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S · A · 阿列克谢耶维奇纪实文学中的真实情感叙事
2021-09-22董雅惠
【摘要】 将真实、细腻的情感融入记叙进行书写,是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白俄罗斯女作家S·A·阿列克谢耶维奇作品的典型特征,为情感如何融入纪实报告文学的问题提供了优秀的方式与答案。以代表作《切尔诺贝利的悲鸣》为例,通过说话记录的方式将多重声音记录、汇聚,完成其独特的情感复调书写,用个人命运的真切呼声构造出对于整体历史的记录,而在对于个人经历及历史事件的记叙中,始终可以看到其文学作品的鲜明主题特点:以人为核心,以情感为出发点,直面残酷的真实,在生死苦难之间看到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光辉。
【关键词】 阿列克谢耶维奇;《切尔诺贝利的悲鸣》;情感书写;纪实文学
【中图分类号】I1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1)32-0019-03
将“非虚构文学”的概念进行溯源,最早可以追溯到20世纪60年代美国新新闻主义的“Nonfiction”一词中,它起始于一种特殊的新闻写作,追求一种真实、客观的文学书写[1],也正是因此,“纪实文学书寫应如何去直面残酷的真实”作为首先面临的问题,一直以来为众多学者所探讨。
白俄罗斯作家S·A·阿列克谢耶维奇(S·A·Алексеевич)毕业于新闻系,以记者身份写作多年,最终凭借其纪实文学摘得2015年诺贝尔奖的桂冠,使得纪实文学这一处于文学谱系中较为边缘的类别再次成为焦点。对于非虚构文学的情感与真实问题,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一、口述记录:切尔诺贝利的真实悲鸣
1997年出版的《切尔诺贝利的悲鸣》(《Чернобыльс
каямолитва : хроника будущего》,1997)一书作为阿列克谢耶维奇优秀代表作,标志其纪实文学作品风格的成熟。全书记述了1986年发生在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反应堆爆炸事件,并无过多作者的主观感情渲染,作为一本纪实报告文学,单刀直入,不刻意用力添墨于感情的宣泄,用口述记录的形式,字字带泪地还原了事件最为真实的一面。
“纪实”文学对内容真实性与呈现的客观性,是其与传统虚构写作最大的区别。受益于原本新闻人与记者的身份,阿列克谢耶维奇在《切尔诺贝利的悲鸣》的书写中,不同于大刀阔斧的润色,全部运用口述记录的形式,使得全书的叙述自始至终充斥的都是切尔诺贝利受难者最为真实的声音,做到最为原本的记录。将这一形式运用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为读者展示出一种理性与感性交织下,对于真实现场的还原。
一方面,对于情感的记录,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态度是理性的。将这些话逐字逐句地完整记录下来,笔调克制又极为平静,她记录切尔诺贝利清理者因辐射而去世时,妻子的歇斯底里发出的“为什么”的哭号,记录一个父亲亲手下葬女儿时,原本的描述这位父亲说“我们把她放在门上……我父亲躺过的那扇门,直到他们带来一只小棺材,很小,就像摆大洋娃娃的盒子”[2]40,用清醒的认知和局外人的视角,客观地记录下每一段浓烈的情感。
另一方面,通过采访对谈,她的口述记录的强烈情感反映出的,是残酷的事实。怀孕的妻子竭力隐瞒事实去照顾严重辐射中毒的丈夫,见面时满溢出重聚的浓烈情感:“他从枕头下拿出三朵他拜托护士帮忙买的康乃馨,我跑过去吻他:‘我好爱你!我只爱你一个!’”[2]14——然而事实却是,欢喜之下,丈夫因辐射无力回天逐日走向死亡,死神的镰刀最终也没有放过她腹中的孩子。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文字之下,字字带着最纯真的爱与温柔,但每一句话背后隐含的悲剧性都像刀锋,刺破着柔软,横亘在生与死的真实之间。
