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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长津湖

2021-09-23金国范

巴蜀史志 2021年6期
关键词:伤病员长津湖

1950 年 2 月底,我在老家江苏省嘉定县黄渡镇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第九兵团,在 21野战医院当一名医务兵,时年尚不满15周岁,初中还没毕业。当时华东部队正厉兵秣马,准备南下打倒蒋介石,解放台湾。孰料朝鲜战争爆发,美帝把舰队开进台湾海峡。形势突变,北方吃紧,中央随即调遣九兵团移防至山东兖州。我部亦挥师北上,从沈阳至吉林辑安(现集安)。1950年 11月 25日夜,我作为后勤队伍一员,踏着皑皑白雪,从冰封的鸭綠江,进入朝鲜境内,胸牌也换成了“中国人民志愿军”。

幸获冬装

那年天气奇寒,东北的老人说几十年没那么冷过。可我华东部队,穿的是3斤棉花的南方寒衣。第二次战役所在地,称为盖马高原,地形图显示海拔800余米,气温显然要比鸭绿江边低好几度。过江那天,我领到全套御寒物资:棉大衣、棉帽、棉手套、棉胶鞋。先一天过江的,只能戴着大盖单帽,没有大衣和手套,穿着解放胶鞋就上了战场。

彼时我方无海军和空军,陆军以步兵为主,没有坦克、重炮,仅有少量靠人力肩扛的迫击炮。白天是美国飞机的天下,我们只能夜行军。我这小个子兵,第一天脚上就磨出若干个水泡,到宿营地放下背包,班长马上用针把我脚上的泡戳破,将其中的液体挤出;没等弄完,我已累得昏昏入睡,毕竟自出生以来,我从未有过背着十几斤行李连续步行六七十里路的经历。第二天,我脚底疼痛难熬,脚踏地面每走一步都极为艰难。班长见此,先将我的背包取下自己背上,还一手扶我,继续向前。最后,我由两位身高体壮的战友左拉右拽,总算没有掉队,但旧泡没好,又增加新泡。班长仍不厌其烦,如法操作,并安慰我忍住疼痛、坚持,待长出老茧就好了,每个新兵都要过这一关。就这样,从江边的满浦郡,我们马不停蹄地走了3夜才到达江界郡的一个山洞里。据说此乃一矿洞,很大很长,另一端驻扎着志愿军司令部。很快,我们接到命令,休整后立即赶到长津湖附近、离火线约四五十公里处,即夜间天黑后至天亮前这段时间,到达汽车能装卸给养、物资、伤病人员的地方驻扎,准备接收第二次战役伤病员。

温水洗脸受教育

我们进洞后被告知,在出发前这段时间内,不许到洞外走动,以免敌机发现;洞内也不能乱跑,支洞很多会迷路。我们的主要任务是吃好饭、睡足觉,等打前站的同志落实具体驻地就出发。这几天已累得精疲力尽的我,吃完早餐,解开背包立即倒头呼呼大睡,直至别人叫醒已是晚饭时。随后值日者打来一盆热开水让大家尽情喝,尽管每人都有水壶,但那时既没暖壶,更甭说保温杯了。

最后盆内还剩下少许有余温的水,我的洁癖毛病开始发作。在向大家询问是否再需要水获得否定后,我毫不犹豫地把毛巾抽出放了进去,以清洁一下自己3天未洗的脸。当时就有人“咦”了一声,大家眼光有点异样。不久,班长通知开班务会,党小组长首先发言:“今天主题是批评小知识分子小金。他作为新兵,未进行过拉练训练,从辑安坚持走到江界,还算不赖;但今天他居然用喝的热水洗脸,需进行帮助。应表扬的是老兵们,帮助体弱的小金背包,搀扶他没掉队。”我委屈地申辩:“洗脸前我问了大家都说不再需要,感觉水凉了可惜才这样做的呀。”可是好几位同志都讲:你觉得3天没洗脸脏,其他人与你一样就不脏了?别人说不用了是不喝,而不是没其他用途;即使洗脸,你也应让帮助过你的人先洗。作为一个集体,要相互帮助,不要心目中只有自己。班长最后总结:“小金今后要认真改造自己的小资产阶级思想,虚心听取其他同志的意见。”这一次班务会,我虽受了批评教育,但明白了产生自私错误思想的根源,真使我心服口服、毕生难忘。

