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背上的少年(外一题)
2021-09-22王若冰
王若冰
少年想逃走,他为此做了足足半年的准备。
阳光照在大地上,红土地便色彩缤纷起来。少年觉得自己的体温正在火速地上升,他的脸很烫。汗很快就淌下来。他用手胡乱地抹了一把,手上立刻如同被水浸过一样。黏糊糊,湿漉漉,他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都被太阳烤得失去了知觉。
少年听到一声野马的嘶鸣,而后是逐渐清晰的马蹄踏在沙土上的声音。少年望着远方,在葱郁的树林里,在那树林中间的草地上,是野马的天堂。少年从小就爱马,每天都会从自己的家走到野马活动的区域。他第一次看到野马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根本不知道,在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竟然有如此多的野马。那些野马有黑色的,有棕色的,也有白色的,毛色光亮,身体高大而健硕。它们奔跑在草地上,它们驰骋在树林之间,或三五成群,或成双成对。少年抬头看看天,那时的太阳正在头顶上,明晃晃地照着。光线在树叶之间,在马与马之间,在树与草之间来回跳跃,形成了一道道斑驳、灿烂而又奇特的光景。
那一瞬间,少年的心立刻就灿烂起来。
少年又回头看看自己的家,不由得有些伤心。
這时,一辆越野车,停在了离他十几米的土石路边。很快,车上走下一个身体高大的中年人。他冲少年招招手,用典型的澳大利亚口音说:小伙子,你好。这里离加油站多远?
中年人一边说,一边朝他走过来。他用手指了指西边,说:在那个路口的拐角处,我不知道究竟有多远,要是我走,我想我会走几个小时才能到那里呢。也许会一天也说不好,总之,我不知道。
中年人的脸上浮现出一缕忧虑,说:哦,真糟糕,我的车要没有油了。
中年人坐在地上,很沮丧地摇头叹息。
少年问:你要去哪里?
中年人说:我要穿过中部沙漠,到达尔文去,我边走边看,游玩而已。你,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少年说:我的家在这里。
中年人说:那么你的家人呢?你爸爸妈妈呢?他们有车吧?他们有没有多余的汽油?
中年人的目光满含期待。
少年说:我们家没有汽车。
中年人惊讶地说:没有汽车?那你们不出去吗?你们不去购物买食品吗?
少年说:我们住在山洞里,我们在森林里会找到需要的食物,我们不需要出去。
中年人仔细地看看少年的脸,说:对对,我忘记了,你是土著,这是你们传统的生活方式。可是,外边的世界很大很精彩,你还这么小,难道你还要继续像你的祖父辈一样,在山洞里过完一辈子吗?你真的不想出去吗?
中年人看着他,一脸不解。
中年人说了再见,一边坐上车,又摇下车窗探出头对他说:我要去看更美的世界了,年轻人。然后,车“呼”一下开出很远。少年望着车瞬间就消失了,他觉得似乎失去了什么。他跑到树林中的野马中间,那匹枣红色的野马看到他,哒哒地走过来,用头蹭了蹭他的脸。少年将脸贴在枣红马的脸上,他的泪水很快就渗进了马那光亮的鬃毛里。
枣红马安静地任凭少年的泪水,在它的脸上泛滥成灾。
几声清脆的鸟鸣滑过天际,少年拍拍马,一跃而起就跳到了马背上。
枣红马一声长鸣,带着少年朝红土地奔驰。
少年的眼前浮现出很多画面:他从出生就一直居住的山洞,除了黑白似乎没有光阴概念,有父母,和他的一大群兄弟姐妹。他们每天就像生长在这山林中的树木、野草和各种小动物一般,生活得很原始。少年记得有几次,有人来让他们去更方便一些的村庄住,他们说那里有学校,孩子们可以上学,有超市,有加油站,有医院等等,少年听得津津有味,但是父母却一口拒绝了。父母说:不去,这山林就是我们的家、我们的世界,我们的祖祖辈辈都在这里生活,已经生活了几万年了,为什么要离开呢?
