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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陕北汉画像石中荆轲刺秦王故事的隐喻与象征

2021-12-29刘向斌刘国伟

跨世纪 2021年5期
关键词:画像石荆轲秦王

刘向斌 刘国伟

荆轲刺秦王故事或先流传于民间,后载录于《战国策》《史记》等典籍中。西汉后期,该故事又以图像的形式时时出现在汉画像石中,甚至成为汉画像石的表现主题之一。其实,汉代人在以文本或图像的形式讲述荆轲刺秦王故事时有着表达观念的深层用意。因时代不同、载体有别、叙事方式变化,荆轲刺秦王故事的隐喻内涵也随之发生变化。在《战国策》《史记》等历史文本中,其隐喻内涵便因时代不同而变化。当该故事以图像形式出现于汉画像石中时,其隐喻内涵也随载体不同相应地再次发生了变化,对此学者提出了喜好历史说、嘲笑秦王说、装饰美化说等观点。不过,通过考察陕北汉画像石,荆轲刺秦王故事的隐喻内涵远非上述诸说所能涵盖,而具有颇为独特的隐喻指向。

一、荆轲刺秦王故事的隐喻变化

在《战国策·燕策三》中,秦即将灭掉六国、实现大一统是该故事的叙事背景[1]975。这其实是统一势力与反统一势力间的较量。按照《战国策》的介绍,故事起因于燕太子丹入质秦国的“见陵之怨”。所以,太子丹返回燕国后决意抗秦,甚至收留了逃亡至燕的秦将樊於期,这让太傅鞠武深为担忧,认为其做法将使“秦王之暴积怨于燕”,无异于“委肉当饿虎之蹊”。为防不测,他向太子举荐了“智深”“勇沉”的田光。而田光自感老弱无力,又举荐了荆轲。于是,荆轲拜见了太子丹,才知其欲效曹沫劫桓公故事,“劫秦王”以使其“悉反诸侯之侵地”。如此看来,太子丹似乎并非为一己私利,而有维护各诸侯利益的救世愿望。

荆轲为报太子丹的知遇之恩,决定冒险一搏。为了取信于秦王,落实“劫而不得便杀之”的刺杀方案,他也提前做了准备。他带着一颗樊於期的头颅、一张燕国的督亢地图和一把淬了毒药的匕首,与燕国勇士秦武阳结伴出使秦国。如果从道德层面来看,秦王是侵略者,太子丹等自然是反侵略者,因此荆轲刺秦王是用弱者的正义自卫反抗强者的非正义侵略。而结果是荆轲与太子丹被杀、蓟城失陷、燕国灭亡。可以看出,《战国策》中的荆轲具有讲信义、重承诺的侠士精神和敢与强秦相抗、不惜牺牲自我的英雄气概,但其悲剧结局则明显蕴含着颓势难挽、大厦将倾、非人力能为的时势隐喻。

司马迁在编撰《史记》时,可能采录了《战国策·燕策三》的相关材料,或许也吸纳了民间传说的部分内容,对故事进行了改造,其隐喻内涵发生了变化。在《史记》中,荆轲刺秦王故事被载录于《秦始皇本纪》《燕召公世家》和《刺客列传》。其中,《秦始皇本纪》《燕召公世家》叙事简约而清晰,《刺客列传》叙事详备而丰赡。

二十年,燕太子丹患秦兵至国,恐,使荆轲刺秦王。秦王觉之,体解轲以徇,而使王翦、辛胜攻燕。燕、代发兵击秦军,秦军破燕易水之西。二十一年,王贲攻(蓟)[荆]。乃益发卒诣王翦军,遂破燕太子军,取燕蓟城,得太子丹之首。燕王东收辽东而王之。[2]233

可见,太史公明确了刺秦王的具体时间,使得可能源自民间的传说有了信史的意味。在揭示刺杀原因时,司马迁未采信《战国策》的“见陵之怨”,而以“患秦兵至国”作为主要理由。由此,故事的寓意悄然发生了变化:凸显了“荆轲刺秦王”乃为国着想的博大公心,相对弱化了太子丹报“见陵之怨”的狭隘私心。

