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与玫瑰
2021-09-22凌岚
凌岚
柔丝在布鲁克林的公寓里接到表姐从迈阿密打来的电话,她和老麦才结束。老麦正光着身子探身到窗外抽烟,为了不让二手烟污染到柔丝。柔丝一手把手机按在耳朵上接听,一手拉过一条毯子遮住裸露的身体,毯子太短,欲盖弥彰,越发显出云雨后亚洲美人的玉体玲珑,娇不胜衣,惹得回头看她的老麦再次欲火上蹿。老麦转身正待跃跃欲试,柔丝皱眉,对他摆摆手,手机里传出叽里哇啦的中国话,间杂着哭声,老麦不明就里,回头继续吸烟。
电话那头是柔丝的表姐林里,在哭诉抱怨她的老公,也就是柔丝的表姐夫涂途。这已经不是表姐夫妇第一次闹了,柔丝熟知剧情,不需要听细节,只要在这时做表姐的忠实听众。柔丝听着,偶尔嗯啊两声表示电话这边自己的存在,鼓励林里继续倾吐,一边寻思着如果邀请林里带着金牛这时候来纽约,在她这里要住多久?窗外在下雨,天开始冷了,屋里还没有开暖气,柔丝浑身一哆嗦,把手机拨到免提,然后把它放下,迅速穿戴衣裤,离开卧室,她知道这个电话一时半会儿完不了。
厨房和客厅是相连的一大间,客厅屋顶加高了,一排新建的落地窗对着海,象牙色的平纹布窗帘后面衬着淡茶色的窗纱,窗纱上用银线绣着细细的十字花,柔丝妈妈为女儿的新居专门从深圳邮购的窗帘。这套两层楼的康斗公寓是柔丝的老爸2008年投资移民时买下的,原来纽约市在布鲁克林搞的投资招商项目之一。这里的地皮三十年前是一个海军后备码头,弃置多年,一直是海边垃圾场,晚上是贩毒的小喽啰交易场所,藏污纳垢。招商投资是金融危机以后纽约市政府想出来的拉动经济的法子,六十万美元买套公寓,换来全家美国绿卡,交钱三年后入住。柔丝按这个地方的英文名字,Sheepshead Bay,叫它“羊头湾”。羊头湾一直是布鲁克林的穷地方,漫长的海滩空对着大西洋,到处是垃圾—塑料袋,夏天过后废弃的塑胶椅子,野餐用的塑料刀叉,乱扔在黄色的细沙里,空有一片海景无人欣赏,每次说到自己住“羊头湾”,柔丝都有点不好意思,这是布鲁克林的“下只角”。
客厅里只亮着一只落地灯,还是老麦晚上进门时开的。客厅的墙漆成蓝灰色,主要家具是一圈浅棕色的皮沙发,墙上挂着一张镶了镜框的“枪与玫瑰”乐队的旧海报:漆黑的底色,正中间是两把左轮手枪,枪管分别朝向一左一右,每支枪管下是一朵鲜红的玫瑰花,玫瑰花带着藤状的绿叶,缠着上面的手枪。“枪花图”外围是“枪与玫瑰”的乐队英文名字,写在一个明黄色救生圈上。这海报不同寻常,上面有这个乐队所有成员的签名。这份文物是老麦送给柔丝的定情物, “你是玫瑰,我就是那只枪,老枪”。柔丝就是Rose, 玫瑰。
可惜这份礼物明珠投暗,她这枝中国玫瑰从来不听经典摇滚(太吵!)也不知道“枪与玫瑰”是谁,她喜欢周杰伦、王菲、阿杜、李健,但是既然老麦说好,那就是好。柔丝问过老麦“枪与玫瑰”,老麦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说:“一个最伟大的摇滚乐队,小东西,你不需要知道的。” 然后就自作主张把海报挂在客厅正中的位置,把一张沙发拖过来对牢那张海报。柔丝看不懂这张海报,也不喜欢,跟整个客厅的装饰不搭,天黑后进客廳猛一开灯看到这海报会吓一跳,那颜色艳得跟下了毒一样。但她很温顺,没有反对。
林里这次跟涂途打架了,朝他砸了一个盘子。涂途拂袖而去,过了一天一夜都没有回家。这是电话那边急急的哭诉里透露的基本情节:“如果不是真的,涂途虽然花心但并没有真的乱搞,怎么办?怎么办?”