少年望着父亲那张黑黝黝的脸,那一头卷在一起的乱糟糟的头发,又看看母亲,母亲的头发也打着卷,黏糊糊地披散在头上。少年很迷茫,少年就想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
少年爱山林树木、野马与草原。
但是,少年对外边世界的向往,如野草一般在心头滋生、疯长。
枣红马奔驰在草原,又来到红土地上,一直向南而去。少年骑在马背上,思绪随着马蹄声飞得越来越远。
那天,少年很晚才回到山林,回到山洞里,他看到一家人已经横躺竖卧地在山洞里睡着了。少年却睡不着,他不知道中年人是否找到了加油站,他在想外边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那一夜,少年睁着双眼,一直到洞外射进丝丝缕缕的光。
天亮后,少年离开了山洞,离开了山林。
少年骑上枣红马,一路向南。枣红马送了他一程又一程,少年终于来到一条宽阔的马路上。他眼中的世界瞬间就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
少年历经磨难,彻底走出了山洞,来到了墨尔本。在这个他做梦也想象不出来颜色的城市里,开启了另一段旅程。
20年后,那个马背上的少年在墨尔本活出了一片新天地,娶妻生子,住起了别墅。偶尔,与妻子、儿女讲起山林里的时光,他总是能听到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在耳边响起。
儿子说:爸爸,你小时候的生活可真幸福啊!
已经是中年的他一愣,问:为什么?
儿子说:山林里多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有树有鸟有草原,有各种动物,还有那么多野马,你为什么要跑出来呢?
儿子满脸的羡慕。
他一愣,耳边再次响起“哒哒”的马蹄声,仿佛那匹枣红马正在向自己跑来。
(选自《百花园》2021年第3期)
湘妃竹
清晨,我站在后院的凉台上,不经意间抬头,就会望见那一片竹子。夏日里,微风吹来时,偶尔还能听到“沙沙”的竹叶交响曲。那声音听起来如一首轻柔的音乐。可儿来时,总会站在棕榈树下,踮脚抬头地望着那竹子。有一次,她突然说:你看到了吗?那些居然是湘妃竹。多难得啊,居然能在澳洲这地方看到湘妃竹。你以前怎么没有告诉我?
她双眼穿过斑驳的阳光,在栅栏的平行线上一跃而过。而后,就长久地停留在那些竹子上。
除了经常看到那个年老的妇人在竹林边走动外,我确实没有看清那些是湘妃竹。
可儿有些失望,她安静地站了很久,目光紧紧地盯在那些竹子上。
那些竹子一定是恋人栽下的,那么美,你知道吗?竹子上的每一个斑点,都是情人的眼泪。要是离得近一点就好了,我就能好好地欣赏那些竹子了。
可儿开始有些哀哀怨怨,目光中瞬间就布满忧伤。我到了嘴边的话又原封不动地咽了回去。那些天,可儿刚刚失恋。于青年男女,失恋再正常不过。可是这个失恋对象是可儿的初恋,两个人10年前就已经订婚。这10年,可儿处处追随着恋人的脚步,从家乡到北京,从北京到澳洲。为了跟在恋人的身边,她追得气喘吁吁,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看着两人终将修成正果之时,恋人告诉她:我们不合适。
一句千篇一律的分手話,将可儿10年的感情一笔勾销。后来,可儿每讲到这个细节时,都会哭得稀里哗啦。她的目光痴痴呆呆地对着某一处,仿佛那里,正站着那个男人。自此后,我们都尽量避免谈论那个人,可提起他的往往是可儿自己。
你有望远镜吗?
