚论”是中国哲学史的重要议题,南宋陈淳(1159—1223)的《北溪字义》卷上《诚》、清代戴震(1723—1777)的《孟子字义疏证》卷下《诚(二条)》对此做过深入探讨。前者指出:“孟子又谓‘思诚者,人之道’,正是得子思此理传授处。”“‘诚’字后世都说差了。到伊川方云‘无妄之谓诚’,字义始明。至晦翁又增两字,曰‘真实无妄之谓诚’,道理尤见分晓。”“诚在人言,则圣人之诚,天之道也;贤人之诚,人之道也。”“诚与信相对论,则诚是自然,信是用力;诚是理,信是心;诚是天道,信是人道。诚是以命言,信是以性言。诚是以道言,信是以德言。”⑫后者指出:“诚,实也。据《中庸》言之,所实者,智、仁、勇也;实之者,仁也,义也,礼也。”“质言之,曰人伦日用;精言之,曰仁、曰义、曰礼。所谓‘明善’,明此者也;所谓‘诚身’,诚此者也。质言之,曰血气心知;精言之,曰智、曰仁、曰勇。所谓‘致曲’,致此者也;所谓‘有诚’,有此者也。”“言乎其尽道,莫大于仁,而兼及义,兼及礼;言乎其能尽道,莫大于智,而兼及仁,兼及勇。是故善之端不可胜数,举仁、义、礼三者而善备矣;德性之美不可胜数,举智、仁、勇三者而德备矣。曰善,曰德,尽其实之谓诚。”⑬两者的不同在于:《北溪字义》尊朱,《中庸》《孟子》的“诚论”得以还原并深化,乃以“做哲学史”的方式系统地展开四书学视域中的“诚论”;《孟子字义疏证》驳朱,《中庸》《孟子》的“诚论”得以继承并超越,乃以“做哲学”的方式创新地建构新孟学视域中的“诚论”。

从《孟子》7·12 与《中庸》涉案文本的思想亲缘关系看,前者说的“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对应于后者说的“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尽管两者的含义各自不同,但并不表明《孟子》没有传承《中庸》这一思想。其一,《孟子》8·19 指出:“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译文可作:“舜明辨众物的道理,洞察人类的伦常,率由仁义而自然实行,不是勉强实行仁义。”“由仁义行”与“行仁义”即是“从容中道”与“择善固执”之意。其二,《孟子》13·15 指出:“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译文可作:“人们不经学习就有的能力,是自身至善的能力;不经思虑就有的知识,是自身至善的知识。”“不学而能”与“不虑而知”即是“不勉而中”与“不思而得”之意。其三,《孟子》13·30 指出:“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译文可作:“尧、舜是本性仁义,商汤、武王是亲身仁义,五霸是借用仁义。”又,《孟子》14·33:“尧、舜,性者也;汤、武,反之也。”译文可作:“尧、舜是本性仁义,商汤、武王是返归仁义。”“性之也”与“身之也”(“性者也”与“反之也”)即是“诚者”与“诚之者”之意。是故,《中庸》涉案文本的最后一段,已被《孟子》8·19、13·15、13·30、14·33 予以认同并创新。经由《孟子》7·12的深度解读,这些思想史线索得以豁然敞开。

三、从思孟关系到曾孟关系

明代王祎(1321—1373)《王忠文集》卷4《四子论》指出:“‘四子’,《论语》《大学》《中庸》《孟子》也。《论语》,孔子及门人问答之微言,而记于曾子、有子之门人。《大学》,亦孔氏遗书。其《经》一章,孔子之言而曾子所记;《传》十章,则曾子之言而门人记之。《中庸》三十三章,子思之所作。《孟子》七篇,孟子所著,或曰其门人之所述也。”[8]68所谓“《中庸》三十三章,子思之所作”只是一般说法,但不能说《中庸》所有的文字都是子思之言,“子思之作”与“子思之言”是有区别的。如果抹煞这一区别,结果就会导致人们将与《孟子》7·12 相似的《中庸》涉案文本直接当作子思之言。它究竟是孔子之言还是子思之言呢?南宋学者的相关探讨值得重视,盖因既有视作孔子之言者,亦有视作子思之言者。