柔丝一边听电话,一边把咖啡桌上的零食盒子打开,在里面挑了一块杏脯,送到嘴里。林里比她大十岁,是柔丝唯一的亲表姐,堪比亲姐妹。林里这个姐姐从小就是柔丝人生道路的楷模:品学兼优,眉清目秀,学霸,大学考上名校,顺利地出国留学,读完学位找到工作,结婚生子,人生每一个关口,姐姐都圆满完成任务。柔丝嚼着加州杏脯,觉得毫无滋味。奇怪,美国人为什么把所有好东西都这么素面朝天地卖出来呢,不加任何调味品,简直暴殄天物,她想念上海话梅,香辣、爽脆、鲜咸、甜酸,真是各种滋味应有尽有,唉。
过去她是姐姐亦步亦趋的影子,一个不太成功的模仿秀(不是说模仿和抄袭是最大的赞美吗?柔丝的妈妈把这个成绩平平的二女儿的命运概括成“傻人有傻福”):林里长相甜美,皮肤白皙,面如满月,乌发如云,是无锡人见人赞的福相女子;柔丝黑瘦高,窄窄的瘦脸,细细的眼睛,看人偶尔斜睨,一个眼风飘出去,把别人罩住,而她只管低头看脚尖。她羞涩,无锡人说的“不上台盘”的小孩。在她们崇尚端庄为女德的小地方,这种骚姿绝对要不得(她其实跟“骚”无缘,大学毕业只交往过一个男友,还是妈妈同事的儿子,父母介绍,门当户对);林里考大学上了北京的名校,一本,她上了本地师范,大专;林里大学毕业后顺利获得美国名校的奖学金,风风光光地出国深造,柔丝光托福就考了三次,因为成绩差,实在拿不出手,出国留学是自费的,她老爸掏的钱付学费;林里读哥伦比亚,她读纽约城市大学,所有留学申请材料都是林里帮她搞掂。她MBA毕业论文是表姐帮她写的,毕业后的工作,是姐夫涂途帮她介绍的,他们公司赞助的纽约一家艺术博物馆跟国内博物馆建立合作联展,需要一个懂中文的会计师兼翻译,涂途毫不犹豫地把她的简历转给博物馆—柔丝顺利录用,应验了“傻人有傻福”,林里说妹妹命好,柔丝说还可以拼姐姐姐夫。连现在住的公寓,都是她爸爸买好家具布置停当,把钥匙交到女儿手里,还不忘安慰她:“你一个人先来美国,住好过好,我们慢慢就移来了。”
电话那边的姐姐终于平静了,柔丝说:“你带金牛来吧,来纽约住几天,散散心就好了。我这里够宽敞,你们俩住完全没问题。” 这是安慰表姐唯一的办法,她知道林里喜欢纽约,在纽约有个同学圈。金牛是姐姐的7岁的独生子,柔丝的外甥,因为是五月初出生,金牛座,柔丝叫他小金牛,跟柔丝老爸这头“大金牛”对比,然后这个昵称就这么叫开了。
待打完电话,老麦已经洗了澡,平头正脸地在卧室的穿衣镜前打领带,准备离开。他瘦长的手指飞速地把那根针织领带缠过来,绕过去,要打出一个饱满的“温莎”结。忽然老麦停下手,把指尖凑近鼻子,闻闻上面的气味,然后一脸坏笑,进去浴室洗手。老麦把她的体味叫作麝香,那种微酸的气味,老麦的体味像海水,又有点尼古丁的焦油味儿。
自从认识老麦以来的这几个月,每次他来她这里,他从不过夜。即便他老婆不在家的现在,他也最多盘桓到深夜一两点钟。他说老婆会打电话回来“查岗”,连“查岗”这个词都是老麦教柔丝的。老麦是纽约投资界的中国通之一,他喜欢中国的一切:先是钱(或者是来钱的项目),其次是艺术品、家具、丝绸、风景、女人。老麦属于老朋友,他吃中国饭:老麦是最早投资中国的一批私募基金投资人,小天鹅洗衣机、玉林柴油机、春城肉联厂在香港联交所上市,这都是他1994年到1999年在中国的光辉业绩。1996年才上初一的柔丝算算,呃,老麦的年龄应该比她爸爸年轻吧。
老麦从浴室里出来,把床下用过的纸巾,连同自己每次做爱前后吸剩的三五枚烟蒂一起,扔进字纸篓,轻吻一下柔丝的朱唇,又用指尖掐一把她的脸庞,谢幕一样地悄声离开。柔丝站在卧室的窗前,像言情电影里的女主角,看着夜幕中爱人驱车离开,奔驰车的大灯亮起,照到后院老柳树的虬结的树干上,车无声地启动,从车位上退出,转上小街,一对红色的尾灯下右闪灯亮起,跳动几秒钟,拐上海龙王大街消失了。柔丝坐回床上,床单凌乱,因为刚才的活动被单上还留着一点人体的余温。柔丝看着床头柜上那只老麦忘记扔掉的空烟盒,万宝路轻焦油“柔和型”香烟,旁边是一双崭新的古琦皮靴,五英寸的高跟,像喝白葡萄酒用的酒杯的细柄,长长的皮绳绑腿从脚腕开始,一路收紧缠绕在皮靴的鞋筒上,这是老麦送她的礼物之一。她有一对仙鹤一样的细骨伶仃的瘦腿,“圆规”,老麦赞她的腿美得可以杀人。
柔丝心里空落落的,刚才的温存此刻被房间里独自一人的寂寞代替。那只被揉成一团,忘记丢进垃圾桶的万宝路烟盒,现在绽放一样慢慢打开,台灯下像蝉褪下的空壳儿,老麦蜕下的壳儿。
转眼她这只叫作“柔丝”的东方蝴蝶让老麦欲仙欲死近三个月了。她在博物馆夏末的新展开幕招待会上认识老麦的,那是她在博物馆工作的第二年。那时她还不叫柔丝,她是以柔,林以柔。柔丝这个英文名字是老麦给她起的。第一次晚餐约会后她兴头头地电话妈妈,告诉老妈这个新取的英文名字,妈妈很不以为然,在电话那头用无锡普通话大嗓门地说:“肉丝?谁敢叫我的千金女儿肉丝?!哦哦,英文是玫瑰的意思,玫瑰还差不多,做啥讲肉丝?!”柔丝赶忙转移话题,说打算趁着机票便宜,去欧洲逛逛,她本来想借新名字告诉妈妈她的新男朋友,老麦。
妈妈在电话里追问:“不是说考注册会计师的吗?你怎么又跑出去玩了?”