在《史记·燕召公世家》中,太史公也是简笔勾勒了刺秦王故事发生前后十年间的历史事件,对刺秦王过程的描写亦很简略:

二十三年,太子丹质于秦,亡归燕……燕见秦且灭六国,秦兵临易水,祸且至燕。太子丹阴养壮士二十人,使荆轲献督亢地图于秦,因袭刺秦王。秦王觉,杀轲,使将军王翦击燕。二十九年,秦攻拔我蓟,燕王亡,徙居辽东,斩丹以献秦……三十三年,秦拔辽东,虏燕王喜,卒灭燕。[2]1560-1562

在这个简约的故事里,同样凸显了刺秦王的国家意义,从而进一步强化了荆轲等被杀的悲剧色彩。司马迁甚至认为,燕国外迫蛮貉入侵、内受齐晋挤压,却能延续社稷八、九百年之久,成为姬姓诸侯国中最后的灭亡者,应受惠于召公奭“甘棠且思之”的仁义精神。遗憾的是,仁义虽可垂范后世、绵延社稷、惠及子孙,却无法抗力强秦、难免灭国失势。就是说,仁义难与暴力相抗应是其隐含背后的隐喻指向。

在《史记·刺客列传》中,司马迁褒扬了“士固为知己者死”的报恩精神,采用欲扬先抑的手法,先依次介绍了曹沫、专诸、豫让、聂政等四位刺客,最后才让荆轲缓步出场。接着,作者继续采用欲扬先抑手法,介绍了荆轲的家世背景、传奇经历,写他过榆次与盖聂论剑而遭怒目、与鲁句践争道而被叱时,皆采用“躲”“逃”等“懦夫”方式。来到燕国之后,他与高渐离相善,日日饮酒,或笑或哭,“旁若无人”。尽管如此,荆轲还是得到燕国处士田光的青睐。田光向燕太子姬丹举荐了荆轲,于是才有刺秦王故事的发生。此后所载,内容与《战国策》基本一致。作者叙写了荆轲刺秦王的整个过程,并突出了荆轲飞刃刺秦王、击中桐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等细节。在结尾处,作者不忘交代了一句,“秦王不怡者良久”[2]2531-2533。从而用秦王的惊吓反衬荆轲的无畏。《史记》还尽量从真实、生动、合理的角度出发,重新设计了故事结局,并给读者以合情合理的交代[2]2537。作者甚至自证其言:“世言荆轲,其称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马生角’也,太过。又言荆轲伤秦王,皆非也。始公孙季功、董生与夏无且游,具知其事,为余道之如是。”[2]2536-2538这恰恰说明,司马迁对神异而虚幻的民间传说持谨慎的态度。

本项目电解工序主要溶液储槽选用16台Φ7 000 mm×10 000 mm玻璃钢储槽,造液、净化工序为62台Φ5 000×5 000 mm玻璃钢储槽,并对储槽设计进行了优化改进:为防止罐底局部应力集中,储罐基础铺垫50 mm厚的石英砂,出液口与钢衬管连接部位增加了膨胀节;罐顶设置溢流孔、泄压孔,以避免在使用过程中出现超设计范围负压或正压;在罐顶进液口增加了导流装置,以消除溶液对局部罐底的集中冲击;在出液短接部位配置独立支撑,要求使用寿命不低于20年。储槽均采用MFE- 3乙烯基树脂及辅料,玻璃纤维纱、无碱短切毡、玻璃纤维方格布、表面毡等材料现场缠绕制作,严格按标准检查、验收。

《史记·刺客列传》中的五位刺客皆有重然诺、讲信义、知恩图报、敢于为义赴死的高洁品行,并在荆轲身上表现得最为充分。因此,《史记》用更多笔墨叙写了荆轲刺秦王的故事。与《战国策》的大势所趋、非人力能为的时势隐喻不同,《史记》中的荆轲刺秦王故事的隐喻内涵已悄然发生了变化。可以看出,荆轲是为信义、名节而赴死,也是为帮助弱者抵抗强者而死。因此,司马迁对荆轲等人满怀崇敬与赞美之情。在荆轲身上,既具有重然诺、崇信义、尚名节的时代精神,也有着“以暴制暴”的反抗意识,而这正是该故事的隐喻内涵。

