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辉煌（外二题）

伍木

陈浩秋见完最后一位客户，回返公司提取隔天一早开会所需文件时已近凌晨二时。他今晚的会议始于九时许，原本估计能在午夜来临前结束，不意会上对方提问了许多广告宣传上的细节问题，拉拉扯扯，会议一开就开了三四个小时。

陈浩秋的办公室位于集团总办事处的隔壁，当他开启自己办公室的大门时，赫然瞧见总办事处的灯火辉煌如白昼。已经是凌晨二时了，隔壁那帮家伙真的没话说，开夜班开到这么迟，反观自己负责的这个部门，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孤军作战。真泄气！

怀着既赞许又欣慰的心情，陈浩秋离开了办公室。当他把车驶上高速公路之际，他惯性地拨电话给那帮还在苦干的家伙，为他们打气一番。

他拨通手机，但总办事处的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冷冷的机器回答讯息。

一次，两次，三次。

陈浩秋开始感觉不妙，那些家伙总不会忙碌到无暇接听凌晨二时的来电吧？

四次，五次，六次。

接电话的仍然是冷冷的留言讯息。陈浩秋当下做了决定，把车驶出高速公路，兜了一个圈，回去办公室。

隔壁总办事处的灯火依然辉煌。“这帮死家伙，竟然拒听电话。”陈浩秋虽然心里骂着，脸上还是堆着笑容，推开办事处的玻璃大门。

一团冷气向他迎面扑来。

“哈罗—”陈浩秋向灯火最亮的营业部门喊道。

没人应他。

从灯火最亮的营业部门，到已经熄灯的会议室，陈浩秋巡视过每一个角落，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他的心开始起毛，开始紧缩。他担心会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例如说有人受伤或者—），总之，他在短短一分钟的巡视时间内做出无数不祥的推测。他的心里感觉非常不是味道—灯火辉煌的情况下，正常的情景应该是至少有一帮人在劳心劳力，怎么现在会连一个人影也见不着呢？

—刚才会不会有异常情况出现？年关将至，世道不好，会不会有人铤而走险，打劫打到广告公司来了？

陈浩秋开始担心起老板和老板娘来了。因为在一般的情况下，他们都是最迟离开公司的两个人。会不会是……

为什么看不到一个人影呢？为什么灯火、冷气和大门都没关上，却看不到一个人影呢？他反复问了自己千万遍。

想了想，他赶快跑到男厕所去查视。灯没开，他抽了一口气，开灯走进男厕去，希望自己最担心、最恐怖的那一幕不会出现。

男厕没人。那女厕呢？

不管三七二十一，他豁出去了。女厕内同样没开灯，他吸了一口气，开灯闯进女厕去。

女厕内同样没人。

总办事处、男厕、女厕内都没人，也都没有被破坏过的现象，没有挣扎纠缠过的痕迹。可是，总办事处的灯火、冷气和大门都是开着的呀—在这凌晨二时的时候。这一切，是因为自己工作压力太大而产生的幻觉吗？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他捏了捏自己的手，挺痛的。

在这凌晨二时，他只好求助于手机，尝试打电话给老板娘，希望能和她联络上。—可是老板娘的手机那头没人接电话。

他接着赶紧打电话给老板，心中在暗自祈祷，希望老板行行好，来接他的电话;在这个时候，老板的声音对他来说是多么的温馨、重要。—不幸的，老板的手机同样没有人接听。

陈浩秋决定再拨一通电话给老板娘。他打定主意，这一回如果再没人接电话，他将径自到老板家去探个究竟。他认为自己有责任确保他们安全。“喂—”终于，老板娘睡意正浓的声音在电话那一头响起。

陈浩秋吁了一口气。“黄太太，对不起，这么迟了还要吵醒你。我现在正在公司里头，灯火、冷气和玻璃大门全没关上！哦，对了，黄先生在吗？”

“在呀。你等一等。”黄太太把手机递给她的丈夫。“浩秋，什么事？……你问谁是最后一个离开公司的人……可能是我吧！我也不太确定。……没事没事。麻烦你把灯火、冷气和大门关一下。晚安，晚安。”黄先生在电话那头轻描淡写地说道。