可儿靠在棕榈树上,依旧望着邻家的竹子。
你还要拿着望远镜看,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们在窥视人家,被报警可就麻烦了。我带你去公园看竹子吧。
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没有把望远镜给可儿。
自从发现邻居家的竹子后,可儿来访的次数多起来。很多次,她只是安静地靠在棕榈树上,对着那片小竹林张望。
我递给可儿一杯她最喜欢的卡布基诺咖啡,她接过去抿了一小口,悠悠地说:你这咖啡比树的可差远了。他煮的咖啡很专业,我是最喜欢的。
我想说:他的咖啡再好,现在也去给别的女人煮咖啡了!但是,与往常一样,看着可儿那张日渐消瘦的小脸,苍白得似一个营养不良的婴儿,我不忍出口。
那天,我带着可儿在公园里散步,一路上,她只是慢悠悠地跟在身边,却很少说话。我请过来几个可儿也熟悉的朋友,晚上一起烧烤。记得从前,烧烤是可儿的最爱。每次聚会,她总是喊着说:烧烤,烧烤,还是烧烤吧。如果有不同的意见,她就会与大家争论,直到每个人都同意烧烤之后,她就会像个孩子一样开心地大笑。于是,烧烤的过程中,她总是将盘子装满鸡翅,然后坐在那个男人身边,那时候,她的脸上总是绽放玫瑰一般的笑容。
希望这次,公园里烧烤也能给她带来快乐。
朋友们到后,都各自带了很多的东西来,琳琳知道可儿最爱鸡翅,还特意带了很多。一会儿,香味开始在公园的花草树木之间飘散。可儿依旧有些心不在焉。当我把烤好的鸡翅端到她面前时,她却一把推开盘子说:我最讨厌烤鸡翅的味道,快拿走!
那表情充满了厌恶。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向了她。我想,每个人都会想起以前,她总是在烧烤时端着盘子,里面装满鸡翅守在男人身边的情景吧!
气氛有些尴尬,我不知所措,小月把盘子从我手中拿过去说:谢谢亲爱的,我最喜欢吃鸡翅了!
烧烤在一种沉闷的气氛中结束。
秋日的一天,日暖风稀,白云缭绕。
我从后园的柠檬树上摘了几个柠檬,一抬头,见到栅栏上边伸出一张女人的脸。她对我笑着打招呼,她说:很高兴认识你,我的邻居,我叫娜塔亚。我发现你和你的朋友似乎很喜欢我的竹子。如果不介意的话,欢迎来小坐。
她的中文讲得如此流利!
她有80左右的年纪,她说你一直安静,从没有吵到我,这一点我满意极了,在你之前的那个女人,哎哟哟,真是烦死了。
她的表情变化极快,总是闪一下就显出了另外一种表情。最后,她在越过栅栏的柠檬枝上摘了两个柠檬,说有空跟你的朋友一起过来吧。我看着她的半个身影在栅栏那边消失,然后又轻挪着脚步,在竹林下一闪就不见了。
好多天不见可儿,我在电话中告诉她可以去看邻家的竹林时,她的兴奋如风在我耳边响起。不到20分钟,她的车就已经停到了院子里。
娜塔亚的脸上带着秋菊一般灿烂的笑。她拉着我们穿过木栅栏,顺着草坪与鲜花包围的小路,一直到了小竹林。果然是湘妃竹,青翠的竹节间,黑褐色的斑斑点点,别有一番风情。可儿摸着那斑点,泪水毫无设防地落下。
娜塔亚拍着可儿的肩,像祖母一般将她搂在怀里。望着湘妃竹,悠悠地说:这湘妃竹啊,不知是世间多少女人的泪水凝结而成的。就算泪水再多,那也得有流完的时候,再多的苦也有消化的时候,好孩子,不哭。
过了很久,可儿平静下来。她说:她当初与初恋相识时,就是在公园的湘妃竹下,她第一次知道了湘妃竹的凄美传说。后来,那个公园里的湘妃竹成了他们恋爱时光的伊甸园。
娜塔亚说:谁说不是呢?这片湘妃竹就是一个中国男人为我栽下的。世间那些最美的爱情也许都活在爱情故事里吧!
(选自澳大利亚《联合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