“朋友说会计师没劲,辛苦得要命,只比文书地位高一点点。”柔丝回答,用泛指的“朋友”代指老麦。她听到妈妈在电话那头失望地嘟囔,心里有点歉疚,本来柔丝已经报了补习班,准备备战12月的注册会计师资格考试,那报班的四千美元费用,随着老麦的出现,也打水漂了。柔丝随即想到老麦,哦老麦,她的心都要软软地飘起来了。
这些日子柔丝的世界里只有老麦,其他的亲朋好友都在电话线的那一头,像在另一个星系。所以当表姐来电话,提到姐夫在飞机上认识一个年轻女子时,柔丝并没有在意,照旧做安静的听众……“她也是三十岁不到。涂途居然这么随便地坐一次飞机都能勾搭年轻的姑娘,她把电话都打到家里来,这小姑娘居然问我是谁。”表姐的饮泣是电话里的沉默,为避免让柔丝听到哭声,表姐这种时候习惯把手机打到静音档,电话会突然无声,好像断了线一样,柔丝知道遇到无声状态就端着电话耳机静静地等着。
“也是”这个词在柔丝耳朵里刮了一下,现在夜深人静,这个“也是”慢慢浮现出来。“也是”三十不到,“也是”柔丝的年龄,“也是”柔丝这样飞在天空中无忧无虑的女子,富二代,无牵无挂,没有婚姻的枷锁,可以拼爹,拼年龄,拼青春……想着姐夫可能跟另一个“也是”的艳遇,柔丝的思绪中不禁把老麦和姐夫搞混了—涂途当然比老麦年轻几岁。姐姐当然不知道老麦的存在,不知道柔丝暗黑的隐私,但姐姐无心的“也是”,道破了柔丝的秘密,让柔丝坐实了情妇身份,她现在就是别人的小三。
新展招待会柔丝之前来过几次,她并不喜欢。什么人也不认识,她对艺术品不感兴趣,除了喝一杯香槟,吃几颗碟子里的冰冷的餐前点心,她对周围偶尔搭讪的人就是嗨一声,说的话不超过三句:你好!我的名字叫以柔,认识你很高兴……但这次来参加招待会是任务,博物馆的头儿提前叮嘱她一定要来参加,因为有个中国大收藏家会现身。柔丝下了班以后在办公室里换了精致的衣服,在洗手间抹了把脸,往脸上扑了点粉,然后现身在展览的前厅。她的工作是把中文说明书和英文说明书分开,其实是在那里找些小事情盘桓着,等待贵客现身。招待会开始后半小时一般门前冷落,纽约这里时髦的聚会,人们喜欢姗姗来迟。柔丝想趁着厅里无人小坐一下,休息一下腰和腿。前厅里有一把漂亮的深红色丝绒长椅,洛可可风格的古董,柔丝那天穿着秋香绿暗纹的丝绸衬衫,黑色的九分裤,安静地坐在深红色的椅子上,加上她的东方风格的颜容和骨架,平细的胸,她像一个等着出镜的模特。
“哎,是林小姐吗?我可不可以取一张展览说明?”一个台湾普通话的声音响起来,还叫了她的名字。柔丝抬头看到展厅门口站着一个穿西装的洋人,大叔的年纪,她站起来迎了过去。
来客面色是太阳棕色,高鼻深目,头发剪得短短的,发际线已经褪得很高了,露出堂皇的额头,取展览说明的手很细致,没有戴婚戒,他自我介绍叫麦克尔·斯坦因,之前来过博物馆见过林小姐。“我记得你。”他的男中音说普通话特别柔和,柔丝喜欢听自己的姓在他的声音里像音符一样滚动,“林小姐,你叫我老麦好啦。在大陆和台湾朋友都这么称呼。” 柔丝当然不记得见过他。她除了上班沒有太多社交生活,下班后几乎无例外地坐地铁回家,吃泡面,或者去街上唯一一家中国餐馆“无锡排骨”买西兰花炒牛肉,蘑菇鸡片,有时只买罐酸辣汤,都不好吃,油腻无味。但她总去,为了见到餐馆拉门上红漆写的“无锡”二字。
眼前的老麦穿了一套裁剪贴身的深藏青色西装,同色短领带配妃红色的衬衫,衬出他蓝灰色的瞳仁,除了他眼神里有一点冷和不可琢磨,他整个人都是热情的、熟络的,他用中文跟柔丝攀谈,几分钟以后他们已经熟悉得好比高中同学。他先是用中文说话,慢慢他的中文跟不上柔丝的词汇量,他自然地转成英语,总之是行云流水一般地玉树临风,这个展厅是他长袖善舞的地盘。他双手给柔丝递上自己的名片,并写下手机号,要柔丝电话他跟他吃午饭,他要给柔丝介绍纽约更多的朋友。招待会的来宾慢慢多了,柔丝跟老麦道声抱歉,立身在前厅门口招呼来宾,她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老麦的行踪,心里希望他不要提前退场。
贵客郝军一身白色衣裤现身,戴巴拿马草帽,好像还滞留在夏天,原来人家才坐私人飞机从洛杉矶长滩飞过来。郝军显贵前是成功但默默无闻的商人,现在他是名震海外的宋明陶瓷的收藏家,各类艺术品的收藏人,曾经几次以过亿的价格在中国的顶级拍卖会上拔得头筹,拍下当年最热的藏品—齐白石的画,明成化的瓷器,曾什么的油画……在收藏界得了“郝几亿”的绰号(当然这个绰号跟谣传的他是某家族的洗钱白手套也有关)。面对“郝几亿”真身降临,还没等柔丝双手捧上说明书和展览画册,博物馆的头儿已经一个箭步迎了上去,要是退回一百年,这洋人的架势就是俯首哈腰口吐一个“喳”字。“郝几亿”皮笑肉不笑地跟洋人握手寒暄,对柔丝连眼皮都没抬,伸手把图册等等像法律文件一并揣进手提包,然后撇开柔丝昂然跟随洋人进正厅看展。老麦在不远处,静观这一幕,恰巧这时跟柔丝四目相对,他做了一个揶揄的鬼脸,帮柔丝解场。贵客这时看到老麦认识,熟门熟路地一边叫着老麦一边走过去攀谈。展场大厅里衣香鬓影地开始热闹,香槟由白衣黑领结的招待捧在银色盘子中端上来,坦胸露背的女宾穿着塔夫绸长裙在水磨地上飘一样地走过,忽然间大厅就有了夜夜笙歌的奢华。老麦不时站到柔丝身边,跟她闲聊解闷,不让她冷场。
招待会后,柔丝把老麦的名片放在衣袋中,早上在羊头湾地铁站等B号车时,她伸手进衣袋默默地摸着那硬硬的纸卡,仿佛又见到卡的主人,他看到柔丝时的眼神,欣喜中有喜欢,一点贪婪,好像看不够,柔丝真是陶醉,仿佛在那目光注视下自己变得倾国倾城。羊头湾坐地铁到曼哈顿中城,快车也要一个小时。早上挤在各种肤色的陌生人中间,鼻子里闻到的满是地铁里的尿骚味和可能烤洋葱味儿也可能是狐臭的混合气味,这是柔丝最寂寞的时刻,如今摸着那张卡片,忽然好像多了一个伴了。她拼命忍住不去打名片上的电话。一周后的星期一,大雨,B号车出故障,站台上一个多小时以后,地铁里广播叫站台上的人别再等待了,去曼哈顿方向的地铁因为下雨淹水,地铁暂停服务,上班的人请移步到五个街口外的爱萌丝大街坐公交车,“我们为此不便深感抱歉,公交车今天免费乘坐。谢谢您的配合!欢迎搭乘纽约大都会公交车!”