一是张九成《孟子传》卷15 指出:“此一章乃子思中庸之学,而孟子于其中又扩大。”⑭此说将《中庸》涉案文本视作子思之言。

二是朱熹《孟子集注》卷7《离娄章句上》指出:“此章述《中庸》孔子之言,见思诚为修身之本,而明善又为思诚之本。乃子思所闻于曾子,而孟子所受乎子思者,亦与《大学》相表里,学者宜潜心焉。”[3]282此说将《中庸》涉案文本视作孔子之言。所谓“此章述《中庸》孔子之言”,本于《孔子家语·哀公问政》:“公曰:‘为之奈何?’孔子曰:‘齐洁盛服,非礼不动,所以修身也;去谗远色,贱财而贵德,所以尊贤也;爵其能,重其禄,同其好恶,所以笃亲亲也;官盛任使,所以敬大臣也;忠信重禄,所以劝士也;时使薄敛,所以子百姓也;日省月考,既廪称事,所以来百工也;送往迎来,嘉善而矜不能,所以绥远人也;继绝世,举废邦,治乱持危,朝聘以时,厚往而薄来,所以怀诸侯也。治天下国家有九经,其所以行之者一也。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言前定则不跲,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在下位不获于上,民弗可得而治矣。获于上有道:不信于友,不获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不顺于亲,不信于友矣。顺于亲有道:反诸身不诚,不顺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于善,不诚于身矣。诚者,天之至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夫诚,弗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之所以体定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⑮另可参见朱熹《中庸章句》:“右第二十章。此引孔子之言,以继大舜、文、武、周公之绪,明其所传之一致,举而措之,亦犹是耳。盖包费隐、兼小大,以终十二章之意。章内语诚始详,而所谓诚者,实此篇之枢纽也。又按:《孔子家语》亦载此章,而其文尤详。‘成功一也’之下有‘公曰:子之言美矣至矣,寡人实固,不足以成之也’,故其下复以‘子曰’起答辞。今无此问辞,而犹有‘子曰’二字。盖子思删其繁文以附于篇,而所删有不尽者,今当为衍文也。‘博学之’以下,《家语》无之,意彼有阙文,抑此或子思所补也欤?”⑯

三是张栻(1133—1180)《孟子说》卷4《离娄上》指出:“此说见于子思子《中庸》之书。子思述孔子之意,而孟子传乎子思者也。”[9]355此说将《中庸》涉案文本视作孔子之言。

四是饶鲁《饶双峰讲义》卷13《孟子三·居下位章》指出:“《中庸》自‘天下之达道五’以下,恐只是子思之言。子思当来只为学者说,所以说‘居下位’起。若孔子告哀公,则未必说居下位及取友等事。如修身、事亲、知人、知天之说,却是孔子告哀公之言。按:此段因《总注》‘此章述《中庸》孔子之言’而发,故附著于此。”⑰此说商榷朱注,将《中庸》涉案文本视作子思之言。

总结上文,一方面,从《中庸》涉案文本与孔子、子思的关系看,基于《孔子家语·哀公问政》明确冠以“孔子曰”,可知它是经由子思传述的孔子之言,不宜径直视作子思之言;另一方面,从《中庸》涉案文本与子思、孟子的关系看,《孟子》7·12 作为思孟学派的重要文献,它是孟子通过子思及其《中庸》而弘扬孔子之道的典型体现。一般认为《孟子》7·12 与《中庸》、子思相关,它是否也与《大学》、曾子有关呢?早在东汉末期,赵岐(?—201)已经萌生此一问题意识。《孟子正义》卷15《离娄上·十二章》录赵岐注:“此章指言:事上得君,乃可临民;信友悦亲,本在于身。是以曾子三省,大雅矜矜,以诚为贵也。”[10]511-512这里借助《论语》1·4 的“吾日三省吾身”勾连了曾子与孟子的关系,但未涉及《大学》。

作为四书学的集大成者,朱熹开始凸显此一问题。《孟子集注》卷7《离娄章句上》指出:“此章述《中庸》孔子之言,见思诚为修身之本,而明善又为思诚之本。乃子思所闻于曾子,而孟子所受乎子思者,亦与《大学》相表里,学者宜潜心焉。”[3]282至于《孟子》7·12 如何“与《大学》相表里”,朱熹未作具体说明。《论语》4·18 记孔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论语集注》卷2《里仁》指出:“此章与《内则》之言相表里。几,微也。微谏,所谓‘父母有过,下气怡色,柔声以谏’也。见志不从,又敬不违,所谓‘谏若不入,起敬起孝,悦则复谏’也。劳而不怨,所谓‘与其得罪于乡、党、州、闾,宁熟谏。父母怒、不悦,而挞之流血,不敢疾怨,起敬起孝’也。”⑱仿此体例,《大学》借“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以彰明先后的重要性,借“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以夯实次序的条理性,借“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以凸显修身的根本性,即是它与《孟子》7·12 相表里的荦荦大者。