二、关于故事隐喻内涵的不同观点

从西汉后期开始,荆轲刺秦王故事经历了由文本叙事向图像叙事的转换过程。在汉画像石中,汉代人采用图像叙事的方式来讲述刺秦王故事,改变了文本叙事的模式与特点,很自然地实现了叙事方式的转换。令人感兴趣的是,这种转换不仅仅是叙事方式的变化,也使该故事的隐喻内涵再次发生了变化。

研究者指出,汉画像石的题材很广泛,包括社会生活、历史故事、神鬼祥瑞和花纹图案等四大方面[3]11。其中,历史故事包括古代的帝王、将相、圣贤、高士、刺客、孝子、列女等,荆轲刺秦王属于历史故事大类中的刺客类。汉画像石跨越两汉,“延续的时间从西汉初年的文景时期,一直到东汉末年”[4]97-99。不过,根据目前考古发掘所发现的画像石来看,汉武帝以后可能才是画像石大流行的时期,并在东汉中后期达到鼎盛,又在东汉末很快就走向了衰微。

那么,汉代人为何要将历史故事刻在装饰墓室的石板上?有学者强调:“墓主可能就属于历史故事的嗜好者,其生前喜欢这些历史故事,并被故事中勇士的侠义、圣贤的事迹所感染,于是在安排死后世界的墓门装饰时,有意选择这些题材,以供其在冥界继续欣赏。”[5]但是,这样的说法是否符合实际?因为在这类历史故事图像石中,仅荆轲刺秦王画像石的占比就不低。截至2004年,全国发现的“荆轲刺秦王”汉画像石达18 幅,“成为历史题材中已知数量最多的画像”[6]115-122。事实上,2004年以后各地还有同题材的汉画像石出土,其数量早已超出了这个数字。目前所知,刻有荆轲刺秦王故事的画像石最早发现于西汉晚期墓[7]105-110,但绝大多数发现于东汉墓,并在河南南阳、山东嘉祥与沂南、浙江海宁、陕西绥德与神木、四川乐山等地皆有发现。这说明,“荆轲刺秦王”画像石具有时间跨度大、分布地域广、发现数量多的特点。

与史书中的文本叙事不同,汉画像石中的历史故事属于图像叙事。就叙事特点来说,文本叙事与图像叙事有区别。前者可详可略、伸缩自如,后者则受制于空间有限、镌刻难度大等原因,须以简约、突出重点为原则,以达到审美或教化效果为指归,因此尽量展示核心道具、重点人物及主要矛盾。比如,在河南南阳针织厂西汉晚期墓出土的画像石上,只刻画了秦王、荆轲和秦舞阳三个人物,且个个身体瘦弱,衣服紧窄,似乎重在表现“刺杀情节”,“在极为简洁的画面上出现大与小、强与弱、重与轻、主与次,以及大义凛然与惊弓之鸟等不同状态动势的对比变化,形成了生动的荆轲刺秦王图像早期图式”[7]105-110。这种简约而突出重点的早期图式,很可能是后世效仿的“模板”。

关于荆轲刺秦王图像故事的大流行时间,研究者认为,“大约至东汉中期经东汉晚期至三国时期”。其中,“较早者以山东6 幅和陕北2 幅为代表,较晚者则是山东沂南的1 幅、四川的8幅、浙江海宁的1 幅”[6]115-122。就构图要素而言,荆轲、秦王、立柱、秦舞阳、夏无且、樊於期头函是荆轲刺秦王图像叙事的六大要素[8]318。因此,人物少不了秦王、荆轲和秦舞阳,道具则突出插在柱子上的匕首、打开来的樊於期头函,而跪伏于地的秦舞阳、半截袖子、飘扬的衣裾、夏无且的药囊等则为基本的过程要素。

关于汉代人将荆轲刺秦王故事刻在墓室中的原因,除了“喜好历史”说而外,唐长寿先生作了如下解读:

画像选取荆轲最为卓厉、嬴政最为狼狈的那一刻,把荆轲置于险恶的众敌之中,是在烘托孤胆英雄的大无畏。这种对荆轲进行的“高、大、全”式的艺术加工,实际上是在调动一切艺术手段来拔高荆轲,英雄化、美化、神化荆轲,丑化、鬼化、妖魔化秦始皇及其群臣。画像这样构思,是在明确无误的传递一个重要信息——秦王是外强中干的,仅一个二流杀手(“不讲于刺剑之术也”)孤独的单挑(趴在地下“色变振恐”的秦舞阳作了反衬)就可以叫这位一国之尊(尽管身旁还有那么多执刀戈的卫士、侍从)如此狼狈不堪。[6]115-122

唐先生还根据已出土的“荆轲刺秦王”(18 幅)、“完璧归赵”(13 幅)和“泗水捞鼎”(11 幅)等汉画像石认为,“这些反秦王的众多题材,还有一个共同的有趣特点,即笑话秦王”。而笑话权威蕴含着东汉士人的“不合作”思潮[6]115-122。这种说法看似不乏新意。可是,倘若这些画像石不被埋入地下,而是公诸于众,则这种“不合作”的态度与思潮还有一定的现实意义。问题是,汉代讲究墓而坟,因此这些图像故事被厚厚的封土所覆盖,则如何让统治者感受到这种“不合作”态度?如何让后人理解这种“不合作”立场?也有学者指出,“荆轲刺秦王图像完成在石祠壁面,具有社会的观看审美功能”[7]105-110。就是说,图像故事只有让人看到,才具有“恶以诫世,善以示后”的教化作用,否则将无益于训导或教化。

三、汉画像石的构图与位置问题

若从隐喻角度来衡量,西汉画像石突出荆轲刺秦王的主题,可能确实含有指责暴秦无道、赞美“汉代正确”的政治隐喻与宣汉意识,因为西汉确有这种思潮,并在陆贾《新语》、贾谊《过秦论》等作品中有明显的体现。而对前朝的批判或指责,既有“汉代正确”的宣汉意识,也有警示当下的隐喻用意。不过,东汉人崇儒而信谶纬,则该时期的荆轲刺秦王画像石是否仍在讲述着“汉代正确”的故事呢?若将该图像故事置于陕北汉画像石图像叙事的整体序列中,或可发现,这并非是在讲述“汉代正确”、具有“宣汉”意识,而是蕴含着新的隐喻意义。

比如,在陕北绥德出土的汉画像石中,荆轲刺秦王图像出现在墓门横额上,时间比山东武梁祠汉画像石要早,内容分为外、内两栏:外栏为卷云图和珍禽异兽,左为内刻金乌的日轮,右为内刻蟾蜍的月轮,以示宇宙世界图景,是汉代人想象的神仙世界。内栏分为三部分,两侧皆为射猎图(左为射虎图、右为射熊图),荆轲刺秦王图置于中间,夹于射猎图之间。若以斗拱式桐柱为界,在图像左侧,秦舞阳跪伏于地,前面是樊於期的头函,再前面是受到惊吓、身体后倾的秦王,舞阳头顶有三只鸟飞向荆轲;在图像右侧,荆轲持匕首行刺,衣带飘动,正绕柱追赶着秦王,旁边可能是医官夏无且。

可见,绥德汉画像石的整个构图,外栏显然象征着神仙世界,诸如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玉兔、麒麟等即可说明之。“荆轲刺秦王”居于内栏中间,与射虎、射熊等表示生活图景的射猎图组合在一起。而在陕北已发掘的汉画像石墓中,“绝大多数有狩猎场面的画像,只是表现场面大小不同”[9]101。游猎是汉代北方人的生活方式,但将神仙世界、历史图画与狩猎生活组合一起,则给人的感受大为不同:生则高尚气力、以勇敢为重,死则腾空升天、以成仙为宗。或许,在当时人的观念中,尚气、尚勇乃是让亡魂得以“复活”的生命力条件。所以,该汉画像石中的荆轲刺秦王图像,蕴含着追求勇敢无畏的生命激情的隐喻倾向,而这正与射熊、射虎等“高尚气力”的汉代精神一脉相承。当然,这种生命激情也是墓主升天成仙的动力源泉。