（原载《新加坡文艺》第77期）

悲情杀戮

虎函一：草莽之后

“亲爱的爹和娘亲，久未见面，您们别来无恙？时序已渐入深冬，山林里肯定天寒地冻，您们可得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请恕虎儿不孝，未能侍奉在两老之侧，以尽身为虎子的天职。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但我的离去却是情非得已。都怪我少不更事，过腻了山野中的草莽生活，而决定到外头的世界闯一闯。讵料时运不济，出师不利，甫抵山麓即误入猎人陷阱，躲不过人类精心设计的天罗地网。我越挣扎，那张大网两端的麻绳就收拢得越紧，终于被逮个四脚朝天，成为猎人的战利品。还好，在被捕的过程中，没让您们所赐予的毛发体肤受到丝毫损伤，这是不幸中的大幸，也是我引以为豪的。我在被猎人甲打了一支麻醉针之后，昏昏沉沉地被抬进村里之前，仿佛听到猎人乙兴奋地说：‘这头老虎已经发育完整了，长得蛮结实精壮的，是虎中极品。嘿嘿，回去可得卖个好价钱！听完这句话后，我就完全‘不省人事了。”

栅栏内的五虎

北风呼噜呼噜地打木栅栏吹过，在木栅栏外围观的人群视线清晰可见的范围内，五头张牙舞爪的猛虎把一头野牛团团围住。五虎们一致圆睁着狰狞恐怖的双眼，血盆大口一张开，两排白霍霍得有点阴森的虎牙在等待着一场最血腥的牙祭，时而自喉间吐出一些混浊不清的话语。深褐色的虎纹在斑驳晨光的梳洗下，闪烁着一丝丝细微的银光，但同时也渗发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氛围。五虎们身上的腹肌一抖一抖地，虎掌支撑着全身重量轻盈兜走，利爪轻触地上的沙土，留下一个个不完整的掌印。地上拖着时长时短的黑影，风如虎啸，鬼魅凄厉的感觉不言而喻。杀戮即将开始—

虎函二：原始游戏

“爹和娘亲，在我身陷囹圄之后，才发现原来林野才是虎族生活的天堂，因为在那儿，百兽都向我们俯首称臣。都怪我身在福中不知福。落在猎人的手中后，我只是一头虎性难发的俘虏。猎人以‘好价钱把我卖给当地赫赫有名的杀戮场主，由一群驯兽师安排我和另外四头同类每天进行一场杀戮表演，那就是把一头活生生的壮牛咬死，然后撕而食之，以满足买票进场的人群嗜窥血肉模糊的心理。我们被豢养着，如犬如马如大象。我们的生命，竟然受到人类最大程度的保护，这是我始料不及的。有一天，杀戮场主脸上洋溢着得意的油光，向远道而来寻求连锁合作的商场访客们说：‘在我们这个野兽表演的特殊旅游景点，单凭售卖观赏门票的收入，扣除各项营运成本和所应上缴的税款，便已是一门年净利数百万美元的生意。嘿嘿，你们瞧，我为国家创造这么多的外汇收入，挂牌上市是迟早的事！呀，爹，娘亲，我到底是在进行一场物竞天择的原始游戏，还是一种助人累積财富的经济活动？”

栅栏内的牛

冬天里的寒风无论如何刺骨，总冷不过此刻木栅栏内那头野牛的心。虽然此牛力大无穷，但它毕竟属于擅守不擅攻的动物。野牛的全身肌肉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惊弓状态，随时准备牺牲性命以保全牛族的尊严，因为在牛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屈服”二字。一对牛角犹如两根锐不可当的铁刺，坦然面对前仆后继的悲观宿命。虽然它过去在旷野里也曾面对过猛兽致命的追击威胁，却往往险象环生，从来没产生过现在这般的眩晕感觉。尽管它有浑身蛮力，爪牙却不够五虎锋利;劫数当前，别说是五对一，就算是一对一吧，野牛与猛虎单挑的结果，也难逃身首异处、命丧黄泉的厄运。野牛继续释放自我戒备的能量。杀戮即将开始—