那天早上漫长的跋涉以后,她终于在11点钟达到博物馆。之后她毫不犹豫地拨了那个卡片上手写的手机号码,铃声响起第一声后,老麦就接电话了,柔丝太需要抚慰了。
老麦是第一个请柔丝到四季酒店吃午餐并付账单的男人,也是第一个饭店门口记得给她开门,坐车帮她先开车门的男人,第一个在餐桌上拉过她的手轻吻的男人,第一个给她送了一捧巨大的红玫瑰花束的男人。那是老麦第一次来她的羊头湾公寓。那束玫瑰实在太多了,有四五十枝,枝枝饱满,完美怒放,但没有香气,老麦解释说这是苗圃温室里栽培的长颈玫瑰,专门是插花用的。她把花分了三把,装在广口玻璃瓶里,摆在客厅和厨房之间的吧台上。就在这三束花前,老麦开始舌吻她。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此后老麦每一晚上都在她的身体里度过,直到他出差去亚洲。
林里在迈阿密的日子还是阴晴不定。她有时中午给柔丝电话,说今晚跟涂途摊牌谈离婚。到第二天第三天又没有消息,等到第四天晚上来电话,她已经跟涂途和好如初,在谈圣诞节全家来纽约玩的计划。等过了几天,林里又风急风火地打电话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涂途还是偷偷在外面接电话,他马上又要出差了,会不会又跟别的女人……可是他出门在外,我鞭长莫及……为了金牛,我应该委屈求全保全这桩婚姻吗?……”这些问题,都是百万英镑级的人生大问题,除了上帝和林里自己,没有人能够回答,柔丝更回答不了。柔丝真正跟男人结交的经验,只来自于这几个月跟老麦混。
每次姐姐来电话,在柔丝的苹果手机上都闪出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那是她给林里设置的手机头像。柔丝最大的愿望,是有一天她能把自己和老麦的合影放在手机锁屏,以及办公室的电脑桌面上,像她同事做的那样。但理智告诉她,这是不可能的,老麦和她,不可能走到阳光下。柔丝跟老麦从来不吵架,老麦说一柔丝不说二。
感恩节到了,姐姐一家去墨西哥度假,老麦一家团圆在家里大宴宾客,柔丝的社会关系全部在中国,就是她一个人在羊头湾。节前“无锡排骨”店门口贴上一个手写的广告:“节日期间,照例停业一天。今年为方便新老顾客,提供佳节火鸡套餐,感恩节早上取货。数量有限,欲购从速,售完为止。”柔丝读完毫不犹豫进门预订,今天收银的不是那个普通话说得不咸不淡的福建人小田,换了一个斯文的老伯,手和眼角干干净净,指甲缝是干净的肤色,没有开裂或者黑垢。柔丝有点奇怪。老伯好像明白她的疑问,解释:“小田在厨房后面,小姐你要订火鸡套餐吗?你住哪里?那天外卖师傅休息,你得自己来取的呵。”
柔丝回答:“我住羊头湾。”
老伯点点头,取过单子,写下来:“一份套餐12.95$,加税一共14块8分。”
柔丝打开钱包,取现金。老伯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忽然问:“小姐你是这里的新住户?”
柔丝把钱递过去,答:“是,但也住了一年多了。”
老伯接过钱,说:“我是小店的老板,鄙人姓余,这里人都叫我余老板,在这里已经二十多年了,小姐你贵姓?”
柔丝自我介绍,余老板点点头,接着说:“Sheepshead 并不是羊头,是一种鱼的名字,不是真的羊头,哈哈。这种鱼在国内叫虹鳟,所以布鲁克林这个地方应该叫虹鳟湾。我一听你说羊头湾就知道你是新来的哈。”
柔絲放下钱包,有点吃惊:“从来没有人跟我解释过,哦原来不是羊头啊,跟羊头没关系。怪不得,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羊。”
“是啦是啦,挂羊头的鱼,哈哈。这种鱼过去在这一带的海里很多,渔民随便撒网就可以捞到很多。现在少了,偶尔还可以钓到。”老伯打着哈哈,把收据递给她,一边上下打量着柔丝,看她离开。
感恩节早上柔丝取到大餐,她把外卖纸盒子一字摆在客厅的咖啡桌上:烤火鸡、玉米甜菜沙拉、烘山芋、南瓜饺、点心是越莓啫喱羹,一共五小盒,概括了五月花号移民刚来美洲时的苦难史,是美国人每年一吃的忆苦思甜饭。她一个人在电视机前吃饭,吃饭看电视,一边做指甲,贴面膜。她买了一个智能电视,直接可以上网下载中文节目,在电视机上看国内的电视剧了。做脸做指甲是她独自度过夜晚杀时间的办法。唯独节日是最难挨过的时刻。柔丝把电视的音量调高,好让公寓里多一点人气。
电话响了。是老麦打来的。背景声音有音乐和人声笑语,还有嘭的一声,那是香槟的软木塞被拔出来瓶里冲出的气压声,都从电话线那头传过来。老麦在他曼哈顿的家里,老麦压低声音说话。
“我听不太清楚,老麦,你大点声。”柔丝回答。她用控制器把电视剧暂停并调到静音。电话里一阵脚步声,老麦好像换了一个房间,背景声音没有了。
“小东西,你想我吗?我好想你!节日快乐!”