终于掉队

休整结束开始行军,我脚仍未好,甚至比原来更疼痛,见路边有块石头,便一撅一拐地靠上去把浮雪撸掉坐了下去。班副忙过来问,我说实在痛得无法跟上队伍,请他告诉我宿营地村庄名字,我慢慢走过去,走不动爬也要爬到那里。正说着,有辆装着物资的小嘎斯车开着小灯驶来,班副灵机一动挥手拦下。在问清对方是九兵团汽八团送物资到前方、会路过我们行军目的地后,班副说:“我们系21野战医院,这小同志有病走不动了,请你把他捎过去在那个村路口放下好吗?”驾驶员听后说,车上东西挺多,坐上面不安全,最好别上,也许乘后面装得少的车更好。见我们挡着不让,就建议我站在踏脚板上拉住挡板带我一程。孰知,我穿着棉大衣戴着棉手套,身体笨拙,车刚启动就掉下来滚入路边悬崖。急得班副一边大叫停车,一边又叫“小金你在哪”。驾驶员也许不知我已掉下,也没听见呼叫就开着车走了。幸好悬崖边荆棘丛生挡住我没落入深渊,听见班副呼声,我力吼在这里。昏暗的夜色中,班副先令我别乱动,再找来数人七手八脚将我从悬崖荆棘丛中捞出。

面对这种情况,在向领导汇报讨论后,班里决定,派出经验丰富的老兵副排长陪我单独行动。

朝鲜老乡家享正餐

从炊事班拿了少许干粮,我们两人离开队伍缓慢前行,同时增加休息次数;我甚至在路边的无雪处歇脚时也打起瞌睡,但每次都被排副立即叫醒上路。东方开始发亮,疼痛也有些麻木,我来了精神,脚步也大了些。见路边不远处有人家,我们商量去讨点热水,既解渴也就着吃些干粮解饿;一旦听见敌机声,就隐蔽不动,反正棉大衣反穿,白色朝外与雪色相同,比较安全。

就这样,我们走走歇歇,时不时与后撤的朝鲜人民军散兵交会而过,但没见到有建制的队伍,大概后方个别行动更方便。至午时,我们不多的干粮早已吃光,实在乏力走不动了,我向排副提出能否找些吃的。其实他也很饿,但口袋里没有朝鲜币,人民币朝鲜老百姓又不要。还是他有办法,找到地方政府里委会比比划划,人家总算安排我们到老乡家蹭一顿饭,我们乘机在炕屋内休息打盹。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一位朝鲜大娘推醒我们,示意开饭了。虽然入朝几天,但没在老乡家用过餐,这下可是开了眼界。正中的主座小桌端坐着老爷爷,边上是老奶奶的小桌,另一边两个是我俩的小餐桌。我们对面是位年轻妇女,边上是个孩子,形成一“冂”状布局。桌上金黄色的铜碗中盛有满满的白米饭,几只蔬菜小碟,还有一浅碟腊肉,没有筷子,但有铜勺。印象最深的是米饭,既香又糯,委实太好吃。看来里委会找的是个殷实人家,把志愿军当贵宾招待。回想起来,当时我们狼吞虎咽的吃相,肯定让老乡惊讶。所以,那年轻女子见我们碗底朝天,忙过来帮添饭,排副马上摇手并拍拍肚皮示意已吃饱,我也只好紧跟做此动作。为表示我们受到很好的款待,排副命我写封致里委会暨房东的感谢信,双手递给老爷爷,并用才学的朝鲜语说“谢谢”。休息好又吃了饭,我们继续向前,终于天未黑就到了宿营地。