虎函三：兽医报告

“爹和娘亲，请原谅虎儿不孝，我的体内虽然流淌着您们所赐予的血液，我虽幼秉庭训，必须继承您们威风凛凛的大王虎性，但现在每天被迫进食一顿丰盛的牛肉大餐，却令我对牛肉产生一种难以言状的抗拒感。兽医的检验报告昨天刚刚出炉，我被证实患上了‘豢养虎野性丧失综合征，在我的四头虎友中，一头患上了难以根治的厌食症，一头患上‘牛肉极度恐惧症，两头因胃已撑破而成了严重的‘胃漏洞。除了经济学原理中的‘效用递减定律和‘市场供需原则之外，我还在思索物竞天择这条自然规律的一个全新诠释。在杀戮场主和兽医一起巡视饲养铁笼时，我好像听到兽医站在医学角度上，向杀戮场主提呈专业建议：‘先生，您应该停止一切可能对老虎的肉体和心灵造成戕害的活动……呵，爹和娘亲，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种‘与牛共舞，度日如年的苦役呢？”

栅栏外的人群

寒风飕飕，木栅栏外的围观人群渐渐鼓噪起来，因为他们还得赶路。过去他们或多或少都曾从电视纪录片中，观赏过猛兽追捕弱小动物的镜头。专业摄影机们发挥极限耐性的成果，是一幕幕血淋淋的画面，毫不遮掩地把弱肉强食的细节裸裎得那么彻底，任谁看了都会油然而生悲天悯人的恻隐之心。生命原本就是一场永不停歇的杀戮，人群从无可救药的杀戮娱乐心理中，找到自我解脱的精神良方。人群的内心世界潜伏着一股原始欲望，希望能够在近距离亲睹杀戮场面，不仅仅满足自己寻求刺激的好奇心理，更可借实景实象捕捉自己作为“虚幻强者”的战斗感觉，从而诠释了木栅栏的存在意义。杀戮即将开始—

（选自《亚细安青年微型小说》）

支援

王克明稳扎稳打地闯过前面八道问答题，虽说越前头的问题越容易回答，但他仍有好几次是从险关回来。悠然端坐家中沙发，一面看节目一面思题解题是一码事，在电视台摄影棚现场的“参赛者宝座”上思题解题答题，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码事。当着诙谐风趣的节目主持人面前，尽管摄影棚内的冷气很冷，他还是禁不住为自己的一再侥幸捏了一把冷汗;他悄悄地掏出手帕来，把额前沁出的那几颗汗珠揩拭掉。凭著他的广博学识和镇定从容，能够死守底线，在不需要动用任何支援的情况下坚持到第九题，已是非常难得的成绩了。

“现在是进入第九题答题了。答对的话，你可获得一万六，答错回到一千元，放弃四千。到目前为止你三个支援都还没动用。话不多说，请听清楚第九道问题。”主持人清了清喉咙，“请问E.希顿是哪一国的华文作家？A.法国，B.匈牙利，C.新加坡，D.美国。”

王克明忐忑不安地把眼前电脑荧屏上的题目看了数遍，始终如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虽然他平日的知识涉猎面甚广，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历史、文化、体育、数学、科学、政治、经济和时事等领域，只要是不太刁钻的题目，他一般都能应付裕如;然而，面对诸如“E.希顿是哪一国的华文作家？”这样的无厘头问题，他不禁苦苦寻思，想破脑袋也没有一个着落点。

来参加这个举世风靡的电视节目之前，他抱定决心，要成为新加坡最接近百万巨奖的第一人，以便一夜成名，带来难以想象的种种好处。在前来摄影棚面对摄影机的镜头和刺眼的镁光灯之前，他不知反复播放过多少遍之前节目里的那些问答题，私底下更模拟了无数次自己和别人设置的艰难问题，简直就是练成了一副金刚不坏之躯。正所谓有备无患，在回答问题的过程中，他不容许有丝毫的误差，因为他深刻了解到一次细微的错误，可以使他前功尽弃，铩羽而归。