用记者的视角去搜集情感,用作家的身份去传达情感。正是这一段又一段来自不同命运、不同视角采访对象话语的原本记录,形成了一种感性情感与理性现实之间互辅互成的螺旋关系,依托这种关系,同时也构成了阿列克谢耶维奇作品中典型的复调书写风格。
二、复调书写:个人命运构造历史记录
一段段声音的汇聚,形成了阿列克谢耶维奇直面真实的第二个特点:多声部书写,用个人命运书写历史。作为一名白俄罗斯人,其本人也直言受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的深刻影响,在《切尔诺贝利的悲鸣》中,阿列克谢耶维奇形成其成熟的复调书写风格,也展现出巴赫金在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复调小说时强调的复调书写的三大特性。
首先,是叙述的对话性。“复调小说至关重要的对话性,绝不只是指他的主人公说出的那些表面的、在结构上反映出来的对话。复调小说整个渗透着对话性。小说结构的所有成分之间,都存在着对话关系,也就是说如同对位旋律一样相互对立着”[3],阿列克谢耶维奇采用说话记录的呈现形式,使得读者与受难者直接面对面,在文章中同时可以呈现出说话者与作者的对话、说话者之间的对话、说话者与读者的直接对话甚至说话者的自我对话等多种对话关系,复调书写由此而生。
在《切尔诺贝利的悲鸣》中,读者与一位父亲对话,听他含着眼泪说“我要作证,我的女儿死于切尔诺贝利核灾,他们希望我们忘掉这件事”[2]40;撤离区居民对采访者进行发问“他们吓唬我们,说我们连水都不能喝。但是没有水怎么活?你能问谁?”[2];一位畸形儿母亲于自己对话,说着“我的小女儿和其他人不一样,我好爱她,但是总有一天她会问:为什么她和其他人不一样”[2]96……各种对话相互应答交织,呈现出多声部齐发的叙述态势。
其次,是话语的多元性。巴赫金指出,精神多样化、多种观念并存而不可调和的社会现实下,多元的领域不是不同的阶段,而是不同的营垒,[3]从这种意义上讲,“多元”是“复调”的必要条件。[4]众多的感情共同存在于同一广场之上,得以宣泄。
在《切尔诺贝利的悲鸣》中,阿列克谢耶维奇采访了约96个人,运用38段人物的采访,遍及各个领域,从而提供对于这一亲身经历事件中多种多样的理解、叙述视角。她将这些人的声音作为小切面,多角度还原出关于切尔诺贝利核泄漏事件的始末。
她用一位消防员的妻子记述事件的第一现场,“我没有亲眼看到爆炸,只看到火焰。所有东西都在发亮。火光冲天,烟雾弥漫,热气逼人。他一直没回来。”[2]用一名普通工人的一句话道出灾难的持续性:“我把帽子送给我的小儿子,他每时每刻都戴着那顶帽子。两年后,他们诊断他长了脑瘤……”[2]用一名州立大学老师的质问,揭发出谎言、隐瞒与更为严重的问题,“为什么每个人都对切尔诺贝利保持沉默?为什么我们的作家不书写关于切尔诺贝利的事?我们不了解其中的意义,无法把它放入人类的经验或时间的框架中。”[2]可以看到,在这场情感复调书写之中,叙述话语的多元性丰富了复调的风格与结构,充实了叙述的完整性。
最后,话语的平等性也在阿列克谢耶维奇的笔下得以展现。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谈到,复调小说“是众多的地位平等的意识连同他们各自的世界,结合在某个统一的时间之中,而互不发生融合”[3],依其之见,现实世界向来都并存着多种意识,始终是“众声喧哗”的多元状态,但在大多时候,很多声音都遭到某一种正统观念的排挤和压制,因此造成片面、僵化、失去生机的一元独白现象。[4]而阿列克谢耶维奇用一个个个体的情感书写,打破了宏大历史的独白情况。
在《切尔诺贝利的悲鸣》中,可以看到苏联政府护卫者对于政府的强烈辩护,可以看到当时隐瞒了实情的地方委员会书记的独白,也可以看到一位平凡母亲面对辐射后生下的残缺孩子“至少也要给她手指啊”[2]的心理活动。
综合对于文本的分析,在这张关于“切尔诺贝利”的大网中,每一个人都是这段历史的一部分,每个人都在说话,都在发声。亲历者有着不同的命运、职业和个性,但是切尔诺贝利却是他们生命里共同的中心。[2]281阿列克谢耶维奇捕捉到这一特点,给予每一份情感平等的尊重,用复调式的情感书写,用独特的生命故事与回忆拼接,成功地构造出历史事件,甚至还原出自事件发生至今历史发展的轨迹。
三、情感纪实:用人之情感直面残酷的真实
在这种口述记录情感、追求情感复调叙事的基础上,分析阿列克谢耶维奇纪实文学,可以发现其作品体系中最为深刻的特征,那便是坚持以人为核心,以关照人的感受为核心,正是因为始终坚持着这样的主题与出发点,她的文字才有了永恒的温度。