住牛棚

回到班内,正好开晚饭。排副向上级汇报:“小金和我几乎走了一天一夜,如果现在就随大部队一起出发,身体肯定受不了。不如仍白天行军夜间睡,等其慢慢适应,脚掌基本恢复再随队比较好。若同意,我去通知伙房烙些饼给我们路上充饥,不用打扰朝鲜老百姓。”获得上级批准后,我们按路线翻山越岭又走了两天,我脚上逐渐长出老茧且疼痛缓解,步履开始轻快起来。这天,我们到达宿营地后被告知,因周围崇山峻岭、人烟稀少,暂未找到适合收容伤病员的地点,故先休整一天待命。于是排副就让我回班跟大家一起走。次日晚又走了大半夜,终于到了宿营地。这是一条长长的山沟,房屋很分散,每户相距最近也有百米。我们男生班分到一个四面透风的牛棚。牛已牵出,地上铺了些玉米秆,气温低于零下30℃,众人皆面露难色,不知咋办。

好在不久班长开会回来说,炊事班已准备妥了热粥馒头,大家先吃饱暖身温胃,饭后把被子当褥子铺开,错开挨个仰面躺下,一个隔一个将脱了鞋的脚伸到对方腋窝里;不脱棉衣棉裤,多余的被子统统盖在上面,棉帽戴在头上锁好纽扣,棉手套也戴好放胸前进被窝;最后用棉大衣蒙脸,绝对保持此姿势直入梦乡,这样才能避免手脚冻伤。多亏这种野外酷寒生存经验指导,再加上行军劳累,又严格遵守相互照顾抱团取暖要求,次日清晨醒来,除棉大衣对着呼吸处结了一坨冰块外,每人都经受住考验完好无损。只是正副班长分别睡在最外侧,醒来手脚发痒,疑为轻度冻伤,涂些药膏包扎保暖,不几天就好了。

这牛棚临时住一下,还可挺过去,连续住则必然出问题。好在第二天找到了有门窗的小屋,免去山风从篱笆中穿入;再后来还有了火炕實在太令人满意。同时,收容伤病员的任务也到达,大家开始紧张的医疗工作。

收容伤病员

此时,长津湖战役已过半,所收伤病员冻伤者达90%以上,其中多数为重度伤,连老军医都感手足无措。为了解伤势程度,首先需将伤口暴露观察,哪知伤者腿上的鞋袜和小腿冻在一起,根本无法解开鞋带脱下来。最终,我们找来剪刀先把鞋弄开口,花费一番功夫拿掉鞋子,然后把袜子连大拇指一起拉下来。此时,伤者整个小腿呈黑色,他却毫无痛感。指导操作的医助脸色骤变,我和护士亦惊呆了。军医说快盖被子,不必包扎,此乃“气性坏疽”,应立即截肢辅以针对厌氧菌的药物。我们这里的手术室,动不了这种手术,也没相应的药品,只能设法加急直接转送回国,否则无救。经查房,得此症的患者甚众,有的耳鼻也严重冻伤。医院所有人员,见此情况无不感伤,许多女兵都默默地流泪不止。

上述情景一直延续至战役结束。期间最辛苦是招呼员(相当于现在医院的男性护工)、敷料员(女性,专洗绷带、纱布及重伤者脏衣裤,人手不够时帮忙喂饭等)和担架队民工。前者为军队编制,要解决伤病员的吃喝拉撒睡;后者专门从汽车上抬扶伤病员和装卸医院的随队物资,如医疗用品、器材设备、粮食、厨房用品等。长津湖战役中接收的绝大多数是自己不能动的重伤员,须小心翼翼在气温极低的黑夜中从汽车上由师医疗队转至我院;次日夜间,再从病房抬上汽车,根据情况转运至最近的火车上,或直接回国内,其艰难可想而知。

第二次战役中幸存下来重度冻伤且染上“气性坏疽”的伤员,基本都被截肢,成为仅剩躯体的特级伤残英雄。他们多数转入位于成都市新都县(今新都区)的四川省革命伤残军人休养院。前不久网上热转视频中的周全弟就是“冰雕连”的唯一幸存者。他的双小臂被截,下肢大腿以下全无。

向战友致敬!向长津湖战役牺牲的先烈致敬!

作者简介:金国范,1935年生于上海南市,高级工程师。1950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三野九兵团,在21野战医院当卫生兵。1950年11月入朝参战,1954年复员,1995年从宝钢集团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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