一万六千元的奖金已然在望。他决定采用必要的应战策略，先动用五十五十支援，把两个不可能的选择先剔除掉，然后再进一步琢磨，揪出正确的答案。

主持人听从王克明的指示，通过五十五十支援去除掉“法国”和“匈牙利”这两个选择。现在呈现于王克明眼前的选择，就只剩下“新加坡”和“美国”。

坦白说，如果五十五十支援过后，剩下可能选择不包括“新加坡”的话，那王克明还有可能会死了这条心，干脆投降放弃算了，四千块大洋袋袋平安;因为“E.希顿”这个名字看起来根本就是一个中译的洋名，左看右看都没有中文渊源可循，它属于法国、匈牙利或美国人的成分，怎么说都高于新加坡。

但偏偏剩下来的两个可能答案里，有一个是“新加坡”，这令王克明重燃一丝希望。他偶尔也会翻阅本地的中文报章，随手翻到文艺版时亦会逗留那么一分几十秒钟，但从来就没看到过有一个作家是署名“E.希顿”的。如果E.希顿是新加坡作家，无论如何不会逃过王克明的眼睛，除非这位作家已不再向报章投稿了，或者只投稿给文艺刊物（那可是在王克明的视野之外呀），又除非他是……王克明心里翻滚过几种可能性，答案是：寻求现场观众支援。他寄望借助观众的力量，找出正确的答案。

现场观众似乎很享受“挺身而出拔刀相助”的按钮过程。两分钟后，电视荧屏上显示：认为美国是正确答案者占67%，认为新加坡是正确答案者占33%;明明白白的二比一的比重，孰重孰轻，一目了然。

根据惯例，王克明应该步步为营，“跟随大多数观众的看法”，选择美国为正确答案。但成败一线间，平时英明果断的王克明眼下却一再暴露出优柔寡断的性格弱点。退一步说，他并非无故踟蹰，但若因这么一道答题而一失足成千古恨的话，那绝对有违这回前来电视台的意愿。以往曾发生过观众们的高比例答案并不是正确答案的“跌眼镜案例”，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重蹈少数参加者阴沟里翻船的覆辙。

对面的主持人丝毫没有催促王克明作答的意思。王克明忽地脑筋一转，想到动用电话支援。他把最后一道曙光放在那博学多才的死党李贵祥身上。他暗忖，如果连饱览群书学成归来的李贵祥也没法帮他指点明灯，而必须令他饮恨沙场，那他也无话可说了。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三十秒的时间内，王克明把问题复述了两遍，确定李贵祥完全听懂问题，他才稍微放心;而李贵祥也不敢迟疑地告诉他正确的答案应该是美国。

一道问题竟然动用到三项支援，王克明破釜沉舟、勇往直前的决心显而易见。当他听到李贵祥回说“正确答案应该是美国”时，当下便立定主意，锁定答案为美国。

“我选择D.美国。”王克明好不容易才从口中迸出这几个字。

“最后决定？”主持人问道。

“最后决定：D—美国。”王克明的声调中最后一丝迟疑之意，也消弭在空气中。反正移民到美国的华人作家为数不少，说不定E.希顿是这股移民浪潮中较为低调的一员。王克明突然莫名其妙地有一种“从容就义”的感觉。

事与愿违。正确答案揭晓时，青灯显现在“新加坡”的格子内，而不是闪烁在“美国”的格子内。

在摄影棚的另一个角落，节目撰稿人宋彬正满意地把王克明失望步下“参赛者宝座”的这一幕收进眼帘。这一道问答题的难度指数是99，除非参赛者鸿运当头，“瞎眼鸡啄到虫”，否则，任何一名参赛者若单凭一般知识和逻辑就想闯关的话，那简直是天方夜谭。因为这道问答题的冷门玄机，就匿藏于两本文学选集里头：《世界经典微型小说》以及《世界一流著名微型小说》;这两本选集内的新加坡作者群中，其中一位就清清楚楚地写上“E.希顿”的大名，印上“E.希顿”的大作。

有书为证，谁敢说E.希顿不是新加坡的华文作家呢？有书为证，谁还去理会E.希顿到底存不存在？

（原载《赤道风》第58期）