柔丝想象着他走进卧室,一手握住门把手,把门带上,一边轻轻地对着手机耳语。老麦又问了一次柔丝是否想念他,柔丝回答想。
然后背景里有人叫:“老麦,老麦,你在哪儿?香槟还有么?” 是一个悦耳的中国女人的声音,说的是标准的普通话。那声音自远至近,把柔丝吓了一跳,老麦说了一声拜拜就急忙把电话挂了。
柔丝拎着无线电话,站在那里发愣,心扑腾扑腾地跳,好像偷东西给当场抓住了一样。她忽然有个直觉,这背景里的声音是老麦的老婆在说话。第一次,她想知道老麦的太太是谁,长得什么样。
过了感恩节,老麦上门,柔丝一直等着机会问他。她有点紧张,一直等到老麦洗了澡穿上衣服,站在镜子前整理衣服和头发,她才期期艾艾地上前问:老麦,你wife 是哪国人?长得什么样?她没有说“老婆”或者“太太”这种中文词语,而是用了英文里最中性的词wife。
老麦头也不抬,打领带的手指稍微停了一下,说:“她是中国八十年代的电影明星,你可能都知道她的名字,赵静,哦,对了,她家也是江苏的,我还去过几次……”
柔丝听到是一个陌生的名字,稍稍松了口气,她莫名其妙地觉得放心了。
柔丝和妈妈打电话,柔丝随口问:“妈,你记得中国八十年代有个电影演员,叫赵静……”
柔丝妈妈在电话那边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记得了,怎么会不记得?我们无锡出的大明星!当时可红了,给小天鹅洗衣机做代言人,拍广告,拍挂历……你那时才几岁啊,当然不知道赵静,那时无锡城里的大美女、大名人,谁人不知呢?哎哎以柔,你怎么想起问这个?她早就出国了,据说嫁了一个外国阔人。现在估计也是五十出头了吧,美人迟暮了,每个人都会老的……”
妈妈一口气地说着,柔丝发现自己的心又跳得扑腾扑腾的。不用上网查,柔丝都可以想象得出赵静的美丽,在她还是四五岁的稚子时,赵静已经光彩照人,红遍苏南,每想到这里柔丝心里就有一点歉疚。
一场大暴雪几乎让纽约交通瘫痪,老麦不能来了,柔丝大部分时间花在去曼哈顿的地铁和公交车上,晚上她一个人一脚泥一身水地回到羊头湾,坐在电视机前,房间里静静的,电视剧里的人声是唯一的例外,她知道老麦的赵静在家里,她不能明着打电话给他。每周一到周五,因为上班,她独自一人在公寓里并不太难熬,有时出门看一场电影,或者跟着去博物馆晚上的招待会,参加亚洲协会的讲座,时间很快就过去。周末最难挨,尤其是约好周日见面的前一天,她寂寞到无望的地步,等待中的时间跟永恒一样漫长。
这种时候,她的唯一慰藉是回忆跟老麦在四季酒店的午饭,在若有若无的钢琴爵士乐中,老麦一只手握着她的小手,一只手把蘸了红莓橘皮酱的鹅肝喂到她嘴里,面前桌上铺着雪白的台布,浆洗得一尘不染,水晶瓶里深红的玫瑰是老麦送的,请侍者拿瓶子盛了清水来放花,旁边摆着银色餐具,两只长笛一样的细颈玻璃酒杯里是金红色的香槟,香槟里细小的泡泡在灯光下呈现美丽的银色。她计划下次跟老麦吃晚餐,不管天多冷,她一定穿短裙,下着那双古驰高跟靴子,绑腿的皮绳从她纤细的脚踝上沿着小腿一路绕上去,皮带上玲珑的皮搭扣在膝盖下完美合上,老麦管她暗沉的肤色叫橄榄色,这是他最喜欢的肤色,不是像德国香肠那样的死白。
那双古驰靴子她只穿过一次,是在收到靴子后的一个周六的下午,老麦借口去一个纽约上州的画廊,偷偷驾车来跟她幽会,她穿了比基尼式睡衣和长靴给他开门。老麦去香港出差两个星期,柔丝生活一片空白。
林里再次打电话来已经是圣诞节前一星期,她带着儿子金牛已经在迈阿密机场,准备往纽约飞了,电话里传来机场大厅的广播,是飞机班次的英文播音,越发显得姐姐的聲音心事重重,好像仓皇出逃,柔丝觉得事情不妙。原来前一天林里偷查涂途的手机短信记录,被涂途撞到,涂途在吵架后,一气之下决定不在家过节,提前飞北京出差,“这个家这种日子过不下去了!” 林里立刻也给自己和儿子买了机票,也要一走了之,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柔丝这里,“这种日子过不下去了!”林里重复着。
“没有问题,哪个机场?肯尼迪还是拉瓜迪亚?告诉我飞机班次我开车来接你们。”柔丝连声安慰姐姐,心想晚上跟老麦的约会又泡汤了。
机场接到林里母子,到家已经快11点了。上一次见到姐姐还是她在城市大学的毕业典礼上,那时林里有点发福,珠圆玉润的脸。如今下巴都尖俏起来,一件芭宝莉米白的秋夹克腰身明显大了;金牛高了好多,脸上褪掉婴儿肥,显出一张有棱有角的国字脸,很像他爸爸。灯芯绒裤子裤脚管短了,在小腿上像九分裤一样吊着,露出一双不成对的袜子—一只灰色,一只白色带红色耐克标记,他穿的浅蓝毛衣倒是簇新的。他的头发剪成美国大兵式,像一个碗扣在头顶,厚厚的刘海堆在双眉前,后脑勺上剃光露出清白干净的头皮,无辜的愣头青模样,刘海下面的眼睛带着青黑色的眼圈,好像睡眠不足。他一开口,还是脆脆的稚嫩的童音。