“从事实当中衍生出来的这些感受,以及这些感受的演变过程,才是令我着迷的。”[2]281阿列克谢耶维奇如是说。恰恰是这种原原本本地对人及人感受本身的真实记录,让切尔诺贝利,这场人类自己造成的灾难的最真实的一面展现出来。她不去掩饰经历者的痛苦,也并不强加极端的悲哀,她不去遮蔽人们的愤怒与迷茫,同样地也不去掩盖住当时人们被缄默被欺骗的舆论控制。读者能从人们语句后打着括号的大哭、笑,贴近他们最直观的情感,还原人们最真实的内心与面对切尔诺贝利的复杂感情。切尔诺贝利是一个充满极端、未知,残酷与灾难之地,但同时我们透过浸透纸背的泪水,也能看到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光辉与人类面对生死之间,爱的永恒。
对于切尔诺贝利的故事的出发点,作者评价:“我会试着找出这些感受,收集这些感受,并将其仔细保护起来。”[2]281而从文章架构中,也体现出她对于这些情感切实、恰当的处理。除序幕外,阿列克谢耶维奇将对话记叙分为三大部分,分别是“死亡之地”“活人的土地”与“出人意料的哀伤”,这种故事结构上的精心安排,起到了在时间上与情感上层层递进的效果,首先在第一部分“死亡之地”,叙述因核泄漏灾难而牺牲的人群记忆,紧接着,在第二部“活人的土地”中,将视角转向亲身经历过灾难并影响一生的幸存者的叙述,最终在第三部将整个事件收束,切尔诺贝利人们面向未来进行反思。而在这一条清晰的线索之中,贯穿的是由个人情感出发,人类生命对于灾难事件自始至终的应对。
值得一提的是,正如这本书的书名从《切尔诺贝利的回忆》到《切尔诺贝利的悲鸣》,几经辗转更改,终回归到最初的人性篇章——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对于人类情感的关切与如实反映,是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几乎所有作品中最为核心的内容,无论是揭露阿富汗战争的《锌皮娃娃兵》、讲述苏联解体影响的《二手时间》,她关注的焦点永远是人,探索人的内心,表现着一代人的茫然与恐慌,从而她笔下的故事,总是触动着人的内心深处。或许正因如此,2015年她的诺贝尔奖颁奖词才是这样一句话——“她的复调书写,是对我们时代的苦难和勇气的纪念。”
四、结语
“以人道主义的眼光,而不是历史学家的眼光审视世界。”[5]可以说,阿列克谢耶维奇并不仅仅是历史的书写者。如果说文学总带有着一种浪漫的幻想的色彩,那么她无疑用一种温柔的笔调将这一面毛玻璃敲得粉碎,用残酷的真实去流露为人之自然情感,用记录情感这种最柔情的方法去直面揭露残酷的真实,这便是该作者纪实文学之精髓。
这种叙事方式,在情感书写维度上提供了记录历史的一种文学式的方法,寻找着非虚构写作中历史与文学之间的平衡。正如她自己在采访中强调的那样:“我感兴趣的是感情的历史,我撰写的也是感情的历史。”[6]人类对抗生死、灾难与时间,需要最原初的情感、感受与精神的力量。也正因拥有这些最真切的情感、最动容的生命精神,人类才在这个世界上,直面最残酷的真实,倔强而柔软地活着,在这历史的漫漫长河之中,奔流延展,直至涌向未来。
參考文献:
[1]王晖.非虚构:链接于文学与影视之间[J].当代文坛,2019,(6):91-96.
[2]S·A·阿列克谢耶维奇.切尔诺贝利的悲鸣[M].方祖芳,郭成业译.广州:花城出版社,2015.
[3]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白春仁,顾亚铃译.北京:三联书店,1988.
[4]钱浩.复调小说与复调音乐[J].文艺理论研究, 2018,(4):196-206.
[5]S·A·阿列克谢耶维奇.二手时间[M].吕宁思译. 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
[6]陈建华.阿列克谢耶维奇:记录时代苦难直面多舛人生[J].社会科学报,2015,(11).
作者简介:
董雅惠,女,山东青岛人,中国传媒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外戏剧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