再如,陕北神木大保当M16 墓门的横额画像石也分为内外两栏:外栏为西王母、东王公及神禽异兽图,在外侧左上角和右上角分别有内刻金乌的日轮和内刻蟾蜍的月轮,象征着宇宙、神仙世界。而内栏则指向现实世界,又分为两部分:右图为窃符救赵,左图为荆轲刺秦王。左图又以立柱为界分为两部分:从最左侧开始,依次为惊慌拔剑的秦王、樊於期头函、跪伏于地的舞阳、衣带飘动的荆轲、惊倒在地的夏无且等。神木大保当画像石突出了插在柱子上的匕首,沿袭了各地同类图像“突出重点”的创作宗旨,而荆轲的衣带飘动则意味着他发出的是扬手飞匕动作。

其实,在陕北汉画像石中,完璧归赵图、窃符救赵图也有类似的位置。比如,米脂官庄汉墓墓门横额的图像分为两栏:上栏为车骑出行图,浩浩荡荡向着西方世界前进。下栏左右为珍禽瑞兽祥瑞图,包括羽人、玉兔、嘉禾等,说明这是神仙世界;中间为完璧归赵图,共有7 个人物,持璧的蔺相如居中,倚柱而立。在绥德四十里铺出土的墓门横额上,完璧归赵图也分为内外两栏:外栏为祥瑞珍禽异兽图,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仙鹤、仙鹿等皆有,左右有日月,中间用二重阁楼将内外栏连接。内栏右侧分为两部分:最右侧为拜谒图,中间为完璧归赵图;左侧为歌舞图,阁楼中两位主人面向歌舞方向而坐,旁边有一侍者[9]170。

不难发现,完璧归赵图也置身于现实图景的中间位置,而且与现实图景一起,联结着汉代人死后升天的想象世界——神仙世界。其实,这是将过去(历史故事)、现在(狩猎或歌舞)和未来(神仙乐园)组合在前后相续的时间链条上,由此构成完满的生命闭环,形成一种隐喻的世界——其间寄寓的恐怕不是政治观,而应是从过去、现在走向未来的生命期待。而且,这一特点在窃符救赵汉画像石中也有明显体现。

窃符救赵图在陕北神木、米脂、绥德等地都有出土。最典型的是绥德四十里铺汉墓墓门横额图像,画面分为两栏:“外栏为祥云纹与羽人、青龙、仙鹿、吉羊、丹凤、青鸟等珍禽异兽组成的纹饰,左右角刻日月轮,日轮内刻金乌,月轮内刻蟾蜍。内栏右部刻绘一组狩猎图,左中部为窃符救赵故事图画。正中为一弓形楹柱上呈三层斗拱。楹柱左边为赵惠文王,高冠阔袍,双手平伸迎接抗秦救赵的信陵君。楹柱右边为信陵君,高冠侧身跪于地,右手握兵符,佩带后扬,仰首呈昂奋状态,似向赵王禀报自己利用魏安釐王宠妾如姬盗得魏王兵符,用义士朱亥击杀魏将军晋鄙夺得兵权,率魏军破秦兵救赵国的艰辛过程。赵王身后有两个持戟躬立者和两个抱拳对语者”[9]173。和前述荆轲刺秦王图、完璧归赵图类似,在陕北汉画像石中,窃符救赵图象征着过去,处于图像叙事的核心位置,并与象征着现在生活的狩猎图、象征着未来生活的神仙图组合成时间链条,形成完整的生命循环。

四、图像叙事的隐喻推论

由此可知,刻有“荆轲刺秦王”“完璧归赵”和“窃符救赵”等图像故事的陕北汉画像石基本上分为内外两栏:内栏为现实图景或历史故事,外栏为宇宙图景或神仙故事。而米脂官庄出土的“完璧归赵”汉画像石,外栏似乎是反映现实的“出行图”,内栏则将神仙世界与现实世界相结合,而把历史故事完璧归赵图置于中间位置。其实,这“出行图”不是现实世界的再现,而象征着从现实世界走向未来的神仙世界、宇宙图景。当时的工匠很自然地将宇宙世界与现实世界勾连起来,使得借助于过去、现在与未来图景所构建的图像叙事网络得以完成。