林里对柔丝笑脸相迎,尽量谈笑风生,金牛严肃得多,一言不发,手里紧紧抓住自己的双肩包。柔丝认出那个迷彩图案的双肩包,是去年圣诞节在户外用品名牌 L.L.Bean 网店给小外甥定购的礼物。林里说他可喜欢了,一直盼望出门可以用上,平时舍不得当书包。“今天他终于可以用上这个背包了。因为我和他爸吵架,才决定出门……”林里坐在副驾座上说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她转过头去,车里一片沉默。车窗外机场高速路上对面飞驰来的车流不断,车上的远灯在瞬间照亮车中三人,然后飞驰过去,车里再次陷入黑暗,路边的住家有的已经挂上圣诞节的彩灯。
到了羊头湾的公寓,金牛已经睡着,被林里半拖半抱地从车里拉进屋里,夜里的冷风一吹,他又醒了。金牛瞪着一双眼睛,环顾公寓的客厅,然后径直走到那张“枪与玫瑰”的海报前,端详墙上的海报。柔丝发窘,借口太晚了早点休息,请他们母子离开客厅带他们去客房。金牛还疑虑地回头看看海报。
第二天是星期五,柔丝专门请了假,招待母子俩。白天他们在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傍晚时林里去会哥大的闺蜜,跟朋友吃饭。柔丝独自带金牛回到羊头湾,他们点了意大利餐馆的通心粉外卖和蔬菜色拉、奶油卷。
晚饭后柔丝收拾厨房,金牛站在落地窗前,他眺望着窗外的风景,公寓后的小花园陷入沉沉暮色,柳树被橘色的路灯照亮,花园后蓝灰色的大海上已经漆黑一片,只有不远处的海里礁石上灯塔上的红灯一闪一闪。
金牛忽然指着窗外说:“那是什么树?那棵树快要倒了。”
柔丝疑惑地走到窗前,看看树,再看看小外甥,觉得很奇怪,她摸摸他的头,说:“不会吧?那是一棵柳树,你怎么知道它要倒了呢?”金牛转头,看着小姨,回答:“我们家院子里的柳树跟这棵一模一样, 10月有一天刮飓风,它忽然就倒下来,把我的秋千架砸了。”
金牛从落地窗前转身,在屋里无聊地闲逛,慢慢他又转到客厅的那张海报前,他盯着海报看了半天,这次没有提问,他从睡房里取回自己的双肩包,坐回到厨房吧台边的高脚椅上,柔丝在那里煮咖啡。
“小姨,我能喝一杯咖啡吗?” 金牛问。
“你這么小就喝咖啡?合适吗?”柔丝说,很吃惊。
“当然可以了,我经常陪妈妈喝咖啡,放好多牛奶和方糖。” 金牛很老道地回答,从书包里取出漫画书,读了两页又放下,他被厨房吧台上小姨的东西吸引住:吧台上有一个笔记本电脑,柔丝晚上一个人的时候经常坐在那里边看电视,边描指甲油,敷面膜。笔记本边是一个福州漆盒,上面描着一朵血红的玫瑰。金牛忍不住打开盒子,发现里面是些精致的化妆品,他拈起其中小巧的浅金色的瓶子,凑到眼前,仔细读上面的商标文字,然后问:“这是啫喱糖吗?有什么用?”
柔丝觉得小外甥很可爱,答:“这是给眼圈消肿用的啫喱,化妆品,不能吃的。”
“眼圈怎么会肿呢?”金牛问。
“哭过就会肿。”柔丝答。
“哦,我妈的眼圈经常肿的,像青蛙。她说眼皮肿是因为感冒,不是因为哭。”金牛不紧不慢地回答,然后把小瓶拧开,食指伸进瓶里点了一点啫喱出来,抹在自己的下眼睑那块,“嗯,不错,凉飕飕的像冰块,很舒服。”说着他把瓶子盖好。柔丝给他端过去一小杯咖啡,他道了谢,然后双手像模像样地捧起来喝了一口。咖啡的热气飘出来,金牛低下头又喝了几口,等他再抬起小脸,用手推了一下眉毛上的刘海,他脸上的表情又严肃又忧郁。他没有说话,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
“小姨,我能问你一个奇怪的问题吗?”他走近柔丝,扬起脸问,表情羞涩。柔丝点点头,鼓励性地笑笑,说:“你问吧,我尽量回答你。”
金牛低下头,没有立刻问,等他再抬头看柔丝的时候,他已经满脸通红,门牙咬着下嘴唇,然后转开目光看着别处,躲避着柔丝的目光。柔丝说:“你问吧,没有关系的。”
金牛还是不说话,他转身走开,过了一会儿又回到厨房,身体僵硬地背对柔丝,厨房里很安静,气压咖啡机发出最后两声嘶嘶的声音。金牛猛地转身对牢她,小声问:“小姨,什么样子是性感?”
柔丝觉得耳朵狠狠被刮了一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打了,她愣在那里。金牛这个年龄,也许是从同学小屁孩儿那里听到这个词,也许是从电视上,或者网络视频上听到,她想金牛也许就是好奇吧。她说:“小姨不知道怎么说呢,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个词?”
金牛满脸通红,咽了口唾沫,他像做错事那样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过了一会儿,他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我听爸妈吵架时妈妈说的。我爸爸坐飞机,坐在一个年轻性感的阿姨旁边,然后他就不想回家,离开我和妈妈了。”
说到这里,金牛抬起头,努力鼓足勇气,又问:“小姨,你性感,对吗?”