受朱熹影响,后世学者逐渐关注此一问题意识。一是张居正(1525—1582)《四书直解》卷20《孟子卷七·离娄章句上》指出:“按:此章论诚明之学,实渊源于孔子,乃子思所闻于曾子,而孟子所受于子思者。学者宜究心焉。”[11]397据此,《孟子》7·12 借助诚明之学,和盘托出孔子→曾子→子思→孟子的传承谱系。二是唐文治《孟子大义》卷7《离娄上·第十二章》指出:“《大学》言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以达乎齐家、治国、平天下,此言治天下之本末也。《中庸》言明善、诚身,以达乎悦亲、交友、获上,此言治一身之本末也。”[12]218据此,《孟子》7·12 基于“治一身之本末”而与《中庸》相表里,基于“治天下之本末”而与《大学》相表里。

从《孟子》7·12 的单章研究看,人们大多关注其中的思孟关系,很少有人关注其中的曾孟关系。所谓从思孟关系到曾孟关系,意在提醒我们不仅要重视思孟关系的视角,而且也要重视曾孟关系的视角,这两个视角都是不可或缺的。四书学离不开孟子与曾子、《孟子》与《大学》相互关系的探讨,而经由《孟子》7·12 的单章研究是扩展并深化此一问题意识的必由之路。

综上所述,《孟子》7·12 包括三大论域:一是它与《孔子家语》《中庸》《淮南子》的字句同异值得分辨;二是它与《中庸》的思想关联值得分析;三是它与曾子、子思的学脉传承值得分疏。张岱(1597—1679)《四书遇·孟子·离娄上·思诚章》指出:“此章全与《中庸》同。《中庸》于‘诚之者’处,犹有择善、固执、博学、笃行等功夫。而此但以‘思诚’二字尽之,尤为简切。”⑲“诚而思诚”的思想义理是《孟子》7·12 的重中之重。如果再进一步说清楚它与《孔子家语》、曾子的里里外外,我们就能基于思想义理而统筹兼顾,将这一单章研究做得更好,使它真正成为孟子研究与孟学史研究新的学术增长点。

注释

①此种序号注释,以杨伯峻译注:《孟子译注》,中华书局2010年第3 版;《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第2 版为据,下同;个别标点符号略有校改,兹不一一注明。②参见杨朝明、宋立林主编:《孔子家语通解》,齐鲁书社2013年版,第212-213 页;个别标点符号略有校改。③参见庞朴:《话说“五至三无”》,《文史哲》2004年第1期,第71 页;已做并行处理。④参见杨朝明:《代前言:〈孔子家语〉的成书与可靠性研究》,杨朝明、宋立林主编:《孔子家语通解》,齐鲁书社2013年版,第40 页;个别标点符号略有校改。⑤参见胡炳文著,宋健点校:《孟子通》,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230 页;个别标点符号略有校改。⑥参见唐文治著,徐炜君整理:《唐文治四书大义·孟子大义》,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18 页;个别标点符号略有校改。⑦参见杨时撰,林海权校理:《杨时集》(第2 册),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304 页;个别标点符号略有校改。⑧参见高步瀛:《孟子文法读本》,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中文系1979年再版,第6 页a;各卷分署页码。⑨参见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栾保群、吕宗力校点:《日知录集释(全校本)》(中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056页;个别标点符号略有校改。⑩参见俞樾:《九九销夏录》,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21 页;个别标点符号略有校改。⑪参见张九成著,杨新勋整理:《张九成集》(第3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894-895 页;个别标点符号略有校改。⑫参见陈淳著,熊国祯、高流水点校:《北溪字义》,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2-34 页;个别标点符号略有校改。⑬参见戴震撰,汤志钧校点:《戴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319-320 页;个别标点符号略有校改。⑭参见张九成著,杨新勋整理:《张九成集》(第3 册),第894 页;个别标点符号略有校改。⑮参见杨朝明、宋立林主编:《孔子家语通解》齐鲁书社2013年版,第212-213 页;个别标点符号略有校改。⑯参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2 页;个别标点符号略有校改。⑰参见王朝璩辑:《饶双峰讲义》,《四库未收书辑刊》第2 辑第15 册,第455 页下栏;已做并行处理。⑱参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73 页;个别标点符号略有校改。⑲参见张岱著,朱宏达点校:《四书遇》,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446 页;个别标点符号略有校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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