陕北汉画像石中的“荆轲刺秦王”“完璧归赵”和“窃符救赵”等故事基本上镌刻于墓门横额,且在整个图像叙事中处于核心位置。这究竟是石刻工匠的随意雕刻?还是遵从户主吩咐的有意为之?或者是遵从了“应该”有的“模板”?从其颇具规律性的特点来看,工匠必然不能完全自由发挥,可排除第一种可能性。而户主的吩咐可能也要遵从相关风俗约定,不会过分率性而为。因此,遵从“模板”的可能性很大。何况,墓门横额是汉人观念中的“阴宅”门面,若不是墓而坟的话,这门面的位置是可以示人的。所以,这些图像叙事既然失去了现实的教化功能,也就不具有向现实世界宣示观念的意义。

那么,镌刻在墓葬石头上的这些故事,究竟有何作用?我们知道,“荆轲刺秦王”图像在陕北各地皆有发现,故事内容大体雷同,图像篇幅也多有相似,刺杀场面永远是图像叙事表现的重点。因镌刻者的水平和取舍视角不同,可能会有一定程度的变化,这“应是工匠用模板根据墓室结构、横额竖石配置的不同拼绘而成的”[9]169。其实,“模板”是可以代代沿袭的,具有约定俗成性,这样就会时刻告诉你,这样做是“应该的”。因此,“模板”的原初意义可能早已被后世图像叙事的隐喻意义所遮蔽。

其实,这种约定俗成性在当今陕北的丧葬活动中仍有体现。倘若仔细观察当代陕北民间的丧葬活动,总有一束色彩斑斓的引魂幡立于灵堂前。这束引魂幡似乎在汉代卜千秋墓室壁画里看到过,是引导亡者升天的指路航标。而在灵堂前摆置的“纸火”院落配件中,除了亭台楼阁、大门院墙外,还有摇钱树、金山、银山、仙鹤、金童、玉女、羊、马等。当然,院落摆件也会因时而变。比如,昔日的磨房、自行车、缝纫机等已被电视机、洗衣机、汽车、手机等所取代。而这座即将在新墓前焚化的院落外表绘饰,则几乎永远是恒定不变的。无论是云气缭绕的神界花纹、攀龙附凤的画栋雕梁,还是寓意亡魂即将西游的坐骑仙鹤,仍保留着汉代图像的古老印记。虽然不能以此为据,认为现代陕北人仍保留有汉代人的观念。以此推论,“荆轲刺秦王”等图像故事出现在祠堂壁画时,可能也有启迪后人、教人忠信的教化色彩。但是,东汉刻有“荆轲刺秦王”等图像故事的画像石被埋于地下,其教化寓意自然被弱化了,而作为美化未来生活“空间”、寄予墓主生命理想的意义得以凸显。对亡者而言,墓室既是未来“生活”的自由空间,也是将来与子孙、家人聚会的活动场所,更是与人世隔绝的独立世界。因此,围绕着棺椁的图像故事便是永恒的神仙世界(未来)、可时时“回味”的历史故事(过去)和经历过的游猎、观舞、饮宴、庖厨、迎迓、拜谒、收获等生活场景(现在),从而完成了一个生命循环。

总之,这些陕北汉画像石实际上是将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时间统摄于图像叙事的网络中。历史代表着过去,以史为鉴可使人清醒和智慧,故而与秦王、秦国相关的历史故事便成为墓葬画像石的重要主题。同时,由过去走向现在,自然使得反映现实生活的图景绝不可少。对于生者而言,逝者并未“离开”,仍然“活着”,但不是“活”在现实中,而是“活”在仙界中。而这仙界,可能就是汉代人期盼的未来归宿。汉代人认为,从过去到现在,再由现在走向未来,便完成了人的生命历程。而人的未来归宿,便是其更神秘、令人向往的神仙世界。这世界既是汉代人最为惬意的未来生活想象,也是他们最为持久的生命永恒期盼。若单独看,“荆轲刺秦王”蕴含的隐喻内涵,可能有嘲笑秦王、褒扬忠信、赞美勇敢、寓意教化等原初意义。但是,若将该故事置于陕北汉画像石的图像叙事网络中,则其间所蕴含的意义发生了变化。它与现在生活图景、未来生活图景组合成一个完整的生命循环,具有渴望生命不息、长生永寿的隐喻指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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