柔丝的脸滚烫,金牛的话像一股热流在她皮肤上烧过,她胡乱摇摇头,然后拉住他,问:“金牛,你告诉小姨,性感是什么意思?”
“就是年轻漂亮的阿姨,像你这样的。”金牛飞快地回答,然后挣脱柔丝的手,跑开了。他跑去客厅打开任天堂的游戏机,客厅里响起“Wii 运动” 的电子音乐。她的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想象着林里和涂途吵架,金牛在一边听着的情景,林里满脸怨毒地追问:“她好看吗?漂亮吗?”涂途面无表情地摇头,但是林里还是不依不饶地尖声追问:“她年轻性感是吧?你就是看中这个!”一遍一遍,最后涂途烦了,承认是,林里开始哭,先是饮泣,然后放声大哭,哭到眼睛肿得跟青蛙一样。“很年轻的阿姨,像你这样的”,这几个字像铁钉一样钉进柔丝的心里。
柔丝起身离开厨房,走进洗手间,拧亮电灯,洗手水池后的镜子四周镶了一圈小灯泡,开了灯亮一圈,像明星后台的试衣间,柔丝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的脸,一直看着,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不知过了多久,门外隐隐传来流行音乐,那是用一首老歌设置的手机来电铃声:
learning to love yourself
(学会爱自己)
It is the greatest love of all
(那是最伟大的爱)
…………
敲门声。柔丝把门打开,金牛把手机递给她,他好奇地环顾洗手间。电话是林里打来的,背景很吵。带摇滚节奏的电声音乐传过来,林里的声音非常开心,怕柔丝听不见,扯着嗓子说她们一行人准备“跳吧”到天明,柔丝带金牛先睡,不用等她,明天一大早回来……
柔丝给金牛读完第三本书,金牛又吵着要喝一杯温牛奶才肯睡,柔丝只好起身去厨房取牛奶。当她端着一小杯牛奶再进卧室,他已经睡着。薄薄的羽绒毯随着鼾声的呼吸轻轻起伏着,他的小身体在毯子下像一只蚕。柔丝把台灯熄了,在金牛身边坐下,看着他的睡相,小口抿那杯牛奶。金牛没有像老麦那样小睡片刻就醒来离开,他就那么安静地打着小呼噜,安心睡着。
柔丝想起他刚才的话,“性感就是很年轻的阿姨,像你这样的”。柔丝忍不住又哭了,越哭越伤心。金牛并没有被她的啜泣声惊醒,他只是翻了个身换了一个姿势,一只稚嫩的胖脚丫从毯子下伸出来抵住她的腿。“这孩子已经习惯了在女人的哭泣声中入睡……”柔丝想,一面用手背抹着脸颊上淌下的泪水。她想象着这个时候老麦在曼哈顿的家中在干什么呢?跟妻子一起看电视,广告间隙溜到阳台上吸烟,随手给她发一条肉麻短信……短信,是他们之间的唯一联系,那些各处的缠绵,现在事如春梦了无痕,唯一留下的,就是手机短信,还有那张海报。柔丝哭了,可怜自己一无所有,初冬的夜,整个纽约万家灯火一盏盏熄灭,布鲁克林和曼哈顿之间遥远得像两个星系。
第二天,柔丝上班,老麦打来电话,问能不能出来吃午饭。柔丝看着电脑上的季节减价广告,木然地说不,她准备跟林里母子吃中饭的。老麦听到她的声音嘶哑,问她是不是感冒了?柔丝清了清嗓子,撒了一个谎,说自己的确伤风感冒,她不想说彻夜未眠。对老麦来讲,她感冒伤风跟痛哭失眠又有多少区别呢?反正他能陪她的时间也就那么一会儿。柔丝想象他在电话那头,头面干净,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穿着漂亮的新一季秋冬男装,围着深色格子的芭宝莉围巾,对着电话优雅地笑着,低声地打情骂俏,两个眼睛滴溜溜地留神身边的一切,如果在办公室他会扫一眼旁边察言观色的老秘书,边打手机边往外走,一会儿他电话的背景声就变成街上的车声;如果在家里,他会躲进书房,把门关好,但一会儿他妻子进来叫他,也是“老麦老麦”地用普通话唤他。柔丝想到这个情景,又伤心又委屈,她眼泪又要下来了,她说了一声“抱歉再聊”,把电话挂断。老麦的电话并没有再打过来。
林里母子并没有按原计划住到圣诞节以后,在那个周末之后,涂途又从北京打来电话,林里起先不肯接,在柔丝坚持下接了电话,躲进卧室以后说了很长时间,等她从卧室里出来,她的眼睛又是肿的,但满脸是笑,她说涂途准备圣诞那天从北京飞回来,这次一直到过了春节再回去。电话后林里立刻上网改机票,尽快回迈阿密准备过节。林里打电话的时候,金牛在客厅打任天堂游戏,柔丝在忙碌晚饭。那天纽约是雨加雪的天气,雪落下之前结成冰籽,打在窗上沙沙地响。十二月的天,冬至后下午四点日落,五点钟天一片漆黑。柔丝望着厨房的窗外越来越深的夜色发呆。
那天,老麦给柔丝的圣诞礼物快递到家里来,是蒂芙尼店出的一对银首饰,项链加手链,毕加索女儿设计的首饰,项链是狗链式,粗大的环一个接一个扣着,中间一环上嵌了一圈小粒的钻石,装在那对美丽的蓝绿色盒子里,盒子上缠着一寸宽的白丝带蝴蝶结,下面压着一张卡片,卡片上用紫色的墨水写着花体英文字:
“给一朵性感的中国玫瑰,我的。MS”
她盯着“性感”那个词看了许久,慢慢把那卡片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她把手链项链连盒子一起收到卧室的衣柜里,跟那些很久没有碰的性感的小睡衣、内衣放在一起,好像那些东西都是别人的,不是她的。
送走他们的那晚是圣诞前夜,拉瓜迪亚机场到处是欢天喜地回家过节的人,林里推着行李车,脚步轻快,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奔向安检。之前她再三邀请柔丝一起跟他们母子回迈阿密,过了圣诞再回来,柔丝以假期太少的理由拒绝了。临行前柔丝去梅西百货公司给他们三人都买了圣诞礼物带走。
在林里母子消失在安检墙那头的时候,柔丝的手机响了,柔丝看看谁打来的,决定不接这个电话。她在机场候机厅的星巴克买了一杯圣诞星冰乐,坐了下来。对面柜台边的高脚椅子上坐着一对年轻的情侣,背后看都是黑头发,女孩子把手藏在男孩子的衣袋里取暖,一双鹿一样的长腿裹在UGG长靴里,在高脚椅子下晃着。
柔丝在这对情侣身后坐下,她的眼风注意到邻座一个单身男子正在打量她,她正好坐在这人的视野中心,柔丝坐定后抬头看看他,那个人跟老麦年龄相仿,除了顶发稀疏,端起咖啡杯小口喝的姿势都差不多,喝完以后用叠成小块的餐巾纸轻按两下嘴角。柔丝扫了那个人一眼,觉得他面目可憎,决定不再往他那边看第二眼。这些人,这些街上来来往往的男人,都不属于她,属于她的,是那些昂贵的小首饰、性感的睡衣、尖细的名牌皮靴。柔丝一口喝完苦涩的咖啡,头也不回地离开。
回到家,开了门迎面就是那张“枪与玫瑰”的海报。放下包换了衣服以后做的第一件事,柔丝搬了一把梯子把客厅的海报取下来。海报上龙飞凤舞的签名,那一左一右大剌剌呈一字展开的枪管,中心的血色玫瑰花怒放得像一张血盆大口。取下之前柔丝对着海报拍了照片,她准备把它送到eBay出售。复古海报扔掉可惜,不如卖了换成现金,有老男人会喜欢的。等过完节,柔丝准备约老麦出来吃午饭,告诉他,不想繼续这个关系了,她要重新开始。
圣诞一夜,狂风暴雪。柔丝做了一夜奇奇怪怪的梦。柔丝终于放松下来,安稳地睡去。
早上雨雪停了,太阳出来,照在柔丝的脸上,她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没拉窗帘就囫囵睡了。柔丝起床梳洗,然后穿了羽绒服,高筒雨靴,她特别想到外面走走。
公寓后面的小花园里一片狼藉,一夜的狂风雨雪,把树枝灌木打落在地上,连带着被风雪吹落的圣诞装饰,塑料彩带打的蝴蝶结,盆栽的圣诞花,四散在地上,清洁工假日休息,没有人来清扫。柔丝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路上有暗冰,很滑,但是她还是想继续走,她沿着花园里的小路走到了柳树下。
柳树被冰雪压着,看着比平时小了很多,树周围地上无数的碎枯枝。柔丝在柳树下站定,仰头看着这棵大树,她想起每次老麦来的时候,总停在离树不远的车位,离开时,老麦的车从树下开过去。秋天有风的时候柳枝纷披,在车灯照耀下像波动的海藻,她在楼上看得特别清楚。现在她站在柳树前仰面看,大树的枝条像密密麻麻的网罩住天空,稀薄的太阳从光秃的枝桠间射下来,树上的积雪在一夜的冻雨后都结成冰凌,在阳光下发出炫目的奇光,像一把把透明的刀子,柔丝看得入迷,中蛊一样地站着。
看着,看着,那一树闪着寒光的刀子忽然全部向她飞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声巨大的轰鸣,像大厦倒塌又像枪响,整个地面狠狠震动两下,柔丝眼前一黑,脸上被狠打了一个嘴巴那样,一阵剧痛,一个趔趄退了好几步,最后跌倒坐下。
等到四周安静,柔丝睁开眼睛,地上一个四五米宽的裂口,从脚边延伸开去,树根像被炸弹炸过一样,从地下翻了出来,五脏六腑似的撒在四周的地面上。大半棵柳树已经齐齐地倒在她的脚下,折断的树桩有一人合抱那么粗,新断的木头雪白,断面嶙峋。柔丝吓呆了,过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活着,低头看,胸前有血迹,伸手再一摸脸,手上沾了鲜血,流在手掌上,她知道脸上肯定破了,被飞出来的树枝刮到脸。
柔丝脸上的伤一阵一阵地钻心地痛,她挣扎着站起来,心里一阵狂喜,我还活着,活着!活着!没被柳树砸死,大难不死,我绝对是有福的人!她小心地迈开步子,离开现场,远远地传来救护车的声音,已经有邻居拨打了911紧急电话报警求救。
她不顾脸上的疼痛,抬腿跨过地上的残枝败柳,继续往海边走,身后是越来越近的救护车的鸣笛声。柔丝不想停下来,反正没死,怕什么。
十二月冬至后天寒地冻的晴天,海滩上一个人都没有,海水颜色是钢铁色,黑中泛出绿色的冷光。大浪轰鸣着冲向海滩,最后一刻断气似的,变成羽毛一样的白色浪花,在海滩上抚摸过去,一次重复一次,像一个肺活量巨大的兽在呼吸吞吐。寒冷减轻了柔丝脸上的肿痛,她弯下腰摸摸脚边涌来的海水,把手伸进水里,洗掉手上的血迹。
柔丝起身站直了,对着大西洋伸出双手,感觉好像第一次看到大海。那双手洁净细腻,阳光照到她的头顶心,她想从心里放声大喊,又想纵情大笑,她冷得直哆嗦,不由得在海滩上奔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